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地窖 夜/内
一块砖头活动了,刘安娜兴奋地转过带着泥灰的脸。
刘安娜:看,这块砖快起下来了!
书娟割破的手被随便包扎起来,仍在用碎镜片刨挖,动作既机械又神经质,鼻子上、头发上都是灰白的泥灰。
徐小愚:书娟,我来接替你吧。
书娟不理会,身体稍微调转一点,用脊背对着她,拒绝的姿态。
刘安娜:试试看,看能不能把这块砖撬下来……
某女学生:(发愁地) 都半夜了,一块砖头还没撬下来!……
女学生丁:就是啊,等这么多砖头都撬下来,我们早就饿死了!
某女学生:反正我马上就要渴死了!
书娟:(瞪着疯狂的眼睛) 又来了!又来了!除了讲风凉话,屁事都不做!……
女学生丁:你又不要人家做!
某女学生:是的嘛!我已经饿得头昏眼花了,就是洞打通了,我也没得气力往外钻!
书娟:那你们就不要钻!姑奶奶打通的洞,看你们哪个敢钻出去!
某女学生: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书娟:(恶狠狠地逼近她们) 就不让你们出去!……你们什么都想要现成的?!我爸爸断了一只手,血都差点流光,命都差一点送掉,现在还不晓得他是死是活,就为了给你们现成的!给你们搞来现成的粮食,现成的通行证,你们这种人,好吃懒做,没有现成的就晓得抱怨……
某女学生:(激烈反驳) 我们又没叫你爸爸给我们现成的!
某女学生:就是嘛!他救我们,还不是为了救你吗?
某女学生:(冷嘲热讽) 说不定就是为了救他自己。他怕人家叫他汉奸,才想做好人,给我们送吃的……
书娟忍无可忍地扑上去,给刚才说话的那个女同学一耳光。她的对手也不好惹,上来揪住她的头发……
徐小愚看见书娟渐渐落下风,小松鼠一样蹿上去,抱住那个女同学的腰部……
刘安娜:你们还有劲打呢?!
徐小愚踢着女同学的屁股,一边不住地叫骂。
刘安娜:吃饱了胀多了,是不是?!……
她把两拨人分开。书娟头发披散,脸上落下好几道指甲抓出的血痕,呼呼地喘粗气。
书娟:赵玉墨她们顶替我们去遭罪,也是为她们自己是吧?你们阿晓得她们姓什么叫什么?阿想记住她们的姓名,以后好去找她们,连她们的名字你们都没想到问一下,记下来,我打赌你们以后是不想去找她们的!不要说去找她们,就是纪念她们,祭拜她们,连名字都不晓得!
女学生们被这番话震动了。
某女学生:你晓得她们的名字?
书娟:废话!都跟你一样,良心长在狗肚子里,跟着狗屎拉出去了!
刘安娜:孟书娟!能不能不讲那么脏的话?!
徐小愚:不脏不解气!她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货色,就配听脏的臭的!
某女学生:你才配!……
徐小愚又要冲锋,被刘安娜拉住。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水池下的洞穴 夜/内
法比仍然蜷缩在无比窄小的空间里,寒冷无比,刚刚试着动一动,立刻牵动了肩膀上的刀伤,疼痛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我小日本舅子!日你姐姐的!……
突然,从楼下传来歌声……
法比停止了动作,全神贯注聆听。
玉墨:(画外音) (领唱) ……哦,玛利亚,你满怀悲悯,我主与你同在……
莫愁公寓/上空/外面的马路 夜/外
玉墨领唱的“圣母颂”在女人们和声的配合下,伴着钢琴弹奏声回荡在雪花纷飞的空寂街道上。
女人们:(合唱) 降福于女人中最幸运的你,降福于你腹内最珍贵的果实。
角落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在弹奏钢琴。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似乎忘记了装扮女学生,而只是做一个虔诚的女教徒在歌唱,她手里端着一支蜡烛,如同祭拜中的教徒一般肃穆,充满缅怀地端着蜡烛慢慢从大门口走进来……
每一个“女学生”都像玉墨一样,端着蜡烛,合唱着和声,一个接一个慢慢走进餐厅的门,跟随着玉墨慢慢走上小小的舞台。
田中沉迷地打量着玉墨的脸庞,她的身材,她的纤足……
每一盏壁灯的位置都摆置了蜡台,燃着两只蜡烛。一种祭奠和膜拜的宗教气氛随着烛光弥漫开来。
巨大的餐桌上,摆着鲜嫩的生肉席,各种生鱼生鱿生贝、生牛肉、生马肉……各色肉类在无数蜡烛中显得格外剔透而多汁……
玉墨捧着蜡烛,半闭着眼睛,垂怜地看着蜡烛光所及的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缺乏灵魂的眼睛,一只只习惯性摁在自己武器上的戴着白手套的手,一大片仰望着她的男性面孔和眼睛,灵魂似乎是真空的。
玉箫的眼泪慢慢流下来。
红绫玩世不恭地挑着嘴角。
离红绫最近的是那个老军官,他的眼睛似乎在垂涎,脸上闪动着暴食后特有的润泽。
莫愁公寓/附近的马路 夜/外
玉墨:(领唱) (画外音) 哦,圣洁的玛利亚,神圣的母亲……
孟繁明听见了天空中的《圣母颂》,惊呆了。
女人们:(合唱) (画外音) 为我们这些罪孽者祈祷吧,在我们受难的时分……
他寻着歌声的源头急匆匆走来……
马上被一道可移动的铁丝网拦住。两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突然跳出来。
日本兵甲:不准过去!
孟繁明:(掏出通行证) 我在这所公寓里住。
日本兵甲接过通行证,用电筒仔细查看,又把手电筒直直地照在孟繁明的脸上。
日本兵乙:不准过去!
孟繁明:(打着手势) 里面……唱歌?(手势绝望疯狂) (英文) 我的女儿,唱歌!(中文) 这是我女儿唱的!(无比生硬断裂的日语) 我女儿!唱歌!让我!进去!
日本兵乙:(对同伴) (日语) 他好像说,他女儿,在里面唱歌!
日本兵甲:(把通行证还给孟) 走吧!
孟繁明:(中文) 我要,进去!
他们把刺刀顶在孟繁明的大衣上。
孟繁明和他们对峙着。
歌声柔美庄严。
孟繁明站在那里,扬起脸,似乎漫天的雪花都是音符。
慢慢地,他听出了蹊跷,眼睛里出现了不解,又听了一句,不解转化为惊异:歌声不是来自一群半童女半少女的学生们……
他转过身,正要顺着来路走去,一面仍然用听觉仔细分辨歌声……
孟繁明:(慢慢地摇头) 书娟的声音不在里面……
日本兵甲:(日语) 什么?!
孟繁明:(还是慢慢摇头) 不像我的女儿,不是书娟的声音……(日语) 求你们了,让我进去看看!
日本兵乙:(日语) 快走开!
孟繁明:(手势激烈,同时一字一句地说着日语) 她们是女学生,是吗?
日本兵甲:(日语) 不知道!滚开!
两个日本兵跳过铁丝网,把孟繁明推开。
莫愁公寓周围 夜/外
孟繁明在寻找一个能够接近公寓的地方,但每个能够接近楼体的地方都设防森严。
歌声随着他飘绕,忽而近,忽而远……
电厂 夜/内
两把枪刺对着工段长和另一位工人的脊背。
日军总工程师匆匆跑来:为什么还修不好?!
工段长:刀枪就这么顶在脊背上,谁敢动呢?
日军总工程师听了翻译的译文,对那两个日本兵摆了摆下巴:你们退后一点。
工段长:再说,恢复供电是麻烦的事情,能找到这几个人就算我们运气,不过修理工具、材料一时都找不齐全,今晚修复恐怕不大可能。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走上前来,放下蜡烛。女人们跟着她,都走上前,把蜡烛沿着舞台的边沿放下。小小的舞台被烛光勾勒。
玉墨:下面,我们要唱一首关于南京城的古老诗词。
一名翻译将玉墨的话翻出来。田中微笑着带头鼓掌。
玉墨微微屈膝,道了个万福。
玉墨:(清唱评弹调)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众女人和她唱道: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做烟罗,几曾识干戈?
玉墨:(领唱) 一朝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众女人:(合唱) 自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
田中对“女学生”们此刻的成熟和悲愤感到疑惑,转过脸对着翻译。
翻译微闭双眼,一手慢慢在腿上击拍……
玉墨: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莫愁公寓周围 夜/外
这里离餐厅烛光摇曳的窗子隔着一条街道,街道上停着被卸下轮子的有轨电车。
孟繁明躲在有轨电车后面倾听着歌声。
众女人:(画外音) 垂泪对宫娥。
闪回:玉墨和孟繁明坐在茶馆剧场里,听着一个女曲艺演员唱评弹——
女曲艺演员:……玉树琼枝做烟罗,几曾识干戈?
孟繁明转过脸,看着玉墨专注倾听的侧影。
女曲艺演员的歌唱化为玉墨的嗓音——
玉墨:(画外音)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孟繁明觉悟到什么,泪水慢慢充盈了眼眶。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和众女人结束了歌唱。
周围的军官都鼓掌喝彩,起哄架秧子,唯有田中木木地坐在椅子上。
田中回过头,看见默默鼓掌的翻译眼睛湿润了。
田中:(威严地) (日语) 请为我翻译这首诗词。
翻译:(日语) 对不起,我们中国的古典诗词,翻译成其他任何国文字,都是糟蹋它们。翻译不好,就是对我们中华文化最灿烂部分的犯罪。
田中:(日语) (大声地) 给我翻译!
刹那间所有人都静下来。
玉墨向田中看过来。
众女人都看着这位突然翻了脸的日军军官。
翻译惊恐地立正,刚才对自己文化的得意和炫耀马上变成了俯首帖耳:(日语) 是!
莫愁公寓/附近的街道 夜/外
刚才拦截孟繁明的日本兵在打电话……
日本兵甲:(日语) ……他说他是唱诗班一个女学生的父亲……
莫愁公寓/餐厅隔壁的接待室 夜/内
勤务兵:(日语) 请你等一下,我去看一看。
勤务兵搁下话筒,走到餐厅门口,往里看去:田中正在听翻译说着什么,脸板下来。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女人们开始歌唱“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田中:(对翻译) (日语) 我怎么觉得,她们不太像女学生?……
翻译往台上看去,从西装口袋里掏出近视镜,戴上,细细地打量一个个女子。
众女人:(唱)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田中:(日语) 她们绝对不止十四岁。
翻译:(日语) 十六岁?
田中:(日语) 也不止。
莫愁公寓/楼顶露台 夜/外
法比从洞穴里爬出,他的腿伤使他步履艰难,一步一趔趄地向前走去。
他绕着露台的围栏查看着,发现一道防火梯子如云梯一样挂在楼背后。
他转过身,用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抓住防火梯第一节脚踏,试探着伸出一条腿,但受伤的腿支撑不住,他只得放弃第一次试探……
莫愁公寓/防火梯 夜/外
玉墨的歌声传来。
玉墨:(画外音) 独自暮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法比一手拉住防火梯的脚踏,身体慢慢挪到梯子上,一面听着这国破家亡之人的歌声。
众女人:(合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法比一点点艰难地向梯子下移动。
依次展现他忍着剧痛的脸,发抖的手,踏空又收回的脚……
他的脚踏上一层积雪,挂着冰柱……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众女人:天上人间……
田中突然站起来,对台上叫喊:(日语) 停止!
翻译:不要唱了!
玉墨:(继续) 别时容易见时难……
田中向舞台上走去,边走边阴沉地打量每一个女子的脸。
玉墨正视田中,似乎挑衅也似乎挑逗:(唱)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莫愁公寓/周围的街道 夜/外
孟繁明听着玉墨的歌声,心碎地微笑。
闪回:玉墨听着女曲艺演员的歌唱,回头瞥他一眼。
特写:他在桌子下拉起她的手。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田中:(盯着玉墨) (日语) 你是学生吗?
翻译将田中的话向女子们翻译一遍。
玉墨:(眼里闪着神秘的微笑) 是的。
田中:(日语) 她们(指所有女子) 都是学生?
玉墨:(英文) 没错啊,都是圣·玛德伦教会女中高一年级学生。
日本兵们霎时端着刀枪围住舞台。
勤务兵跑上台,对着田中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
田中:(低声地) (日语) 女学生的父亲?!……
勤务兵:(日语) 是的。
田中思忖着。
老军官:(日语) 怎么不唱了?!我们还没有听够呢!
年轻军官:(日语) 不是说还要跳舞吗?
田中:(得逞地微笑) 太巧了。把那位父亲带进来。父亲总不会忘记自己女儿的模样和年龄。
莫愁公寓/大门外/大门内 夜/外
孟繁明被两个日本兵押解着,向公寓大门口走去。
他的眼睛里,期待和焦虑更迭,不知道此行凶吉,也不知道命运正在如何摆布他……
他跨进莫愁公寓的大堂,凄惶地四处扫一眼,基本上还是曾经的布置。
闪回:玻璃门打开,他一手拎着大箱子,一手挽着玉墨的手臂进入大厅,玉墨的手里,拿着一把系着红绳的公寓钥匙……
孟繁明收回目光: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莫愁公寓/餐厅隔壁的接待室 夜/内
勤务兵的手拿着电话——
勤务兵:(日语) 请接黑岩大佐住处。
田中双手摁着膝盖,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沙发上。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书房 夜/内
穿着和服式起居袍的黑岩从勤务兵手里接过话筒。
黑岩:(日语) 我是黑岩久治。
田中:(画外音) (日语) 有一位姓孟的中国人来找他的女儿了。你认识他吗?
黑岩:(日语) 我认识他。怎么了?
田中:(画外音)(日语) 没什么。我想,聪子今晚的钢琴演奏会肯定很成功吧?
黑岩:(微笑) (日语) 据她自己说,还过得去。她是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就是太羞怯,缺乏自信……
田中:(画外音) (日语) 代我恭喜她!
黑岩:(日语) 谢谢!
莫愁公寓/餐厅隔壁接待室 夜/内
玉墨和姐妹们相互搂抱,挤在墙角。
田中走进来,旁边跟着四个日本兵和翻译。
姐妹们挤得更紧一些。
田中走到玉墨面前,脱下白手套,抓起她的下巴,轻轻抬起。
玉墨的脸上毫无表情,低垂眼帘。
田中:(日语) 真美,不过可能是冒牌的女学生。
翻译将田中的话翻译出来。
玉墨不语,似乎是极度地害怕和害羞。
田中:(日语)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你们究竟是不是女学生了。
门外响起呵斥和脚步声。
田中扭过头,看着一个穿着考究但浑身污泥斑斑的中国男人被两名日本兵押到门口。
玉墨一抬头,跟孟繁明对视了一刹。
孟繁明惊异地看着她,判断不出形势,懵懂地迟钝地顺着玉墨一个个地端详她身边的女人:一色的童花头,黑丝绒水手裙。一直看到最后一个女人,他也没有发现书娟,与其说他释然不如说他更加糊涂……
玉墨:(对身边的红绫) (耳语) 他怎么来了?
红绫:(幸灾乐祸地微笑) 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这一打仗,冤家们都打到一块了!
玉箫:(耳语) 我看是要坏事了!
红绫:(耳语) (继续微笑) 请问事情还能往哪坏?
玉墨紧紧盯着田中,又瞥一眼孟繁明。
田中:(日语) 听说你女儿就在这些所谓的学生里面?
听了翻译的译文,孟繁明懵懂地点头,视浅又回到玉墨脸上。
田中:(日语) 可以告诉我哪一个是你的女儿吗?
孟繁明的目光扫视着玉墨,红绫,玉笙……他不知道一旦认她们中间的某人作“女儿”,后果是什么,对于她是福是祸……
红绫:(娇嗲地一笑) 孟叔叔,好久不见,是不是认不出我们了?
田中听了翻译的翻译,冷眼观察孟繁明和“女学生”们。
玉墨慢慢走上来,眼里含着眼泪,扑到孟繁明的怀里:爸……
孟繁明把她搂住,用手摸着她孩子气的头发,泪水急流而下。
所有的女人都看着这对乱世重逢的“父女”,似乎也入戏了,个个变得眼泪汪汪。
孟繁明:孩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田中不动声色地听着翻译的译文,似乎信服了。
玉墨抬起满是眼泪的脸:去教堂,为我祈祷!为您的女儿祈祷吧!快去。
孟繁明使劲点点头,再次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找了你好久,总算找到了……
田中听了翻译的话,走到“父女”旁边,微微一笑。
玉墨:(眼睛凝聚着期望和催促,含有某种秘密的语言) 爸爸,快去教堂,为我祈祷!
田中:(日语) 孟先生,你的女儿很有音乐天才。我知道圣·玛德伦教会女中的女孩子都风华绝代,能歌善舞,去年的圣诞,她们在美国大使馆的晚会上的卓绝表演,堪为绝唱。我希望今晚她们能够把她们所有的歌舞都献出来。
孟繁明看着玉墨的眼睛,心里企图破译那秘密语言。
玉墨:快走吧,爸爸,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同学们都知道。
玉墨凄然一笑。
红绫:孟叔叔,别忘了去教堂给我祈祷哦!
玉笙、玉箫:还有我们呢,别忘了……
孟繁明:(流着眼泪) 你们每个孩子,我都不会忘的;我会为你们每一个人都祈祷,但愿我能将幸运带给你们。
田中暗暗地向带孟繁明来的那几个日本兵使了个眼色。
四个日本兵上来,拉住孟繁明往外走。
玉墨始终以那个凄然的微笑目送“父亲”。
孟繁明在门口回头,看一眼玉墨,心如刀绞地回过头。
莫愁公寓/餐厅外 夜/内
日本兵们押解着孟繁明往大门口走去。
田中:(画外音) (日语) 站住。
孟繁明猛地站住脚。田中已经走到他前面,挡住了去路。
田中:(日语) 你的女儿叫什么?多大岁数?
孟繁明急切地等待翻译译完这短短的两个句子。
孟繁明:孟书娟。书本的书,婵娟的娟。虚岁十六。她们同学里,她最大。
翻译流畅地把孟繁明的话翻译出来。
莫愁公寓/大门口 夜/外
孟繁明像是一堆垃圾一样被日本兵们推出大门,倒在印着杂沓的泥污脚印的雪地上。
玉墨:(领唱) (画外音) 别时容易见时难。
众女人:(合唱) (画外音)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莫愁公寓/餐厅门外 夜/内
田中隔着门打量着载歌载舞的“女学生”们,眼神中疑云不散。
莫愁公寓/餐厅 夜/内
玉墨舞到一个个姐妹身边:(低声地) 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多拖一个时辰,小女娃们就少一点危险……
田中从门口走进来,眼睛始终盯着她。
田中带着翻译走到玉墨身边:(日语) 能问一下小姐的名字吗?
玉墨:孟书娟。读书的书,婵娟的娟。婵娟是中国古代楚国爱国诗人屈原的女弟子。
翻译向田中点点头。
田中:(日语) 孟小姐芳龄几何?
玉墨:今年十六,同学里数我年长。
翻译再次向田中点头。
玉墨回到女伴当中,抑制着紧张,舒出一口气。
田中:(转向翻译) (日语) 你们中国女孩子,我看不准。不过你看呢?她像十六岁的处女吗?
翻译:(盯着玉墨纤柔的身段) ……像……也不像……她很美,不是吗?
田中:(阴沉沉地盯着玉墨) (日语) 美固然好,不过她必须是处女。江豚跟河豚,味道到底不同,不是吗?
莫愁公寓/防火梯 夜/外
黑暗里传出法比急促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亮。
他一只手抓住下一层脚踏的铁缆,一只脚向下移动。
一根冰柱被踩掉,向楼下坠落。
特写:冰柱坠落在防火梯下面的雪地上,匕首一般插入积雪。
法比像只壁虎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根仅仅小拇指一般粗的铁缆上,聆听周围的动静……
下关码头 夜/外
探照灯刺眼的光亮中,日本客船靠岸,男女观光客在日本兵的带领下走出船舱,走上浮桥。
地上落着若干传单,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子(田间雪子) 捡起一张传单……
特写:传单上一行日语和中文并列的大标题:日本军队滥杀无辜二十余万人,铁证如山……
南京街道 夜/外
孟繁明思索着走来。
闪回:装扮成女学生的玉墨看着他,眼里传达着某种秘密信息。
玉墨:快去教堂,为我们祈祷……
孟繁明在雪地上跑起来。
南京小巷 夜/外
孟繁明飞奔而来,围巾跑掉了也顾不得去捡。
他跑到巷子口,突然站住,四个日本骑兵整齐地把枪口对准他。
孟繁明赶紧把左臂上的日本袖标指给他们看。
两个骑兵跳下马,一个打着手电,另一个对孟繁明进行全身搜查,搜出一张通行证。
他仔细查看着通行证,还给孟繁明,又在行地摸了摸孟繁明的手腕,顺手将手表撸下来,放在耳边听着,一边不耐烦地向孟繁明打着“快走”的手势……
莫愁公寓/餐厅门外 夜/内
田中向一个日军小队长布置任务。
田中:你带着人,马上去圣·玛德伦教堂,彻底搜查一遍。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搜查,对了,西洋人善于建筑阁楼和地下室,搜查的时候,要注意脚下和头顶上。
小队长:是!
教堂/地窖 夜/内
玻璃划在墙壁上的声音:喀嚓喀嚓喀嚓……
一双双用布片包起来的手握着碎镜片在砖头与砖头之间的泥灰上来回拉动。
女孩子们已经尘满面鬓如霜,一双手把一块松动的砖头拆下,放在地上。
地上放着另一块被她们拆下的砖头。
书娟从三寸宽的豁口看出去,视野比先前开阔多了,雪已经停了,一束月光照着一片雪后的冷清。
刘安娜:(画外音) 书娟,你歇一会儿吧,我换你。
书娟还是趴在豁口上看着……
一双男人的脚进入这个刚打开的视野。那双脚沾着泥水和雪粉,走过去,又走回来。
书娟一下子回过身,惊恐地看着同学们。
刘安娜:怎么了?
书娟:(手指放在嘴唇上) 嘘!
女学生们像是一窝小獐子,把惊恐无助的眼睛瞪得溜圆。
书娟捡起地上那两块拆下的砖头,慌忙塞进豁口。
外面传来孟繁明的低声呼唤:(画外音) 书娟!……娟娟!……
徐小愚:(惊喜地) 是你爸!
书娟:(低声地) 嘘!快把蜡烛熄掉!
女学生们都不解地看着她。
书娟:(低声地) 先看看日本人有没有跟他一块来!
某女学生把蜡烛吹灭。
徐小愚:(低声地) 你连你爸都不相信?!
书娟:(低声地) 这是在打仗。昨天的好人今天搞不好就变成坏人了。你们先藏好,等我搞清他没做汉奸,你们再出来。
徐小愚:(低声地) 要是他做了汉奸,我们怎么办?
书娟:(低声地) 那我宁可死。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走到地窖的被封起来的透气孔跟前,向里面呼唤:娟娟!……娟娟!……
重新被堵上的透气孔沉默着。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和同学们沉默着。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小跑着,四处张望,绝望地呼唤着:孟书娟!……娟娟!……
远处的火光和地上的积雪使视野颇亮堂,他低下头,看着一个脚印也没有的雪地。
他向前院跑去。
教堂/大厅 夜/内
几支粗大的蜡烛还在燃烧着。
孟繁明跑进来,四处呼唤……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把眼睛贴在砖缝上,看见外面雪地上印着父亲狂乱的脚印。
孟繁明的脚再次出现在书娟的视野里,伴随着他嘶哑的呼唤:书娟!……娟娟!……你们在哪里?!……
女学生们看着书娟伏在砖缝上的背影。
书娟决然地转过头,对同学们交代:你们都藏好,一声都不要吱,我先出去看看,如果他还是我的父亲,不是走狗,我再回来叫你们。
女学生们的眼睛默默地应承了她。
南京街道 夜/外
一辆日军卡车开在积雪的马路上。
挂着防滑链条的车轮压出两道清晰的车辙。
卡车开到几个正在篝火边烤火取暖的日本兵旁边,渐渐减速。
小队长摇下车窗,向烤火的日本兵吆喝起来。
小队长:(日语) 喂,伙计!你们知道去圣·玛德伦教堂往哪里走?
烤火的日本兵:(日语) 从这里过去,第三个路口拐弯,一直走,大概两公里多路,你就会看到那座钟楼……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一无所获地从教堂侧门出来,两眼茫然。
突然他听到书娟的声音传来:(画外音) 爸爸我在这里!……
孟繁明的疲惫茫然顿时荡然无存,活力立刻回到他身上。他寻着声音跑去,一边呼唤:书娟!……书娟!……
教堂/地窖 夜/内
书娟:爸爸,爸爸我在这里!
从砖缝里,他看见父亲跑动的双腿接近了,回过头,看了角落一眼:她的同学们坐在酒桶后面。
书娟:(小声地) 不要吱声!
刘安娜点点头。
从砖缝里,她看见孟繁明头颅的影子。
孟繁明:我见到赵玉墨她们了,才知道她们顶替了你们……马上跟我走!
刘安娜和徐小愚已经走到了书娟身边;孟繁明已经获得了她们的信赖。
刘安娜、徐小愚等:孟叔叔!
徐小愚和刘安娜将那两块砖头拿下来,露出一个长方形洞口,孟繁明蹲在地上,向里面张望:你们都在这里?!
书娟、徐小愚、刘安娜:嗯!都在!
其他女学生也渐渐围上来。
孟繁明:太好了!
教堂/厨房 夜/内
沉重的烤箱被推开……
带有地砖的地窖盖子被拉开……
背着书包,拎着皮箱的书娟第一个从地窖里爬出来。
紧接着,一个个背着行李的女学生动作迅速地走出地窖口,像一群士兵一样敏捷。法比曾经在地道里对她们的训练此刻显示出了效果。
教堂/院子 夜/外
孟繁明赶紧接过女儿手里的皮箱。近距离打量,他才看见书娟的脸上几乎戴了一张泥灰面具,她身后所有的同学个个都满脸满头的泥灰。
孟繁明: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了?!
书娟:地窖盖子堵上了,我们想用玻璃碴子把砖头挖开……
孟繁明这才注意到孩子们的手上都包着破布片。
孟繁明:我看看你的手!
书娟:爸爸,我们快走吧!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孟繁明带领着书娟和十几个女学生迅速地从倒塌的大门走出来。
书娟:爸爸,英格曼神父和法比呢?
孟繁明:不知道,我没有看见他们……
书娟突然看见,清亮的月光照着两张飞舞的玫瑰色糖纸——她们曾经在钟楼上准备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时候,也跟王小妹一样,吃完了拥有的全部糖果……
她举起手,从手指圈成的取景框里看着它们……
刘安娜:肯定是被小日本龟孙子抓走了!
徐小愚:英格曼神父病那么重,龟孙子不会打他吧?……
孟繁明:现在我们必须马上走!(他转向后面的学生) 大家一个跟一个,不要掉队,不要出声,发生任何情况,都要让孟叔叔应付,懂吗?
女学生们:懂!
她们贴着教堂的围墙无声息地快速行军。
孟繁明突然站住脚:(压低声音) 停下!
女学生们都无声息地停住脚。
寂静的夜空,汽车马达声非常清晰……
孟繁明:(压低声音,打着手势) 跟着我,不要乱,往这边来!
女学生们跟过去已经判若别人,抑制着恐惧,有纪律有效率地跟着孟繁明轻捷地进入树林深处。
教堂/附近的街道 夜/外
日军卡车从马路尽头开来。
柔软洁白的雪地被日军的卡车撕破,卡车轮子在上面垦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教堂/围墙外的树林 夜/外
孟繁明带着女学生们飞快钻入树林。
他们身后,离树林两百米左右的街道上,那辆日军卡车开过,向教堂大门口开去。
女学生们和孟繁明瞪着卡车驶过的街道。
孟繁明打手势让女学生安静……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卡车冲进教堂倒塌的大门,很响地刹住。
从车厢两边同时跳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教堂/围墙外的树林 夜/外
孟繁明领着女学生们敏捷地向树林另一边跑去。从教堂围墙内传出日本兵小队长的吆喝声和士兵们的咋呼。孟繁明回过头,看见雪地上女孩们留下的清晰脚印,焦急地思索着。
孟繁明:书娟,安娜,你们带着同学尽量往西边跑。
书娟:爸爸你呢?
孟繁明:我马上就来追你们。
他折断一根松树枝,向他们的来路跑去。
他疯了似的飞奔,跑到教堂大门口,看见教堂大厅和圣经工厂之间的甬道上停泊着那辆军用卡车。
一个日本兵司机正在踱步抽烟。
他蹲下来,尽量轻地用树枝扫去地上的脚印。
孟繁明边扫边退,渐渐退进树林。
书娟:(低声地) (画外音) 爸爸!
孟繁明猛然扭过头,发现女儿就在两尺之外,也拿着一根折断的树枝。
书娟:(小声地) 等一会儿有工夫了你再骂我!两人一块,扫得快一点啊!
孟繁明:(小声地) 你这个孩子,还是这么自作主张!要不是你自作主张,就不会出这么多乱子了……
书娟满是泥灰的脸上露出一个耍赖撒娇的笑容,父亲不忍了,停下数落。
孟繁明:(小声地) 好了,不说了。人家说,母亲不在了,父亲就变得啰唆了。不说了。
父女俩合作,埋头扫除雪地上的脚印。
他们已经接近了树林的边缘。书娟一边扫一边低声地狠狠诉说起来,似乎是独白,也似乎是誓言:爸爸,以后不管人家叫你什么,汉奸也好,走狗也好,我才不管呢,我晓得你是好人。
孟繁明怔住了,看着女儿。
书娟低垂着头,用力挥动着手里的松树枝,把脸蹭在肩膀上,不让父亲看见她其实是在擦泪。
积雪上的脚印在松针拂拭下消失了……
南京街道 夜/外
受伤严重的法比一瘸一拐地贴着墙根走来。他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停下,将裹住腿伤的布条调整了一下,疼得低声诅咒着:日你个妈妈的小日本,把老子筋骨打断了,怎么这样疼?!
他抬起头,看见月光照在积雪的马路上,两道深深的卡车轮子印痕……
他向远处看去,月光照耀的教堂披着厚厚的白雪,显得高贵而肃穆。
他再低下头,观察地上的车辙,不祥的预感闪动在他眼里……
教堂/大厅 夜/内
几个日本兵冲进教堂大厅,手电筒东晃西晃。
一个日本兵对着二楼回廊开起枪来。
冲进大厅的日本兵都开始到处放枪。
教堂/大厅 夜/内
日本兵们冲上楼梯,飙过二楼回廊,撞开图书室的门,先发制人地朝着黑暗开了几枪。
南京小巷 夜/外
从她们侧后方传来的枪声使女学生们回过头,眼神里充满后怕。
孟繁明走在最前面,他不断停下来,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再接着往前走。
她们身后,枪声不断……
教堂/大门外 夜/外
枪声同样震动着法比,他心如火焚地辨别着枪声的来源。
他跑到教堂的墙根下,眼睛盯着马路上的那两行车辙,见它们拐进了教堂。
他挥拳就给了自己胸口一下,震动了肩上的伤口,疼得腿软下来……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发出咕嗤咕嗤的声响。
教堂/中院 夜/外
日本兵们冲到喷水池周围,手电筒光到处照射,发现他们面前的雪地纯白无痕。
老核桃树枝在风里轻轻摆动,上面的冰凌风铃一样相互敲击,声音细小悦耳。
教堂/院子 夜/外
一伙日本兵从中院跑出来,大声报告着搜查经过。
日本兵们:(日语)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连脚印都没有!
教堂/厨房 夜/内
电筒光照到烤箱下面,照见了没来得及盖上盖子的地窖口。
小队长:(喜上眉梢地指着烤箱) 推开!
两个日本兵将烤箱推到一边,露出那个方形出入口。
小队长:(指挥士兵们) 下去搜查!
小队长打着特大号电筒,为士兵们照明,五六个日本兵端着枪依次从梯子上下到地窖里。
教堂/地窖 夜/内
小队长最后一个从梯子上下来。
电筒的光圈落在一件女子的衬衫上,落在一根发带上,一个彩色带水钻的装饰梳子上……
电筒照亮了一排紧密挤靠的地铺,粉红水绿的缎被,绣花枕头……
电筒照亮了牵拉帘子的绳子,上面搭着色彩鲜亮的旗袍、胸罩、长丝袜……
电筒的光圈落在一件裘皮大衣上,大衣旁边,一个架起的大锅盖,上面一局麻将牌还摆在那里……
小队长疑惑地瞪着眼睛:这些显然不是女学生的东西。
教堂/围墙外 夜/外
法比艰难地挣扎到墙根下,脊背贴着围墙,向大门方向移动。
教堂/院子 夜/外
法比猫着腰从大门口潜行到卡车下,听见厨房里传出吵嚷声。他的左手飞快地在自己胸前画着十字,嘴巴默默地念叨着祷词——他这个临时抱佛脚,病急乱投医的动作做得比最虔诚的教徒还要全心投入。
一群日本兵在小队长的带领下从厨房冲出来,抱着绸缎被子、裘皮大衣……
法比停住了虔诚的祷告,画了半个十字的手停在右肩上。
两个日本兵因为分赃不均动起手来,一条女人丝巾在他们中间拉来扯去。
小队长来脾气了,咆哮着走过去,挥起指挥刀,嗖的一声,把丝巾一劈两半。
日本兵们走到卡车车厢下面,向车厢里扔赃物。
法比只得进一步向卡车下面退缩。他躺下来,发愁而惧怕地看着卡车四周奔腾着跳跃着的军靴,他又抬起脸,看着卡车泥污的腹下,一滴滴黑色的机油从法比脑袋上方漏下……只要卡车一动,他就粉身碎骨。
小队长:(画外音) 继续搜索!
卡车旁边的军靴飞快地跑散,只剩下一双军靴——司机的。
法比焦急地看着那双军靴闲散地踱步……一个烟头落到了地上,被一只靴子踩灭。
法比轻轻抓起一把乌黑的雪,团了团,从卡车下面向外滚去。
特写:乌黑的雪球朝着甬道边落了积雪的冬青树丛滚去,却在离一棵冬青树半尺的地方停住了。法比的计谋落空了。
法比又抓起一团雪,团了个较之前更大的雪团,使劲压紧它……
特写:第二个黑乎乎的雪团向冬青树丛滚去,如同险胜的弹子球,撞击在一棵冬青的树根部,树叶树枝轻轻地哆嗦一下,树梢叶片上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法比看见司机的腿飞快地移动,从卡车车头前面绕过,停在车头和驾驶室之间,同时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
日本兵司机把枪口对准刚才发出声响的树丛,月光照在半人高的冬青上。
卡车车厢另一侧,法比从车下钻出,朝着厨房移动……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钻入地窖入口,艰难地从梯子上走下去。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站在空荡荡的地窖里,不知该作何推断。
南京小巷 夜/外
孟繁明带领着女学生们进入了一个被烧毁的餐馆。
烧毁的餐馆 夜/内
火还没有熄灭,粗大的木头梁柱上蹿着火苗。
方形、圆形的餐桌有的四脚朝天,有的被大卸八块,有的被付之一炬。
女学生们被烟熏得眯着眼睛,跟随孟繁明往里走。
孟繁明:刚被日本兵放了火的地方会安全一点。你们现在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喝一口水。
他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牛肉干,你们分着吃,比空肚子强,我去给你们找点水。
女学生丁:孟叔叔不要走,我们不渴!
孟繁明:(微微一笑) 不怕,孟叔叔不走远。
井台 夜/外
月光照在积雪的井台上,一片宁静。
孟繁明机警地从断墙后面闪出,朝井台跑来。
他跑上井台,用左手把铁桶放进井口。
井内暗室 夜/内
铁桶下降撞在井壁上发出咣当当的声响,惊醒了浦生和大宝妈。
他们惊恐地爬向暗室口端,看着落在井底的铁桶翻来覆去,折腾起一朵朵浪花,终于带着半桶水升上去。
二毛也被惊醒了:(小声地) 妈!……
大宝妈:(耳语呵斥他) 不要出声!
三双眼睛一块瞪着那个晃里晃荡、东歪西斜的铁桶上升。铁桶被悬吊到半空,又咣当当地坠落下来,落进井底,溅起的浪花把大宝妈的脸都打湿了……
井台 夜/外
一只手摇辘轳把的孟繁明喘息着,向井里看去,井水闪着一片月光……
他再次尝试用一只手打井水……
井内暗室 夜/内
三人的眼睛看着铁桶又被拽起,离开了水面,晃悠着上升,升到他们视野之外了,三人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可以松了,但又是一阵咣当当的声响,铁桶第三次坠落。
二毛:(咬牙切齿地) 哎呀笨蛋!
大宝妈的手立刻捂在他嘴上:(耳语) 你个讨债鬼……叫你不要出声!
井台 夜/外
孟繁明似乎听见了二毛的那声唾骂,蹲在井边,四面张望。
夜深人静,如水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形单影只,此地此刻安静得像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
孟繁明左手抓住井绳,让铁桶再次落入井底。
他全身使劲,却又配合不当,以仅有的左手摇动辘轳把,终于把铁桶拽上来。
井内暗室 夜/内
大宝妈摩挲自己的胸口,长喘出一口气。
大宝妈:(耳语) 他打水,把我累死了!
浦生:(耳语) 我恨不得帮他打!
大宝妈:(轻轻在他头上打一巴掌) (耳语) 伤刚好一点,就把你神气成这样?何同志说了,这个洞不能给外人晓得,藏着这么多传单呢!
她拍了拍身边的一个鼓胀的油布口袋。
烧毁的餐馆 夜/内
孟繁明拎着半桶水走进来,一眼看去,女孩子们都消失了似的。
他惊慌地四下张望……
书娟从他背后闪出,玩笑地用一根烧焦的木棍抵住他的腰:(低声地) 不要动!
女孩们都从断墙和梁柱后面冒出来。
孟繁明:(笑了) (低声地) 好,跟三个礼拜之前相比,你们长大了许多!
所有女孩都朝着水桶冲过来,用双手捧起水,饮得如同一群小牛……
徐小愚:这水怎么是热的!
刘安娜:喝半天才发觉是热的!
女学生丁:真的?我再喝一口试试!
她双手捧起井水,喝了一大口,惊喜的笑容在满是泥灰的脸上舒展开来:唉,是热的!孟叔叔,您从哪里打来的热水?
孟繁明:傻丫头,井水就是冬天热夏天凉啊!
书娟:(指着铁桶) 你们看,还冒热气呢!
借着火光,能看见桶里冒出一丝微弱的热气。
徐小愚:孟叔叔,我们都是傻丫头!
女孩们笑起来。她们很久没这么笑了。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从透气孔看见日本兵们纷纷跳入卡车车厢。
卡车引擎发动了,前灯大亮。
小队长:(画外音) 等一等!
教堂/大门内 夜/外
小队长从卡车驾驶室里走下,查看着雪地:几串脚印向大门口延伸……
他慢慢蹲到地上,把虎口卡在一个脚印上,又卡在一个脚印上。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男人的脚印,思索片刻,霍地一下站起来。
日本兵们又从车厢里跳下来。
小队长:(日语) 这些……一定是女孩子的脚印!这是男人的脚印!……是一群女孩子!大概有十几个……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紧张地瞪着透气孔外,急切地想弄明白是什么让这帮日本兵又下了车。
教堂/大门外 夜/外
十来支手电筒在夜色里晃动。
脚印在大门外突然消失了……
小队长扭头看着巍峨的教堂钟楼,又看看倒塌的大门上残破的木牌,上面写有英文、日文、中文:“美国地产,不得逾越”。
小队长:(妒忌而阴暗地) (日语) 美国的,美国的,了不起啊!……只有一个可能性,美国佬用直升机从这里(用脚踏了踏脚印消失的地方) 把这些女孩子接走了,接上天了。
清亮的月光照在钟楼上,雪霁风起,落在雪地上的两张玫瑰色玻璃糖纸,轻盈地向前扑腾着。
小队长:(日语) 把焚烧棒卸下来。美国地产,不得逾越?
教堂/厨房 夜/内
法比已经从地窖里出来了,正要出门,眼前一亮,一根所谓的“焚烧棒”被扔进了厨房的窗子,紧接着,又是一根,被扔进厨房的门。
空气呼呼作响,眨眼间一切陷入火海。
教堂/地窖 夜/内
法比从地窖的梯子上跌爬着下来,一只手使劲地拖开梯子,但火已经把梯子烧着……
他冲到透气孔前,向外张望。
日本兵们过年一般举着焚烧棒跑着,跳着……
他转过头,看着地窖出入口,火舌呼呼地从厨房舔进来。他眼睛里出现了英格曼的神色,慢慢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透气孔提供的视野里,火海蔓延到每一个角落,天地一片金色……
烧毁的餐馆 夜/外
女孩们站在坍塌的墙壁上,看着远处的火光,半个天都被灼成了金色……
书娟:是不是我们的教堂?
孟繁明:从方向和距离上看,是的。
书娟紧靠在父亲肩膀上,父亲摸了摸她的脸蛋。
徐小愚:幸亏我们跑出来了!
刘安娜:四位神父花了一辈子的心血,才建成现在的教堂……
某女学生:要是英格曼神父回来,住到哪里去?
书娟:神父和法比都没家了……
某女学生:神父好可怜,那么老了,变成无家可归的老人……
她们的眼睛都潮湿了,慢慢流下了眼泪。
书娟:要是神父在教堂里,肯定会跟教堂同归于尽的。
徐小愚:法比也会的……
女孩们坐在残墙断壁上,看着远处无情的火焰抹起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