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 日/内
史密斯手里拿着几封信从楼梯上跑上来。一面欢快地叫喊着:(英文) 邮政船只从上海过来了!这可是南京陷落后的第一艘邮船啊!
他跑到拉贝办公室门口,把一封信放在拉贝办公桌上,又冲出门,向费池的办公室跑去。
费池正在写着什么,史密斯把一封信放在他桌上。
费池拿起信,看着上面的字迹,眼睛激动了:(英文) 这家伙,总算跟我们联络上了!(他掂量一下信封) 这么重,他也不怕日本人的信件审查?
他急不可待地撕开信封,里面却没有信笺,只有一张照片,一本口袋版的英文浪漫小说。照片上就是一棵歪脖子柳树。
费池大惑不解地向信封里仔细查看:(英文) 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史密斯把信封拿过来,查看一会儿,一点点拆开信封的边缘。
在拆开的边缘上,露出一行字:“小说里的文字会告诉你有关柳树的故事”。
史密斯和费池对视着。
费池:(英文) 日本人把我们都培养成谍报人员了。
他打开小说,在第一页上发现了一个被红色线笔圈出的词汇:找到了,我来念,你记。
史密斯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一支蘸水笔:好的。
费池:(念着小说第一页的词汇) 昨天下午,(他翻到第二页) 我再次试图……
下关码头附近的树林 日/外
费池念信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男人急促行走的双腿,进入了一片树林。
渐渐地,费池断续的朗读变成那个美国记者的声音。
美国记者:(画外音) 两次失败,都证明了日方现在千方百计地阻挠西方人回归南京。上一次我甚至是在一位日本朋友的陪伴下,但仍然没有成功地说服日本士兵准许我进入南京。相比之下,当时离开南京要容易多了。
字幕叠印在树干和树枝上。
顺着那双走走停停的腿,我们看到机警巡视的乔治·费池。他手里拿着一把短柄铁锨,边走边打量着一棵棵树。
他走到一棵树下,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核对着。
在这张六乘六的照片上,全部景物就是一颗歪斜的柳树。我们此刻记忆起来:那个美国记者曾经离开南京时,因为日军搜查而把胶卷埋在了这棵树下!
美国记者:(画外音) 看来,日本人欢迎所有的西方人士离开南京,是因为在人类向他们讨回公道那天,尽量减少目击者和证人。他们是怕我们的!因此我埋在下关江边树林里的胶卷,眼下无法被取回。鉴于新年之后,就要进入早春,雨水将会破坏胶卷的质量。希望你能够替我找到并且保存这些珍贵的胶卷。
费池断定这就是那棵柳树。他把照片放会口袋,蹲下来,开始在树根部挖掘。
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船鸣。
费池用铁锨挖着树根下的泥土,渐渐地,泥土下露出一点黄颜色,他的动作小心起来,一点点地向深处挖掘。
一声悠扬的船鸣。
费池的手从泥土下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急忙打开,看见里面抱着十几个胶卷。他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把油纸包放进风衣口袋。
他沿着来路往树林外面走去,突然,他停住脚,叽叽嘎嘎的日语谈笑从远处传来。
费池赶紧闪到树后。
一大群日本兵从树林外的小路往江边走去。
费池借助树的掩护观察这群日本兵:他们抬着经过包装的古董红木家具,巨大的古董花瓶,还有一伙人抬着一架三角钢琴。
他们笑笑闹闹地忙碌着,搬钢琴的人嘻嘻哈哈抱怨着,停下来,靠着钢琴休息。
此刻走过来一个扛着大花瓶的日本兵,玩笑地踢了一脚靠着钢琴休息的日本兵,那个日本兵追打上去,扛花瓶的日本兵为了躲避追打,险些把扛在肩上的花瓶摔下来。
一个当官的上来,抽了扛花瓶的日本兵一个嘴巴,声色俱厉地训斥他。
日本军官:(日语) 你知道这个东西值多少钱吗?无价之宝!中国宋代的陶瓷!把你的脑袋打碎十次,也不能打碎这个花瓶!
日本兵扛着沉重的花瓶笔直地立正。
费池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一群窃国劫城的匪徒。
两个日本兵朝树林里走来,威尔逊紧张地把身体紧贴在树干上。
日本兵却朝他的方向走来。
费池的手下意识伸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那里面装着十几个胶卷。
他却从同一个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从里面掏出支烟,迎着日本兵们走出来,一面用左手的手掌挡住打火机的火苗,也挡住他的半个脸,装作专注地点烟。
日本兵甲:(生硬的英文) 嗨,干什么?
费池赶紧掏出烟盒,做出烟酒不分家的随意样子。
两个日本兵不客气地把烟盒拿过去,各自取了一根烟,却不把烟盒还给威尔逊,观赏着烟盒。
日本兵甲:(缺乏经验地调侃) 美国制造!
两个日本兵笑起来。
费池把打火机递给他们,两人理所当然地相互点烟。
费池似乎等着他们归还他的烟盒和打火机。
日本兵甲:(生硬的英文) 谢谢美国制造!(一摆头) 再见!
费池堆出抱怨却敢怒不敢言的笑脸,指着两人手上的烟盒和打火机。
费池:(英文) 我可以拿回来吗?
日本兵甲:(晃动着闪亮的烟盒和打火机) 谢谢!
费池:(英文) 这是我太太送给我的!我太太,明白吗?
日本兵甲:(英文) 谢谢。太太。
日本兵乙:(推了威尔逊一把) (日语) 快走!
费池不满地走去,还两次回头望着日本兵,表示对自己物件的留恋。
日本兵们却解开裤子,蹲在了枯草里,从枯草里冒出两股青烟。
费池加快步子向树林外走去。
下关码头外 日/外
费池走到自己的福特轿车前,打开前盖,把那个油纸包放进去。
下关码头附近的树林 日/外
两个日本兵提起裤子。
日本兵乙突然看见旁边一棵树下的短柄铁锨。
他们走过去,捡起铁锨,又发现了一个不大的坑,周围的土是新鲜潮湿的。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渐渐恍悟。
日本兵甲:(日语) 那个美国佬,一定挖走了什么宝贝!
威尔逊的轿车内 日/内
费池钻进车门,急促地喘息着,把钥匙插进匙孔,但没有马上发动车,却将右手搭在左手的脉搏上。
从后视镜里他看见两个日本兵已经跑到车后,手里举着烟盒和打火机:(生硬的英文) 还给你美国制造!
费池立刻把两边车门锁上。
日本兵们一边一个地敲打车窗,一个拿着打火机,一个拿着烟盒:(生硬的英文) 开门,还给你!
费池不理他们。
日本兵们抓住车子两边的后视镜。
费池使劲一拧钥匙,轿车发出轰隆一声,莽撞地冲出去,把两个日本兵甩倒。
荒院/厨房 日/外
高烧中的浦生,眼圈发紫,两颊病态地潮红,并闪着蜡一般的亮光,嘴唇一层烧焦的浮皮。
豆蔻打开他肋下肮脏的绷带,伤口的溃烂让她感到无助和绝望:(看了一眼浦生) 阿疼?
浦生轻轻地摇摇头。
豆蔻旁边放着一个破口的碗,里面装着半碗水:我找到一点盐巴,化了点盐水。听我玉墨姐说,盐水能治伤。
浦生轻轻地点点头。
豆蔻:(警告地) 要忍住啊,好疼哦!
浦生又点点头。
豆蔻用一块带刺绣的布——是从兜肚上撕下来的布片,蘸了盐水,又看看浦生,把布片轻轻按在他的伤口上。
浦生的身体本能地打了个挺。
豆蔻眼泪汪汪起来:疼吧?
浦生:(几乎无声地) 还好。
豆蔻眼泪汪汪地给浦生洗伤,浦生每一个抽搐都让她跟着抽搐。她在肩膀上抹了一下眼泪:等你伤好了,我们就一块离开,再也不回南京了,南京到处都是小日本。我们到池州去,藏玉楼的厨子是池州人,我老帮吴师傅做厨房的事,劈柴火,团煤球,剥豆子,挤虾仁……他说,豆蔻啊,等我回乡下的时候,就认你做女儿,带你回家,我们父女俩到镇上开个小菜馆,保证有钱赚!打仗之前,吴师娘生病,回乡探亲,后来南京吃紧了,他就没回来。我们坐船到池州,坐三天船,就能到池州了,找到吴师傅了。他看见你,不晓得有多快活,他老婆生了一个呆儿子,就晓得吃,拉撒都不晓得,你去了,正好给吴师傅当儿子,阿好?
浦生:(微弱地) 好……
豆蔻:哎哟,讲错了,讲错了,你给他做儿子,我给他做女儿,儿子怎么把女儿给娶了呢?只能是我给他做女儿,你给他做女婿,对吧?
浦生:对……
豆蔻跑出厨房门,走到院子里。
荒院 日/外
两条洗净晾干的被单在微风里轻轻飘动。
豆蔻把一条被单扯下来,走回厨房。
豆蔻在浦生旁边坐下,用牙齿把被单咬开一个口子,使劲一撕,一条三寸宽的布条从被单上被撕下来。
豆蔻把布条包裹在浦生的伤口上。
房顶上的瓦片稀里哗啦地响起来。豆蔻和浦生都大吃一惊,不自禁地抬起头,看着被烟熏黑的房梁。
那稀里哗啦的响声已经响到他们头顶,他们看见一片瓦动了动。
浦生把头靠到稻草上:那只猫。
豆蔻这才吐出噎在嘴里那口气:这个死东西,吓死我了!
此刻,猫闪电一般从房檐上跳下地,还拖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
豆蔻眼睛亮了,轻轻拿起一把竹柄扫帚,跑出厨房。
荒院 日/外
豆蔻躲在树后,把扫帚猛地扔向被它拖着东西累赘的猫。
猫吓了一跳,向后一闪,嘴里拖的东西同时被它放弃了。
豆蔻蹿出来,捡起那团东西:竟是一只死去的僵硬的鸭子,一只腿消失了,也许消失在猫的肠胃里。
猫把脊背拱得像个城门洞,咧开嘴哧的一声,威胁豆蔻放下它的猎获物。豆蔻向它使劲跺跺脚,它蹿开了,眼睛却仍然冷冷地盯着豆蔻。
荒院/厨房 日/内
豆蔻提着鸭脖子进来:浦生,看!
浦生无力地睁开眼睛。
豆蔻:你想怎么吃?盐水鸭,酱鸭,还是八宝鸭?
浦生无力地笑笑。
那只猫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向鸭子看着。
豆蔻:我先去把鸭子打理出来。还有多少天是大年夜?我俩提前吃年夜饭,阿好?
浦生又是那样无精打采地笑了一下。
豆蔻:(打量着四体不全的鸭子) 就是不晓得到哪里能搞到洋火,没有火只能跟猫学,生吃它了。
荒院/堂屋 日/内
豆蔻翻箱倒柜,到处寻找着。
她的手拉开一个个抽屉,飞快地翻找。
这里是被打劫一空的,能拿走的都拿走了,不能拿走的毫无价值,并且杂乱无序。
她终于找到一个火柴盒,焦急地打开它,里面只有一根火柴。
她如获至宝地拿着它跑出去。
荒院/厨房 日/内
豆蔻欢快地跑进来:找到了!
浦生似乎已经睡着,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唇,呼呼地喘息着。
豆蔻把一把稻草塞进灶眼,又在稻草上加了两根板凳腿。
她拿起那根火柴,屏住呼吸,在灶台上一擦,却没有擦燃,她看看火柴,更加聚精会神地往灶壁上一擦,火柴却断了,差不多是齐着火柴头断的。
她沮丧透顶地往地上一坐。
她坐了一会儿,爬起来,趴在地上寻找,同时伸着两只手掌在地面上摸索。
她摸到了那个火柴头,像是捏起一颗珠玑一样捏起它。
浦生:怎么了?
她回过头,哭丧着脸:我的手太笨了,没轻没重的,把洋火弄断了!
浦生挣扎着爬起,挪到灶眼前面,从豆蔻手里接过那个火柴头。他从地上拿起一束稻草,松松地团起来,又用手摸了摸灶壁,似乎要选个理想的地方擦火柴,然后他捏着火柴头的手指头停在灶壁的拐角上。
豆蔻和他都把生存的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个小小的火柴头上,浦生涣散的目光此刻凝聚成一个针尖。
浦生的手腕轻轻一抖,火柴头擦在灶壁上,一朵火苗直接在他的两手指尖升起来。
豆蔻:快快快!
浦生把那束稻草凑到火苗上。火苗在稻草上成活了!
豆蔻打了一下浦生捏着火柴的手:扔掉啊!
浦生不动,等着活了的火苗越长越大。
然后他把烧起来的稻草团放进灶眼,灶眼忽地一下亮起来。
豆蔻拉着浦生的手,掰开他那两个手指头,指间留下一小点黑色的焦炭。
豆蔻捧着那两个手指,呼呼地吹冷气。
浦生:(缩回手) 不疼。
豆蔻:还不疼?你看,都出水泡了!
浦生:那时候在地窖里,戴少校换药的时候,就让我掐他的腿,他说这里一疼,伤口就不那么疼了。刚才我手指头疼,这里(他指着肋下的伤处) 就疼得好些。
豆蔻:我才不信呢!
浦生慢慢地躺倒。
荒院 日/外
豆蔻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手按住鸭子,另一只手使劲拔鸭毛。风把雪花似的鸭绒挂到天上,带向远方。
荒院/厨房 日/内
豆蔻把没有完全拔净毛的鸭子放进大铁锅,锅里的水已经大开。
荒院 日/外
豆蔻蹲在地上,用菜刀把竹椅子、竹凳子当柴劈开。猫已经和她不再生分,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跟着她的动作,它的下巴和目光一抬一落。
豆蔻: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动什么坏脑筋?你比猴子还精,在等我烧熟了鸭子给你吃一口,是不是?我把鸭头给你吃,再给你一截鸭颈子,你是有功之臣嘛,对吧?
猫冷冷的眼睛。
豆蔻:吃完这只鸭子,你再出去给我拖只鸡回来。拖一个猪后腿回来也行。要不就拖一个金华火腿回来!鸭子炖金华火腿,那个汤就没得比的!干脆到哪里偷点竹笋来,跟鸭子一块炖汤,阿好?
猫依然是一双冷冷的眼睛。
豆蔻:我保证省一碗汤给你喝!
荒院/厨房 日/内
揭开盖子的锅里,热气腾腾的一锅鸭汤,豆蔻用一根树枝搅和着。
豆蔻用一个破碗当瓢,舀起汤,烫得不断放下破碗,又是往手上吹气,又是摸耳垂,终于盛满一碗汤,又用细树枝当筷子,夹起一块鸭肉:这鸭汤闻着就香死了,是吧,浦生?我没舍得搁盐,盐留着给你治伤。
浦生没有搭话。
她端着碗小心地走到浦生身边:两天没吃什么东西,饿也能饿病!(看一眼一动不动的浦生) 来,喝了鸭汤,补一补,你的伤口好得就快了!
她把碗放在地上,推了推浦生,浦生不动,也不睁眼。豆蔻一下子瞪大眼睛:浦生!浦生!
浦生还是那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
豆蔻张开的嘴巴合不拢了。她就那样瞪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
浦生微微睁开眼,看着她,而眼睛的焦距却没有对准:姐姐,妈叫你把借宋嫂的麻线还给人家……借人家东西要还……
豆蔻:浦生,是我!我是豆蔻!
浦生嘴里咕哝着什么,但豆蔻已经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了。
豆蔻把耳朵贴在他嘴唇上,边听边重复:哦,你妈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我帮你还了,还给宋嫂了,浦生你就不要操心了,哦?
豆蔻把自己的额头贴到浦生的额头上,烫得她马上缩回来:烧这么高!
她吃力地把他抱起,让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带出哭腔来了) 浦生,喝点汤,好吧?求求你!喝了汤,我马上去找个医生来,给你抓几服好药吃,你就会好的!
她听见响动,一回头,见猫跳到了锅台上,用前爪试探着够直冒热气的鸭子。她站起身,猫吓跑了。她却走到门外,把那块鸭肉放在地上。
猫缩头缩脑地过来。
豆蔻:你吃吧。浦生病得太重了,吃不下。我到哪里去给他找医生?
她无望地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到……哪里……找医生啊?
猫用金色的薄情的大眼睛瞪着她,弓着身体,试试探探地朝鸭肉凑近。
教堂/院子 夜/外
女人们排成一队,传运一盆盆、一筐筐的土。
队伍延伸到后院,玉墨把泥土倒在戴涛的坟头上,用手将土抹平抹光。她站在墓前看了一眼墓碑上“戴涛千古”四个字。
玉墨:等我们从这里逃出去,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年年清明都要扫墓的,这时候就算多给你扫几回吧。
教堂/院子 夜/外
远处的火光缭绕在院子里。
红绫、玉笙、玉箫手递手地传递着泥土,一面小声谈论着。
红绫:我看这个日本鬼子是鬼灵精怪,找了这么长时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脑子都想的发疼,都想不出来他跑到哪去了!
玉笙:肯定跑出去了!
玉箫:那墙头外的日本兵不就晓得死掉的那一个了吗?
玉笙:对啊,这会子他们肯定已经打进来了,拿法比报仇偿命了!
红绫:要不然我讲他鬼灵精怪的!
喃呢:说不定死在外面什么地方了呢!
红绫:那我们就要谢天谢地了!
喃呢:(认真地) 在这个地方,要谢,就谢谢天主!
红绫:(故作刮目相看) 哎哟哎哟!你皈依了?神父老头子不嫌弃你,收你做姑子了是不是?
喃呢:(更加认真地) 什么姑子?连这都不懂!教堂里的洋姑子叫修女!只要老爷子收我,我就做洋姑子。
红绫:那就不能找男人了哦,夜里自己焐自己的被窝了哦!
喃呢:自己焐就自己焐!
红绫和玉笙等笑起来。
春池:不要在那里痴笑,快点做活路!
红绫:我一笑身上才有劲!
教堂/地道内 夜/内
油灯照耀着法比手里的工兵镐,一镐一镐地凿击着黑色的土壤。
树根不断从土里面伸出,他用一把园丁的大剪刀剪断树根。
刨下的泥土迅速被他装入一个篮子,篮子的把子上拴着一根麻绳,他扽了扽麻绳,篮子马上被往地道外扯去。
他的手拉了拉另一根绳子,一个空篮子被拉回来。
玉墨出现在他身后。
法比:你看,树根越来越多,证明这个地道已经挖到树林里去了!
玉墨:什么时候能通?
法比:明天天黑以前,一定会打通!树根越来越密,证明我们头顶上,就是树林的中央。我是想往树林里面再打打,打深点,离围墙更远点,这样就更减少点风险。地道打通,假如那个日本小鬼子的师团长官不买那个黑岩大佐的账,不肯给我们通融,那明天夜里你们就带着孩子们从这里出去。不过,我但愿他们会通融,不至于动用我这个最冒险的坏计划。
玉墨往空篮子里装土: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带着神父。
法比:神父不会走的。
玉墨:你好好劝劝他。
法比:这是他的教堂,他死也愿意死在这里头。
玉墨:那你呢?
法比:我?我不会死的。(他泥乎乎的脸对她一笑) 我这个人吧,什么事都做最坏的打算,而且呢,不打算的事情我从来不做,死,我从来没打算过,所以我不会死的。
玉墨不说话了。但法比看出,她满心的话:你是不是担心,万一你们突围不成功?
玉墨:死在乱枪里也罢了,就怕给那些畜生拉到哪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让那些畜生拿去撒欢找乐,到时候死也死不掉,活着也不是人。
法比听得心惊肉跳。
玉墨:到那时候,你要帮我在戴涛坟前烧几炷香,请求他宽恕我,但凡自己能索自己的命,我一定不会手软,就怕那帮畜生让你死都没法子死,死不成。
法比失神地点点头。
玉墨拿起法比手上的工兵镐,开始刨挖,动作虽轻,却含有一股狠劲。
特写:泥土在她的镐头下飞快地纷纷撒落。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特写:日本哨兵甲背在身后的双手在瓷砖的尖角上来回磨蹭,一根麻线纤维被磨断,冒出细细的纤维。
镜头拉开,我们看见他坐在地上,后背靠在洗脸台的角落里。
浴室的门是关着的。
他突然听见英格曼卧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英格曼:(画外音) 进来吧!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和喃呢托着托盘进来,向英格曼微微鞠躬。
英格曼坐在摇椅上,回过头,似乎有些嫌烦地看着她们。
红绫:(嬉着脸皮) 神父,我晓得您老人家讨厌我们。是法比叫我们来给您老人家送晚餐的。他一时歇不下工,地道快打通了……
英格曼:(打断她) 非常感谢。
喃呢:您老人家想在哪里吃饭?
红绫:(用胳膊肘捣她一下,俏皮地) 我们那叫吃饭,神父这叫用膳。
英格曼:劳驾请放在那张桌上吧。
喃呢看看不近人情的老头,轻轻踢了踢红绫。
红绫:你踢我干么事啊?你那两个泥蹄子!
英格曼咳嗽一声。
喃呢:(小声地) 走了耶!
红绫:这里好暖和!暖和一阵子再出去受冻!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站在浴帘后面的日本士兵甲两个眼珠咕噜噜地打转,用听觉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动静。听到红绫娇滴滴的声音,他有点忘记了处境,眼睛迷醉了。
红绫:这么好的火,给一个人取暖是取暖,给三个人取暖还是取暖,火也是特为给我们烧的,对吧,神父?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把那盒中药丸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药丸,捏碎蜡封,将药丸搓成一个个小药丸,放在手心上。
红绫:喃呢,发哪家子呆啊?倒水!
喃呢听话地走到英格曼椅子旁边,怯生生地拿起凉水瓶,倒了一杯水。
红绫捧着搓好的药丸走到神父身边。
英格曼:非常谢谢。请放在这里吧。(见红绫保持原来的姿态) 少陪了,别让我耽误你们的时间。
红绫:您老人家是要我们走啊?
英格曼:对不起,我实在缺乏精力。
红绫:我们不走。
英格曼吃惊地扭过头,看了这个既妖媚又娇媚的年轻女人一眼:她也不挑个对象,怎么跟他无赖起来了?
红绫:法比要我们服侍您老人家把药吃完再走。
英格曼:(指指茶几) 把药放在这里吧。我会吃的。
红绫:法比说,千万不要听神父的,把药放在茶几上。他说我们一走神父就会把药从窗子扔出去。
英格曼:(严厉地) 请你把药放在这里。
红绫:喃呢,把水端起来。
喃呢怯生生地端着水往神父面前送。
英格曼看着从侧面伸过来的一只肉乎乎的手掌上,搁着一小堆黑色的药丸子,他抬起头,看见红绫如同成年人对孩子的那种宠惯的脸。他让步了,同时为自己的让步不甘心地叹了口气。拿起三五个药丸,放进嘴里,喃呢赶紧把茶杯端到他嘴边。他把药丸吞噬下去,又从红绫手心抓起几个药丸。
两个女人巴巴结结地伺候着老人吞噬药丸,他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水,红绫就把那块毛巾拿起,但立刻就惊叫起来:我的个妈妈!怎么都是血?!
英格曼:这足以证明这些药没用吧?除了让我本来就不好的胃口更坏以外,什么用也没有。
英格曼往椅背上一靠,闭上眼睛。
红绫:一个人身上才几斤几两血,这么吐还得了?!
说着她抽下自己腋下的绣花手绢,欲替英格曼擦拭嘴边的水珠和药渣,老神父一惊,同时用手挡开她的手绢:(冷冰冰的礼貌) 谢谢,非常谢谢。你们可以离开了。我很累,也怕吵闹,让我安静一会儿。
红绫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替他擦了嘴巴,还做主把那块手绢的一角塞在神父下颚下,灵巧而周到地替他把手绢在他胸前铺平,一面招呼喃呢:你发什么呆啊!把盘子端过来,服侍老人家用餐!
英格曼正要抵抗,一阵咳嗽喷薄而出。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听着英格曼咳得地动山摇,也跟着着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轻轻地拍着老人的后背。
英格曼竭力躲开她的手。
英格曼:我不喜欢别人拍……
红绫:(坚持着) 我又不是别人,对不对?我是红绫唉!拍拍多舒服啊!陈年老痰就给拍松了,咳嗽才能咳出来!
英格曼还想躲,但咳嗽让他顾不上对付红绫,只能一心一意地对付咳嗽。
红绫:(得意地) 舒服多了吧?去年的痰都给你拍出来了!保管你老人家这一夜睡个安稳觉!
英格曼:(躲开她) 谢谢……
红绫:你老人家不要过意不去,我就是把你当成自家外公!我外公也是害的痨病,一咳嗽我就给他拍!我外公活着,跟你老人家差不多大!我伺候不到他老人家了,我就伺候你老人家,哦?
英格曼渐渐恢复平静。
红绫:好多了吧?我外公最欢喜我给他拍背!
英格曼:谢谢!
红绫:哦呦,你老人家一口一个谢谢,阿累?再说,你的谢谢给我一听,怎么像骂人呢?
喃呢偷着笑起来,把托盘放在茶几上,托盘上放着一碗汤,一个面包。
红绫拿起那条血迹斑斑的毛巾向浴室走去。
英格曼:(突然大叫) 等等!
红绫和喃呢被他的叫喊惊着了,她们没有期待这么孱弱的身体里还埋藏了这么洪亮的一条大嗓门。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不仅是红绫和喃呢受了惊吓,日本哨兵甲也同时被英格曼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脚下的搪瓷浴盆一滑溜,他失去两手的平衡,硬邦邦地栽倒在盆底。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红绫和喃呢听见浴室里的一声巨响,都惊恐地朝英格曼看去。
英格曼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孱弱和垂危,微微摇动着椅子。
红绫:神父,你可听见了?
英格曼:听见了。
喃呢:是什么?这么响?!
英格曼:无非是这个垮了,那个塌了,房子比我还老,又给炸弹震动了几个月,都松了。(他无力地挥挥手) 你们快走吧,我真的非常累。
红绫:把这条毛巾洗一洗我就走。
英格曼:随便吧。不过我不喜欢人家碰我的东西。
红绫:(笑嘻嘻地) 我又不是人家,我是红绫!你老人家真是的,这么见外!
英格曼:(冷冷地) 希望你尊重我的习惯。
红绫:好好好,不碰就不碰!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从浴帘的破洞看出去,能看见红绫身体和脸容的各个局部。每一个局部都丰盈多姿,柔嫩光滑。
日本哨兵甲入迷地看着她走到洗脸池前面,从地上一个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池子里。
她先两手撩起水,拍在自己脸上,再用手掌抹去水滴,然后把脸转向左,又转向右,端详着自己久违的面容。水珠滴在她头发上,她的手指卷起发卷,再次照镜子,满意地一笑。
日本哨兵甲盯着镜子里的中国女人,看傻了。
红绫自我欣赏够了,把染血的毛巾放在水里搓洗,一面轻轻哼起小调来。她拧干毛巾,查看一眼毛巾上的血迹,洗淡了,但是没有消失。
日本哨兵甲看她拿着毛巾向门口走去,似乎不舍她这么快就离去。
他看着镜子投射出红绫扭扭搭搭的背影,她让浴室的门敞开着,走到壁炉前面,把毛巾放在茶几上。他贪婪而留恋不已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
红绫和喃呢离去了,他迈出浴盆,把门关上,来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把绳索放在角落上摩擦。
教堂/地道 夜/内
油灯照在孟繁明画的图纸上。法比的视线从图纸上拉起,打量着洞顶。
玉墨:怎么样?
法比:从这里要往上挖了,越往上,动作要越轻。明天一早,我就让孩子们唱歌,大声唱,拿歌把小日本的耳朵岔开!
法比又开始刨挖起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坐在摇椅上的英格曼无滋无味地喝着碗里的汤。日本哨兵甲蹲在地上,盘子放在凳子上,仍然像牲口那样勾脖子伸头地啃着盘子里的面包,面包被他的嘴巴推得到处跑,他噘起的嘴巴不屈不挠地追逐食物。
英格曼: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他拿起茶几的一张纸,纸上写着中文和日文以及英文) 我在日本那旮诺生了一场大病,生病,在那旮诺,一个山区,懂了?我在一个老医生家里住了七天……(看他吃得太艰难) 需要帮忙?
日本哨兵甲转过吃得满脸面包渣的脸。
英格曼硬撑着起来,把盘子端起,将面包撕开,撕成小块。
日本哨兵甲有所感动地看着老神父。
英格曼把盘子放回到他面前,刚在椅子上落座,又咔咔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毛巾擦着嘴角的血,对自己咳血这事实完全熟视无睹。
日本哨兵甲看见他的毛巾落到地上,但自己的手被反绑,又不能帮他捡起。
英格曼自己捡起毛巾,累得气喘吁吁:那真是善良本分的一个家庭,整个村子里的日本老乡都善良本分……(他指着纸上的字)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到南京来烧、杀、强奸,几十万日本兵在这成了几十万恶棍,他们一定会跟我一样痛心。(改用断裂生硬,语法不准的日语,加上手势) 他们……要是知道,你们包围这座教堂,就为了一群小姑娘……为了把她们送给你们的军官去蹂躏,等于送她们下地狱……他们会非常震惊的……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假如是他们的儿子,你想他们会怎么想?……日本人多要体面啊!
日本哨兵甲看着纸上的字迹,听着老神父的发音不准、结结巴巴的日语,猜测加上想象,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里隐隐出现了一点反思。
英格曼:(日语) 这些中国小姑娘,大部分是孤儿。小姑娘,孤儿,懂了?从小在我们的教会学校长大……平常连外面的人都见不到,所以非常单纯,胆怯。让你们这些当兵的拉走,再让你们当官的折磨,你们怎么能忍心?
日本哨兵甲听着,又去吃力地阅读纸上的字句,像个智障学生一心要懂得心智健全的人的思维,瞪着发直的眼睛。他看见英格曼蓝灰的眼睛上蒙了一层泪花。
英格曼继续在纸上飞快书写:算起来,我应该算她们的祖父,做一个祖父,我什么都帮不了她们……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我对她们就是一个老废物。
眼泪慢慢地从他多皱瘦削的脸颊上流淌下来,滴在字迹上。
英格曼把纸张亮给日本哨兵甲:你明白吗?
对方只是用发直的目光瞪着纸上的字,嘴唇轻微嚅动。
英格曼:明白了?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不置可否,但目光透出恳切来。
英格曼打开茶几的抽屉,拿出一个由极小的贝壳穿起的十字架:这是我的学生到印尼传教给我带回来的礼物。(他颤巍巍地将十字架套在日本哨兵甲的脖子上) 我把它送给你。看见它,但愿你想到一个老头子跟你发生的这场无比艰难的谈话。
日本哨兵甲看看胸前的十字架。
日本哨兵甲:(生硬的英文) 谢谢。
英格曼以他惯常的缺乏温度的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夜/内
孟繁明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他把左臂伸到被子外,看了一眼手表,指针告诉他现在是夜里十点五十分。他的脸色略微褪去了一点土灰色,但仍然带着吓人的病容。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孟繁明坐起来,期盼地看着门口。
黑岩和一个卫兵出现在门口,孟繁明急切的目光迎上去。
孟繁明:(英文) 怎么样,你们的师团长官答应了吗?
黑岩没有说话,把披风脱下,扔给警卫。
孟繁明:(英文) 你不是说,他们今天会答复吗?
黑岩:(英文) 也许我弄错了日子。他们告诉我,明天一定会答复的。
孟繁明:(英文) 后天就是新年前夜了!晚会不就是那天吗?如果明天他们的答复对学生们不利的,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岩:(微微一笑) (英文) 可是,那不过就是一场晚会,吃吃喝喝,唱唱跳跳,对孩子们会有什么不利呢?
孟繁明满心愤怒,焦急地瞪着眼睛,似乎已经看见了孩子们将陷入怎样的可怕前景。
黑岩:听说,为了这场晚会,还专门从上海调来了好几个日本厨师,都是特级厨师,海鲜都是最上等的。我看不出对孩子们有什么不利。
孟繁明:(抢白他) (英文) 你没看见吗?或者你的车在街上行驶的时候你故意闭上了眼睛?现在的南京,随便你把脸转向哪一个方向,都会看见被日本兵蹂躏致死的中国女人尸体!
黑岩:(英文) 那是少数不守纪律的士兵干的。打仗嘛,这种事情自古就避免不了。
孟繁明:(英文) 你的口气多轻松啊!想想你自己的女儿!你要是我,会让她接受这种邀请,去参加这种晚会吗?
黑岩平静地看着他。
孟繁明:(英文) 我一点也不怀疑日军邀请去参加晚会的意图,假如只是让她们去吃吃喝喝,唱唱跳跳,何必要在几天前就把她们把守起来?连英格曼神父都不允许出来?!
黑岩:(英文) 不要曲解好意,正如你刚才说的,日军的士兵里有一些不守纪律的,我们的师团长官担心学生们的安全。毕竟,她们不是一般的学生,全市全省,整个江南都有名,是一批非常出色的女孩。
孟繁明:(英文) 明天什么时候?
黑岩:(英文) 嗯?
孟繁明:(英文) 明天几点钟,会收到最后的答复?
黑岩:(英文) 晚上六点之前。
孟繁明紧紧盯着对面墙壁,要把它盯出洞来似的。
黑岩:(英文) 不要太担忧了。很可能明天我会接到一个电话,或者一封电报,里面是一个让你,也让那些孩子们满意的消息。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所以我劝你还是耐心地等待。什么都帮不了忙的时候,只有等待帮得上忙。晚安。
孟繁明听着黑岩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慢慢把左手和截断的右臂放在胸前,垂下头。
特写:他默默地祈祷的嘴唇。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和女学生们跪在一起,手拉着手,默默地祷告。
教堂/地道 夜/内
法比的镐头不断地向着土壤深处凿去,玉墨在他身后,将他凿下的土装入篮子。
篮子被拉向地道外。
法比:(低声地) 你看,从里开始,是一个上坡,再有两三米,就打到地面了。
玉墨向法比比画的方向观察。
教堂/围墙外 夜/外
日本小兵端着三八枪,在围墙下警惕地巡走。
军曹在拐弯处出现了,向他挥挥手。他飞快地向军曹跑去。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军曹前面站着八个日本兵。
军曹:(冷峻地) (日语) 刚才接到命令,庆功晚会提前了一天,所以,明天下午三点,总部会派车来,把十三个女学生带走。所以我们必须加强警戒,从两小时一班岗改为一小时一班,这样可以杜绝疲劳和麻痹。上岗的时候,不准烤火,不准打盹,不准聊天,全神贯注地观察和聆听这里面(指着教堂大门内) 的动静。哪怕有一点不正常,都要立刻向我报告。明白吗?
日本兵们:(日语) 明白!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日本哨兵甲的手仍在那个角落上摩擦,已经只剩下两根绳索了。
门突然开了,他猛地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拄着拐杖的英格曼。因为光线昏暗,他看不清英格曼脸上的表情。
英格曼:你在干什么?!
日本哨兵甲站起身,在昏暗中与老人对峙交锋。
英格曼:我费了两天的口舌,我以为有了一点作用,看来我太乐观了。不,太天真了。
他转身走去。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的弱不禁风的背影。
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
英格曼到摇椅前,慢慢坐下来,用火钳子架起一根柴,填入壁炉。
老爷钟指着三点十分。
日本哨兵甲走到他面前,把只剩两根绳子的手伸到老神父面前。
日本哨兵甲:(低声命令) (生硬的中文) 释放!
英格曼又慢慢地加了一根柴,下巴朝浴室一指:你接着去磨吧。你的成就很大呀。
日本哨兵甲:(凶狠地低声重复着) 释放,释放。
英格曼:(日语) 放心,我会释放你的。释放你出去过新年。(用英文慢慢地重复一遍) 懂了吗?现在不行。你再委屈两天吧。
日本哨兵甲扭过头去,眼睛定定地看着壁炉:刚刚添了柴的炉膛火焰蹿得老高,不太干的木头发出滋滋的声响。
英格曼审视着他的目光,觉得那目光有些古怪。
日本哨兵甲再次来到他面前,跪下来:释放!
英格曼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日本哨兵甲的额头使劲磕在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
英格曼:我说过,两天以后,也就是新年前夜,我一定释放你。(他的日语坚硬、明了、果决) 两天以后,新年之前,一定释放你出去,过新年。
日本兵不断地把额头磕在地板上。每磕一个头,就来一句威逼的恳求:释放!释放!please!please!
他的脑门渐渐出现了血迹。
英格曼闭上眼睛,眼皮抖动着,在如此的自虐和自残面前,他感到恐惧。
日本哨兵甲:(英文) 看在主的分上!
英格曼睁开眼,发现日本哨兵甲将身体转过去,他这才看清,他的手被绳子磨得血肉模糊。
英格曼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起他胸前的十字架:(生硬的日语) 以它对你……发誓,一定……释放你……新年……前的夜晚。
日本哨兵甲看着他没有多少温情,但十分善良的蓝灰眼睛。
英格曼:(日语) 相信?
日本哨兵甲诚笃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胸前的十字架。
突然,他向壁炉口移动过去,背着身将两只手伸进炉膛。
英格曼:No!
特写:那双手伸到火上,让火舌舔舐着绳索,同时也舔舐着他的毛发、皮肉,发出嗤嗤响声。
日本哨兵甲的脸由于疼痛而扭歪,两眼向上翻去,多半像鬼,小半像人。
英格曼站起来冲上去拉他。他却一脚将老神父踹倒。
特写:绳子被点着了。
英格曼:No!
英格曼爬起来,咳嗽着,然后再次接近他。
日本哨兵甲挣断了绳子,看着自己黑色带紫红的手——已经没有多少手的模样,崩塌一般直挺挺地倒下去,昏迷了。
英格曼拄着拐杖,急促地往浴室走去。
教堂/英格曼卧室/浴室 夜/内
英格曼来到一个水桶跟前,呼呼地喘息着,但他的体力不够提起大半桶水,他跪在了地上,把水桶往浴室外面推去。
教堂/英格曼卧室 夜/内
英格曼把那个水桶一点点推出来,推到日本哨兵甲的身边,又拿起毛巾,在冷水里浸泡一下,敷在他被重度烧伤的手上。
日本哨兵甲一动不动。
英格曼翻开他的眼皮,那双眼睛似乎是死者的眼睛了:(喃喃自语) 主啊,我不是存心杀人的……假如说我杀了他,我是为了无辜的孩子们不受到欺凌。
他精疲力竭地移动到摇椅前,三番五次地尝试,才坐回到椅子上。他闭上眼睛,大口地喘息。
日本哨兵甲尸体一般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
蜡烛烧到了根部,火苗垂死地扭动,渐渐熄灭。
壁炉也由明到暗。
教堂/地道内 凌晨/内
油灯里的油即将燃尽,火苗在灯芯上狂扭,时而耀眼,时而暗淡。
法比的镐头仍然在刨挖。
法比熬红的眼睛闪着亢奋的光,显得亮得可怕。
油灯终于灭了,化为一缕青烟。
法比倒塌一般瘫坐在地上。
教堂/院子/地道口 凌晨/外
法比从地道口爬上来,刚刚站直,摇晃一下,倒在地上。
玉墨大吃一惊,迅速走到他身边,蹲下来:(低声地) 法比!法比!
法比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传运泥土的女人们都围上来,焦急而害怕地看着人事不醒的法比。
玉墨又急又怕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倾听,听不出所以然,又伸出手指,放在他的鼻子下面。法比突然发出一声怒吼般的鼾声。
玉墨猛一哆嗦,收回手,随之也在他身边瘫坐下来:(转向姐妹们,压低声音) 他是累过头了,睡着了。这么多天没捞到睡一个整觉。来,我们把他抬到房间里去,让他睡一会儿。大家也都休息一会儿。天亮之前最安静,有一点动静都容易被听见。还剩下几尺就打通了,这个时候要格外当心。
蓬头垢面、满身泥污的女人们有的抬起法比的两臂,有的抬起他的两腿,有的拖住他的上身,把他向他的卧室搬去,一面小声打趣。
红绫:这家伙看看不胖,搬起来死沉死沉的!
玉笙:属秤砣的!
玉箫:薄皮大馅儿!
她们叽叽咕咕地小声笑起来。
教堂/英格曼卧室 凌晨/内
壁炉里的炭灰一明一暗,如同一颗裸露的心脏在搏动。
英格曼在摇椅上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发现自己脸的上方是日本哨兵甲的脸。他正要说什么,日本哨兵甲的手臂被背向身后。
教堂/英格曼卧室外/露台 凌晨/外
日本哨兵甲趴在围栏上,向楼下打量着:露台离地面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他看看自己被烧得没了模样的手,又看看露台的石头围栏,紧咬牙关,把一条腿迈过围栏,手本能地去抓握栏杆边沿,但又粗糙又坚硬的石头栏杆边沿使他重度烧伤的手马上缩回,以此同时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从楼上跌下去。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住处的楼下 凌晨/外
日本哨兵甲刚爬起,却立刻倒下。他疼得用烧伤的手去抚摸自己的右腿,发现右腿的小腿打了个不该打的弯子。
他回过头,看着那条摔断的腿。
他在泥泞中向前爬去。
教堂/法比房间 凌晨/内
法比现在已经躺在了床上,玉墨和姐妹们轻手轻脚地帮法比脱下皮鞋,脱下外衣。
玉墨:喃呢,去打点水来,给他擦一把!你们看他这双手,泥爪子一样,怎么给他盖被子?
教堂/院子 凌晨/外
日本哨兵甲听见法比房间的门被打开,赶紧在泥泞的地上趴得平平的,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端着脸盆跑出来,向前院跑去。
他奋力地向前爬动。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凌晨/内
孟繁明从床上轻轻起来,两脚踩进一双尖口布鞋。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枕套,从里面倒出用过的绷带、药棉团子等等,将它们揣进衣兜。我们很快会发现他搜集这些东西的目的。
他突然蹲下来,似乎是肚子疼,一面叫喊:哎哟!哎哟!
门开了,两个日本哨兵冲进来。
孟繁明:(哼哼唧唧地) (英文) 厕所!
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
孟繁明捂着肚子,哼哼唧唧地被一个日本兵押解着,向走廊一头走去。
走廊的尽头,一间厕所的门上写着“男”字,孟走进去,日本兵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内
孟繁明走入灯光昏暗的空间,看了一眼窗户:窗户的一半在最靠里的一个马桶隔栅内。
他进入最靠里的那个隔栅,很响地插上铁门别,轻轻把在隔栅里面那一半窗户打开。
他脱下鞋子,脱下只袜子,从衣兜里掏出用过的纱布塞进袜子里,袜筒被充填满了,他又把袜子底部塞入鞋内,使它们看上去像是脚和小腿的下半截,再把它们放在马桶前面。
他从打开的窗子往外看,因为是平房,窗口离地面并不高。
因为他只有一只手,动作十分不便,几经周折,总算爬到窗台上,把身体从半扇窗口挤出去。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门 凌晨/内
昏昏欲睡的日本兵拄着枪站在厕所门口。又一个哈欠来了,他畅快地张开嘴巴,伸直双臂,等他收回手臂时,他瞥了一眼手表,懒腰刹那间静止住。
他走进厕所,看见最靠里的隔栅关着门,走过去,踢了一下门。
日本兵:(日语) 快一点!
里面没人答话。
日本兵弓下腰,目光从隔栅的门下面探入,看见孟的脚仍在马桶前面,放心了,站立起来,又踢了一下门。
日本兵:(日语) 快一点!
日军野战医院/院子 凌晨/外
仅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孟繁明飞快地穿过开阔地。
他藏在一棵树后面,朝大门看去:两个持枪的日本兵在岗位上跺脚、踱步,抵御寒冷,从那里出去显然不可能。
他焦急地思考着。
他的目光转向医院内,看见一排排对称的平房,看上去像一座小学校。(也许日军占领了一所小学校作为他们的野战医院) 离他最近的一个窗子亮着日光灯的惨白灯光。
他猫下腰向那座平房跑去。
日军野战医院/护士值班室 凌晨/内
孟繁明从走廊一头进来,轻手轻脚来到那间亮着日光灯的房间门口,顺着虚掩的门缝向里看去,一个值班的日军护士趴在桌上打瞌睡。
门口的衣架上挂着一件医生的白大褂和一顶白帽子,他轻轻地伸出手,把它们抓到手里,立刻穿扮起来,闪入斜对面一间病房。
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
这是一间大病房,对面摆放着八张病床。
孟繁明摸进病房,伸手在一张床的床头摸索。
躺在病床上的伤兵醒来,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在他床头摸索着什么,一伸手拉住他的白大褂。
孟繁明恐惧地回头。
日本伤兵:(日语) 大夫……
孟繁明试图拨开他的手指,但他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有力,怎样也拨不开。
日本伤兵:(日语) 我的腿还是疼!
孟繁明狠劲把白大褂一角从他手里拽出,同时急促地继续摸索床头的墙壁,终于摸到那个警铃,他将手指摁上去。
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
墙上的一排小灯亮起来,并发出叮叮的声响,值班护士从睡梦中惊醒,同时站起来,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病房和病床号码,向门外跑去。
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
日本伤兵:(哼唧着) (日语) ……我要吗啡……
孟繁明已经从病房里消失了。
日军伤兵:(日语) 我疼!
值班护士冲进来,对那个伤员连劝带吓地悄语:(日语) 嘘,两小时前刚注射过吗啡,多注射会死的!
日军伤兵又抓住她的白大褂。
日军野战医院/走廊 凌晨/内
孟繁明向值班室走去,正遇上从病房里出来的护士。她吃惊地看了孟一眼,孟权威地向那间病房挥挥手,意思是让值班护士赶紧去处理。
值班护士进了值班室。
孟繁明一步闪入另一间病房门口的阴影里。
等值班护士推着小车从值班室跑出来,再次进了那间病房,他闪出来,冲进值班室。
日军野战医院/护士值班室 凌晨/内
孟繁明拿起桌上的电话。
孟繁明:(日语) 喂,请接南京大学医院急救室,5633……
总机:(画外音) (日语) 是。请稍等。
那个值班护士回到值班室,看着正打电话的孟,孟赶紧把脊背对着她。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南京大学医院急救室。请问怎样为先生效劳?
孟繁明:我需要马上跟威尔逊先生通话!
日军护士诧异地听着这个“医生”讲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她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煮过的注射器纱布包,又急匆匆地走去。
南京大学医院:请问您是哪里?
孟繁明:能不能请你立刻叫威尔逊大夫来一趟!
孟繁明回过头,见那个日军护士不在了,松了一口气。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我们这是急救室。威尔逊大夫不在急救室啊!
孟繁明:他在哪里?
南京大学医院:这个时候,他可能在家里。
孟繁明:您有没有他家的电话号码?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贵姓?
孟繁明:(焦急得语无伦次) 我姓孟,我请求威尔逊大夫,魏特琳女士,拉贝先生立刻去救一批孩子!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孩子得的是什么病?!
孟繁明:不是病。我跟你说不清,求求你,把威尔逊大夫家的电话告诉我。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威尔逊大夫家的电话线早给炸断了。
孟繁明:能不能请你把拉贝先生家的电话号码给我?!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除了我们医院的电话线被修复,安全区所有的电话线路都没有修复。
孟繁明:那国际委员会总部的电话号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