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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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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大厅 日/内

书娟站在女学生们的前面,捧着唱本纯情地歌唱着。

她的女同学们以和声跟随。

书娟:(领唱) 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女学生们:(合唱) 请为我们祈祷,在我们受难的时刻……

一系列的局部:女孩子们头发长了,欠缺修剪;校服肮脏,白色的水手大翻领都成了灰色;羊毛长袜上窟窿连窟窿;鞋子沾满泥污,有的脚跟踩在鞋帮上。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女学生的歌声中,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威尔逊仍然在手术台上操作着。

一根软管从侧面递过来,递到他嘴唇上,他眼睛不离开手,微微张开嘴,吸食了几口,软管移开。

另一只手拿着毛巾过来,粘下他额头上的汗水。

护士甲:心脏恢复正常了。

护士乙:呼吸还是急促。

威尔逊:那是因为右侧肺叶被刺刀扎伤的地方出现了水肿。高浓度氧气来了吗?

护士乙:正在运输的路上。

威尔逊:(动怒地) 这条三公里不到的运输路线到底有多长?!再打电话催问!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 日/外

拉贝坐在长椅上,听见走廊尽头响起脚步声,转过头,看见魏特琳手里拿着一个纸盒走来。

魏特琳:手术还没有结束?

拉贝摇摇头。

魏特琳:四个小时了!

拉贝看了一眼手表。

魏特琳把盒子递给拉贝,然后解开围巾,摘下帽子:我们学院的学生听说了您亲自救了这个女孩子,赶着做了个礼物送给她。

拉贝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顶毛料缝制的蓓蕾帽,带两个绒线球球:(阖上盖子) 可爱。但愿这孩子能活下来,戴上这顶帽子。

魏特琳:日本人疯了,居然公开到安全区里面来招兵买马,伪装自发的中国市民队伍,还强迫他们做日本国旗,到时候拿在手里!一边在杀人强奸,一边要人家欢迎,我都为他们难为情,我以为日本人是最有羞耻心的民族,脸皮最薄,要名节不要命,受到一点羞辱就能剖腹!可是在南京的日本兵,怎么一个脸皮薄的都没给我碰上?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的布帽子湿透了,眼镜一层雾水。

一只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换了一副干净眼镜。

威尔逊:呼吸次数?

护士乙:一百五十一次。

威尔逊:加大给氧!

护士甲:饱和了!

威尔逊:呼吸机准备!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 日/内

手术室的门砰的一声开了,拉贝和魏特琳看过去,只见一个满头大汗的护士跑出来。

拉贝:小姑娘怎么样?

护士甲:(脚步不停地) 还在抢救!

电梯轰隆隆地响起,停住,电梯门开了,一个穿制服的男工推着一个氧气瓶出来。

护士甲回过头,立刻往回跑,一面跑一面叫喊:高浓度氧气到了!

教堂围墙外 日/外

女学生的歌声中,日本哨兵们森严地在围墙下巡逻。我们明显注意到,哨兵的间距加密了。

一双双穿军靴的脚踩在几寸厚的积雪上,发出咕滋咕滋的声响。

围墙四周的雪地上,被军靴踩出一条道路来。

教堂/地道 日/内

法比的镐头尽量轻轻地凿动泥土,泥土里的根须越发粗大,已经超过了园丁剪刀的能力,只能用一把短小的锯子来切断根茎的网络。

他一时用锯,一时用镐头,疲惫的极限反而是亢进,两眼布满血丝,嘴角结了燎泡的疤痕,胡子和鬓角以及头发连成一片,荒芜而丰茂,透出一种可怖的生命力。

玉墨用铁锹装土。

绳子把装满土的篮子迅速拉出去。

特写:法比青筋暴露的手和小臂握着锯子,在一根大拇指粗的树根上来回拉动。

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

假如我们细看,能看见一棵白杨高高的树梢在微妙地颤抖,因为它埋在地下的根须正被截断。

随着镜头的拉开,我们看见这是一片杂树林,在过去几十米,一圈铁栅栏里,一幢烧焦了,倒塌了,旗杆上还剩下一小块旗子,是英国米字旗,显然此地原先的主人也是了得人物。从白杨树的位置能依稀看到教堂的围墙。大约二十多米以外,穿黄军装的日本兵身影从挂着雪的白色树枝缝隙里透出,时隐时现。

一只鸟在寂寞地鸣叫,嗓音半死不活。

假如我们仔细听,能听见地下传来非常轻微,非常沉闷的凿击声。

嘭的一声,地下的凿击猛了一些,鸟尖叫一声飞上天空。

教堂/地道 日/内

法比的镐头碰在一块石头上。

他停下来,伸手到背后,玉墨默契地将一把小铲子递给他,他用小铲子试探石头的大小,发现根本探不到边沿。

玉墨凑上来,看看石头,又看看他阴沉的脸。

法比:这片树林几十年前是一个英国买办的墓园,二七年北伐军过来,那些看墓园的都跑了,附近的农民就把墓园的好石料搬走了,这一块石头说不定是一个柱子的地基。

玉墨:能绕过去吗?

法比:本来这就要打通了。绕开它,时间就不晓得够不够了。

玉墨:也就是三四尺的冤枉路,绕!

法比瞪着石头的裸露部分,充血的眼睛都要冒火了。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唱片上转动着巴赫的《圣母颂》。

英格曼静静地靠在摇椅上,随着摇椅的晃动似睡似醒。

壁炉上的圣母和圣婴油画被擦拭干净了,母子和谐而安详地看着老人。

壁炉里的火不温不火地燃着,在老人灰白的脸上涂了一抹暖色。人间似乎再也没有令他烦恼的事,他已经超凡脱俗。

门外有人叩门,叩得很轻。

英格曼没有听见,依然随着音乐轻轻摇晃。

叩门声重了一些。英格曼仍然不睁眼睛,保持原来的姿态和神态:请进,门没有锁。

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是书娟。

英格曼:请坐。

书娟:神父,我打扰您了吧?

英格曼仍然闭着眼睛,微微一笑:怎么会打扰我呢,孩子?我知道,今天有不少人需要我。你们都要离开这里了,都想跟我说点什么,对吧?请坐吧。很久没听你的忏悔了。你今天是来忏悔的吗?

书娟:是的。我能说英文吗?

英格曼:(英文) 假如英文让你少些顾忌的话,当然。

书娟:(英文) 我老是想……老是想惩罚一个人。那个勾引了我父亲的女人。我忍不住。我一想到我的祖母和我分开,去了汉口,到现在都不知道她是不是安全,是不是健康,一想到父亲的手被日本兵砍断,我就忍不住要惩罚她。

英格曼:(英文) 你打算怎么惩罚她?

书娟:(英文) 我不知道。她们刚到教堂来的时候,当天晚上,我差点把很烫的炭灰泼到她身上。当然了,我希望我走运,能把炭灰泼到她的脸上。因为她那张脸,好像有一千个笑容,一万个眼神。我父亲就是被她装出的纯洁、可怜给蒙骗了。

英格曼:你想伤害她的肉体?

书娟:是的。让她疼,让她留下疤瘌。然后再挑明了告诉她,我的家因为她而分裂了。有时候,我看见法比跟她在一起,我就想起我的家,法比变得那么……通情达理,粗话也少了,也不喝酒了。

英格曼:听上去,法比现在倒缺乏恶习了!

书娟:可这是在诱惑下。

英格曼:就像人在鸦片影响下能收敛性格,在酒精影响下能创造豪举。

书娟:(热切地) 是的!我父亲在跟她恋爱的那几个月,更宠爱我!诱惑就有这么可怕!所以我想毁坏她用来诱惑人的……

英格曼:这是非常错误的,孩子,很罪过的。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天天读的书是什么?唱的歌是什么?读的唱的都应该变成你的一部分生命。并且,世界上任何一颗心灵,无论美好还是丑恶,都应该有个寄生之处,就是他们的躯壳。躯壳有什么要紧呢?战争中你不幸也看见了,一具肉体那么脆弱,那么无关紧要,每分每秒有多少肉体在被伤害,在死亡,在腐烂。为什么担待重大的罪责,去伤害并不重要的东西呢?

书娟:可我受了她那么大的伤害。

英格曼:试试宽容。宽容是你伤害愈合的开始。

书娟:您呢?您能宽容那样伤害您的人吗?

英格曼:(避免正面回答) 不能够的事物,总要尽力去试。你会去试吗?

书娟茫然地点点头。

英格曼:记住,上帝眼里,生命都是平等的,人是平等的。只有灵魂存在差异,因为有人不断有意识地完善它,净化他,有的人没有意识。大部分人没有意识。把该灵魂去做的,交给她自己,交给上帝。你能做的,就是宽容,这是为你自己好,因为宽容首先就是一剂止疼剂。也许,你可以马上试试这种药剂的疗效。

书娟似懂非懂地看着老神父。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日/内

威尔逊听见走廊上的喊声抬起头,释然了。

安全区/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外间/手术室 日/内

双开门的手术室大门被打开,氧气瓶被护士甲和男工飞快地推进来,又飞快地推进手术室,活像火线上运送重磅炮弹。

氧气瓶被推到手术台边上,被飞快地接通。

豆蔻脸上的氧气面罩被一个新的代替。

威尔逊:呼吸次数?

护士甲:八十四!

威尔逊:(转向一个助理) 你来缝合这里。

护士乙:已经缝合了两百一十五针了。

威尔逊瘫软地走到旁边,坐下来,两眼呆滞,看着自己两个血淋淋的手术手套。

威尔逊:小姑娘可能会活下去了。

教堂/地道 日/内

法比欣喜地转向玉墨:好了!孩子们得救了!绕过那块石头了!今天晚上,天黑之前,再让孩子们好好唱几首歌,请英格曼神父弹风琴,外面的日本兵会被吸引的,这些孩子唱歌,谁都着迷,没心没肝的人都会哭得跟个乡下女人一样!只要他们的耳朵都去听唱歌,打通洞口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孩子们跟你,还有你们就都得救了!

玉墨看他快乐得像个儿童,不禁笑了,用手背抹了一把掉到脸上的头发:我能想得出来你小时候的样子,想得出来你怎么爬到教堂最高的地方,飞檐走壁,让神父打了一顿。

法比:我也能想得出来,你十四岁穿着校服的样子。

玉墨:(眼睛悲凉了) 十三岁。

法比:就差一岁……

玉墨:那一岁是天差地别。十四岁我都给卖到那里头去了。

法比哑然了。无限怜爱的哑然。

教堂/院子 日/外

女人们在默默地传运泥土。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露台 日/外

英格曼披着毯子,趴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这些劳动着的女人:(喃喃自语) (英文) 对不起你们了,你们来我这里原本是寻求庇护的,可我却要求你们牺牲。我希望你们能懂得耶稣那句名言:为朋友牺牲自己的生命,是世界上至高无上的爱。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孟繁明看着渐渐近来的教堂轮廓,半塌的钟楼被积雪覆盖,显得更加巍峨肃穆。

轿车停下来。勤务兵打开车门。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军曹和日本小兵都走上来,笔直地立正,敬礼。

迎接黑岩下车。黑岩的一只皮靴踏出车门,却又缩回来,向孟繁明转过脸。

黑岩:(英文) 我就不进去了,你帮女儿收拾一下东西,赶快出来。我替你打听了,今天晚上八点,有一班船去芜湖,从芜湖,你们可以再乘船去汉口。不过汉口也不安全了。

孟繁明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繁明:(英文) 你是说,只带我女儿一个人?

黑岩:(英文) 是的。事情只能这样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孟繁明:(气急败坏地) (英文) 可是……当时你获准的是十四张通行证,我们说好是让所有学生一块走的,还有我的一个女眷!

黑岩:(英文) 我已经尽力了。你快些吧。

孟繁明:(英文) 我女儿要是肯扔下同学单独跟我走,我们早就已经在汉口和我母亲团聚了!假如我上次能说服她,我也不会失去一只胳膊!她是个非常顽固的孩子,非常讲情义,又特别敏感,她知道,只有父亲把她的同学都救出去,她将来才不会被同学们骂成汉奸的女儿!她宁可死也不做汉奸的女儿,尤其是她亲眼看见了日本兵怎样做恶杀人!

黑岩:(爆发地) (英文) 够了!我是来听你做抗日宣传的吗?!我对你的忍耐已经够了!

孟繁明:(英文) 因为你觉得你用完了我,是不是?!

黑岩:(英文) 听着,你和你女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离开南京,一个是永远也不要离开南京。我以为你我相处,总算建立了一点纽带,人嘛,就算仇恨都能成为纽带。何况我那么欣赏你。所以我看在私人情面上,帮了你一把,帮了你女儿一把,不然她今天晚上六点,也要和她的同学一样,被邀请到晚会上去!两个选择,要是一小时前,我会求你选择前者,现在,我无所谓,因为你不识抬举,耗尽了我的耐心!

孟繁明跑神了,根本没听见黑岩后面的指控。

孟繁明:(英文) 等等,今晚六点?什么晚会?

黑岩:(英文) 庆功晚会提前到今晚了!(看一眼手表) 现在是下午两点,还有四个小时,我们的士兵就要把女学生们护送到晚会会场。所以我才急着要你赶紧把女儿接出来,万一士兵们来早了,她也要去的,因为她也在邀请之列。

孟繁明:(木讷地) (英文) 谢谢你。

黑岩:(英文) 别谢我,谢谢我的女儿吧。

孟繁明:(英文) 为什么要谢你的女儿?

黑岩:(英文) 今天一大早,她从日本打电话来,跟我讲了十分钟的话。

孟繁明:(英文) 她说了什么?

黑岩:(英文) 完全无关的话。我在夜里接到一个电话,是野战医院打来的,报告我你企图逃跑,嘴里一个劲地叫喊要见你女儿。这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关,不过改变了你女儿的命运。我设身处地地为你想,为任何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想,我甘冒风险,让你带你女儿走。现在,不要废话了,立刻去接她,或者,让她成为今天军官庆功晚会上最夺目的合唱队员。

孟繁明慢慢把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

黑岩:(英文) 决定了?

孟繁明:(英文) 是的。

黑岩:(英文) 我给你半小时替你的女儿准备。(抬起手腕,看手表) 现在是两点十二分。你有三十分钟为她整理书本、行李。三十分钟我会让汽车鸣笛,鸣笛第二次的时候,你们如果还不出来,我就当作你采取了第二种选择。明白吗?

孟繁明:(英文) 明白。

黑岩:(英文) 然后,我的司机和车会把你送到码头候船室。

孟繁明:(突然有所悟地) (英文) 今晚谁来把孩子们带走?

黑岩:(英文) 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孟繁明:(不寒而栗) (英文) 是你,对吗?!

黑岩:(英文) 请你抓紧时间!

孟繁明:(英文) 你从头到尾参与了这个庆功晚会的阴谋!(浑身发抖) 你是个多可怕的人你知道吗?我是个天主教徒,圣经里都找不出你这样阴险狡诈残忍的反派!

勤务兵突然转过身,把手枪对准孟繁明。

黑岩看看孟繁明,又看看勤务兵,轻轻摇摇头。

黑岩:(日语) 还不到时候。(转向孟) (英文) 你有足够的理由恨我。不过现在你没有理由激怒我。我可以收回我对你女儿和你的仁慈。

孟繁明收回目光,狠狠地推开车门。

黑岩看着孟繁明下了车,走向教堂大门口,举起打着绷带的右臂,意识到它已经不能打门铃了,又换成左手,不太灵便地打起了门铃。

教堂/地道 日/内

红绫弓着腰从地道口跑进来:法比,门口有人打铃,我们都不敢去开。

法比警觉地回过头,看着红绫,又仰起脸看看即将大功告成的地道。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一身神父的黑教袍,白色领口白得耀眼,头发似乎抹了水,全部向后拢去,显得威严和成熟了许多。

他稳步向大门口走去。离门还有三步远的地方,他站下来,仰起头,看着不知孕育着雪还是雨或是阳光的灰色天空。

天空微微地蠕动着。

又是一次门铃。

他郑重地缓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教堂/地窖内 日/内

女人们都停止了劳动,躲藏在地道里,不知祸福地瞪着眼睛。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走完最后几步路,到达大门口,向窥视小窗伸出手,然而手却停在了插销上。似乎是大喘一口气,他才拉开了插销。从小窗口他看到门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对不起,打扰了。

法比凝视着孟繁明,吃不准此时此刻自己是否欢迎他,或者能否信赖他。他的目光越过孟繁明,看了看停在路对面街沿边的轿车,从窗子里冒出抽烟的淡淡烟云。

法比眼里的担忧和疑虑加深了:通融有结果了?

孟繁明:是的。

法比盯着他,希望从他脸上看出结果的好坏,然而孟繁明的注意力似乎立刻被教堂大厅升起的歌声吸引了。

孟繁明:孩子们唱得太好了!

法比使劲拉开大门的门闩,下巴向轿车一指:大佐先生不进来吗?

孟繁明:他说他在车里等候。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法比退后几步,容孟繁明进来。

黑岩轿车内 日/内

少女的歌声荡漾在空中,并不甜美,甚至是悲怆的。

黑岩从窗帘后面看着孟繁明走进了教堂,在孟繁明的身后,沉重的大门又关上。

教堂/院子 日/外

孟繁明的眼睛转向大厅,那儿传出女孩们的歌声:我好久没听她们唱歌了。最后一次听她们唱,还是去年圣诞夜,在美国大使馆的晚会上。

他飞快地往大厅里走去。

法比急切地跟上去。

教堂/地道 日/外

少女的歌声中,玉墨、红绫在拉锯,一根树根在锯齿下渐渐断裂。

教堂外的树林 日/外

歌声中,一棵幼年的松树微妙地颤抖着。

俯瞰的树林,似乎这棵年幼的松树带动了整个林子,一根落尽叶片、裸露的树枝在歌声中微妙地颤抖,树枝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被抖落……

教堂/地道 日/内

玉墨跟红绫一边拉锯一边不自觉地和着学生们低声哼起圣歌的旋律。

玉墨:(苦笑一下) 听得我们都会唱了。

红绫:(嘲讽地) 小日本还不要我们去唱呢!除了你穿上那身学生裙。

玉墨的眼睛亮了一下,红绫的话触碰到她某处神经似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孟繁明走进侧门,靠着墙壁,看着女孩们一个个捧着歌本,天使般地歌唱着,只是她们每张脸都是凄楚的,无助的,每人的衣服都需要洗涤,每人的头发都欠缺修剪,每一张脸都显示出营养不良,缺吃少喝。

书娟看见了爸爸,嘴巴张到一半停住了,父亲挥了挥手,要她唱完。

法比急切地观察孟繁明:那位大佐跟他们的总部通融了没有?结果怎么样?

孟繁明似乎刚刚从歌声中醒来,更看清身边的法比,刹那间,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神态取代了刚才的陶醉。他自顾自转过身,向侧门走去。

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

孟繁明走到侧门口,法比紧紧跟在其后:日本人怎么说?

孟繁明:他们只允许我带走自己的女儿。并且,他们的庆功晚会提前了。

法比:(大惊) 提前到什么时候?!

孟繁明:提前到今天晚上。

法比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爆发地) 混蛋!王八蛋!

似乎法比也不知道骂的是谁,似乎谁都骂,也包括他自己。

孟繁明呆呆地看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他们的士兵六点钟就要来带孩子们走。黑岩只给我三十分钟时间,让我把书娟的行李和书本准备好,否则,连书娟也不能走了。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相互看了一眼,陆续停下歌唱。

徐小愚:书娟,你爸爸是不是来接我们大家出去的?

书娟:大概是吧……

女学生丁:当然了!要不然他怎么会现在来!

刘安娜:那我们不用钻地道了?

女学生们:太好了!

徐小愚:我洗的袜子还晾在地窖里,恐怕还没干!

教堂/大厅/侧门 日/内

孟繁明:赶紧准备吧!

法比:(冲他发泄) 还准备什么,准备送死?!(咬牙切齿地) 混账王八蛋!

法比冲出门。

此刻孟繁明才发现,歌声已经停止了。一时间仿佛令人发怵的静寂。

他刚要走,听见身后的微小动静,慢慢回过头,看见女学生们都在向他走来。他满心愧疚,不敢面对她们,对她们躲闪地一笑:你们……先去唱歌吧……

孩子们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书娟走到父亲身边,心里的忐忑映在眼睛里:爸爸,日本兵的总部答应了吧?

孟繁明:嗯?

书娟:我们不用去给他们唱歌了是吧?

女学生丁:叔叔您是来接我们出去的吗?

孟繁明:还在跟他们谈判。

孩子们失望地、泄气地看着他,然后慢慢离开,往大厅走去。

只有书娟一个人留下了。

孟繁明:书娟,你来。

书娟警惕地看着他。

孟繁明: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你说。(看一眼手表) 时间不多了。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跟着父亲走出大厅的侧门。

孟繁明:(难以启齿地) 书娟,爸爸……什么办法都想了,这个,(他抬起失去了右手的手腕) 你也看到了。要不是抢救的快,爸爸差点因为流血太多,丢了性命。这么多天,日本人都把我关在病房里,有天夜里我差一点逃跑出来,最后他们还是把我抓回去了。我想跑到安全区,告诉国际委员会的人,请他们来解救你们……爸爸是什么法子都想了……

书娟越来越警惕地看着父亲:你到底是不是来接我们的?

孟繁明:我没办法接你们所有同学……

书娟:(急不可待地) 那你能带我们几个人走?

孟繁明:只能带你一个走。

书娟绝望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那个叫黑岩的只给我半小时时间,假如三十分钟以后,我们还没有从这个门(指着教堂大门) 出去,那你也走不成了。

书娟不能相信地看着父亲。

孟繁明:快,我们现在还有十八分钟。赶快拿上你的书本和衣服。

书娟:你让我就这样丢下同学,跟你偷偷跑掉?

孟繁明:怎么是偷偷跑掉呢?

书娟:不偷偷跑掉,我还有脸跟她们说:我爸爸给日本人办事,所以日本人就让他带走他自己的女儿。谁让你们没有个当汉奸的爸爸,让日本人也照顾你们,优待你们呢?对不起了,我要跟我爸爸走了,下学期见吧。

孟繁明:你爸爸不是汉奸!

书娟:是不是又不是你自己说了算!要大家说了算!你跟日本人一块来一块往的,现在南京城哪个跟日本人同来同往?

孟繁明:他们需要我的帮助,修复南京的市容。我是城市规划总工程师,南京的规划设计有我那么多心血,我看它给毁成这样,就跟毁了……毁了我自家的祖产一样难过,我巴不得早一天把这个城市修复起来,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随便哪国人,提供给我修复城市的条件,我就要修复它。何况我在水泥里做了手脚,等日本国内观光团来了,他们就明白了。

书娟瞪着父亲,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孟繁明:快点,我帮你收拾行李去。

他拉着女儿往厨房内走去。

教堂/院子 日/外

法比飞快地向院子深处跑去。

教堂/院子/地道口 日/外

喃呢、玉笙等人仍在传运泥土。

见法比慌张地跑来,她们一个个停下手里的动作。

法比:都停下来。下工了。赶紧回到地窖去。

玉笙:出什么事了!

法比:赶快走!出事了!

法比急急忙忙地从地道口下去。

教堂/地道 日/内

油灯里的油快要点完了,火苗一蹿老高。

玉墨回过头,见来的人是法比,灿烂地一笑。

玉墨:好像真的快挖通了!

法比:出事了!

红绫:什么事?

法比:日本人的晚会提前了,今晚六点,他们就要把学生们带走。

玉墨和红绫都傻了。

教堂/厨房 日/内

女人们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看见孟繁明坐在餐桌前,都露出狐疑的脸色。

她们飞快地钻入地窖的出入口。

教堂/地窖 日/内

书娟犹豫地拎着皮箱,背着帆布书包站在梯子下,似乎给匆匆下来的女人们让道。她从来没有这么谦卑过。

等女人们过去,书娟就像犯了错误一样,低头垂眼地拎着行李快步登上梯子。

教堂/厨房 日/内

孟繁明烦躁地来回踱步,听见动静,回过头,见书娟拎着箱子,背着书包从地窖口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来,箱子我来拿。

书娟被动地随他去殷勤。

孟繁明:照相机在里面吧?

书娟点点头。

孟繁明:没忘了什么东西吧?

书娟摇摇头。

书娟:(突然地) 你说你在水泥上做了手脚,做了什么手脚?

孟繁明:来不及跟你细说,上了船我跟你慢慢说。

南京夫子庙/回廊 日/外

沿街一家家新修的店铺油漆闪亮,都挂起日本旗子。

回廊的地面上是新铺的水泥,两边用绳子圈起,沿路挂着一溜儿纸牌:水泥未干,请勿踩踏。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法比已经焦虑和紧张得木然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英格曼对面。

英格曼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为人间事物烦恼,微闭着眼睛,微晃着摇椅。

壁炉里的柴火给烧塌了,发出咔嗒一声,火星子飞溅起来。

英格曼:替老头子添一块柴吧。

法比:您还有心思烤火呢!六点钟日本兵就要把学生们带走了。

英格曼:也可能是五点五十分,也可能更早。我在打算他们心急火燎,早早地就来了。

法比:您不会让这帮畜生早早地就把孩子们带走吧?

英格曼:(避而不答) 现在几点?

法比:(不耐烦地) 还有十分钟就到三点了!

英格曼:地道打通了吗?

法比:今天夜里一定能打通,可谁会防备,狗东西提前了一天?!

英格曼:注意你的用语。

法比:还用语呢?!这些东西连狗都不如,根本就不是东西!

英格曼:你的咒骂先憋着,等有空的时候,再补上。现在我们来看看,日本人到底对这个教堂里的情况了解多少。

法比看着他,老人此刻的冷静从容对于他是个谜。

英格曼:比如,他们知道我们的地窖里究竟藏了多少人吗?

法比:反正他们知道,有十三个女学生。走了孟书娟一个,剩下的谁也跑不了。

英格曼:他们不知道还有十三个从秦淮河来的女人也藏在这里,对吧?

法比不知道老头打的什么算盘,警惕地看着他,看着他那灰蓝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胜算的笑意。

英格曼: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这个方案,现在终于考虑成熟了,可以告诉你了。

英格曼站起来,法比看着他谜一般挺拔的身姿,毫无病态。老人迈着淡定的步子,慢慢向高大的衣柜走去。法比看着他,简直怀疑自己前些天上了老头的当。

法比拿起他摇椅边的拐杖,跟上去,欲把拐杖塞给他。

英格曼:哦,不需要。我告诉你了,这两天我感觉好多了,大概是你买来的那些中药丸生效了。看来,一开始我偷偷把你给我搓好的药丸子扔掉,是错误的。

法比听着他文不对题的谈话,焦急地看了一眼老爷钟,又看看自己的手表。

英格曼打开柜子的门,拿出一件挂在衣架上的深墨绿色礼服教袍,前襟后背肩部都布满刺绣,太多的刺绣使袍子坚硬如盔甲:这是第一届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毕业生联手绣的,送给我做圣诞礼物的。多好的绣工!可见她们个个都能得女红满分。

法比又看了一眼老爷钟。

英格曼:可惜啊,这么多年没穿,让虫子蛀了几个小洞。

法比焦急得要窒息了。

老人把教袍穿上,来到镜子前,打量着自己:那时候我比现在高很多,也壮很多,你看,现在显得太大了。

法比:神父!

英格曼看着镜子里法比急得发疯的脸,举起手制止他说下去,表示他心里有数:最后一次你看我穿它,是什么时候?

法比:五年前。

英格曼:对,五年前的圣诞节。绿色和红色都是圣诞的颜色。不然,我是不愿穿这么戏剧性的服装的。

他不紧不慢地开始系领口的纽扣。

老爷钟很响地滴答滴答地走动。

法比猛地扭头向门口走去。

英格曼:你想出妙主意来了?

法比瞪着眼。

英格曼: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你走什么?

法比:总比在这里当废物好!

英格曼:你是说,我在当废物?

法比不说话。

英格曼:我这两天什么都考虑到了。我不会让一个学生被日本兵带走的。你放心。

法比眼睛亮了,绝处逢生似的。

黑岩的轿车内 日/外

黑岩看看表,把颇长一截的烟往窗外一扔,闭上眼往车座靠背上一靠。

黑岩:(对司机) (日语) 鸣笛。

教堂/院子 日/外

汽车的鸣笛声传来:嘟、嘟、嘟……两声短,一声长。

书娟垂着头,跟着父亲从厨房走出来。她提着那个装着相机和胶卷的皮箱,父亲替她提着一摞书本、脸盆和帆布书包。

她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抬起头,看见教堂大厅朝着院子的窗子上,满是自己同学的脸。

同学们愤愤地、悲哀地、妒忌地看着她,似乎她的行为无异于叛徒。

孟繁明:跟同学们招招手,再见吧。

她回过头,眼里充满痛苦和矛盾,咬着嘴唇,没有挥手,也没有道别。她自己也感到做了叛徒。

又是三声鸣笛,这是三声短促而暴躁的鸣笛。

孟繁明放下手里的行李,拉开沉重的大门,让女儿先出去。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女孩子们的脚飞快地跑上楼梯。

她们到达了通向钟楼的门。

教堂/大门外 日/外

书娟站在门口,她的父亲正在把沉重的大门关上,因为只有一个手,动作很不方便。

书娟又感觉到什么,仰起头,看见教堂钟楼上出现了自己的同学们。

黑岩从轿车里走出来,迎着书娟微笑。

教堂/钟楼 日/外

女学生们趴在各个角落,往大门外张望。

她们看见黑岩向书娟迎上去。

徐小愚:到头来还是汉奸。

另一个女学生也附和着:还是沾日本鬼子的光!

徐小愚:汉奸的女儿!小汉奸!

女学生丁:徐小愚,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

刘安娜:你们阿烦啊?

教堂/大门外 日/外

书娟回过头,看见她父亲马上要把大门关上了:等一下!

孟繁明:怎么了?

她跑到门口,抵住门:我忘了一件东西!

孟繁明:什么东西?

书娟:特别重要的东西!

孟繁明:算了,忘了就忘了吧,到汉口再买!

书娟:买不到的!

黑岩:(英文) 怎么了?!

孟繁明:她忘了带一件东西,特别重要的东西!

黑岩看了一眼手表,皱起眉,向教堂内摆了摆头。

孟繁明:快去快来!这个日本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万一他变卦……

书娟:我拿了就回来。

孟繁明突然发现书娟是拎着皮箱进去的:皮箱就放在这里吧。

书娟却像没有听见,进了大门。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一进门,立刻把粗大的门闩插上,然后背靠在门上。

孟繁明:(画外音) 快一点!

书娟:(含着眼泪) 爸爸!再见了!你走吧,我就是死也不做汉奸的女儿!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惊恐地对着门缝叫喊:书娟!你疯了!听话,快跟爸爸走,奶奶在汉口等着我们呢!她要知道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老命都急没了!

黑岩冷眼看着孟繁明。

教堂/大门内 日/外

书娟:(靠着大门,对着天叫喊) 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同学,法比,还有英格曼神父,我们有好多人在一起!你走吧,你一个人走吧!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孟繁明开始打门铃。

特写:他的左手疯狂地打铃。

特写:黑岩的手表,指针指着4:05分。

黑岩抬起头,孟繁明绝望的打铃声让他开始感到烦躁。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倒退着离开大门:你走吧,再见了!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摁住孟繁明打铃的手:(英文) 你已经超过了时间,也超过了我的耐性。走吧。

孟繁明:(英文) 你指望我丢下我的女儿跟你走?!

黑岩:(英文) 小姑娘跟不跟你走,由不得你;你跟不跟我走,也由不得你。

孟繁明:书娟!开门!书娟!

黑岩向身后跟上来的几个日本兵(包括那个日本小兵和军曹) 摆了一下带着雪白手套的手。

几个日本兵冲上来,拉起孟繁明就往轿车里塞。

孟繁明疯狂地挣扎叫喊:书娟!

教堂/院子 日/外

书娟呆呆地站在留着杂沓脚印的雪地上,听着父亲的凄厉的呼喊。

教堂/大厅/二楼/朝着院子的大窗前 日/内

所有女学生都呆呆地看着跟父亲决裂的书娟。

书娟此刻扭过头,看着她们。

刘安娜第一个向楼下跑去,其他人也跟随着跑下楼梯。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的轿车飞速地沿着来路驶去。

黑岩的轿车内 日/内

孟繁明使劲地扭转头,瞪着狂人的眼睛,向车后窗看去,披着雪的教堂飞快退远。

孟繁明:书娟!娟娟!

他突然转过身,向黑岩扑过去,左手掐住黑岩的衣领。

孟繁明: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我女儿!

轿车急刹住。勤务兵用手枪把给了孟繁明的脑袋一击。

孟繁明松开了手,侧身倒下去,沉入昏迷。

黑岩正了正衣领,平静地对司机交代:刚才忘了告诉你,送他去宪兵拘留所。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刚跑到楼梯下,书娟已经走进来了。

刘安娜领头,冲到书娟面前,抱住她。所有女孩子都冲过来,十几个抽条的身体紧紧抱作一团。

所有仍然不谙世事的脸都流着眼泪。

刘安娜:我们死,也死在一块。

书娟使劲点了点头,热泪流了满脸,这眼泪也许是幸福的,她的集体又接受了她:其实死一点都不可怕,又不痛,(向往地) 就那么一下子。

女学生们慢慢松开了相互拥抱的臂膀。

书娟:想一想王小妹,她比我们还小一点,就是死给那些畜生日本兵看看……死都不给他们唱歌,死都不给他们庆功,死都不参加他们的晚会!不要说,晚会以后,他们会对我们干什么,死都不让他们……

女学生丁:(胆怯地) 怎么……死?

书娟:怎么都行,像王小妹那样。

徐小愚:那个钟楼,哪有那么大地方?

书娟:(坚定地) 我有办法。

刘安娜看着书娟。

书娟:我常常到塔尖上去,只要一脚踩空,就行了。

某女学生:我怕爬高!

书娟:不怕,我扶着你!

某女学生:(往后退缩) 我还是怕!

女学生丁:我也怕。

徐小愚:看见王小妹是怎么死的?日本兵差点就对她干畜生事情了,她才跳楼的!王小妹能做到,你们怕什么?!

刘安娜:小愚,不要勉强她们。这种事情,自己做自己的,她们不愿意,随她们去。

某女学生被刘安娜的话激将了,愤怒起来:我又不是怕死!我就是怕高!

徐小愚:连高都怕,还说不怕死!真有种!

某女学生:就你狠!你有种!

女学生丁:班长,你说不勉强的啊!

刘安娜:当然不勉强,我们能抓着你的手你的脚把你扔下去?

另一个女学生又有了新的疑问。

某女学生:那个塔尖上一下子哪能站得下我们这么多人,总要有先有后吧?

某女学生:对啊,谁打头啊?

书娟:我。

刘安娜:我们抓阄,谁抓到打头的号码,谁就打头。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慢慢地郑重地梳理着头发。

法比:您到底要干什么?

英格曼:只要我出面,带着十三个女孩子去见日本人,他们就会解除对这个教堂的封锁。

法比:您说什么?

英格曼:或者说,十二个女孩子就够了。可以让你如愿以偿,把令你着迷的那个女人留下来。

法比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英格曼:但愿日本人不计较十二个还是十三个。

法比:什么意思?!

英格曼:我记得很多年前看过的一出京戏。那时候我中文还很差,不过剧情是看懂了,剧名也记住了,后来发现这个剧名在老百姓的口语里常常出现:狸猫换太子。

法比警惕地盯着他。

英格曼:我这两天一直在琢磨,戏里的情节,居然我们在现实里也会碰到。

法比:(不耐烦地) 您就直接跟我讲,您想做什么?

英格曼:我想自己跟着女孩子们一起去日本人的晚会。

法比:他们肯定会拒绝您!

英格曼:我想办法让他们拒绝不了。

他走进了浴室。法比从镜子里看着他拿起一个银质的香水瓶,闻了闻,然后开始捏那个胶皮喷雾球,从头发到耳后地喷洒香水。

英格曼:我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

教堂/大厅 日/内

刘安娜的两只手合拢,摇晃着里面的纸抓阄。

所有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刘安娜的手。

纸阄被抛向空中,落下。

一刹那的寂静,每个人都看着一个个小纸团,一时没人动作。

书娟的手捡起离她最近的一个纸团。

所有的手哆嗦着,陆续地捡起一个个纸团。

有的手捡起纸团,又把它哆嗦掉了。

她们谁也不看谁。

书娟打开自己的纸团。

特写:上面的号码是13。

书娟:你们放心,谁抓到了第一号,我跟她换。

每一双手都慢慢展开纸团。

她们像出操报数一样,轻轻念出自己的号码:“1”“2”“3”……

她们念着念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毕竟是留恋生命的。

教堂/地窖 日/内

女人们一边用水擦洗脸蛋、身体,一边议论着。

玉箫:一个个的,都在我们眼前走了,没想到这些小丫头也要在我们眼前走掉。

红绫:死不是东西的日本人,缺八辈子德!讲好明天晚上来接人,提前一天就来了!发情的公猪嘛,一天都等不得了?!

春池:小日本毒就毒在这里了!他们早来一天,就算你有准备,也来不及了!要不是他们早来一天,地道今天夜里打通,小丫头不就跟我们一块跑掉了吗?当时他们说给我们五天,说不定就是在诓人!

玉笙:现在我们也不要钻洞跑了,小日本把这里封锁起来,就是为了那些小女娃,把她们一带走,他们就会撤兵了。

玉墨正用一把梳子漫不经心地梳理着一头浓密的烫发,她听到玉笙的话,停下手里的动作,叹息一声。

喃呢:早晓得这些小丫头这么命苦,我们也待她们好一点了,不该跟她们吵啊打的。

玉箫:她们才十四,又都没有经过事,还不给那些畜生糟蹋死啊?

玉笙:是的!这些日本种猪,吓都能把她们吓死!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老爷钟敲响四下。

英格曼衣饰豪华,态度宛如上帝,从浴室里出来。

法比:您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我好通知学生们做准备。

英格曼:我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狸猫换太子啊。

法比懵懂地看着他。

英格曼:这两天我常常在露台上,看她们劳动,感谢上帝,她们都显得很年轻,所以我想,只要穿上学生衣服,日本人应该分不出中国女孩子年龄。尤其是,到了六点,南京这座城市就像夜晚一样黑暗。

法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英格曼:最重要的一点是,由我带着她们,日本人更不会怀疑,那些学生校服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学生。

法比:这就是您那个万无一失的计划?

英格曼:怎么样?

法比似乎感到寒冷一样瑟缩着:我知道,从她们一进来,您就想到这一招了!

英格曼:这样说欠缺公正。

法比:您从来就没把她们当人!

英格曼:那我把她们当什么了?

法比:把她们当……反正是不够格的人。是人下人。您口口声声的告诉我,告诉您的教民: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您把谁看得跟您一样平等?!您把我看得跟您一样平等吗?您把哪个中国人看得跟您一样平等了?!

英格曼:过去我怀疑哪一天你会跟我说这些话,现在不用怀疑了,你已经说出来了。

法比:你们洋人到了中国,就是享受不平等来了!

英格曼:扯远了,孩子,我们还是赶紧去解决当务之急吧。(权威地) 把门给我打开。

法比却用脊梁抵住门:现在,至少那些女人是安全的,日本人不知道她们藏在这里。我们至少保住了她们的性命。

英格曼:这不就是我能利用的一点吗?我图的就是日本人不明真相。假如日本人知道还有另外十几个女人在这里,他们的需求量就会翻倍了,还有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戏好唱?

法比:我们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英格曼:那我请问你,那些未成年的孩子怎么办?怎么保住她们?那些女人,本行就是做这个的。

法比:所以您就把她们往火坑里推?!往虎口里送?!她们就活该去受糟蹋,活该去送命?!是不是?!

英格曼企图把法比从门边拉开:我自己去跟她们商量。

法比死死地抵住门,眼睛仇视地看着英格曼:假如她们不答应顶替学生们呢?

英格曼:她们会答应的。每个成年人在这种时候,都有义务保护未成年的孩子。我希望她们深明大义。

法比:性命是她们自己的,您不能当她们的家。我就问您,她们要是不答应,怎么办?

英格曼:(冷笑) 这事由不得她们。

法比看着他,仇视在他眼睛里提炼,凝聚。

英格曼:因为我可以让她们立刻离开教堂。设想一下,现在我下逐客令,她们会怎么样?

法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么多年,我把您当父亲,我是看着您救了我的份上,养育我的份上。现在我才晓得,当时我就是一只小狗,您也会把我从疫区带出来,您也会把小狗养活下来,养大的。您看待我从来不像看待您自己一样。何止我?您对所有中国人,从来不像看待您自己那样看待他们。您觉得您在救赎他们,因为救赎他们才显得您比他们高。

英格曼:这些话,我们留着以后讨论。

法比:我跟您没以后了。我不会再留在这个教堂里,看上去是您的儿子,是您的学生,实际上您就是缺个大管家,佣人!

英格曼:现在让我出去,我要跟那些女人们商讨事情,(指着老爷钟) 没时间了,万一日本兵再提前一步。

法比:今天您不要想出这个门。

英格曼:你不就是因为那个什么赵玉墨恨我吗?我说了,我允许你把她留下来,留给你自己。只要你不要求我给你们主持婚礼的话。请便!现在,让我出去!

法比一动不动。

英格曼:那你就是要牺牲孩子们了?

法比:可以跟日本人拖延一下,地道还有两三尺就通了。拼个鱼死网破。

英格曼:网可以破,但鱼不能死。

法比:(狞笑) 您的鱼是分三六九等的,哪些鱼该死,哪些鱼该喂其他的鱼,您心里一本谱。

英格曼:我提醒你,我是跟着她们一起去那个晚会的。要说谁喂谁,那么我拿出自己这条老鱼来喂野兽,(拍拍自己的胸口) 总可以了吧?

法比愣了。

英格曼:站到一边去。给我让开路。(英文) 走开!

法比仍然不动。

英格曼:(口气礼貌而冰冷) (英文) 请给我让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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