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野战医院/病房 凌晨/内
日军护士正在用针管抽注射液,突然想到什么,放下针管和注射液,转身出了病房。
那个日本伤兵立刻又叫喊起来:(日语) 疼!吗啡!
日军护士快步走回值班室,看着孟繁明的背影。
孟繁明的白大褂下面,露出蓝白条的病号服裤腿。
日军护士走到孟繁明的身边,拉住他:(日语) 你是干什么的?!
孟繁明不理睬护士,抓紧时间对电话那端的人交代:请你转告威尔逊大夫,或者拉贝先生和魏特琳女士,立刻去一趟圣·玛德伦教堂,救救学生们!
日军护士:(日语) 你到底是谁?!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什么教堂?
日军护士伸手抢夺他的话筒,孟繁明只有一只手,马上显示出劣势来,话筒现在已经离他的嘴巴很远:(仍然挣扎) 圣·玛德伦……(英文) 圣·玛德伦教堂……
南京大学医院:(画外音) 听不清!
日军护士把孟繁明往门外推,电话筒悬吊在空中。
孟繁明绝望地扭过头对着晃荡的话筒叫喊。
孟繁明:去救我的女儿!救救孩子们!
晃荡的话筒传出被电流变质的声音:(画外音) 什么地方?你没给我地址呀!急救哪些孩子?听不清了!
孟繁明用一只手把住门框,仍然不放弃地对着悬吊在空中的话筒叫喊:圣·玛德伦教堂,救救孩子们!救救我女儿!
日军护士终于把孟繁明拉到走廊里。
各个病房门口,都站着伤员和病号,都是肢体受伤的,大部分不是架拐就是打石膏。
孟繁明向走廊通往外面的门口跑去。
日军护士一把抓住他的白大褂后襟,孟疯狂地扑腾,从大褂里脱壳而出,命也不要地冲出走廊。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门口 凌晨/内
把守着厕所的日本兵再次疑惑起来,他把头伸进厕所的门。
日本兵:(日语) 你怎么了?!掉进马桶了吗?!
没有任何回答。
日本兵冲进厕所,又是那样弓下腰向下面看去,那双“脚”还在那里。
日本兵:(日语) 嘿,出来!
他拉住马桶隔栅的门把使劲晃动。
日本兵:(日语) 你在里面搞什么鬼?!
日军野战医院/厕所/隔栅内 凌晨/内
此刻那扇打开的窗户被风吹动,砰的一声合拢,同时,风把一只塞着肮脏纱布的袜筒吹倒了。
从隔栅的门下,我们看见日本兵大惊失色的半张脸。
日军野战医院/围墙内 凌晨/外
孟繁明疯了似的朝着围墙飞奔而来。
日军野战医院/院子内/外 凌晨/外
嘭的一声,野战医院上空的探照灯亮了。
已经跑到墙下的孟繁明向白热的光源回过头。
探照灯把他锁定在围墙下。
他精打细算的计划落空了。他瘫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几个日本兵扑上来,架起他。孟繁明疯狂踢打挣扎,似乎只求一死了。
孟繁明:(日语) 让我去看看我的女儿!我要去看我的女儿!你们这群下流坯!(中文) 你们这些畜生!牲口!(英文) 混蛋!魔鬼!野兽!狗娘养的!你们不得好死的!
日本兵的靴子扬着尘沙,踢在他身上,一会儿就把他踢成了个泥灰团子。
作为泥灰团子的孟繁明一动不动了。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清晨/内
电话铃响起。
黑岩立刻抓起电话:(日语) 喂?
接线生:(画外音) (日语) 早安,黑岩大佐!日本横滨的电话,您家里打来的。
黑岩:(日语) 请立刻接过来。谢谢。
黑岩拿着电话,眼睛里充满期待,快速从床上起身,披上和服式起居袍。
电话那端,是个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日语) 爸爸,早安!你好吗?
黑岩:(慈爱地笑了) (日语) 很好,假如再多一小时睡眠,就更好了。
他伸了个懒腰。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对不起,爸爸,我吵醒了你。我忘了日本的早晨比中国早到一个小时!请多多原谅。
黑岩:(日语) 爸爸怎么会不原谅你呢?绝对原谅!(他哈哈地笑起来) 你妈妈呢?
黑岩一边说着,便向外间走去(这是玉墨曾经的起居室) 。那是他的书房,已经布置得很像样,家具虽然不多,但非常精良,墙壁上挂了几张中国画,其中有一张孟繁明送给他的八大山人的作品。红木格子里摆着中国古董。相对孟繁明那个逐渐被掏空的宅子,这里更像住着从长计议的主人。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妈妈带狗到海边去了。爸爸,我刚才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所以我给你打电话。
黑岩:(日语) 做的是什么噩梦?
黑岩来到女儿的肖像前面,凝视着女孩柔美的脸孔、恬静的微笑。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我梦见在钢琴比赛之前,发现自己没有穿校服!你知道的,我们代表各个学校参赛都要穿各个学校的校服。
黑岩:(日语)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妈妈每次总跟我唠叨,要给你定做新校服,因为上台的校服要隆重。
黑岩的想象:穿着校服的女儿和狗在海边嬉戏。
黑岩的眼睛又转向那张报纸,居中的地位刊载着圣·玛德伦教会女中学生的合唱团。眼睛在一个个少女脸上、身上掠过。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可是我没带校服!马上就该我上场了!而且长筒袜子全破了!我急得使劲喊妈妈,又喊不出来!(女孩子似乎还处在余悸中)
黑岩目光从女儿的肖像移向他们的全家福照片:(日语) 慢慢说。
黑岩的女儿:(累了似的) (画外音) (日语) 说完了。
黑岩:(日语) 就是这么个噩梦?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这个梦还不可怕?我新年前夜是第一次上台演奏!这个梦肯定不是好兆头!
黑岩又笑起来:(日语) 我看是好兆头。它提醒你检查你的长袜子,看看是不是有洞眼,再确定新校服,别穿错了,穿上旧校服了,对不对?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我觉得,我不会成功的。
黑岩:(日语) 你一定会成功!记住,要勇敢,要随意,要放松,还要自信,钢琴一响,忘记一切,懂吗?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日语) 懂了。
黑岩:(日语) 我看你没懂。懂了吗?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大声地) (日语) 懂了!
黑岩:(笑了) (日语) 这次是懂了。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我要是得了第一名,爸爸你给我个奖品吧。
黑岩:(日语) 你想要什么?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 我听妈妈说,国内组织了观光团到中国去,我想请爸爸为我争取一个名额,我要去看看中国的首都南京。
黑岩:(日语) 现在不行,太乱。过几个月爸爸一定争取让你和妈妈一道来。
黑岩的女儿:(日语) 不可以让我一个人来吗?
黑岩:(日语)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妈妈一道来呢?
黑岩的女儿:(画外音)(日语) 我都快十六岁了。我想做一个成年人,自己参加观光团。再说,每次出门,妈妈都要啰嗦我,把我的兴致都败坏了。
黑岩:(日语) 等到你没有一个啰嗦的妈妈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寂静得可怕,也冷得可怕。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的书房 清晨/内
黑岩从卧室走出来,勤务兵已经把一套洗漱用品整齐地排列在一块洁白的毛巾上,铮亮的剃须刀、剃须刷子、剃须膏、牙刷……像一个纪律严明的清晨仪仗队。黑岩向那个“仪仗队”走去,眼睛仍是慈父的眼睛,微笑仍是慈父的微笑。
电话铃又响起,勤务兵迅速走到办公桌边,抓起话筒。
勤务兵:早安!
田中:大佐起来了吗?
勤务兵:田中将军早,请等一下。
黑岩已经过来了。接过话筒。
田中:(画外音) 早安,黑岩君。
黑岩:早安。
田中:(画外音) 我能否请你把礼服送到我这里,让我过目一下?
黑岩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手表,七点半。
黑岩:现在吗?
田中:(画外音) 是的。因为我们提前开军官庆功晚会,一切准备要在晚上八点之前就绪。八点,酒会开始,九点餐会开始,九点半就是歌舞,小姑娘们到了那时候,一切都要准备妥当,从着装到情绪。
黑岩:是。
田中:(画外音) 我等你。
黑岩:是。一会儿见。
田中:(画外音) 一会儿见。
黑岩将话筒放回机座。
闪回:孟繁明拉着女儿书娟的手,死死地拉住,军曹抽出刀来,那只手仍然拉在女儿的手上。
军刀举起……
咔嚓一声,黑岩的记忆成了一片血红,一切都淹没于其中。
黑岩眼睛瞎了似的焦距涣散。
荒院/厨房 早晨/内
那只猫猛地蹿进厨房的门,跳到熟睡的豆蔻和昏迷的浦生身边。
豆蔻眯着眼睛,厌烦地用手拨开猫。
猫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豆蔻重重地翻了个身,接着睡觉。
南京街道 早晨/外
四辆插着日本旗帜的大卡车威风凛凛从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开来,陆续开往荒院所在的巷道的巷口。
日本兵们纷纷从卡车上跳下。
荒院/厨房/院子 早晨/内/外
猫凄厉地怪叫一声,蹿到梁上,但那里没有足够的地方落脚,它又跌落到地上,跌出另一种音色的凄厉怪叫。
豆蔻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拿着扫帚就去打猫,猫噌的一下蹿出厨房,向院子门口蹿去。豆蔻扔出扫帚,没有打着猫,落在院子门口:(骂骂咧咧地) 那个死东西!作死呢!大清早不让人睡!
她骂着数落着向门口走去,捡起扫帚。猫在院门外,见她提着个扫帚,扭头又跑。
豆蔻:回来!不打你!
猫扭过头,不信任地看着她。
南京小巷 早晨/外
日本兵们拥入小巷。
荒院外 早晨/外
豆蔻刚抱起猫,听见杂乱的声音和日语的谈话声。
她赶紧缩到一个门洞里,脊背紧贴着门向巷口看去,只见日本兵们冲进巷子两边的院门。
豆蔻两三步穿过巷道,进了院门。
荒院/厨房 早晨/外
豆蔻跑进荒院,关上大门,想了想,又把大门打开。她飞似的穿过院子,进了厨房:(使劲推着浦生) 坏了,小日本来了!
浦生微微睁开眼睛。
豆蔻:我们赶紧跑!
浦生:(几乎无声) 跑……不……动……
豆蔻:跑不动我背你!
她把一条胳膊伸到浦生脖子下,另一条胳膊伸到他的腿弯处,使出吃奶的力气,仍然没有把浦生抱起来。
浦生也使出吃奶的力气,拿起那块菜板:你帮帮……我……给我一下,要使劲,一下子就行……不要让小日本再杀我一回……
豆蔻躲过他手里的菜板,往旁边一扔,抱着浦生哭起来:你说什么呆话呀?!要死我跟你一块死!
浦生:你快跑,不然,来不及了……
豆蔻:你不跑我也不跑!我跟你一块死在这里!
浦生:你快……
浦生两眼一翻,又昏迷了。
豆蔻向外面看一眼,使劲把浦生扶起,让他的上半身靠着墙壁,再一点点把他往上扶,然后把自己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口,弯下腰,两手把浦生的腿抓起来,总算摇摇晃晃地把比她高大半头的浦生背在背上。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厨房的门。
荒院 日/外
枪声四起。
豆蔻吃力地背着浦生走到院子里,让人担忧她这样力不能及的能走多远,能否走出这座荒院。果然她走投无路地站在那里,喘息着,一筹莫展地听着枪响得越来越近。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堂屋的虚掩的门,她突然转过头,向堂屋走去。
荒院/厢房 日/内
豆蔻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昏暗的厢房,小男孩的尸体仍然像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躺在地上。
她四处张望,想找个可以掩体的所在。她向大床后面走去,又一次和那个不幸的母亲照面。那么裸露,那么毫无防卫,似乎比第一次看到时更加惨不忍睹。
豆蔻掉过头来急匆匆往外走。
豆蔻走到院子里,日本兵的咋呼声似乎就在门外。
她转身进了堂屋。
荒院/堂屋 日/内
豆蔻背着浦生进来,马上就认定这是个无处藏身的地方,疏散的家具,一部分还被毁坏或掳走了。
枪声似乎响到院子里了。
她似乎焦急恐惧地凝固在地上。
豆蔻冲到堂屋的后门口,用身体撞开门,后院里,满地尸体原封未动躺着。
豆蔻的目光越过他们,看见一扇开着的后门。
她不信赖那扇逃生的出路,目光慢慢落下,看着一地的尸体,老人很老,孩子还很小。
她的目光移动到屋檐下的阴沟,里面半沟黑紫色——都是凝固的血。
豆蔻把浦生背到尸体中间,把他放倒,又拖来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的尸体,压在浦生身上。
她急忙跑到阴沟边,掬起里面凝冻的血液,再跑回浦生身边,将那黑紫色涂抹在他脸上,手上,一切裸露的皮肉上。
南京/小巷 日/外
刺刀挑开筐子、篓子、柜门。
军靴踹开上锁甚至封了封条的门户。
手揭开墙上的年画、月份牌。
枪弹漫无目的地飞起、落下。
日本兵们一个一个门户地搜索,大部分的门户里都躺有尸体。
日本小兵参加在这个充满毁坏力的队伍里:这些尸体全部运走掩埋吗?还是沉到江里?
胡子日本兵:车子不够用,不运了!
眼镜日本兵:那怎么办?
胡子日本兵:那还不好办?连尸体加房子一块火化!别忘了把房子里的好东西拿出来再点火!
他们开始往尸体和房顶上扔焚烧棒——棒子的头上涂着厚厚的尸体焚烧油剂,呈凝脂状。
火轰的一声腾起来。
一所被火封了门的房子里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青年,日本兵们立刻开始了追击。
男青年向小巷的一头跑去,子弹似乎有意跟他错过,打在巷道两边的墙壁和门户上。
男青年快要跑到拐弯了,突然从他对面出现一伙日本兵,整齐地向他举起枪。
男青年恐怖地喘息着,掉头又顺着巷道跑回,而迎着他的是刚才追击他的那伙日本兵,为首的是日本小兵。
男青年一下子不动了,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年轻日本兵。
日本小兵:(手指压在扳机上) (日语) 遗憾,他不跑了:打不动的东西好没意思。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扣下扳机。
男青年挺立了一刹那,倒在地上。
荒院/院子 日/外
日本兵们冲进院子,一眼看见晾晒在绳子上的被单。
日本小兵:(几乎欢乐地叫喊) 有人!
他们一窝蜂地向堂屋、两边厢房、厨房冲去。
猫卧在屋檐上,冷艳侧目地看着他们,懒洋洋地站起,伸了个懒腰,向屋顶走去。
荒院/厨房 日/内
日本兵们冲进来,飞快地左右上下地打量。日本小兵跑上去,捡起地上的一根鸭骨头。他冲到锅台上,揭开锅盖,里面还剩下一个锅底的鸭汤,一个鸭头,一副鸭子骨架。
日本小兵拎起鸭头,对同伴们叫喊:看!
日本兵们七嘴八舌地打趣——
“来晚了一步!”
“来早了人家也不会请你吃!”
“我们自己请自己啊!”
日本小兵:这家的人肯定藏在哪里,也许就藏在这几间房子里!
“搜!搜!”
“最好是花姑娘!”
荒院/后院 日/外
天上飘起雪花。
猫从屋顶上跑下来,跑到屋檐,看着一地尸体中,有一只穿绣花鞋的脚,顺着看进去,又看见一只穿绣花袜子的脚,粉红的脚掌和脚跟从袜底的磨破处露出。
再顺着猫的目光看上去,我们看见一张涂满紫黑色陈血的脸,豆蔻躲在那血污造出的假面后面,紧紧闭住眼睛。紧贴着她,就是浦生的脸,更加被血污涂抹得面目全非。
堂屋的门砰的被推开,一大群日本兵出现在门口,他们似乎对这满地的尸体也感到有些意外。
日本小兵从同伴后面挤出来,似乎不太明白同伴们突然的静默,等他挤到前面,看见了这个中国家族的灭绝,也愣住了。
特写:尸体中的豆蔻嘴唇微微哆嗦。一朵雪花飘在她血污斑驳的嘴唇上,眼皮上,眉毛上,睫毛上,那脸上微妙的抖动只有我们能察觉。
特写:豆蔻的一只手抓在浦生的一只手上。
特写:蹲在屋檐上的猫包藏着所有秘密,瞪着薄情的冷艳的金色大眼。
他们走到后院,打量着或说欣赏着个个倒下的中国家族。
胡子日本兵:(日语) 嘿嘿,看来别的部队把鸭子吃了。
日本小兵:(日语) 可是……晾在院子里的那条被单,是怎么回事呢?
眼镜日本兵:(日语) 说明还有活着的人藏在这里。
胡子日本兵:(日语) 藏在哪里?都搜遍了。
眼镜日本兵:走,再搜一遍!
他们回头进了堂屋。
从敞开的门能看见他们到处搜寻,用刺刀到处捅、扎,连芦席的天花板也不放过,用刺刀划开它。
他们每弄出一声响动,豆蔻都哆嗦一下。
浦生在昏迷中动了一下。
豆蔻:(耳语) 浦生,不能动,啊,一点都不能动,眼睛不要睁开,就当你自己已经死了。
猫喵呜一声,看着豆蔻叫起来。
豆蔻又是一个哆嗦。
猫从屋檐上跳下,围着尸体们慢慢打转:这都是它昔日的主人,老主人、小主人、男主人、女主人……现在他们都抛下它走了。
它向豆蔻躺着的地方迂回,灵巧的腿脚在尸体缝隙里迈着猫步,渐渐接近了面目全非的豆蔻,然而猫不是靠面目来分辨死活和好恶的,所有主人都走了,豆蔻无形中充当了它的新主人。
豆蔻眯着眼睛,看见猫在她和浦生之间卧下来,一副同生共死的笃定神情。
豆蔻:(耳语) 个死东西!滚开!滚蛋!
猫见她开口了,把毛茸茸的脸凑近她,开始舔她的脸,她的嘴……她精心制作的面具眼看要给这畜生舔没了。
豆蔻绝望地紧闭着眼。
豆蔻:(耳语) 去!死猫!(装着猫那样发出哧的威胁之声) 看我一会儿不掐死你!滚蛋!听见没有?!
而猫打定主意认她做新主人了,怎么骂都可以,就是不走。
荒院/堂屋 日/内
几个日本兵把一整块天花板都划烂了,露出上面一根根梁,瓦片和瓦片之间,细小的缝隙飘进细小的雪花。
日本小兵突然注意到那只猫的行为,拍了拍身边的眼镜日本兵,两人一块看着温柔地舔着一具“尸体”的脸。
日本小兵对这个现象感兴趣了,也许他没有泯灭的那点童真使他兴奋起来,眼睛里闪动着孩子的好奇,把三八枪都放下来,往眼镜日本兵手里一塞,就向后院走去。
眼镜日本兵观察着小兵的行为,又看看那只猫:(嘿嘿地笑起来) (日语) 猫和它的主子前情未了!
胡子日本兵见小兵连枪都不要了,从眼镜日本兵手里拿过小兵的枪,藏在门后。
特写:豆蔻的脸被猫舔出一块真面目来,白嫩发粉的皮肤,几乎要给舔破了。
特写:浦生的手指悄悄地伸向猫垂下的尾巴尖,他的两个指尖狠狠地果断地捏下去。
喵呜一声,猫疼得飞窜起来,踏着尸体,踏着已经接近的日本小兵的肩膀和头,逃窜了。日本小兵遗憾地转过脸,目光跟踪那只已落足于一棵老树的猫。
眼镜日本兵和胡子日本兵都哈哈大笑。
眼镜日本兵:(日语) 哈哈哈,猫能看见鬼!
哨音响起,日本小兵向堂屋跑去。
荒院/堂屋 日/内
日本小兵:(问眼镜日本兵) (日语) 我的枪呢?
胡子日本兵:(满面怒容) (日语) 你自己的枪怎么问别人?!
日本小兵:(自知理屈地) (日语) 我请他帮我拿着的。
胡子日本兵:(日语) 让人家帮你拿枪,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冲锋,打仗,受伤啊?!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去死啊?受勋章的时候,是不是也要让别人帮你戴啊?
日本小兵:(诚恳地) (日语) 对不起!
胡子日本兵:(日语) 把枪找回来!
日本小兵:(日语) 找不着了!
胡子日本兵:(日语) 混蛋!
日本小兵:(一个挺立) 是!
胡子日本兵:(日语) 天皇陛下的士兵,人在武器在,人亡武器毁;枪不离身,身不离枪!
日本小兵:(又一个挺立) 是!
胡子日本兵:(日语) 去集合!
日本小兵:(日语) 我的枪……
胡子日本兵:(日语) 会还给你的,不过现在不还,要让全体士兵都知道,你今天为什么被缴了枪!明白吗?在得到荣誉之前,首先要品尝羞辱!
日本小兵:(眼泪汪汪地挺立) 是!
眼镜日本兵:(日语) 我替他求个情吧,把枪还给他。再说,他的过失一半应该由我担当。
胡子日本兵不说话了,向门外走去。
眼镜日本兵从门口取出小兵的三八枪,还给他。
荒院门外 日/外
哨音仍在巷道里回荡。
日本兵们集合在卡车后面。
卡车的后挡板放下来,一个个士兵上前,接过车上人发给他们的“燃烧棒”。
一个声音在催促:(日语) 快点,快点!所有运不走的尸体,必须就地焚烧,连同房屋一起,房屋里能带走的东西,一律带走!
荒院/后院 日/外
日本小兵满脸仇恨,把点着的燃烧棒扔在屋顶上。他显然是迁怒于这些无辜无言的建筑,刚才他受的那场愚弄他无法反抗,只能拿能报复的报复。
日本小兵把点燃的燃烧棒从窗口扔进房内。
他又把一个个燃烧棒扔在离豆蔻不远的一具尸体上,尸体燃烧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尸体的数目不对了,少了两具。
荒院外 日/外
小巷两边的房屋都冒起浓烟。
四散的黑烟和纷扬的白雪构成一道奇观。
日本兵们吵嚷着,奔忙着,尽最大努力在把他们的罪迹和原先的生命迹象消除干净。
荒院/后院/大水缸内 日/内/外
豆蔻和浦生藏在那口一多半埋在地下的大水缸里面,水缸的木头盖子翻过来,把手朝下,豆蔻的手使劲拉住缸盖的把手。老旧的木头缸盖上有着一道手指宽的缝隙,从那里露出白色的天空,白色的雪花轻盈降落,一朵雪花从缝隙进入,落在豆蔻仰着的脸上。
水缸外面,大火熊熊燃烧。
南京小巷 日/外
雪花越来越密,和黑烟在空中相会,交融,又分开。
插着日本旗的卡车在身后留下一片黑烟、一条条燃烧的街巷驶去,驶进飘飞的雪花。
田中办公室/接待室 日/内
一个警卫兵打开门,请黑岩进来,并帮他脱下斗篷。
警卫打开田中办公室的门,恭恭敬敬在门边立得笔直。
黑岩走进一间显然曾经是中国政府高级官员的办公室。墙壁没来得及粉刷,留着一块块方形的白色,应该是奖旗、委任状相框之类的东西留下的印痕。
办公家具颜色沉闷,三个深棕色的皮沙发厚重矜持地卧在窗下,长方形茶几上放着玲珑剔透的日本插花,主要由梅花和竹枝插成。
田中看见黑岩进来,微微一笑,指了指沙发:(日语) 这是个丑陋的办公环境,一直顾不上重新布置。
黑岩:(日语) 我看还好。全世界各国的高级官员的办公室都大同小异。
田中:(日语) 怎么样?
黑岩:(日语) 我带来了。在门口。
田中按了一下办公桌上的铃。
通往接待室的门开了,那个警卫兵出现在门口。
黑岩:(日语) 请把东西拿进来。
警卫兵:(日语) 是。
门关上了,很快就又打开,一个勤务兵推着旅馆或饭店的带轮子的金属架子,上面蒙了一块白色的布。
田中:(日语) 这让我想起了变戏法。
黑岩:(对勤务兵和警卫兵) (日语) 谢谢,你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士兵来了个立正,走了出去,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田中:(微笑着) (日语) 现在,可以让我们看看戏法了吧?
黑岩:(日语) 因为晚会提前一天,时间就更加仓促,所以不能跟京都给艺妓们做衣服的裁缝相比。手工不经细看。
一面说着,他揭开那块白布,露出十三套黑丝绒的水手裙,大翻领和胸前飘带上缀着宝蓝和洁白的线条。
田中:(日语) 太漂亮了!能想象小姑娘们穿上会多漂亮!连老太太穿了也会成天使!
黑岩:(日语) 几个裁缝昨夜赶了一夜。
田中:(日语) 每个女孩子的身材,是怎么测量的?
黑岩:(日语) 没有测量,我见过这些女学生,我就用我的眼睛给她们测量了。况且……(他的神情伤感起来) 我自己的女儿跟她们差不多大,只比她们大一两岁。我要求裁缝们把每一件都做得长一些,宽一些,大了不怕,有办法补救,就怕小,穿不进去。
田中:(日语) 到底是有女儿的人!
田中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那高贵的丝绒质地,眼神一阵恍惚,不自禁地发出品尝美味时不可言传的呻吟:(日语) 唔……
黑岩注视着他,看出他把“色、香、味”在感官中都调动起来了。
田中:(日语) 这种颜色和质料,衬托出少女的皮肤和身体,太妙了。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个上司几乎失态了。
田中:(日语) 谁设计的?
黑岩:(日语) 不必设计。我女儿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有一次她去参加钢琴比赛,她钢琴老师为她设计的,后来每次她参加钢琴比赛,都穿这套裙子。
田中:(日语) 看来我是个粗人,我从来没注意过我女儿穿的衣服!
他似乎很狂放地笑起来。
一个勤务兵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茶具和小点心。
田中打了个邀请手势,两人在沙发上入座。勤务兵给两人斟茶,然后影子一样静默地出去了。田中等勤务兵关上门才又开口:(日语) 小姑娘们的情绪怎么样?
黑岩:(日语) 我只能尽力哄劝她们。
田中:(日语) 一定要保证她们情绪良好,至少在晚会上露面的时候情绪良好,因为她们将作为一个异想天开的惊喜出现在军官们面前。
端起茶,黑岩也端起茶。
少女的歌唱从远天传来。
教堂附近的天空 日/外
少女的歌声中,一张张五彩斑斓的糖纸在天空里飞翔,和雪片一样自由轻盈。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动情歌唱的脸。她的眼睛注视着高高的窗子,慢慢举起两手,比画出一个取景框,窗外飘飞的绚烂糖纸跟雪花做伴,进入了她的取景框。
我们不清楚,这是现实中的画面,还是书娟幻觉中的画面。
糖纸和雪花的飘舞中,一个个女孩子都全身心投入地歌唱着。
教堂/地道 日/内
少女的歌声使油灯的火苗爆出细小的火花,随之柔柔地起舞。
法比用镐头奋力凿击着泥土。黑色泥土在他的镐头下显得酥软、驯顺。
玉墨跪坐在地上,全力地把泥土装入篮子,她曾经涂抹着红色蔻丹的指甲上劈裂了,磨秃了,相衬着她纤细但极其有力的手。这双泥污粗糙的手像是另一个人的手:一双劳动妇女的手。
法比回过头,看了一眼玉墨,呆住了,灯光里,他看见她的一缕脏兮兮的头发耷拉到面颊上,虽然细弱的两臂显出原始的力量,原先她那来自职业训练的妖媚褪去了,现在的美丽平实而家常,因而在他眼里显得更加美丽动人:他看到的是她一个作为好女人、贤良妻母的形象,因而显得那么亲切可人。
玉墨意识到法比的注视,抬起头,草草地把头发往耳后一顺。
法比赶紧转过脸,更加用力地凿击着泥土。
教堂/围墙外 日/外
日本小兵抬着头,听着教堂里传出的圣洁的歌声。
四个日本兵聚在一起,仰着脸,听着少女们的歌声一面议论着——
“唱得跟唱片里一样!”
“怪不得长官们邀请她们到庆功晚会上去唱!光是听一听她们的嗓音都大大地滋补!”
“你以为邀请她们真的要听她们唱歌啊?!这帮当官的是要另外的滋补!”
“先听她们唱歌,再办正事,是不是?”
日本兵们猥亵地笑起来。
日本小兵看着他们,既恶心又好奇:他尚未完全从男孩堕落为男人。
他们也看着小兵,又爆发一轮更猥亵的笑声——
“他还没办过正事呢!”
一个日本兵拍着小兵的小腹笑着:知道吗,这是男人最大的正事!
日本小兵对他怒目而视,突然退后一步,把枪对准他:别碰我!脏猪!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孩们忘怀地歌唱着,似乎把求生的希望寄托于歌声。
圣母和圣婴的脸容被歌声融化,他们的眼睛不再是凝固的,似乎活了,闪出人性的光芒,被歌声深深感动。
哦,玛利亚,充满悲悯,我主和您同在。
降福于您,降福于您腹内的最珍贵的果实……
教堂/后院 日/内
少女的歌声如同雪花一样落在一座座坟丘上,墓碑上。
柔美的歌声跟雪花一块抚摸着墓碑上“戴涛千古”“李全有千古”“陈乔治千古”等等字迹。
这些坟头被不断培上去的新土增高增大,现在已高大如同王者之墓。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居处/楼梯 日/内
随着歌声,法比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面包,一杯牛奶,疲惫地走上楼梯。
他来到英格曼卧室的门口,掏出钥匙。歌声一直跟随着他。
钥匙将门打开,法比傻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的嘴被一根布带子勒住,双手绑在摇椅的椅背后面,两脚被绑在一起。
听见门的声响,他的头歪向门口,一双垂死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法比,这双眼睛已经像是那种列祖列宗照片中面对永恒的眼睛了。
法比:这是谁干的?!
法比马上搁下手里的托盘,拿起餐刀,跑到老神父身后,用极钝的刀刃拉着勒在他嘴巴上的那根布带子。现在我们发现,所有用来绑英格曼的绳子都来自一条被套,英格曼床上的被子裸露出鸭绒芯子。
法比:我只是昨天晚上没有来看你,就出了人命了!
带子终于被拉断。
英格曼刚喘出一口畅快的气,马上就咳嗽起来。
法比又用同样的餐刀给老人的手松绑。
英格曼:(呼噜噜地喘息着) 别害怕……我并不像看上去这么惨……我看上去是不是死了半截了?
他的话音被他的咳嗽打断。他一边咳嗽一边好奇地看着法比给他的脚松绑。
他咳着咳着,突然一个猛烈的寒噤,嘴里喷出大口的鲜血。
鲜血喷在壁炉的白色大理石框子上,有几滴溅在圣母玛利亚和圣婴耶稣的身上。
法比惊恐得眼睛都直了,呆呆看着大滴小滴的鲜血从白色大理石的底板上流下来,在圣婴裸露的肌肤上烁烁地闪动,低声喃喃着:(英文) 哦,基督耶稣!
英格曼:(英文) 我不喜欢诅咒……换一句话……
法比用血迹斑斑的毛巾轻轻擦着他的嘴巴:(英文) 到底是谁干的?!
英格曼:(英文) 我……我干的。
法比:(英文) 我们不说精神错乱的话好吗?!
英格曼:(英文) 是我干的。因为我相信可以用坦荡和信赖,用善良来征服他,所以把他一直留在这屋子里,最后他就以这个,(他拿起床单做成的绳索) 征服了我。所以我活该,等于我自己对自己……
法比:他是谁?!
英格曼咔咔咔地咳嗽着,又是一口鲜血吐出来,幸亏法比反应快,用毛巾马上接住。突然,他明白了。法比打量着屋子四周,看见那盆君子兰倒在地上,花的根茎暴露在空气里。
壁炉边扔着两截麻绳,绳子的两头被火燎黑了。
他冲向浴室,站在门口看见浴盆旁边也扔着麻绳。
法比捡起麻绳,手指摸着被磨断的楂口,可以看出磨断绳索的难度、决意和耗时。
法比回到英格曼身边,把那几段绳索扔在他面前。
英格曼:这是他的罪证,还是……我的?你是不是把我看成他的作案同伙了?
法比:你看见他往哪里跑了吗?
英格曼:(英文) 他是从露台上跑的。还算有一点人性:把我卧室的门关上了。不然,你今天见到的,就不是我了,而是一副冻僵的躯壳。
法比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转身走去。焦灼和劳累已经把他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英格曼:(英文) 可能我毁掉了你的计划。不过我本来也不赞成那个计划,感觉有点像胡闹。
他咔咔咔地咳嗽着,喘息着,两手赶紧把那块毛巾捧到嘴前,捂在嘴上,半拱起背。
法比紧张地看着他,他自己也很紧张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毛巾从嘴巴上挪开,两人的眼睛不情愿地移向毛巾:里面兜的都是血。
英格曼看了一眼法比,把毛巾放在壁炉前面的地上:(英文) 我只是看上去很可怕,其实我感觉到并不像前些天那么差。我觉得你买来的中国药丸也许开始起作用了。所以你别害怕。
法比悲哀地看着老人。
英格曼:假如我毁了你的计划……用中国成语说,让你功亏一篑了,我很抱歉,我打算等日本人来带学生们走的时候,我不论怎样也要把孩子们救下来。我这么个行将就木的美国神父,出面代孩子们求情……
法比:(打断他) 从十二月十三号到现在,您不止一次向他们求情。他们给过您一点情面吗?
法比快速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躺回到摇椅上,闭上眼睛。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 日/外
小雪纷扬。
法比从楼梯口走出来,走到露天,扬起头,任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正在领唱,她含着泪花的眼睛抬起,看着教堂拱顶,似乎在祈求上苍,又似乎在祈求不知在何处的父亲。
女学生们以各个声部轻轻地和上她唱的主旋律。
书娟:哦,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女学生们:为我们的罪孽祈祷吧,在我们受难的时刻……
日军野战医院/孟繁明病房 日/内
歌声似乎传到这里……
孟繁明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心急如焚。
一个日军男护士正在给他的伤臂换药。
一阵疼痛,孟繁明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手臂往回缩了一下,日军护士无动于衷地看了他一眼,粗鲁地把他的手臂再次拉回一张展开的油布上。
孟繁明:(英文) 你弄痛我了!
日军护士的手更狠地按在孟繁明的残臂上。
孟繁明疼得发出狂叫。
日军护士:(英文) 假如你再逃跑,知道什么滋味了吧?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走过一座座被白雪覆盖的坟丘,走到围墙下。暄乎柔软的新土上似乎是被某种巨大的爬行动物爬出一道深槽,又被一层薄雪覆盖。
深槽一直延伸到那个涵洞前面。
法比细细查看着,发现有几个印痕很像是手掌留下的,他轻轻拨开浮头上的雪,如同考古学家对待出土文物一样仔细,雪层下,渐渐露出手的痕迹。
他在涵洞前蹲下,看着里面灌的半满的污水。
他站起身,走到一棵松树下,掰下一根松树枝,回到涵洞前,用树枝往洞里捅了捅,树枝碰到了什么东西,他缩回手,犹豫片刻,撸起袖子,把手伸进涵洞,摸索了一下,眼睛突然一大。等他的手从洞里退出时,手上出现了一只日本军靴。
他干脆跪下来,两手都伸入涵洞,然后抓住了什么,开始使劲往外拖,渐渐地,一双脚从洞口露出来。
玉墨:(画外音) 就让他留在那儿吧。
法比吃了一惊,转过脸。
玉墨:徐小愚说,她们钻出去的时候,朱玛丽差点卡在里面出不去。说是涵洞里戳出几根钢筋,只有像徐小愚那么瘦的人才钻得过去。
法比:那不行,让他堵在里头,春天来了大雨,还不把这片墓地淹了?
玉墨:那倒是,泡发了还生蚊子小咬什么的。
法比:(看着那淹在污水里的腿) 万幸,这家伙没钻出去。不然地道就白打了。
玉墨仰起脸,看着天上的密集的雪花:老天有眼。
教堂/地道内 日/内
书娟等女学生跟随着法比的油灯灯光在地道里行进。
法比回过头,满意地看着她们:很好,明天你们就按这个次序走。不要慌,不要乱,记住,出什么事都不能出声。谁摔倒了,谁磕碰了,想喊疼都给我憋着,憋到安全地方你再使劲喊!也不能打哈欠打饱嗝,统统憋住,到了地方你们使劲打!(他指着前面的泥土) 从这里还有两米左右,地道就能打通。从现在起,你们要不断演习,学会做地老鼠,摸着黑,弯着腰,还要跑得贼快!明天夜里,你们跟那些女人一块出去,照顾你们往西边走,一直走到安全区。路上你们也不要一人出八个主意,都听赵玉墨的。她对南京的路最熟。
听到赵玉墨这个名字,书娟看了一眼法比,脸上的表情是不以为然的。
女孩子们的眼睛烁烁闪亮,既紧张又兴奋,似乎等在她们前面的是一次风险巨大但非常有趣的野营。
法比:刘安娜,你带着同学们演习,手脚要又快又轻,每个阶梯都要摸熟,熟练到闭着眼睛都不会摔跤,到时候万一没有灯,你们的眼睛用不上,手脚都要认得路途。明白没有?
女学生们:明白。
法比:这是最后、最后的退路,比没有退路强。孟先生现在还在跟日本人交涉,说不定这条退路到最后用不上……不过,一旦我们用上这条路,你们就不能还做娇滴滴的女学生了。你们要做女兵,女丘八,懂不懂?
女学生们:懂!
教堂/大厅 日/内
圣母和圣婴塑像前的两只蜡烛似乎是新插的,火苗蹿得很高,不太稳定。
大厅显得非常空旷、昏暗,管风琴的椅子倒了,琴盖开着。
完整的长椅被排放在大厅靠前的部位,剩下一些残肢断臂堆放在大厅后部。那根倾斜的柱子更加倾斜,却是倾而不倒。从拱顶的高度俯视,我们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跪在忏悔人的位置上——法比。
聆听忏悔的神父所在的雕花窗子内,隐隐透出神秘和昏暗。
法比:我这是把她们送上生路,还是死路?还是绝路?万一她们出去,碰到日本兵呢?她们能找到地方藏起来吗?就算玉墨懂事、沉着,还有十几个没经过事的孩子呢?怎么办?我知道这是押宝,就是押得太大了。我不能看着日本畜生当着我的面把那些孩子带走,把玉墨带走。我要是她们,我是宁可走绝路的;走绝路比给日本畜生糟蹋强一百倍!就是那么想的,我才挖了那个地道。
法比的眼睛充满无助和恐惧:这么多天,我都忘了,那个赵玉墨是个什么女人。在地道里我看见她那双手,手不是她过去的手了,指甲上的颜色掉了,指甲也开裂了,像个生来就做粗事的乡下女人的手,脸也不是过去的脸了,讲话、笑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像我小时候跟神父去传教,在小城小镇上见到的船家女人。是她变了,还是我眼睛变了?我这双眼,就是犯贱,就是要去看她,一看她就想,这不就是个平常人家的女人吗?不过太漂亮罢了。是不是就为了怕她给日本畜生带走,我才开始挖地道的?我是不是给这女人迷得神经错乱了?敢押这么大的赌注?
窗子里突然传出声音——
英格曼:(画外音) (英文) 你的赌注是押得太大了。而且你输不起啊。谁也输不起。上帝只给每个人一次生命。
法比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发生幻觉了:神父?!您怎么?
英格曼:(画外音) 我想这可能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我就是想来告别一下我的教堂,告别这把交椅……坐在这把交椅上那么多年,听了你那么多年的谎话,大部分谎话是为了我好,只有一小部分,是为你自己好……
法比:您怎么想起来告别呢?!
英格曼:(画外音) 总要告别的……或早或迟。今天我感觉有点力气,想出来走一走,很难得,是不是?经过昨天夜里那一场折腾,我的病倒是轻了点。
法比:其实,刚才那些话,我是打算跟您当面说的。恶果善果,明天就是结果之日,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
英格曼从聆听忏悔的小阁里走出来:明天我想好怎么做了,绝对万无一失。你带着学生们从地道里出去,我出去跟日本兵纠缠,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孩子们必须有人带,要不她们太危险了,这个城市处处险恶,她们都是些从小受呵护的孩子,出去能走多远?
法比:那些女人们,对南京的大街小巷倒是都很熟。
英格曼:(不容置疑地) 我们不要争了,我从屋里出来,就是为了收回我在这里原有的权力。
法比为他突然出现的威严和独裁深感困惑。
英格曼:再说,我的计划不是赌博。输不起的赌博,我不会押宝的。
英格曼向门外走去,他的背影虽然柔弱,却相对稳定,也没有拄拐杖。
法比愣愣地看着他走到雪花纷扬的天光里去了。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把一桶雪倒入大锅,盖上锅盖。
法比走进来,看见她,欲退出去,她却回过头:还没进来又要出去?
法比:(讪讪地) 哦……烧水啊?
玉墨:你有没有听人说过,雪水是最干净的水。什么脏东西都给它冻死了。要不怎么化出来的水那么清呢?
法比:雪水就是地上的水,河沟里的,水田里的,大江大海里的。
玉墨:变成雪花,落到地上,就干净了。再烧一烧,更干净。这一滴水,要想干净,还要上天入地,先冰冻,再火烧,也不容易。
法比不说话,玉墨转过脸看他一眼。
法比:神父让我明天夜里带着孩子们走。
玉墨:要是我,我也不放心把那些小丫头交给秦淮河边上的女人。
法比:(赶紧地) 神父不是那个意思!神父是……
玉墨:(打断他) 我知道。
法比:(皱起眉头) 你知道什么?
玉墨懒洋洋地对他一笑:我知道神父不是那个意思。
法比:神父说,到时候他会到大门口,引开日本兵的注意力。我觉得老头是想拼死一搏了。他今天咳出的血,一年都不要想养回来。他自己倒是觉得硬朗点了。我看他精神是好些。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不晓得是不是他这样。
玉墨搬了一个小凳子,放在法比身后:他硬朗一点,你倒又害怕了。什么回光返照?老人得了病,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病病歪歪活百年,有的拖呢!
法比使劲看着她,似乎希望从她那里借到精神力量,也似乎希望她的话能够灵验。
玉墨:(扭头一笑) 发什么呆?坐啊!
教堂/钟楼 日/外
一阵阵风把糖纸送到空中,斑斓的玻璃纸和雪花一起无忧无虑地舞蹈。
书娟举着相机,追踪着一张翻飞的糖纸,飞向一片鬼城般的楼房废墟。
特写:糖纸和废墟被定格。
书娟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特写:取景框里的一个个南京的局部,越发荒凉的街道,新增添的焦黑的楼宇,街角上新添出的几具尸体。
她又登上了至高点,两只脚踏上积雪的塔尖。
特写:她的脚从边沿突出去,微微打颤。
我们听到的是被书娟的感官放大了若干倍的犬吠、枪声、风声,最后,是她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最后是一声夸张的摁快门的声音:咔嗒!
教堂/主楼屋顶 日/外
书娟在屋顶上如履平地地跑着,夸张若干倍的心跳和喘息声是我们听到的唯一声音。她更加熟悉屋顶上的地形,也更加自由和无所顾忌。她不时地停下来,用相机的长焦镜头观察四周。
镜头提供给她的视野里,日本兵们加强了包围教堂的兵力,每隔五步,就站着一个日本兵。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谈笑甚至打闹,而是阴森森地慢慢巡走。
书娟用长焦镜头把一个纤细的日本兵身影锁定,慢慢拉近,我们看清了,这是那个日本小兵,虽然孩子气未泯,但冷酷已经在他的姿态和神情中占主导了。
书娟瞪着这个日本小兵,稳稳地摁下快门。
她的脚顺着积雪的斜坡向屋顶边沿滑下,似乎是失足,似乎又是玩耍,惊险地停在离边沿一尺的地方。
她的镜头慢慢睃巡,逐渐锁定了厨房里的两个人影:玉墨和法比。
心跳声和喘息声静止了。
她把镜头拉近,狠狠瞪着玉墨曼妙的身影。
教堂/厨房 日/内
玉墨用水瓢把烧开的水舀进一个茶杯,自然而随意地递给法比,一边清淡地聊着:雪水是甜的,泡茶最好喝。可惜没茶叶了。你就当龙井喝吧。不喝就拿它当个汤婆子,暖暖手也好。
她回到灶台边,用水瓢往铁皮桶里舀水。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没找到那把小剪子,就赖我偷的。为一把小剪子,我挨了一场暴打。鞋底子、鸡毛掸子,都来了,当着藏玉楼二十多个姐妹加上四五个娘姨,一个厨子,三个厨房帮手打我。我不恨人家打我,我恨人家不顾我的皮脸,当众打我。就为了一把剪子!再好再贵的剪子,不还是剪子吗?那时候我才十四岁多一点。
法比:后来呢?
玉墨:后来,老板娘找到剪子了,心里过意不去,就把它送给我了,叫我绣花做针线的时候用。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从衣领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又从里面拿出一把袖珍剪刀,还能够折叠。
法比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眨眼间已将小剪刀打开,用手指试了试它的刀刃:你怎么把它带在身上?弄不好……
玉墨:死不了。我跟你说过,命贱的想死都不那么容易。从十四岁,我就把它拴在身上。不能不给自己提个醒啊。
法比:提醒什么?
玉墨:提醒自己有多贱,为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都挨毒打。还提醒自己,好歹熬出头,找个有钱有势的男人,让那个当众打我的人看看,她那顿打打出我的造化来了。为了这点志向,我样样想拔尖,吃别人吃不下的苦头,忍别人忍不了的委屈。不过就这点志向,还是跟登月亮一样难。
法比:要不是碰到意外,你跟戴涛……
玉墨:(拎起水桶) 好了,雪水最干净,又经过了冰冻火烧,让我也干净干净。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 日/内
书娟从通往钟楼的楼梯口转过弯,正看见玉墨拎着水桶走进女盥洗室。
她停住脚步,思考着。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拎着水桶进来,回身拴上门,但是门玻璃破了个窟窿,是多日前被日本兵们砸的。
她把水桶放在地上,迅速地脱下衣服,冻得直吸气。她回头看了一眼门,接受上次的教训,把所有衣服都放在一个马桶隔栅的百叶门上。
镜子也被砸破了,裂缝纵横,映出她许多个不完整的面孔和身体的局部。她小心地用手摘下一块碎玻璃,打量着它像匕首一样的锐角,又把它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感受它的锐利,然后看着许多碎片里的许多个玉墨,神秘地一笑。
教堂/女盥洗室外 日/内
书娟悄悄地靠近女盥洗室的门,看见门上玻璃的破洞泄露出乳白色的蒸气。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那个破洞跟前,看见玉墨完美无缺的背影,停在一个姿势上一动不动。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拿着那块镜子,对准自己的手腕上的动脉,脸上有种好奇的神色,似乎好奇自己的肉体的存在和毁灭可以由这么简单的代用器具解决。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书娟发现她在比画的都是自杀动作,提起气,瞪大眼睛。
叮铃一声,是镜片落到马赛克瓷砖地面上的声响。
书娟呼出一口气来,慢慢地,脸上升起一个鄙薄的微笑:谅你也不会杀自己的;越贱的人越爱活!
玉墨的背影似乎会说话,似乎赞同书娟心里的鄙薄语言,她的背抽缩了,承认自己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观。
玉墨用水瓢舀起一瓢水,仰着头,热水顺着前胸流淌,然后她把毛巾投入桶内的热水,拧干,甩开,使劲搓擦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以及胸脯。从她的背影都能看出她舒适得哆嗦,在这样的生死夹缝中,能活着,你能感受到这样简单的感官舒适实在太妙了,她裸露的脊梁上都表现出这种贪生的沉醉感。
书娟看着这个苗条的青春的脊梁看傻了。
书娟的幻觉:父亲出现在若干片不规则的镜子碎片里。父亲的手搭在玉墨裸露的肩膀上。
幻觉消失,书娟仍然呆呆地瞪着眼睛,她不知道为这个美丽的脊背着魔,还是在对它集聚仇恨。
她慢慢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玉墨的脊梁,按下快门。
快门的声响使玉墨扭过头,本能地抱住自己的胸部。
书娟却已蹲下来。
教堂/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猜测着,披上外衣,走到门口,从玻璃上的破洞往外看。
外面已经没有人了。她一个嘴角翘起,露出她最刁蛮的笑容——她猜出刚才在外面的是谁。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楼梯口 日/内
书娟贴着墙壁向盥洗室门口看去,一切如常,门仍然静静地关闭着。
她再次潜行到那间盥洗室门口,刚刚站直,想往破洞里看,一瓢水泼出来,正好泼到书娟的头上和身上。
书娟吃了哑巴亏,只是往门边一闪。她愤怒地、恶心地朝那个破洞回过头。
玉墨:(浪笑着) (画外音) 对不起,外面没人吧?那边下水道不通,水只能从这边泼出去!水是干净的,还没沾过我们这种人的脏身子!
书娟靠墙蹲在那里,咬牙切齿但默默无声地嘟哝着咒骂,从她的口形,我们能看出她在骂:不要脸!骚货!
教堂/大厅/女盥洗室 日/内
玉墨:(对着那个破洞幸灾乐祸地笑着) 还不赶快回去,把头发擦干,换换衣服?伤风感冒起来,怎么钻地道啊?
外面还是没有动静。
玉墨:我被你偷看还没赌气呢,你赌什么气?!快走吧!
教堂/二楼回廊 日/内
书娟狼狈地蹲在地上,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她抬起袖子擦脸上的水,发现袖子也是湿的。她往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口。
玉墨的脸从破洞里露出来,这回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由衷地着急了:快回去换衣服吧,不然真要害伤风了!
书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慢慢地顺着楼梯走下来。她身后传来玉墨的喊声:等一下。
书娟的反应是立刻加快脚步。
玉墨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揪住书娟的校服的宽大的水手翻领:我就晓得是你。我还以为,这么多天共度国难,你忘了跟我作对了呢。
书娟:放开我!
玉墨:我放开你,你撒开腿跑了,我又捞不到机会问你究竟了。你跟我作对,到底什么原因?
书娟:没有原因!你放开!
玉墨:你不说我就不放开。
书娟使劲挣扎,玉墨轻而易举地束缚了她。
书娟:放开你的脏手!
玉墨:我告诉你啊,我这些天挖泥掘土,皮肉骨头疼了好几天,疼过了,就脱胎换骨了,现在跟你头次见我大不一样,我真怕手上没轻重,让你个小丫头伤筋动骨。
书娟被她揪上楼梯,顺着回廊一直走到图书室门口。
玉墨:进去。
书娟瞪着她。
玉墨:进去!
书娟进去了。
玉墨也跟进去,反手把门带上。书娟瞪着玉墨,玉墨笑眯眯地接受她的瞪视:你不要以为我怕你瞪眼,怕你恨我。我这种女人活在世上,不晓得让多少人家的女儿、老婆恨呢。我问你,我的姐妹跟我同行,你怎么不跟她们作对,单单就找上我?
书娟似乎要破口吐露秘密了:因为你(她压抑着自己的冲动), 我不说了,我嫌丢人!
玉墨错愕地看着她。
书娟:(低声地) 我恨你。你见了男人就勾引。戴少校是个大英雄,你连他都勾引!法比原先那么恨你,恨不得把你们赶出去,去欢迎日本兵!现在呢?你把他勾引得……勾引得连酒都不喝了,看见你就醉!我就是看不得你见一个勾引一个!天底下的好男人你一个都不放过!我就是讨厌你对法比那副样子!
玉墨笑眯眯地听着:我对法比怎么样了?
书娟:我说不上来,反正你来之前是一个法比,你来了,他就变了,现在变成另外一个法比了!
玉墨:(笑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男人在女人面前是一个人,在老人小孩面前,在人多的地方,又是一个人。
书娟沉默地盯着她。
玉墨:就为这点事恨我?
书娟:还有!
玉墨:还有什么?
书娟看着她,全力制止住自己吐出真言的冲动,为了这样的冲天委屈,她眼泪都憋出来了,在眼睛里打转:要不是因为你这样一个坏女人,我早就跟着家里离开南京了,不会在这个地方,没得吃,没得喝,没得住,分分秒秒担惊受怕!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给小日本带走!要不是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搅散了我的家,我才不会看到那么多人给小日本打死,扔在大沟里……我凭什么挨饿受惊吓?凭什么我们一家子分割几处,就是你这样一个害人精害的!你这样的女人都是害人精!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玉墨愣住了,随之疑惑起来:你说的那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书娟:关你什么事啊?!
玉墨:我想看看,我认不认得她。
书娟紧闭着嘴巴,瞪着她。
玉墨紧盯着书娟:她姓什么?叫什么?
书娟:天下这么大,害人精多得是,你不要以为,就你们钓鱼巷藏玉楼的会害人!
玉墨:(笑起来) 喔呦,记性倒不坏,把藏玉楼门牌都记住了!藏玉楼的姐妹没有害到你吧?你不是恨错人了吗?
书娟:(眼泪急流) 我才没有恨错人,你这种害人精我个个都恨!我家就是给你们害得东分西裂,家破人亡,我不恨你恨哪个?!
玉墨愣愣地看着伤心悲愤的女孩子:(喃喃地) 我是害人精?那谁把我害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倒是我欠你们了?!这个世道,是人不是人的,都能害我,害我们,就算他们谁都惹不起,害不起,都敢害我们,我们活一天被人害一天,你倒来跟我们讨债了?!
书娟一扭头跑出去。
玉墨听着她咚咚咚的脚步一路擂响回廊的木头地板:我们倒欠了这世道的情分了?
她木木地拿起一本厚重的大书,翻开,眼睛茫茫然地浏览,却又视而不见:跟谁讨不到的债,都能跟我们讨债……我让你们讨!
她把那本大书扔出去,砸在一个书架的玻璃柜子上,玻璃被砸烂,裂成蜘蛛网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