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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集

严歌苓Ctrl+D 收藏本站

某饭店/露台 夜/外

那个年轻的日本女记者和一群日本男女站在露台上,看着远处的大火。他们都披着大衣,大衣下面露出日式起居袍,头发梳成睡觉的发式,显然都是从睡眠中被惊醒的。只有那位在码头上捡传单的年轻日本女子田间雪子仍穿着西服和裙子。

田间雪子:(日语) 看来那些传单上说的并不是中国人的宣传,这场火,是我亲眼看见它烧起来的!现在已经烧了两个多小时了,越烧越大……

中年日本女子:(日语) 你们看那里,也在烧!

中年男子:(日语) 怎么没人救火呢?

日本学者:(日语) 难道这个城市没有消防系统吗?

日本女军人从门里跑出来,一边呼叫着:(日语) 请大家不要紧张!旅途劳累了,都回到房间去休息吧!

她的鼻梁上贴着一块绷带,也许是码头上断电引起的人群骚乱给她造成的破相。

日本学者:(日语) 在一个到处有火光的城市里,我们怎么可能睡得着?城市的消防队呢?怎么谁都不管?

日本女军人:(急于解释) (日语) 现在南京是军管时期,所以消防系统还没有恢复。

田间雪子:(日语) 军管时期?那日军怎么也不管?

日本女军人:(日语) 日军到处救火还来不及啊!有那么些中国流氓,每天肇事,天一黑就出来抢劫、放火、强奸女人,再把这些罪行推到日军头上,存心破坏我大日本皇军的名誉!等于就是破坏天皇陛下的名誉!

几个中年女子同仇敌忾地吵嚷起来:(日语) 怎么能让天皇陛下的荣誉被一群支那流氓给玷污呢?!把他们抓起来,绞死他们!

日本学者:(日语) 占领南京已经这么多天了,这样的流氓为什么还不肃清呢?

日本女军人:(日语) 不值得动用部队,只不过是几个流氓的捣乱……

田间雪子:(日语) 日军把中国几十万军队都打败了,他们依靠那么坚固的南京城墙,都没有抵挡住日军,反而对付不了几个本地流氓?我们来之前,国内就有传闻,说占领南京的日军毫无纪律,抢劫了一处,必然放火灭迹……

日本女军人注意地看她一眼:(日语) 希望你不要站在对日本不利的立场上说话。

田间雪子:(日语) 从长远看,及时发现真相,纠正错误,才是真正的爱日本。再说,(坦荡地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日本女军人) 我是一个记者,记者应该是中立的。

日本女军人:(把名片直接放进军装口袋) (日语) 田间雪子小姐,读卖新闻国际部记者,幸会。

她向田间雪子伸出手。

田间雪子:(日语) 你知道我的名字和职务?

日本女军人:(日语) 当然。我们对所有观光团的每一位显要人士都应该了解。

田间雪子:(明眸皓齿地一笑) 我是去年毕业的大学生,想成为显要,还需要三十年,至少的!假如我怀有野心的话。

日本女军人:(也笑笑) (日语) 你应该怀有野心。

有人拿着望远镜,向大火起处瞭望:(日语) 着火的好像是一座天主堂!

另一个手举单筒望远镜的男人答话了:(日语) 绝对正确!是一座天主堂!

日本女军人:(转向人群) (日语) 大家请回房间休息,明天我们一早就要起床,观光节目非常密集……

安全区/某六层楼的楼顶 清晨/外

拉贝、魏特琳、费池从楼梯口跑上楼顶,看着天边的火光。拉贝俯身在一架望远镜上。

不断拉近焦距的望远镜取景框里,能够看出被焚烧的建筑物高大的轮廓。

拉贝:(把望远镜让给魏特琳) (英文) 那个方向应该是正南。

费池:(英文) 我担心是圣·玛德伦教堂……

拉贝:(英文) 很可能。

魏特琳看了一会儿,又让给费池。

魏特琳:(英文) 英格曼老爷子,还有十几个女学生!

拉贝转身向楼梯走去。

魏特琳:(英文) 您去哪里?

拉贝:(英文) 当然是去圣·玛德伦教堂。

魏特琳:(英文) 我们一起去吧。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外的走廊 早晨/内

威尔逊匆匆走来。

从监护室里出来一个被消毒衣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眼睛的护士。

威尔逊:(英文) 早上好,护士先生,昨天晚上进手术室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护士:(英文) 还在昏迷中。

威尔逊推开监护室的门。那个护士跟在后面。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外的更衣室 早晨/内

威尔逊在那个护士的帮助下穿戴无菌衣。

威尔逊:(英文) 心跳呼吸血压怎么样?

护士:(英文) 没有太大的动荡,还算稳定。

穿戴完毕,威尔逊正要进入监护室,想到什么,回过头。

威尔逊:谢谢你,护士先生。

护士:不客气。不过我不是先生。

护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女子面孔。

威尔逊:啊,对不起!

护士:(笑了) 我妈也说我不像个女孩子。

威尔逊:那可是好事情。这些天,不像女孩子的女孩子走运了。这个医院被日本兵带走多少女护士女病人你知道吗?

护士:我就是因为医院的护士不够了,才来报名考试的。

威尔逊推开门,走进监护室,一面嘟哝:对不起,护士小姐。就算我昨天做手术用眼过度,也不该把女孩子认成男孩子。

护士:听说您昨天给小姑娘做了八个小时的手术?

护士跟在他身后进去。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 早晨/内

威尔逊来到病床前,看着满脸满身都包着绷带的豆蔻。

豆蔻的眼睛紧闭,嘴上罩着呼吸机,一条条输液管子里流动着液体……

威尔逊伸出手,护士愣愣地看着他。

威尔逊:(英文) 记录。

护士赶紧转身去取记录。

威尔逊:(英文) 看来你确实是刚刚考来的。

护士眼睛里露出尴尬。

威尔逊看着记录,皱起眉头:(英文) 看来脑缺氧时间太长了……

他把记录还给护士。

威尔逊:(英文) 知道著名的圣·玛德伦天主堂吗?

护士摇摇头。

威尔逊:很漂亮的教堂。战争之前,我和我妻子,时不时会带着孩子去那里参加募捐集会,听女学生们唱歌。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外的更衣室 早晨/内

威尔逊走出来,脱下消毒衣帽,仍然喃喃诉说:(英文) 教堂里有一块草坪,据英格曼神父说是南京最好的一块草坪,因为是他从北欧带来的抗寒草种,冬天也不会枯黄,那些女学生唱歌唱得像天使。

他指着窗外天上的烟雾。

威尔逊:(英文) 听说昨天夜里,教堂被烧了,烧了一夜,火到现在还没灭。

教堂/厨房废墟 早晨/外

法比试图推开倒下的一根大梁,想从地窖里钻出。但他只有一条胳膊是完好的,动作起来异常吃力。

他气喘吁吁地躺回去,看见烧毁的屋顶上一根根的房梁像是巨大的鱼骨,他似乎躺在巨鲸的骨架内。从“骨架”的空隙中,透出冬天淡蓝的天空,阳光被焚烧的烟雾遮住。几只江鸥翱翔,平滑地划过天空。

教堂/大门外 早晨/外

拉贝的奔驰车顺着积雪的街道驶来,刹在路边。

拉贝没有等司机给他打开车门,就已经急不可待地推开了门,跳下车。

拉贝:(仰着脸看去,喃喃自语) (德文) 我的老天爷!

魏特琳和费池也从后面的车门下了车,全都从下至上地看去,然后仰着脸,进入了震惊的无语状态。

拉贝:(英文) 要紧的是人!赶快进去看看,英格曼怎么样了!

教堂/厨房废墟 早晨/外

法比听见魏特琳、费池的叫喊。

魏特琳:(英文) 英格曼神父!……

费池:(英文) 英格曼神父!……法比!……

法比:魏特琳女士!……费池先生!……

法比头顶上的空隙里出现了费池和魏特琳的脸。

魏特琳:你怎么样?

法比:(强笑一下) (英文) 火灭了,有点冷了……

费池:我这就把你弄出来!

教堂/英格曼和法比的住所 日/内

拉贝看着被火烧成焦黑的空壳小楼。

那张圣母和圣婴的油画烧得只剩下圣母的一双眼睛……

教堂/后院 日/外

英格曼神父和喃呢的尸体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法比跪在英格曼的身边,用手轻轻替老人拂去脸上和头发上的雪。

拉贝、魏特琳、费池围绕着老人,看着法比把老人身上的雪渐渐拂去,露出那件浸透血的墨绿色盛装教袍。

法比:神父,我……我该死,我没有保护好孩子们。……

拉贝:(低声地) (英文) 对不起,英格曼神父,我们来晚了。

费池开始用一把镐头刨挖墓坑。

魏特琳用铁锨帮着往外送土。

法比用一只手挥动着工兵铲……

……

两个墓坑出现在一座座新坟之间。

……

两座新坟渐渐增添高度……

拉贝带领所有人站在英格曼的墓前,带头摘下帽子,低头默哀。

拉贝:(英文) 英格曼神父,您安息吧。

法比:(英文) 神父,您一生为多少人送葬,主持了多少庄严讲究的葬礼,可我现在只能给您这么个潦草的葬礼。您不会怪罪我的,对吧?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鞭炮锣鼓的声音。

彩色的鞭炮碎纸屑从刚刚修复的二楼窗口或露台飘下来。

观光团的日本女人们仰着脸,透过彩色纸屑,看着每个窗口挂出的日本旗,欢呼着:天皇万岁!……

老街/新修复的楼房内 日/内

几个日本兵用竹竿挑着鞭炮,伸到窗外。

日本小兵:(把鞭炮绑在竹竿上插在窗台) 我去前面,前面没有人!

他拿起地上几串绑在竹竿上的鞭炮飞奔离去,似乎是战场上运送弹药或援助那样紧急。

老街/新修复的楼房后面 日/外

楼房后面仍然是被烧焦的框架,所以看上去像是戏台上的布景。

日本小兵从楼梯上跑下来,沿着“布景”背面向前跑着。

日本小兵正要从另一个楼梯上去,一群带着大头娃娃面具的孩子被日本女军人吆喝下来。

日本女军人:快点快点!

日本小兵忙站到一边让路,他惊异地盯着日本女军人鼻梁上的绷带——这使她看上去非常像个白鼻梁小丑。

日本小兵飞奔上楼。

老街/新修复的楼房内 日/内

日本小兵跑进一间面街的房间,把挂着鞭炮的竹竿插在窗口,又飞奔出去。

他奔进另一间屋子,再把两根挂鞭炮的竹竿插在窗台上。

他伏在窗口,看见街道上一群日本男女边走边看地接近。他赶紧掏出火柴,点燃鞭炮。

特写:日本小兵的手拿着火柴,点燃一挂挂鞭炮……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一群戴着大头娃娃面具的孩子随着唢呐吹奏,从一个巷口扭着秧歌出来。充当吹唢呐的是个大个子男娃娃,头顶扎个抓鬏,大褂下面露出日本女军人的军裤。

特写:一个个大头娃娃傻笑的面具内,一个个孩子恐惧的面孔……

特写:扎抓鬏的大头娃娃面具内,日本女军人虎着脸,鼻梁上的白色绷带……

老街某屋 日/内

三四个中国农民对着窗外吹奏唢呐,背后是三四把刺刀……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日本女人们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欢欣鼓舞地东张西望。

大头娃娃们迎上来,围着她们胡蹦乱跳。

日本女军人企图让孩子们跳到节拍上,嘴里叫喊起操令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好几个女人拿着纸袋,从里面抓出糖果,放到大头娃娃们的手里、口袋里。

日本女军人:先不准吃糖,跳完再吃!

一个大头娃娃剥开糖纸,日本女军人跳上去:不准吃!

特写:大头娃娃面具里的小女孩吓得眼泪汪汪的。

楼上某房间内 日/内

摄像机正在拍摄日本女人发糖果的画面。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日本女军人:(对孩子们小声命令) 快鞠躬!抱住她们的腿!……快点!

两个大头娃娃抱住两个给他们发糖果的日本妇女,日本女军人朝着摄像机镜头看来。

楼上某房间内 日/内

摄像机镜头内的画面:中国孩子和日本妇女“其乐融融”。

夫子庙/附近的老街 日/外

一个日本老头挽着个日本老太太走过来,拿出糖果,放在日本女军人的手里。

日本老头:(中文) 你好!

日本女军人:(日语) 多谢!欢迎你们!

日本老头:(惊喜地) (日语) 你学会日语了?

日本女军人:(日语) 代表南京人民欢迎你们!

日本老头:(大笑起来) (日语) 你的日语比我的还好!

日本老太太:(鼓掌) (日语) 还是京都腔!

日本女军人跳着夸张的秧歌,对孩子们吆喝起来:不要乱跳,跟着我跳!一二三四——

田间雪子注意到那个头顶扎抓鬏的大个子大头娃娃的褂子下露出的日本毛料军裤。

田间雪子:(疑惑地微笑) (日语) 可惜她的中国话讲得五音不全,不比我强!

黑岩出现在路口,观看着大头娃娃们的舞蹈。

胡乱扭秧歌的大头娃娃们把观光团的日本男女带过来。

观光团每到一处,头顶上就响起小鞭和锣鼓的声音。现在他们被大头娃娃们带到了黑岩所在的十字路口。

黑岩来到扮演大头娃娃的日本女军人旁边:(小声地) (日语) 一定不要让他们往那边拐弯!往这边引!

日本女军人:(小声地)(日语) 为什么?

田间雪子从后面赶上来:早上好,大佐先生!(指着典型的中国传统楼房) 楼房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

黑岩:(微笑着) 当然,现在还早,等店家开门了,就会让大家进去用餐的。

田间雪子走开了。

日本女军人:(小声地) (日语) 为什么不能往那边走?

黑岩:(小心地左右看看) 那边又发现了一些尸体,是昨天晚上处决的一群中国人。

日本女军人看见田间雪子正在往那条路上走,立刻拿出士兵冲锋的速度追上去。因为跑的动作太大,使得大头娃娃的面具在她肩膀上下跳跃。她追上田间雪子,伸出手挡在她前面。

日本女军人:(日语) 对不起,那边不能走。

田间雪子看见她手腕上露出的日本坤表,特意让目光在表盘上滞留一会儿,似乎在看时间,然后很有意味地一笑,用流利的中文开口了:为什么呢?

日本女军人:(生硬的中文) 因为没有修复。对不起。

田间雪子:我不在乎。我是记者,看看南京的战争痕迹更好。我还有摄像任务呢。

不远处,黑岩阴沉地看着她们。

日本女军人:(做了个很军事化的指挥动作) (日语) 对不起,请你往那边走。

田间雪子:(挑衅地笑着) (日语) 如果我不服从你呢?

日本女军人:你服从的不是我,是整个派遣军。

田间雪子:(揭露性地) (日语) 派遣军总部派了你这个导演,导演了这一切,是吧?难怪你的中文比日文差那么多!

日本女军人:(冷冰冰地) (日语) 请你立刻回到你们的团体里去。

田间雪子:我要是不回去呢?你会拔出手枪来押送我吗?我倒是想看看,可爱的中国娃娃怎么用手枪。

日本女军人只是站在她前面。

日本女军人:(日语) 假如你还想继续留在南京的话,请你配合,少惹麻烦。

黑岩出现在她们身边,堆起笑脸。

黑岩:(日语) 你怎么在这里,雪子小姐?我到处找你!快走吧,商店都开门了!

他连拉带哄,把田间雪子向另一个路口拉去。

夫子庙一条带飞檐的回廊 日/外

日本小兵把拦在回廊边上的绳索飞快收起,绳索上吊着“水泥未干,请勿踩踏”的纸条。

观光团的日本男女由带着面具的日本女军人和大头娃娃们领路,兴致勃勃地走来,举起照相机,到处拍摄。

日本女军人悄悄地跟黑岩说着什么:(小声地) 这里的水泥是前天才铺上的,用的是一种特殊的速干水泥……

黑岩:(小声地) 嗯,我知道。

日本女军人:我听说幸亏找到了这种水泥,不然这一带毁坏得那么厉害,怎么抢修也来不及!

黑岩向观光团的人群走去。

观光团的男女都在用相机拍摄古色古香的明代建筑,店家、餐馆、茶楼……

那两个电影摄影师现在来到观光团前面,把摄影机架在临时铺起的轨道上,向后移动。

黑岩:(指着周围) 这些都是明朝留下的建筑,日军攻占南京的时候,都本着保护文物的精神,尽量不伤及这些建筑……

几个女人走到回廊的地面上,都发出惊叫——

人们朝她们看去,一个女人的半高跟皮鞋陷进仍然软和的水泥里,她拔脚时只拔出穿丝袜的脚,鞋子却像栽种的一样,半高跟在水泥上生了根,只剩鞋帮子露在水泥表层。

一个日本男人上去扶住她,她恼羞成怒地推开他,一脚踩在潮湿的水泥上,拔秧苗一样把鞋跟拔出来。

日本老太太的木屐也陷入水泥,她要挪步,却只挪出穿洁白棉袜的脚,木屐还留在水泥里。她站立不稳,趔趄着,幸亏日本老头的反应快,把老太太扶住。

人们低下头,发现他们的脚已经在水泥人行道上踩出大片大片乱七八糟的脚印。

抱怨声起来了,尤其是女人们……

黑岩沉下脸,看着到处被踩坏的路面。

特写:大头娃娃面具内,日本女军人愤愤的面孔,鼻梁上的白绷带快要掉了,只有一条胶布粘在皮肤上,也许是因为刚才跳秧歌过分卖力……从面具眼睛部位的两个孔看出去,女记者田间雪子走到她面前。

田间雪子:(日语) 我在国内就听到回到国内的同事说,这一带的古老建筑毁掉了百分之八十。显然这些是昨天刚建起的“古建筑”。

黑岩向田间雪子投来一瞥不以为然的目光。

日本女军人敌对的目光从大头娃娃面具上的两个孔里射向田间雪子。

教堂/后院 日/外

法比坐在英格曼的坟丘前,以左手握着一把小刀,在一块木头上刻下两行英文:“JOHN ENGLEMANN 1866—1937”。

法比端详着自己笨拙的字迹。

法比:您要是不纠正我,没硬把我改成右撇子,我肯定不会刻得这么丑……

闪回:童年的左撇子法比用左手拿着一支蘸水钢笔,在龙飞凤舞地抄写英文课文。英格曼把笔从他手里抽出,放到他右手上。法比发愁地看着自己笨拙的右手和笔,就像看着别人的手。他回头看一眼神父弹奏风琴的背影,悄悄把笔换到左手。刚写两个字,英格曼的手又出现了,从他的左手抽出笔,再次放到他右手上,法比抬起眼睛,看着神父平和的脸,既不怒也不笑。

闪回结束:法比刻完最后一刀,两串眼泪滴落在1937这个年份上……

他把墓碑插在坟丘前面的土里,使劲按着。

法比:(一边擦泪一边诉说) 现在您就将就吧。等日子好过了,我去雇个石匠来,给您漂漂亮亮地修个陵墓,不能输给前头那几个神父,他们没有法比,您有法比,法比没别的出息,给您尽孝的出息还是有的。就这样草草了事地落土,法比就太不孝了。

孟繁明:(画外音) ……法比?!

法比大惊地转过头,看见十多米外站着的孟繁明。

孟繁明看见了法比刚竖立起来的墓碑。

孟繁明:昨天夜里,我们看见教堂着火,就在为你和英格曼神父担心。果然……

法比:你们,谁们?

孟繁明:我和书娟她们……

法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们……她们在哪?!

孟繁明:离北边城墙不远。

法比:(思索着,慢慢站起来) 必须马上把她们送出南京。

孟繁明:对。日本兵随时偷越安全区,国际委员一共只有二十一个人,平均一个人要照看一万多个人,就是他们不吃不喝不睡觉,也照看不过来。每天少说有上百的女人给日本兵糟蹋,十一岁、十二岁的小女娃,跪地求饶都逃不过……再说,日本人开始做人口登记了,借口是要找出在安全区隐藏到现在的两万名中国军人,实际上还不晓得打什么鬼主意!

法比:把这些小女娃送出城,无非两条路:一条水路,一条旱路,两条路都要通过日本兵的层层关卡,没有车子怎么办?……

孟繁明:我想了个点子,风险大,不过成功的把握也大。

法比:什么点子?

孟繁明:(继续自己的思路,边想边说) 要是能搞到几件武器就好了……比如说,你认不认识走私市场的什么人,能给我们搞到武器……

法比:武器?!你会用武器?

孟繁明:人急了什么都会。

法比:什么武器?

孟繁明:最好是手枪,手榴弹,能装在衣服口袋里的……

教堂/法比卧室的废墟 日/外

特写:法比的手撬开一块块地砖,从下面取出一个油纸包。

打开油纸,里面躺着一把德式冲锋枪,一个弹夹,上面一层油腻腻的机油。

法比继续在地砖下面掏着,掏出一把手枪,一个手榴弹,这些曾经属于戴涛。然后,他的手从地下拎出一杆三八枪,接着是第二杆……

镜头拉开,是法比卧室的废墟。

孟繁明:(吃惊地) 你在地板下面开兵工厂了?!(拿起冲锋枪) 这是德式冲锋枪,你会用?

法比:你说的,人急了什么都会。

孟繁明:人急了少一只手都不碍事!

法比:不少,你和我,一人一只手,加在一块,齐全了!

孟繁明:趁着今天日本国内什么民间观光团来南京,日军暂时有所收敛,白天行动反而安全。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书娟在帮刘安娜剪头发,把原先的童花头剪短,剪成男孩子的发式。周围,其他女学生都已经是“男孩子”了。

徐小愚:你们看安娜,她好像……

刘安娜:像什么?

徐小愚:(跳到一边) 不说了!

刘安娜一把揪住她:好像谁?

书娟:像王浦生。

刘安娜:(哭笑不得) 像你个头!我怎么会像浦生?!

徐小愚:浦生多好看啊,就像个小女娃!

某女学生:那个叫豆蔻的,就是相上他,才带着他跑出去的。

刘安娜:他俩现在也不知道哪去了。

被焚烧的餐馆/楼上 日/外

一堆被烧成焦炭的家具部件后面,蹲着女学生丁,她的头发也剪短了,反穿着水手裙上衣。

她警惕地盯着巷口。

刘安娜出现在她后面,蹲下来:我换岗来了,你下去吧。

女学生丁:孟叔叔还没回来。

刘安娜眼睛盯着空空的巷口:没事,他有日本人发的通行证。

巷口出现了两个身影。

刘安娜一看,赶紧“喵呜”一声。

被焚烧的餐馆 日/内

女学生们听见“猫叫”报警,立刻往餐馆深处跑去。

“猫”又叫起来,这回是三声,听上去很欢快。

女学生们都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孟繁明和法比,法比胳膊被肮脏的绷带吊在胸前。书娟摸了摸自己剪短的头发。

法比:(一本正经地转向孟繁明) 哪儿来的一帮脏小子?

徐小愚:法比,是我们!

法比笑了:我还能认不得你们这些鬼丫头?

女孩子们慢慢向法比围拢过来,瞪着眼睛打量他。

法比:你们看着我在想,到底是这地是歪的呢,还是法比是歪的?法比是歪的。以后呢,太平日子回来的时候,南京马路上就有了个歪脖子法比。

他架着拐杖走到书娟面前。

法比:怎么样,风度不错吧?将来混不上饭吃,南京街上就多了个歪脖子叫花子,还有个洋名字,叫(意大利发音) Fabio。

女孩子们还是那样看着他。

书娟:法比,英格曼神父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法比僵住了。然后他向孟繁明耸耸肩:没办法,她们跟我太熟了,我这点把戏她们一看就穿。只要法比装活宝,逗她们开心,一定出了事。(转向女孩子们) 本来我想等你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告诉你们的……

刘安娜:神父什么时候去的?

法比:送玉墨她们走的时候,就走了。

孟繁明:今天一早,国际委员会的几位领导来,给老爷子入殓的。就葬在他的五个前任身边。

法比:那块墓地原先是最冷清的地方,现在一点都不冷清了。这几天就躺下那么多人,所以你们放心,神父不会寂寞的。

书娟走到窗口:教堂在那个方向,对吧?

法比和孟繁明以及其他人都不解地看着她。

书娟:我们也送送神父吧。

女孩子们会意了,都走到朝着教堂的窗口边,低下头,双手放在胸前,低声地哼唱起“安魂曲”。

她们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里闪动着泪水。

闪回:五十多岁的英格曼穿着墨绿色的盛装教袍,抱起一个五六个月的女婴儿,放在洒满阳光的洗礼池水里,为孩子洗礼……

这个女婴儿可能是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闪回:六岁的女孩们穿着圣·玛德伦的校服,站成合唱队形,齐声歌唱着,六十多岁的英格曼从管风琴前面回过头,看着她们……

她们轻吟着哀歌,任泪水流淌。

闪回:神父又从管风琴前面回过头时,已经白发苍苍,满面皱纹……这个很少笑的老人在她们的想象中开颜欢笑了。

天空 日/外

《安魂曲》随着焚烧的烟飞上天空……

烟雾融入天上的白云,遮住阳光,又散开;歌声融到阳光里,再撒回地上……

秦淮河 日/外

……洒在秦淮河上的阳光如同《安魂曲》一样悲凉……

一艘乌篷船静静地向前漂流。

河面上漂来放鞭炮后的彩色纸屑……

河面上漂动着游船,船上挂着“欢迎日本民间观光团”的布幅。

一些零星的船也作为粉饰太平的道具,貌似自在地往来在河流上。

乌篷船上伸出一根钓竿。顺着钓竿,我们看到法比坐在船篷里。

摇橹的船老大身边,站着孟繁明。

孟繁明点燃一根香烟,递给船老大,后者谦恭地点点头示谢。

孟繁明:老大,就把船停到那里。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在讲电话,眼前的窗外就是秦淮河,河上游过一艘游船,接着又是一艘,船上日本妇人们的笑声叫声隐约可闻……

黑岩:……那一段路有多少米?

日本士兵:(画外音) 大概五百米,几乎是整条商业街!所有商店饭馆茶馆门口的人行道上新铺的水泥不仅不是速干的,比一般水泥干固得还要慢!并且那些水泥的质量很差,在水泥厂肯定被掺进了大量细沙,还没有干就开裂了!国内有少数左派人士借机攻击派遣军弄虚作假,掩盖日军占领南京后的真实行径……

黑岩:这确实是为了掩盖,不掩盖的话,他们的长舌头还不知道会怎么嚼呢!

曾经的藏玉楼/门厅 日/内

孟繁明匆匆进来,警卫兵上来拦住他。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黑岩放下电话,转过身,见勤务兵笔直地站在门口。

勤务兵:(日语) 那个姓孟的中国人求见。

黑岩:真巧。我正要找他。叫他上来吧。

勤务兵:是。

黑岩再次转过脸,看着秦淮河上的游船。

秦淮河畔 日/外

孟繁明和法比乘的那条带篷的船停靠在河边。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办公室 日/内

门轻轻响了一下,黑岩转过头。

进来的是孟繁明,两只手插在大衣兜里。(最近他总是这个姿态,因为要掩饰他那只截断的手腕)

孟繁明:(英文) 我是来跟您解释夫子老庙街用的专用水泥……

黑岩:(英文) 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

孟繁明:(英文) 不解释您怎么会懂得?那些水泥是按我的专门配方配制的,什么时候干固,什么时候开裂,我都计算好了,配方准确的话,也许它一直都会保持潮湿柔软,柔软得能往上面插花栽树。

黑岩吃惊地看着他:(英文) 你计算好的?!

孟繁明:(英文) 对啊,就像您精心算计把我女儿和她那些同学送上祭坛一样。

孟繁明的手从大衣兜里拿出来,手上出现了一把手枪,枪口对准黑岩的胸口。

黑岩掩饰着惊恐和意外,假装冷静地看着他。

黑岩的手动了一下,似乎要去按桌子边上的那个键钮,或许是警报键钮,或许只是一般的呼唤键钮。

孟繁明:(英文) 想叫人吗?

黑岩只得收回手。

孟繁明的枪口逼近一点:(英文) 什么都不如这里面的子弹快,不是吗?比世界上跑得最快的猎豹还要快上好多倍。何况你的士兵跑步成绩远比不过猎豹,不是吗?

黑岩看着孟繁明和黑洞洞的枪口向他逼近。

孟繁明:(英文) 并且,什么都不如它(掂了掂手枪) 的口才好,不如它的发言权威。你们日本军队已经使你坚信这一点。

门被叩响。

勤务兵:(画外音) 打扰了,大佐阁下,请问需要茶吗?

黑岩的眼睛一亮,似乎看到转机了。

孟繁明瞪着他,手指在扳机上慢慢往后勾:(日语) 不需要了。谢谢。

黑岩:(对门外大声地) (日语) 不需要!

孟繁明似乎毫无惧色。他进一步逼近黑岩。此刻枪口离黑岩只有一尺左右。

黑岩:(惊讶地) (日语) 你懂日语?!

孟繁明:(日语) 说得不好,见笑了。我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之后,又到日本深造了一年。这两天我抓紧时间重温了一下日文功课,就为了准备我们俩这场谈话。

黑岩:(低声地) (英文) 你想干什么?

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我有个秘密,很痛苦的秘密。我曾经爱过一个全南京最有名的青楼女子……不过昨天,我失去了她。她为了拯救我女儿和她的女同学,自己站出来,顶替了没有成年的小姑娘们……她还说服了她的女伴们,一块站出来,替小姑娘们去参加你们那个见鬼的庆功晚会。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城市,占领了这么多人的家园,还要把小姑娘的童贞作为祭品,拿去庆功?禽兽也干不出这么残忍的事来。

黑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孟繁明:(英文) 为了保护这群小姑娘,已经有好些人在这些女人之前丧生了。昨天晚上,英格曼神父也被你们的士兵杀害了。最后为那些小姑娘抵挡的,就只能是这群女人。每个人都为这些小姑娘做出过牺牲,现在轮到你了。做点什么吧。向我证明,你的人性还残留那么一点点,还不完全是个畜生。来吧,就向我证明这一点点。我曾经在你身上,看到你残留的那一点人性,现在让我看看,那是不是我的幻觉。

黑岩:(英文) 你想让我怎么证明?

孟繁明:(英文) 把我女儿和她十二个同学送出城。

黑岩:(英文) 我怎么可能把她们送出去?!

孟繁明:(英文) 怎样送是个技术问题。我们都是学理科的,明白一旦思路正确,技术问题迟早能解决。你跟我走。你会逐渐看到我解决技术问题的过程,最终明白我的思路。

黑岩:(轻蔑地笑了) (英文) 你开玩笑吗?我会跟你走?

孟繁明:(英文) 那我就没有选择了。失去那个女人,我才发现没什么不可割舍。

黑岩:(英文) 我跟你走?门口有我们那么多警卫兵,就是我愿意跟你走,能给他们一个像样的理由?我们俩单独出去干什么?散步去?下馆子?我们俩是那么好的朋友?这事情在他们看来,是不是很滑稽?

孟繁明:(英文) 是很滑稽。不过你我都没有选择。换上便装,看起来稍微合情理一点。你们国内的观光团来了嘛,大家都在做和平昌盛的戏。

黑岩:(英文) 我必须去卧室换衣服。

孟繁明:(英文) 当然。请。

黑岩:(英文) 我不习惯当着人面换衣服。

孟繁明:(英文) 习惯是培养出来的,试着培养吧。全南京的人都不习惯看见流血和死人,两个礼拜下来,日本军队就把他们的习惯培养出来了。

黑岩还是不动。

孟繁明:(英文) 只要你把我的孩子送走,我跟你的一切都一笔勾销。我不会杀你的。我不是个杀人的人。我们都是有孩子的人。你我这样的岁数,一多半的生命是为孩子活的。相信你同意我这个说法。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像现在这样铤而走险,做亡命徒。我没有选择。走吧。

黑岩无奈地在枪口的瞪视下向卧室走去。

曾经的藏玉楼/黑岩卧室 日/内

离枪口两尺远的地方,黑岩脱下军装,军裤,衬衫……

地板上,一件件衣服、裤子被扔下来。

黑岩压抑着愤怒和屈辱感;或许他这一生从没觉得如此狼狈过。

曾经的藏玉楼/走廊 日/内

黑岩和孟繁明相继走出来,孟繁明和黑岩之间只有半尺距离。

特写:孟繁明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我们看出那里藏着他的手枪,枪口对准黑岩的背。

勤务兵笔直地挺立在走廊上。奇怪地看着长官突然间换上了和服,跟孟繁明那么亲近地走向楼梯口。

勤务兵紧跟在他们身后。

孟繁明:(英文) 告诉您的勤务兵,我们不需要服务。

黑岩不理他。

大衣里的枪口顶了一下黑岩的腰。

孟繁明:(英文) 没什么能比它提供的服务更好。

黑岩:(转脸) (日语) 你留下吧。

勤务兵懵懂地停在楼梯口,大惑不解。

曾经的藏玉楼/客厅 日/内

那个勤务兵啪地立正,等待黑岩和孟繁明走过,跟随其后。

孟繁明紧张地看着黑岩,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枪抬高一点,并用自己的脊背挡住警卫们的视线。

黑岩的脊背感觉到那看不见的枪口的张力。

黑岩:(日语) 我们只是出去吃午饭,一会儿就回来。你不必跟着了。

曾经的藏玉楼/走廊/黑岩书房 日/内

电话铃在黑岩的书房响起。

勤务兵赶紧跑进去。

勤务兵:(日语) 喂!……对不起,大佐阁下刚刚下楼,请稍等!

乌篷船 日/内

法比从船篷里的小窗往外看,曾经的藏玉楼的门口警备森严。

远处,粉饰太平的唢呐笙箫响起。

日本观光团的画舫 日/外

唢呐笙箫声中,日本男女伏在栏杆上,看着岸边来的一条舞龙队伍,一群大头娃娃前后跟随。

日本女记者注意到一个最矮小的大头娃娃的鞋子掉了一只,光着一只脚丫,在冬天的雪地里一瘸一拐地走着,不情愿地跟在最后。

穿着军裤的高个子大头娃娃走到她旁边,推了她一把。

田间雪子看到这个细节,走上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用中文轻声地招呼孩子:孩子,你的鞋子呢?

大头娃娃的面具里,一个五六岁的瘦小女孩眼里含着泪水,嘴巴一撇一撇的,在努力忍住抽泣。

小女孩:(面具里的声音瓮声瓮气的) ……鞋子……跑掉了……是借来的……太大了!……脚冻得好痛!……

田间雪子把手绢绑在小女孩的脚上,抱起又小又红肿的赤脚,然后两手使劲揉了揉小女孩的脚……

日本女军人扮演的梳抓鬏的大头娃娃朝田间雪子和小女孩走来。

田间雪子:行吗?

小女孩:嗯。

田间雪子:走两步试试看,是不是好一点?

小女孩走了两步,不像先前那么瘸拐了。

小女孩在大头娃娃面具里停止了抽泣,点点头:嗯!

日本女军人扯起小女孩的手就走。

田间雪子:唉……

曾经的藏玉楼/门厅 日/内

警卫兵为黑岩和孟繁明打开大门。

勤务兵从楼梯上飞奔下来,一面叫喊着:(日语) 大佐阁下,您的电话!

黑岩回过头,瞥了孟繁明一眼,目光里闪烁着得意:这个电话可救了他了。

黑岩:(英文) 我必须回去接电话,你想陪着吗?

孟繁明放在口袋里的枪口轻轻触碰到他穿着丝绸和服的腰上:(英文) 别忘了,什么都没有它快。

黑岩:(问勤务兵) (日语) 哪里打来的?

勤务兵:(日语) 是东京打来的长途!

孟繁明和黑岩对视着。

特写:顶在柔软光滑的丝绸上的枪口在增加力度。

黑岩先避开与孟繁明的目光交锋。

黑岩:(日语) 是我女儿打来的?

勤务兵:(日语) 是的。

黑岩:(指着门厅的电话) (日语) 把电话接到这里来。

勤务兵:(日语) 是!

门厅放着一对红木太师椅,一个红木茶几——都是藏玉楼曾经的摆设。

黑岩坐下来,拿起电话。

孟繁明:(英文) 你想给自己赢得时间,等待转机,是吧?

现在站在黑岩对面的孟繁明兜里那把枪的枪口,正对着黑岩的前额。

黑岩:(看着被高档毛料遮挡住的枪口) 喂!

聪子:(画外音) 是我,爸爸!

黑岩:(日语) 你好,聪子!

聪子:(立刻听出区别来) (画外音) (日语) 爸爸您怎么了?!

黑岩:(有意扬起嗓门) (日语) 我?我很好啊!

聪子:(画外音) (日语) 真的?……我觉得您在发抖……您到底怎么了?……病了吗?

黑岩:(干巴巴地笑起来) (日语) 相反,我从来没这么健康过!你听,我不是很好吗?

孟繁明的腮帮抖动着……

聪子:(画外音) (日语) 不好!您听上去……好像是假装……嗯,我说不出来……我就觉得您不自然,好像有人在您身边,而且,您好像害怕这个人……

黑岩:(瞥了一眼孟) (日语) 是有一个人在我旁边……一个中国朋友……

聪子:(画外音) (日语) 是女朋友吗?……(压低声音) 爸,是不是女朋友?!

孟繁明:(低声地) (日语) 立刻结束通话。

聪子:(画外音)(低声地)(日语) 是女朋友吗?

黑岩突然把电话筒对着孟繁明,眼里出现挑衅。

黑岩:(英文) 我的女儿想跟你说一句话。

孟繁明做好一切准备,手在衣兜里勾着扳机,准备对付黑岩的反扑和暗算,以及门内门外近在咫尺的警卫兵……

孟繁明:(对着话筒) (英文) 聪子小姐,你好,我和你父亲……必须出门,现在……再见了。

聪子:(画外音)(英文) 再见……请让我跟我父亲说话……

警卫兵们朝这边看来。

黑岩把电话筒慢慢收回来——这一个回合,他仍然没有赢。

黑岩:(日语) 聪子……

聪子:(画外音)(日语) 对不起爸爸,让我耽误您些时间……

黑岩:(日语) 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

孟繁明:(英文) 我们必须赶时间。

聪子:(画外音) (日语) 我恋爱了,爸爸!一个男孩子向我求婚了。妈妈很喜欢他,让我征求您的意见。我下一封信就把我们的照片寄给您!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黑岩意外得连眼前的危险都忘了。

黑岩:(日语) 你才十七岁,太早了!

孟繁明的额头上和鼻尖上冒出一层细汗,眼镜渐渐滑落,但是他无法去扶……

聪子:(画外音)(日语) 等订婚期满了,我就十八岁了!妈妈也是十八岁跟您结婚的!

孟繁明:(提高一点嗓音) (英文) 没时间了!

聪子:(画外音) (日语) 爸爸,您这个中国朋友毫不客气啊!……

黑岩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英文) 你想让她下一秒钟失去爸爸吗?

聪子:(画外音)(日语) 爸爸,他刚才在说什么?!

黑岩眼睛看着孟繁明衣兜里的突起:(有所意味地)(日语) 再见了,聪子。

孟繁明看着他失神地挂断电话。

黑岩慢慢从椅子上站起,向门口走去。

秘书拿着文件夹从楼上跑下来:大佐阁下,请等一等!这些单据需要您马上签署!

黑岩在门口回过头。孟繁明看着他,手在大衣口袋里动了一下。

孟繁明:(英文) 没关系,我等你。

黑岩接过秘书递给他的文件夹,翻了一下,又翻动一下……

秘书:这些都是用费的单据,请您每一张都签一下。

孟繁明看着黑岩,他似乎全神贯注地查看着一张张发票,对每一个繁文缛节都很细致……

孟繁明:(英文) 你最好别使低级伎俩,跟我拖延时间。

黑岩看了他一眼,一笔一画地签着单据。

孟繁明紧张得头晕眼花,整个空间似乎都充斥着他的喘息声。

黑岩把文件夹交给秘书。

曾经的藏玉楼门外 日/外

黑岩走出大门,孟繁明紧跟在他的侧后,看上去像随时要搀扶他。

警卫们同时立正,持枪行瞩目礼,但他们的目光渐渐都变成了错愕:大佐和这个中国人从来没有如此地亲密相伴过!

孟繁明:(英文) 雪霁初晴,散步的好时候。(他藏在衣兜里的枪轻轻碰了一下黑岩的胳膊) 往那边走走。

黑岩乖乖地跟着他,两人亲密无间的造型看起来颇荒诞。

乌篷船 日/内

法比从小窗里看到黑岩和孟繁明沿着河畔走来。

法比:(对船老大) 老大,跟着他们。

秦淮河畔 日/外

孟繁明留神到紧跟在他们右边的乌篷船。

前面出现了个小码头,它是船和孟繁明的暂时目的地。

一队骑马的宪兵突然从桥上跑过,正对着孟繁明和黑岩而来。

孟繁明紧张起来。

黑岩:(英文) 他们会搜查你的。他们是为了观光团的安全增加的巡逻。那我可就帮不上你什么了。

骑兵越来越近。

孟繁明:(英文) 你主动跟他们打招呼,把你的证件给他们看,你的军阶和职务可以给你的中国朋友提供豁免权。

黑岩:(英文)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孟繁明:(英文) 书呆子嘛。什么都先做功课。

黑岩开始掏口袋,拿出自己的证件。

孟繁明:(英文) 别想摆脱我的控制。请向你右边看。

黑岩向河上转过脸,看见他们右边的乌篷船里,隐约露出一支枪口。

乌篷船船舱内 日/内

法比把枪口对准黑岩上半身,一面对船尾的船老大低声喊话:不要让船动弹。

船老大无意间向船舱里伸头,发现法比端着枪,吓得立刻叫起来:哎你干什么?!

法比:(低声地) 闭上嘴,稳住船,没你的事!再出声把你当汉奸灭掉!

他的腰间,还插着一个手榴弹。

船老大:(低声地) 图你们两个钱,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秦淮河畔 日/外

孟繁明:(英文) 你没看错,那就是个枪口。不过枪的型号你大概看不清:一支德国制造的最新型号冲锋枪,杀伤力几乎抵得上一把轻机枪,想来你听说过。

黑岩慢慢转回头,把手里的军官证件打开。

孟繁明:(英文) 对于我来说,最难的,是把你带出那个楼,一旦出来,就好办了,因为我就不再是一个人。

骑马宪兵跟黑岩和孟繁明已经短兵相接了。

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两边交火,无论谁开枪,你都是头一个吃子弹。

黑岩:(朝宪兵们招呼) 嘿,小伙子们!

宪兵们看了看黑岩,目光马上转向孟繁明。

黑岩把打开的证件亮给骑在马上的领头宪兵。

领头宪兵接过黑岩的证件,仔细查看,又核对相片。

乌篷船跟孟繁明、黑岩,以及宪兵们保持着平行。

黑岩:(日语) 这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领头宪兵:(日语) 有证件吗?

孟繁明:(微笑着,口气却是狠狠的) (英文) 告诉他,没有带。

黑岩:(日语) 不巧,他忘了带在身上。

领头宪兵:(日语) 人口登记之后,每个中国人必须随时带身份证。没有身份证的,都要作为嫌疑人带到宪兵队核查。

乌篷船 日/内/外

法比紧张地盯着岸上的情势发展。

船老大:(低声地) 你开枪之前跟我打个招呼哦,等我跳进河里你再开!

法比不理他,只是盯着黑岩和孟繁明。

秦淮河畔 日/外

黑岩转向孟繁明,微微一笑:他的话我不用跟你翻译了吧?

孟繁明:(微笑着,却更加威胁地) (英文) 你得意什么?了不起就是我们俩的女儿都失去父亲。

黑岩:(对领头宪兵) (日语) 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刚才在我那里做客,把证件丢在我家里。算我替他担保,可以了吧?

领头宪兵:(日语) 对不起,大佐先生,这是宪兵总队的规定,不敢违反。

孟繁明:(英文) 看你的了。

黑岩的眼睛瞥了一下河面上,那艘乌篷船跟他正好平行,他正好在冲锋枪的最理想射程中。

领头宪兵:(日语) 我们可以跟着您去您家里……

黑岩:(冷傲地) (日语)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欢迎你去我家呢?!

领头宪兵:那就很抱歉了,我们必须把这个人带到宪兵队,您放心,一旦核查的结果如实,我保证立刻释放他。否则出了差错……

黑岩:(暴怒) (日语) 出了差错,我自己去见你们宪兵总队的藤野大队长!现在我以远东派遣军总部特别大队大队长的身份,命令你们立刻走开!

领头宪兵:(日语) ……是!

宪兵们一时不知如何对付,还愣在那里。

黑岩:(日语) 现在又是什么在妨碍你们滚开呢?!

领头宪兵:(日语) 是!

领头宪兵带头向黑岩敬礼,不服不甘地跳上马,又狠狠盯了孟繁明一眼,往前走去。

孟繁明和黑岩一时都没有动。

黑岩:(对孟繁明,暴怒地) (英文) 你满意了吧?你耍弄得称心了吧?!

孟繁明:(微笑) (英文) 我不敢开心得太早。(指着河岸边的乌篷船) (英文) 请上船吧。

黑岩:(英文) 你们疯了?因为日本国内观光团的游览,这一段秦淮河全部在日军的严密监视下,太危险了……

孟繁明:(英文) 所以要借你的光。带着你,也为了降低风险。

乌篷船 日/内/外

法比从船舱的小窗口看见孟繁明押着黑岩从小码头的台阶上下来。

他的冲锋枪枪口始终罩住黑岩。

黑岩在前孟繁明在后上到了船上,钻进船舱。黑岩一抬起头,首先看见面前黑洞洞的枪口,随着枪口看上去,看见了法比的面容。

法比:(日语) 大佐先生看上去气色差了点。

孟繁明:(对船老大呼唤) 老大,开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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