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地窖 日/内
玉墨忽地站起身,向梯子走去。
玉笙:玉墨你去哪里?
玉墨:我去看看小女娃们。我不晓得怎么搞的,心里直跳。
玉笙:我跟你一块去吧。
玉墨点点头。玉箫也站起来,跟上去。
红绫:闷死人了,我也出去看看。
教堂/院子 日/外
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紧了。玉墨等一出门就被风搡了一下,往后一趔趄。
教堂/钟楼 日/外
两三张糖纸飞在疾风中,如同嬉戏的蝴蝶。
书娟:你们看!
女学生们都看着那些糖纸。
天空:相互追逐、上下翻腾的糖纸。
书娟:王小妹都不怕,我们也不怕!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袋,撕开纸袋,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都包裹着美轮美奂的五彩玻璃纸:这是我爸爸刚刚给我带来的。我们平均分吧。(她把纸袋递给身后的刘安娜) 王小妹在这上面,吃了好多糖,我们跟她学,就不怕了。小妹比我还小三个月呢。
刘安娜的手抓起几块糖果,又将纸袋传给下面一个同学。
教堂/大厅 日/内
几个女人进来,急匆匆四周打量:一个学生也没有。
玉墨:看看图书室去!
教堂/大厅/楼梯 日/内
泥污的绣花鞋、高跟鞋飞快地登上台阶。
教堂/钟楼 日/外
女学生默默地传递糖果袋,每人拿出两颗糖,又将纸袋传回到书娟手里。这个流程似乎使她们进入了一种仪式,不屈而庄严。
书娟登上一块高高的石头。她曾经多次站在这上面拍摄。风把她的短发和裙裾吹得横过来了。她把一块糖拨开,把糖放进嘴巴,将糖纸放飞到风里。深红色的糖纸如同血色的精灵,衬托着灰白的天空,天上天下的一切都像死的,唯有这张玻璃纸活泼泼充满生命。书娟举起她的手指头“取景框”,追逐着它。
女学生们每个人都把糖纸撒向空中。
一时间毫无色彩、死气沉沉的天空活了一般。
教堂/大厅/二楼回廊/图书室 日/内
女人们来到图书室门口,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红绫:这些小丫头,大冷天,跑哪去了?
玉墨思索着。她发现窗子外有什么亮丽的色彩一晃,她抬头看去,只见两三张宝蓝色、玫瑰色、金黄色的糖纸在风里飞舞。
玉墨突然明白了,转身向图书室门外跑去:她们爬到钟楼上去了!
教堂/大门外/围墙外 日/外
站岗巡逻的日本兵们一一抬起头,看着风里飞舞的五彩糖纸。
日本小兵抬起头,眼光跟随着一张玫瑰色的玻璃纸。
军曹看见一张糖纸坠落下来,落到肮脏的积雪上,突然觉得不妙,又抬起头,看看高高的白雪皑皑的教堂钟楼。
军曹跑到大门一侧,那里放了一架作战电话机。他对日本小兵发了一句命令,小兵紧急地拿起话筒,飞快地摇动手摇柄。
教堂/钟楼 日/外
书娟转回头看着同学们,充满悲愤和不平,眼泪汪汪郑重宣布:你们要记住,我爸爸不是汉奸!以后你们都会晓得,他没有帮日本人干坏事。他不是汉奸,将来自会有公论的!
女学生们都愣了,此刻她仍在为此较真。
刘安娜跟在她后面,徐小愚跟着安娜,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书娟。
书娟:跟着我,不怕。王小妹不怕,我们也不怕。
教堂/通往钟楼的门 日/内
玉墨和红绫先后登上来,从门里面就看见女学生们都聚在这里: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女学生们回过头,但没人搭理她。从她们的眼神,玉墨似乎看到了灵魂出窍的漠然。
玉墨走到钟楼上,看见三四个女学生再往最高处攀登,爬得最高的是书娟:跟我念,王小妹不怕,我们也不怕。
女学生们像低声发誓一样,重复了书娟的话。
玉墨:(恐惧地) 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学小妹呀!
书娟回头看着她,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的。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一身盛装坐在熄灭的壁炉前:(英文) 我把你从疫区领出来的那天,可没想到你会软禁我。
法比打开门,正要出去,红绫和喃呢从楼梯上跑上来,一脸惊慌。
红绫:那帮小丫头都上了钟楼,不晓得她们要干什么。
喃呢:好像她们都商量好了,问她们话,她们也不理人。
法比顾不上英格曼了,拔腿便跟随红绫跑去。
教堂/院子 日/外
红绫和法比飞快地向前院跑去。
红绫:(气喘吁吁地) 还听到她们说王小妹。她们要学小妹的样子,才坏事了呢!
法比加快速度,丢下了红绫和喃呢,径自往前飞奔。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处/露台 日/外
穿着豪华的墨绿教袍的英格曼站在露台上,面色冷峻地看着法比丢下的红绫和喃呢,喃呢穿着一只红色、一只黑色的半高跟鞋,跑掉了那只红色的,一只脚跳回来捡鞋子。
红绫:(催促) 哎哟,太婆唉,跑几步路鞋子都跑掉了!
英格曼把露台当成了布道台,对着女人的背影低声自语:(英文) 对不起,只能让你们跟日本人走,只能牺牲你们,才能搭救那些孩子们。耶稣基督有一句名言:牺牲自己的生命去保护朋友,是世界上最高尚的爱……何况你们的牺牲是为了拯救未成年的孩子。这种牺牲会让你们的人格达到最神圣的境界,通过自我牺牲,你们会成为最圣洁的女人。很遗憾,事情必须是这样……你们到这里来,原本是为了寻求我的保护,可是我却让你们走向自我牺牲,希望你们能像中国千千万万个好女人那样,接受命运吧,我的孩子们……
英格曼突然愣了:我的孩子们?她们是……我的孩子们?是的,她们也是我的孩子们……
教堂/英格曼卧室 日/内
英格曼走进门来,拿起一根雕刻精细、木质沉重的教杖——显然早做了此刻的准备,然后,非常具有仪式感地走向开着的门。
教堂/钟楼 日/外
玉墨看着爬得最高的书娟——她的两个脚尖已经超过了那块突出的石头的边沿:不能走这一步!你才多大?孩子,你的一生还长呢,好日子你还没过到呢。
书娟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玉墨脸上全是泪珠。玉墨由衷的悲伤使她懵懂。
教堂/大门外 日/外
黑岩的轿车疾驰而来,尖叫着刹住。
门咣当一声打开,军曹迎上来,指着楼顶上小小的身影。
从黑岩的角度,能看见书娟以求死的姿势站在高处,裙裾在风里招展。黑岩的目光从惊恐到赞美,甚至膜拜。
黑岩:(低声自语) (日语) 好姑娘!
军曹:(不解地) (日语) 什么?
黑岩:(日语) 假如我的女儿碰到同样情况,也会这样的。
军曹:(日语) 我不懂。
黑岩:(日语) 我不指望你懂。
军曹:(担心地) (日语) 可是,她要是跳下来,就少了一个。
黑岩:(日语) 不会追究你的责任的。
军曹:(日语) 要是那些女学生都跟她学,全跳下来?!
黑岩:(日语) 不会追究你我的责任,怕什么?
教堂/钟楼 日/外
书娟的脚犹豫地又向前移动点,前脚掌踩在边沿上。
所有的女孩子都看着玉墨,她正在不知不觉地,一点点超过其他女学生,接近书娟。
法比也赶到了,一看这情景,动也不敢动。只要他动一下,书娟就可能失足跌下去。
玉墨没有注意到法比的到来,全副身心地劝说书娟:孩子,不能做这么傻的事,啊?
书娟回过头,在玉墨的脸上看到了母性的温存。
闪回:六七岁的书娟摔倒了,母亲跑来,拉起她,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身上的土。
书娟愣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的形象怎么在这一刹那相混了?
玉墨:再说,真要去小日本那里,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孩子,我去,我代你们去对付他们!
法比吃惊地看着玉墨,风吹动她浓密的黑发,使她的身体看上去更加单薄。
书娟震撼地看着玉墨。
徐小愚:你一个人怎么代我们这么多人?
玉笙:还有我呢!我也代你们去!我跟我玉墨姐姐前世就是姐妹,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玉箫:我们三人是师姐师妹,从小在一起,受罪享福都在一起。我也去!
红绫和其余的女人都赶到了,站在通向钟楼的门口,焦急痛心地看着女学生们。
玉墨:(冲着书娟伸出双臂) 快下来,听话!你看,(指着自己身后的姐妹们) 我们这么多姐妹,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这些孩子给小日本带走,我们要是能看得下去,也就没长人的心肝,长的是一副猪下水!
玉笙:对,快下来吧,我们一个人顶替你们一个人,代你们去对付小日本!
玉箫:快下来!
红绫:小日本巴不得把我们中国人都杀死,你们还自己杀自己啊?快下来!
法比震惊地看着这几个女人。她们的侠肝义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法比:书娟,我们还有接近两个小时,能想出办法来的,肯定不会让你们跟小日本走的!千万不要做傻事。
他一边说着,挤开了玉墨,悄悄地往书娟另一侧绕行,逐渐接近了她。
玉墨:(全力吸引书娟的注意力) 你们唱的歌,我们都学会了!这两天老听你们唱,就听会了。我们没别的本事,学唱学舞,还是蛮灵光的,是不是,姐妹们?
玉墨带头,姐妹们非常低声地哼唱起来,唱得竟然跟女孩子们相似。
书娟呆呆地看着她们。
玉墨:(温暖地一笑) 我们阿合格了?能顶替你们吧?
法比已经绕到书娟的身后,一伸胳膊,把她拉下来,让她落入自己的怀抱。
南京街道 日/外
一队日本兵押解着一群男女老少的中国老百姓从绳子外面小心绕行,从神态和着装上能看出他们是刚被拉进城的穷苦农民,个个面目呆滞,静若寒蝉。
一个日本兵小队长指挥中国百姓停止前进,老百姓们恐惧地看着小队长跟翻译叽里咕噜着什么。
翻译来到中国老百姓前面:小孩子,都出来,站到这边!
大人们紧拉着孩子们的手不肯放。
一个日本兵抱着一个竹筐过来,从里面抄起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然后把糖果往空中一撒。几个大胆的孩子冲出人群,接住空中落下的糖果。
一双双孩子的小脏手拨开糖纸。
大人们呵斥着。
又是一把糖果撒向空中。
更多的孩子挣脱大人的控制,朝糖果跳跃着,扑打着。
翻译:你们乖一点,糖果有得是!都过来,站好队伍!
孩子们叽叽嘎嘎地走到翻译指点的地方,散漫地站成一群。
两个日本兵抱着一大捆日本旗子到来,拆开绳子,将旗子发给孩子们。
孩子们推推搡搡地接过旗子。
费池的福特轿车内 日/内
费池坐在轿车里,发现车停下来了。
司机:路堵上了,不知道日本兵又在干什么坏事。
费池:我下去看看。
南京街道 日/外
拉贝踩着肮脏的积雪,向闹哄哄的地方走来。
两个日本兵又抬来一个个纸板箱,打开,从里面拿出学生服,新旧不一。
翻译:(叫喊着) 这些衣服是借来的,穿的时候要爱惜,不要弄破了!穿过还要还的!
每一个孩子嘴里都是胀鼓鼓塞着糖,从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军人手里接过发给他们的学生服。他们好奇地套上衣服,如同戏台上穿戏装一样,每一件衣服都不合适,有的长过脚面,有的短过膝盖。
日本女军人走到所有孩子的前面:(生硬的中文) 立正!
翻译:现在,你们跟她学,她怎么做动作,你们就怎么做,她怎么喊,你们就怎么喊,听懂了没有?
日本女军人转过身,背对着孩子们。
南京街道 日/外
费池走到离孩子们十多步远的地方,站下,观察着。
日本女军人举着日本小旗又蹦又跳,同时做小儿态烂漫地笑着,一边尖声叫喊:欢迎阁下,光临南京!
她身后,孩子们呆呆地站着,腮帮鼓鼓囊囊,嘴里都滚动着糖果,并发出常吃糖的孩子们必然发出的“丝丝啦啦”的嘬吸声。
日本女军人有一点尴尬。
翻译:你们光吃糖怎么行?!跟着喊啊!
日本女军人的生硬的中文又响起来:欢迎阁下,光临南京!
孩子们还是瞪眼鼓腮,为日本女军人难为情。
日本女军人恼羞成怒地对他们叫嚷起来:(生硬的中文) 不好!不乖!
日本兵小队长一声令下,所有日本兵刺刀出鞘,对准这群孩子:(大喊) (日语) 跳!
翻译:(大喊) (中文) 跳!
孩子们鼓着含糖果的腮帮,恐惧地看着刀剑和枪口。
母亲们急了,隔着持刀枪的日本兵叫喊:快跳吧!不然小日本要开枪了!跟着跳啊!
日本兵小队长又是一声口令,日本兵们向前挺进一步。
孩子们惊恐地看着他们。
日本兵小队长对那个日本女军人摆摆下巴,女军人再次走到孩子们前面,但气氛中的压力和火药味非常强烈。
所有的家长们都提心吊胆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费池看着这幅荒诞滑稽的场面,哭笑不得。
废墟/楼顶/电影摄影机 日/内
摄影机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
一架十六毫米的电影摄影镜头里,出现孩子们蹦跳的镜头,一个个面目呆滞,手忙脚乱。
镜头把日本女军人和持枪的日本兵,以及担惊受怕的家长们切出了画面。
镜头拉开,我们看见两个日本摄影师在屋顶上拍摄这个“盛大欢迎场面”。
南京街道 日/外
费池抬起头,看见了屋顶上的摄影机。
他飞快转身向轿车走去,拉开车门:我的相机呢?
司机:您今天没有带相机出来。
费池:太可惜了!错过了日本人导演的木偶戏,将来会给全世界演出的!
他刚要转身走回去,两个日本兵跑上来,两把刺刀对着他:走开!不准靠近!
费池并不动,掏出一根烟来点上:明白。当然不准靠近,不然你们的幕后机关都暴露了!
日本兵猛推他。
费池被动地退一步,动一动。最后他被推到了福特旁边,看着日本兵,用带着皮手套的手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日本兵的手碰过的地方,转身拉开车门。
费池的福特轿车内 日/内
费池上了车,回头从后车窗看去。
那个拼命导演的日本女军人大声地叫喊,起劲地蹦跳。
费池:太可惜了,没带相机,不然的话,我会把幕前幕后都拍摄下来。
孩子们在刀枪的威逼下,笨拙地动起来,你撞我、我推你。
教堂/围墙外 日/外
玉墨等女人小声哼唱的圣歌跟女孩子们的声音和在一起,使歌声更加丰美而婉转。
看守教堂的日本兵们懵懂地听着启迪灵魂的旋律。
日本小兵仰起脸,向教堂围墙内看去。
教堂/大门外 日/外
教堂里传出的歌声是喑哑的,却惊人的优美。
黑岩仰起脸,看见站得最高最危险的女孩身影消失了,取代她的是一张深红色、一张宝蓝色的玻璃糖纸翩翩坠落。
歌声停止,余音袅袅。
天色暗下来,白雪皑皑的钟楼上也归为寂静。
黑岩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遗憾,又似乎释然。他打了个手势,军曹跑过来。
黑岩:(日语) 看见了吧?这些女孩子多么脆弱敏感,差一点就可能使我们这么多天花费的心血归于枉然。所以你必须向你的士兵下命令,不准任何人乱开枪!
军曹:是!
黑岩:对这些女孩子,不准威逼,不准恫吓,收起粗鲁态度,从现在起,你们要像绅士一样举止言谈,哪怕是暂时的,明白吗?!
军曹:明白!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室 黄昏/内
一个日本军官和四个日本兵走上楼梯,途中碰上正下楼去的费池,后者警惕地打量他们。
日本军官:(英文) 请问,拉贝先生在哪里?
费池:(英文) 请问,你们找他有什么事?
日本军官:(英文) 我是派遣军总部的电力总工程师。找拉贝先生谈一下电力供应的事。
费池:(英文) 跟我来吧。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 黄昏/内
费池带着日本军官和四个日本兵经过了拉贝的办公室,却没有进去。
拉贝正在跟另外几个国际委员交谈,似乎是在开会,见费池带着一伙日本军人走过,都回过头。
费池:(背对日本兵朝他们挤眼睛) (英文) 我告诉他们了,拉贝先生暂时不在,有什么事情我先代为处理。
费池带着日本兵们进了隔壁的房间。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拉贝办公室 黄昏/内
史密斯把门关上。
魏特琳:费池最近好像得了被迫害狂症,只要有人找拉贝,他就搪塞。
史密斯:他忘了,他的人头在日军的秘密悬赏名单上,价钱也不低。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费池办公室 黄昏/内
费池:(英文) 请,坐下谈吧。
日军工程师领头进了门。费池把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我是国际委员会总指挥,希望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拉贝办公室 黄昏/内
史密斯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
拉贝:我刚才说到的是上海路的案子。今天来报案的是个老太太,说她十二岁、十三岁的孙女都被日本兵强奸了。
魏特琳:昨晚上我们金陵学院诊所的四个女病人给日本兵带走了,连值班的女护士长都给带走了。护士长已经五十岁了!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史密斯似乎负责记录,此刻停下笔:等等,护士长的名字叫什么?
魏特琳:不要把名字写上去,中国女人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此类报道上。所以我们听到的报案只是极少一部分,因为很多中国妇女把这种事看成奇耻大辱,不愿意别人知道,甚至不愿意自己的晚辈、长辈知道。她们宁可默默忍受。所以默默忍受的妇女我们就无法统计了。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费池办公室 黄昏/内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假如能够把熟练工人和发电工段的负责人找到,今天晚上就可以供电。我们的士兵里也有曾经在电厂电站工作的人,可以征集几个人来。听说工段长就在安全区避难的难民里,而且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费池:(英文) 一定要今天晚上吗?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是的。
费池:(英文) 为什么呢?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这是我的上级给我的命令。
费池:(英文) 我想,是跟你们的国内观光团到来很有关系,对吧?
日军总工程师:(英文) 也许。不过我没有资格过问。
费池:(英文) 很荒诞。当时电厂有五十四个人留在南京,没有撤退,一直坚持供电,直到你们攻破这座城市。结果日军指控他们是国民党政府的雇佣人员,所以必须给予他们敌国政府官员的待遇。
日军总工程师:什么待遇?
费池:枪毙。
日军总工程师大吃一惊。
费池:全部拉到江边枪毙了。现在五十四个人只剩下了十二个。那十二个人当时是半夜休息,在家里,没去上班,无意中逃了一条命。
日军总工程师:不会是这样的!
费池:后来,根据你们军队这些天在南京惊世骇俗的表现,我们才悟出来,你们的军人们就是存心报复这些工人,他们希望南京永远陷入黑暗,陷入瘫痪。
日军总工程师:你在污蔑我们帝国的军队!
费池:你是昨天刚来南京的?
日军总工程师:我来了一个礼拜了。
费池:看来你是个不爱出门的人。
日军总工程师:(有一点惊讶) 你怎么知道?
费池:因为只要你出门,就不可能不看见被杀死的老人、孩子、妇女,可怜那些妇女,尸体都是赤裸的。
日军总工程师霍地站起来,暴怒地瞪着费池:你竟敢对天皇陛下的军人如此诽谤。
日本兵们一个个都进入了出击状态。
费池:你们想在我的办公室里施暴吗?隔壁就有见证人,来自五个国家的见证人!(冷笑) 且不说你还需要我的帮助。没有我的帮助,你在你的上级那里交不了差,不是吗?
日军总工程师略微压抑了一点自己的怒气。
费池:(英文) 我把四十个电厂工人被残害的背景告诉了你,所以我希望你明白,剩下的十二个人为什么躲藏得那么隐秘。同时,也明白你需要的帮助是多么难以获得。就是我帮你去寻找他们,我也不可能强迫他们站出来,跟你们走,回到电厂去上班,为了杀害他们同事的占领军的需求去服务。这是中国人的南京,我是个美国人,对他们只有慈善的义务,没有行政权力。明白了吗?
总工程师看着他,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
费池:门在那边,我就不送你们了。
安全区 黄昏/外
拥挤的帐篷区。
日军总工程师和一个小队的日本兵把难民们集中在一片狭窄的空地上。两个日本兵把一个临时抓来的面容苍老的翻译跌跌撞撞地从人群外押解到日军总工程师身边,塞给他一个铁皮喇叭。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老乡们,我现在在寻找发电厂的工人,假如你们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请告诉我。每一个向我报告的人,都能得到优厚的犒赏。
翻译:大家原谅,我日语不太好,他们非要逼我来。我只能勉强把意思翻译一下,他们问你们,谁知道电厂工人的下落,告诉他们,他们赏钱。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开口了:赏多少钱?
翻译问日军总工程师一句,得到答复后,他转向日军那个男人:五块大洋。
五十多岁的男人:(嘲讽地笑笑) 我还当五百块呢!
翻译:这句话我就不翻了。(他转向日军总工程师) 他说他不知道。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恢复供电,是恢复你们老百姓正常生活的第一步。可以提供生活方便,减少犯罪,很快我们还要恢复自来水的供应。
翻译把日军总工程师的意思简单翻译了一遍。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假如你们不提供电厂工人的信息,我们就要从你们这些人里带走二十个男性,作为你们不合作的惩罚。
翻译:狗日的要抓人!要抓我们二十个人走,惩罚我们!
难民们乱了,有的人往人群外面溜去。
一个日本兵看见几个男人开始往远处跑,跟同伴低声咕噜一句。
四五个日本兵追上去,把逃跑的难民抓住,押到日军总工程师面前,开始往他们手上拴绳子。
日军总工程师:(日语) 大家看见了吧?这就是他们不合作的结果。
翻译把日军总工程师的意思简单地翻出来。
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慢慢走出人群。
五十多岁的男人:我是电厂的工段长。把他们放了吧。
翻译:(日语) 他说他就是你们要找的电厂工段长。
日军总工程师眼睛亮了。
教堂/大厅 黄昏/内
长椅上,坐着躺着受了巨大惊吓,尚未缓过来的女学生们。
英格曼走到她们面前:我听法比说了,孩子们。那些一贯被人当作最卑贱的人,在这样的时候,做出让我刮目相看的举措。我非常感激她们。
徐小愚:她们去了……还会不会回来?
英格曼:当然。
女学生丁:那我们还见得到她们?
英格曼:当然!
书娟:您怎么知道?
英格曼:因为我会跟她们一起去。别忘了,风琴师走了之后,是我给你们伴奏的!唱诗有风琴伴奏和没有,区别太大了。
刘安娜:那您一定要把她们带回来!
英格曼:(悲哀地一笑) 放心吧。
教堂/院子 日/外
持续被打响的门铃。
法比拉开小窗,看见军曹和日本小兵站在门外,那个挂衣服的架子车上面蒙着雪白的缎子。
日本小兵冷漠地揭开白缎子,露出里面华美的黑丝绒水手裙。
法比懵懂地看着这些裙子。
日本小兵:(日语语法的汉语) 今晚,这些、穿、必须。
法比:(不懂) 什么?!
日本小兵:(努力地耐性,温和地解释) (汉语) 皇军,礼物的,给学生。
教堂/厨房 傍晚/内
女人们靠的靠,坐的坐,站的站,有的在互相捏背,有的脱下皮鞋,用不知哪里找来的树枝刮着上面的泥土。
玉墨站在她们前面,眼睛慢慢扫视着每一张脸:你们说话呀!
玉笙:我不是说了吗?我跟着你玉墨姐,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玉箫:我也是。反正不能让那帮小丫头给日本兵带走。
喃呢:去了阿回得来啊?
春池:回到哪里来?
喃呢:回到教堂里来啊……
红绫:呆话!你阿懂什么叫替死鬼啊?去了就是替死鬼!
喃呢:那我不去。
另外两个女人也低声咕噜:我们也不去。
英格曼出现在门口。
英格曼用温和的目光跟每一个人打招呼。似乎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们。没有了妆容和修饰,她们显得年轻平实:我听法比说了。你们刚才跟学生们许了愿,要代替她们,去参加日本人的晚会。我非常感激你们。你们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应该说,这种自我牺牲精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精神。
女人们半懂不懂地听着他的说教。
玉墨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
英格曼:谢谢你们。
教堂/院子/厨房门外 傍晚/外
法比推着衣架车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停下来,听着厨房里的对话。
教堂/厨房 傍晚/内
英格曼:我也替孩子们谢谢你们。当然,她们自己也会亲自向你们表达感激的。(急于推进计划) 下面你们打算怎么做,是不是已经商议好了?
玉墨:我们姐妹刚才正在商议。
喃呢:你跟谁个商议了?!
玉墨:我想,我们要是装扮成学生,跟日本人走。
另外两三个女人低声抗议:“我反正不装扮!凭什么要我们去?我们又不是女学生!”“就是,那些学生从头到现在就没把我们看成是人!”“人家屁股比我们脸还娇贵,用一下她们的茅厕都不让用,不是打就是骂的!”“骂起来的话戳人心窝子嘛!”
玉墨看着她们。
英格曼:可是,你们已经跟学生们许愿。
春池:我们要是不许愿,她们已经掉下去摔死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她们跳楼吧?就算她们讨厌我们,嘴不饶人,我们也不想看着她们跌死啊!
喃呢:当时我就那样说一句,现在就赖到我头上啦?又没有签字画押!早晓得要我去当替死鬼,才不该救她们呢!
春池:我还有老爹老妈要养呢!
某女人:(嘟哝着) 我弟弟是瘫子,我家就指望我挣的这几个钱!
某女人们:我们不走。
英格曼看着她们,脸色变得严峻了: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些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交给日本兵的。我们这些人里面,包括我,包括你们,必须要做出牺牲。到了必要的情况下,作为本堂神父,我有权请你们离开这里。
女人们愣了。
玉墨眼睛烁烁发亮地看着这个西方老人,目光渐渐变得对立:您的意思是,我们自愿跟日本人走是最好的,是识时务,对吧?要不然,您就要在日本人上门的时候向我们下逐客令。
英格曼:当然,我希望你们是自愿的。出于自愿去拯救一群未成年的无辜的孩子们,你们其实完成了最彻底的自我救赎,你们就是世界上最圣洁的女人。
玉墨突然哈哈大笑。
英格曼被她笑得愣住了,渐渐恼怒起来。
教堂/大厅 傍晚/外
女学生们默默地祈祷着。
圣母圣婴的目光温柔地看着这群凶吉未卜的少女们。
天色已经很暗了。
书娟站起来,向大厅外面走去。
教堂/厨房 傍晚/内
玉墨收住笑声,看着英格曼。
玉墨:姐妹们,你们听见没有?这件事神父已经想了几天了,我们要是刚才没有在钟楼顶上对小女娃许愿,神父也会跟我们下逐客令,让日本人把我们带走的。我们想为小姑娘们担当一下,人家没有领情啊!
教堂/厨房门外 傍晚/外
法比瞪着眼睛,此刻的玉墨生动泼辣,撩人魂魄。
书娟跑过来,把脸凑近窗户。
教堂/厨房 傍晚/内
玉墨:神父操心的是我们的灵魂,操心都操碎了!(她转过脸,看着英格曼) 您是为我们的灵魂着想,才给我们一个自我牺牲的机会,是吧,神父?姐妹们,有这个机会不容易啊,千载难逢的!
英格曼:我重复一遍……
玉墨:不用您重复。人家没说出口的话,我都听得懂,慢说您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会走的。(指着姐妹们) 她们走不走,是她们的事,我勉强不得。我走可不是为我的灵魂,我顾不上什么灵魂啊,救赎啊。我只晓得,我这一条命能抵一条命。我就是看不得那些十四岁的性命去给东洋畜生糟蹋,才出来抵挡的。我当年也只有十四岁,那时候要是有一个成年人像我现在这样,为我抵挡一下,我就不是今天的赵玉墨!赵玉墨活到二十四岁,也算够本,能抵一条嫩嫩的小命,我心甘情愿。
教堂/厨房门外 傍晚/外
书娟深受震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依然妩媚,甚至眼下在她的美艳中夹杂了底层人的粗糙和生命力,书娟像是刚认识她一样看着她。
教堂/厨房 傍晚/内
英格曼愣住了。他不完全懂玉墨的语言,但意思是明白的。
法比把那个衣服架子车推进门,像推着灵车一样阴沉丧气。
红绫:这是什么东西?
法比揭开那块白缎子,露出华丽的黑丝绒校服裙。
英格曼:哪来的?!
法比:日本人为了她们……
喃呢:让我穿漂亮衣服,我就会去?我才不去!穿金戴银我都不去!陪葬的还穿金戴银呢!嘴里还含着玉呢!
玉墨:我不逼你们,我自己能顶替一个是一个。
玉笙和玉箫马上站到玉墨身边。
红绫懒洋洋地站起来,往玉墨身边靠拢,对剩下的女人嘲讽地笑着:唉,你们当你们自己是谁呀?比藏玉楼的头牌赵玉墨还要金枝玉叶啊?比臭泥塘的烂泥还贱的命,自己还当宝贝呢!
红绫浪里浪荡地把胳膊肘搭在玉墨的肩膀上,斜着眼睛看玉墨,自我贬低地微笑着:你没把我红绫往眼里夹,我也跟你作对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来巴结你,不嫌弃吧?
玉墨对她一笑,眼泪涌上来。
春池:(小声嘟哝) 贱的贵的都是命,该贵的去,贵的就要去,轮不上我们这些命贱的去抵。
喃呢:我反正不去,除了小日本的枪顶到我后脊梁上。
女人们消极被动地抵抗着,有人偷眼看看玉墨、红绫等。
英格曼沉下脸看着她们。
玉墨:好,有种你们就在这里赖到底。占人家地盘,吃人家口粮,看着日本人把那些小丫头拖去祸害,眼睛都不要眨!你们把自己藏这么好,要留给谁呀?留着阿有人疼有人爱?好吧,你们就在这里藏着,在这里过小年过大年,过了初一过十五,藏到转世投胎,投个好胎,也做女学生,让命贱的给你们狗日的垫背!
她此刻像个乡村泼妇,一句话出口,好几头挨骂,骂得那么痛快,但又不能确定她具体是骂谁,似乎连她自己都骂进去了。
法比:你们谁都不要去。
英格曼:法比你……
法比:我刚才又测量了一下,地道还有一尺多就打通了,我现在就抓紧时间去打,神父,日本人来的时候,你跟他们请求一下,拖延一两个小时,就说孩子们梳洗打扮,更衣换鞋,要不就说,她们还在排练,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天马上要黑了,天黑以后,我们就从地道出去!
英格曼:法比,已经到这时候了,说点有用的话!
法比:我现在就去地道。
法比转身要走,被英格曼拉住:你知道这风险有多大吗?说不定所有人都会遇难……日本人不是傻瓜,绝不止单单围住教堂的围墙……
法比甩开他的手,英格曼差点被他甩倒:对不起神父,我没时间跟您耽误!
英格曼:站住。这事我没有和你商量。
法比:(对女人们,女学生们) 都拿好你们的东西,换上能走能跑的鞋子,我们所有人一块逃生。只要法比活着,谁都不要想把你们拉去给日本人祸害!
玉墨挡住他,对他温情地一笑:没人拉我们。我们是自愿的。(下巴一挑指着喃呢等四个女人) 有人愿意赖在这里,我也不拉她。
春池被激怒了,跳起来:谁说我要赖在这里啊?!我稀罕赖在这里?
玉墨:(笑了,搂了春池一下) 我就说嘛,藏玉楼的姐妹,平时面和心不和,到了对付外人的时候,是心和面不和。
现在只剩下喃呢孤零零地坐在一边。
玉墨:(对神父和法比) 对不起了,现在要请你们各位包涵一下,容我们梳洗装扮,(她拿起一件黑丝绒水手裙) 这么漂亮的衣服,非要一张干净脸蛋才配。
英格曼寄托全盘希望地看着玉墨:赵小姐,你觉得你们能装扮得像吗?
红绫:(笑嘻嘻地) 放心吧神父,我们这些人,除了装我们自己装不像,装谁都像!
玉墨:法比,帮我们烧点热水吧。
法比:等一下。
玉墨:我们好不容易打定主意,不要让我们再三心二意了。时间已经不够了。你们也该给孩子们准备一下。
法比看着厨房的门在他们面前慢慢掩上。
教堂/大门外 日/外
围着教堂的日本兵们一动不动地把枪口刺刀对准教堂。
黑岩的轿车停在路对面。
教堂/厨房 傍晚/内
一桶一桶的雪被倒在大锅里。
炉灶里火正旺。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法比铲起一铲煤炭,添进灶眼。
书娟默默地走过来,看着灶眼里火焰腾起。
地上,炭灰仍然闪着几个细小的火星。
书娟似乎被那炭灰烫了一样,猛地缩回目光。
书娟和法比都呆呆地瞪着灶眼里金色的火焰。
教堂/地窖 傍晚/内
女人的头发都剪短了,留着厚厚的刘海,一剪子似乎剪去了四五岁年龄。但她们的手艺经不住细看,细看剪得非常粗糙。
红绫对着粉盒上的小镜子前照后照:哎春池,你怎么给我剪的?这边比这边长一点!看着我的脸是歪的!
某女人:(打趣地) 哦,红绫的脸不是歪的?
红绫:你的屁股才歪!
春池走过来:那我来给你补一剪子!
春池看都没有细看,拎起红绫的耳朵下的一撮头发就是一剪子。
红绫再一看,又叫起来:现在这边又短了!你看好再剪啊!
春池:哎哟,死讲究!我又不是开剃头铺的!
红绫:你亏得不开剃头铺,不然赔本赔得裤子都没得穿!
玉笙和玉箫各拎着盛满热水的铁桶走下梯子。
玉笙:裤子屁股的,老远就听见了!
玉箫:你们这些人就是本性难改,还没出教堂大门呢,脏话丑话又来了!
红绫:这么多天,当着小女娃们,不敢讲这个,不敢讲那个,憋死了,肠子都没伸直一样的!春池,再帮我修一下!
春池拿着剪子,左右看看红绫:我怎么看不出来一边高一边低?
红绫:那你就是一个眼高一个眼低。
春池:(威胁地) 你说的啊!
她一手拿剪子,一手拎起红绫的头发,红绫赶紧一扭头,脱身便跑。
春池拿着剪子在后面追,两人在窄小的空间里嬉笑打闹。
玉墨走过来,接过小剪子:不要闹了,时间本来就紧,还不赶紧梳洗!
玉墨用自己那把折叠的袖珍剪刀仔细给红绫修剪头发。
玉箫:我还记得,玉墨姐用这把小剪子给豆蔻剪眼睫毛,那时候豆蔻刚卖到藏玉楼。
玉笙:才七八岁,一头一身的虱子,捉都捉不过来!
玉箫:小丫头跟浦生跑出去,不晓得还活着没有?
大家都沉默了。
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傍晚/内
心脏测试仪上的曲线走得高高低低。
氧气瓶的小玻璃罐里回流着水泡。
输液管子的滴液一滴滴地循环。
血压器的水银柱上升、上升、下降。
金属手术盘子里,沾满鲜血的钳子,刀子落进盘内。
一团又一团浸透血的棉花和纱布被扔进金属桶内。
这些就代表着豆蔻的生命。
手术仍在继续。威尔逊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跟随着自己的手。
护士甲凑近威尔逊:(英文) 大夫,手术已经六个半小时了,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继续?
威尔逊:(英文) 谢谢,不用。
教堂/地窖 傍晚/内
玉墨替红绫轻轻拍去肩上的碎头发,退后两步,打量着红绫。
红绫自己也拿着小镜子打量:这里还长一点点!
春池: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嘛!剪那么好看,给哪个看?给那些祸害我们的小日本看?
玉箫:他们也配!你还指望山猪吃得来细糠?
玉墨:那就不要好看了?他们把我们当成中国女孩子,我们就要做最整齐最漂亮最高贵的女孩子!死人入殓还要涂脂抹粉呢!那你们说,涂抹漂亮是给阎王看还是给小鬼看?梳洗干净,打扮漂亮,是女人自己得意,女人自己尊重自己。
红绫:就是嘛,捞到当女学生,容易的吗?横竖这辈子当不成真学生了,索性漂漂亮亮假扮一次!
女人们让她说得伤感了,都沉默下来。
红绫脱下外衣,走到桶边上,用毛巾蘸了热水,热在胸口,发出一声尖叫:好舒服!快来呀!
女人们纷纷脱下外衣,穿着衬衣、肚兜或者衬裙,围拢上来,把毛巾或手绢或布片投入热水。
她们的动作是默默的,消极的。
红绫把几滴热水放在玉箫的后脖颈上,玉箫尖叫的同时,跳开来,接着又反扑红绫。
气氛松快了一些。只有喃呢还缩着头缩着肩膀坐在地铺上。
红绫:喃呢,死过来,我给你剪头发!
喃呢捂住自己的头。
红绫:除了你做老鳖,把头缩到鳖壳子里!你们几个,过来,帮我按住她的手!
几个女人上来,企图制服喃呢。
喃呢又蹬腿,又跺脚,发疯一样抵抗:你们哪个敢上来,看我咬掉她的爪子!
玉墨:把剪子给我吧。喃呢,来,我保证给你剪得漂漂亮亮的,比真的女学生还要漂亮!
喃呢似乎听进了玉墨的话,安静了一些,慢慢爬起来。
玉墨刚要凑近她,她突然抓住玉墨的手,然后把剪子夺过来,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要剪就朝这里剪!你们哪个再过来,我就剪了!
玉墨和所有女人们都愣住了。
喃呢冲天的委屈,哭了起来:我也是我妈十月怀胎生出来的,要是她有法子,她也送我进学堂做学生,我爹妈穷,就要逼我给那些小丫头垫背?
玉笙悄悄地往她身后绕。
喃呢:你们再逼我,我就跑出去告诉日本人,你们都是假扮的学生!
红绫:敢!你个死丫头!那时候罚你倒痰盂罚少了,是不是?
喃呢:反正我不去!我死都不去!
玉笙一腿扫出去,喃呢没有防备,跌倒在地,红绫等人扑上来,摁住她,把她的头发剪下来。
喃呢凄惨地哭着。
玉墨悲哀地看着女伴们。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长短针指着五点二十分。
日本宪兵拘留室 傍晚/内
挤满犯人的临时拘留室的门打开了,孟繁明被推进来。
他颓然地靠着墙壁倒下,看着高高的小窗口透出黄昏的微光。
教堂/厨房后面 傍晚/外
法比又向灶里添加了一铲子煤。
书娟的眼睛看着火焰,火苗因为添了新煤暗了一下,转而更亮了:法比……
法比看着她。
书娟:我爸爸……当时也不知道怎么碰上她的。
法比:碰上谁?
书娟:赵玉墨。
法比不说话,从他的目光我们看出他心里很乱又很空洞。
书娟:我爸爸还是蛮有眼力的,找到她。
教堂/餐厅 日/内
法比推开门,看见烛光朝着一个穿黑丝绒水手裙的年轻女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玉墨。
玉墨没有注意到法比的到来,全神贯注地打量自己投在餐柜上的影子。餐柜前面的玻璃被日本兵打碎了,柜子的底板是镜子,虽然裂了,还是能照出她身影的大概。
法比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是同一个玉墨。
玉墨此刻也看见了法比,先是吃了一惊,随之羞怯地笑了:你肯定心里在想,都这时候了,还爱美呢!
法比:(赶紧避开目光)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玉墨:我也不知道你会进来。
法比:那我就出去了。
玉墨:等一下。
法比站在门口。
玉墨:我本来就想去找你的。那,(指着餐桌上一个绸缎小袋子) 这个,你帮我收好。
法比拿起小袋子,打开,烛光闪耀在一小堆金银珠宝上。
法比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难地看着它们,拒绝也不是,接收也不是。
玉墨:我活到这么大,就攒了这点东西。
法比:我给你收好就是了。
玉墨:看你吓的,丢了就拉倒!又没哪样东西是价值连城的!这里面有三个戒指,还能卖出点钱,假如我回不来,等到仗打完,日子太平了,你就把它们捐给孤儿院吧,别跟神父老爷子说是我捐的。(玩世不恭地一笑) 其实也不是我捐的,就算那几个有钱无心的负心汉捐的。帮他们积点阴德。他们给我戴上那些戒指的时候,都说要娶我。
玉墨笑笑,似乎觉得荒唐滑稽,没有失败和自怜的感觉。
法比慢慢系起绸缎袋子的绳子:这些东西我暂时帮你收起来。我会想法子去找你,把你救出来。把你们都救出来。
玉墨:从这里出去,就没得救了。你想啊,日本人还分不清小姑娘和妇道人家,就算趁着天黑蒙混一会儿,到了他们的地方,还能蒙混到底?就是瞎眼的老虎狮子,逮到活物,一口咬下去,也尝得出它是不是羊羔。这些,我这两天都想过了。
法比:(吃惊地) 这两天……
玉墨:(一笑) 对啊,跟神父一样,想了两三天了。生死大事,不要花个两三天去好好想想吗?
法比:那你一直那么卖力地跟着我,挖地道……
玉墨:总要留点希望给自己。
法比慢慢坐下来。
玉墨也在他对面坐下来。
法比的手表正好放在桌面上,细小的针在以它不可视的但不可逆转的动作移动着。
玉墨:你在想什么?
法比:我在想,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哪里?
玉墨:你在哪里?
法比:我就在这座教堂里。二十三岁,从美国进修回来了。要是……
他停下来,不说了。
玉墨:要是你在我继父把我卖到藏玉楼之前碰到我?你就可以掏出一百五十块大洋,往我继父面前一扔,跟他说,那,钱你拿去,这个小姑娘我带走了!(笑笑) 那时候你有一百五十块大洋吗?
法比摇摇头。
玉墨:就是有,你肯往我身上花吗?
法比点点头。
玉墨:然后呢?
法比不语。
玉墨:然后你找份事情做,挣薪水养活我,我在家给你煮饭打扫,伺候你。
法比:我才不会让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伺候呢,我会让你去读书,就像那些女学生们一样。
玉墨变得一脸凄然:像那些女学生一样,碰到眼下这种厄运,好有一帮命更不济的女人去顶替,是吧?
法比无言以对。
女人们一个个都走进餐厅,手上拿着自己的体己细软。
红绫:法比,你要给我们当好守财奴,啊?(把一个手袋放到桌上) 这是我的。我是个败家婆,赚一个,花两个,越喜欢钱,越没有钱。这里就是几十块大洋和一点首饰,都托给你个扬州法比了!
女人们纷纷把裘皮衣物、小皮包、首饰包等等放在餐桌上,桌面上渐渐堆起一座不小的宝山。
法比:你们都记好各人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要拿乱了。
红绫:(大大咧咧地) 放心,我们都记的有账。怕你扬州法比找上个相好,把我们的东西拿去送人情!
她哈哈大笑起来。
法比看了玉墨一眼,玉墨也笑笑。
教堂/围墙外 傍晚/外
日本小兵凛然地持枪警戒,把自己干的事很当回事。
黑岩的轿车内 傍晚/内
黑岩看着手表。
特写:表盘上的时间为5:45。
金陵大学医院/手术室 傍晚/内
威尔逊还在手术台上给豆蔻做手术。
护士甲递给他一根穿了线的缝合针。
威尔逊:不行,针太粗!用这么粗的针,以后小姑娘会浑身疤痕的!这些禽兽!往孩子的身上扎了这么多刀,她以后怎么成家?
护士甲:可是,细针都用完了!
威尔逊:快想法子找啊!
护士甲:您已经在手术台上七个小时了!
威尔逊:你要不快去找,手术就会变成九个小时,十个小时……二十四个小时!
护士甲紧张地看着满脸汗珠,快要虚脱的威尔逊。
教堂/大厅 日/内
女学生们仍然在低头祷告,英格曼站在她们面前:愿主减轻她们肉体的屈辱,缓解伤害,让她们的灵魂得到解脱,让她们在难以忍受的时刻能够感到我们的心与她们同在,感到我们对于她们的祝福和安慰。她们的牺牲会获得善果,她们的恩典,永远不会被忘记。愿我主保佑这些善良的女人,阿门!
女学生们:(低声地) 阿门!
一阵沉默。
某女学生怯生生地提问起来。
某女学生:她们真的会回来吗?
英格曼:我会跟她们一块去的。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证她们的生命安全,争取在晚会以后把她们带回来。
书娟看着神父悲悯的眼睛。
英格曼:孩子们,一旦我和她们离开了教堂,日本兵很可能会撤除岗哨,法比会立刻带领你们离开这里。所以,你们要抓紧时间做好旅行的准备。
女学生们陆续站起。
此刻,她们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都回过头——
出现在门口的,是以玉墨为首的女人们,一色的童花头,一色的淡妆粉唇,一色的黑丝绒水手裙,乍一看非常乱真,就是一群漂亮的青春少女,只是漂亮得过分抢眼,漂亮得有些可疑了。她们各自拿着一本圣经歌本。
英格曼戴上老花镜,看着她们,一个个地打量,似乎悟出她们是可以纯洁的,她们错过了做好女人的机会。
玉墨:(对女学生们) 还要请教同学们一下:这些唱歌的本子,你们是怎么拿的,怎么翻的,还有你们怎么站队伍上台下台?
红绫:我们是猪看唱本,跟看料槽差不多,不过要摆出人样子来,是吧?
女人们和女孩们都不自禁地笑了。
刘安娜:我们摆一遍给你们看看吧。
她跟同学们打了个手势,每个同学都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歌本。
书娟走到玉墨面前,看着她。那么美丽,那么青春,女孩简直有点自惭形秽了:(小声地) 对不起。
玉墨:(笑笑) 我俩打个平手,有什么对不起的?
书娟:不是……我是说……我知道我父亲和你。
玉墨:你父亲?
书娟:他姓孟。
玉墨大惊失色地看着书娟,正要说什么,书娟抢先开口。
书娟:来,我来教你。
玉墨仍然处在震惊中,打量着书娟:(喃喃地) 我该想到的……
书娟:对不起……
玉墨:(把唱本递给她,笑笑) 那就好好教我,算你跟我讨饶!
教堂/厨房 傍晚/内
喃呢飞快地脱下黑丝绒裙子,扔在地上,又解恨地在裙子上使劲跺了几脚,然后跑出门去。
教堂/院子 傍晚/外
喃呢慌张地四面八方看着,向中院跑去。
教堂/大厅 傍晚/内
玉墨等人正要跟着学生们走上舞台,突然发现人数不对:喃呢跑哪去了?!
某女人:刚才听她讲,她要解手……
英格曼的眼里,疑惑和惊惧一闪。
红绫:搞不好临阵逃脱了。
玉笙:逃脱她早点逃,到这时候了,事情都要给她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