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教袍里的枪口对着黑岩,以左手郑重地画了个十字。
法比:(低声嘟哝) 谢谢你,神父,你现在一定在看着这些可怜的孩子,肯定是你在保佑她们……谢谢我主,谢谢您垂怜这些孩子……谢谢圣母玛利亚,谢谢耶稣基督……求你们继续保佑我们这些可怜的孩子……
他全身心投入地念着祷词,目光充满凝聚力。
南京中华门/岗楼 日/内
电话铃响起,军曹抓起话筒。
某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黑岩大佐带了多少卫兵?
军曹:(画外音) (日语) 一个也没有带。
某小队长:(画外音) (日语) 怎么可能?!
军曹:(日语) 确实没有。
南京中华门 日/外
法比拉开驾驶室的门,让黑岩上车。
法比:(英文) (低声地) 大佐和传染病人同坐一个车厢,谁都能看出破绽来。
法比自己也从同一个门进来。
法比:(英文) 对不起,请坐到那边去。
黑岩:(英文) 你要让我开车?
法比:(英文) 只开一小段路,混出城门就行。
黑岩瞪着他。法比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黑岩:(英文) 我不会开车。
法比的冲锋枪在教袍里捅了捅黑岩。
法比:(英文) 我可以教你。相信你不笨,甚至很灵。
黑岩:(英文) 我不能确保你们的生命安全。
法比:(英文) 来吧。把脚踩到油门上。给我一个惊喜。
法比用左手挂档,然后赶紧控制方向盘,吊在绷带里的右手勾住冲锋枪的扳机。
黑岩仇恨地盯着他,然后转过脸,忍受着奇耻大辱一般,踩到油门上。
救护车趔趄着冲出去……
救护车车厢内 日/内
车的猛烈动作使女学生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摔倒一片。
她们相互搀扶,刚刚坐直就彼此笑了,笑着笑着,又成了抽泣。
孟繁明无力地、爱怜地看着她们。他从大衣口袋里慢慢抽出握着手枪的手;他又慢慢松开手枪,低下头打量自己的手掌——
特写:孟繁明微微颤抖的手,掌心湿淋淋的,汗珠在绯红的掌心里闪动……
南京中华门外 日/外
救护车即将要从城门洞里出来,两个日本兵打着小旗跑到车前,表示阻拦。
军曹跑着来到驾驶室的门边,法比赶紧用袍襟将枪盖严实。
法比:(英文) (低声地) 怎么回事?!
军曹又是一番立正敬礼。
黑岩摇下车窗。
军曹:(日语) 报告大佐阁下,渡边小队长命令我派三辆摩托,六个士兵,加上一挺轻机枪护送大佐阁下。
救护车车厢 日/内
孟繁明听着军曹的报告,他显得精疲力竭,似乎再也没有余力对付如此的突变了。
女学生们以眼睛相互搜索答案……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低声地) 请谢谢他,告诉他我们不需要……
黑岩:(干巴巴地) (日语) 不需要护送。
军曹:(日语) 对不起,是渡边小队长命令我护送的!
黑岩:(日语) 你们小队长的军阶比我高吗?
军曹:(日语) 可是……我们是负责卫戍的部队……
黑岩:(对着窗外) (日语) 真要护送的话,三辆摩托怎么够?干脆来他十辆。
法比将枪口在袍子里使劲抵住黑岩右肋,黑岩的脸轻微抽搐一下。
隔板上的小窗口,露出孟繁明的脸。
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就知道你迟早要害人!你肯定打电话的时候走漏了消息,告诉他们你被我们绑架了。
黑岩回过头,看着孟繁明:(低声地) (英文) 我最在意的是尊严和体面。被你们这样低劣的作案生手绑架,我已经丧尽体面,我会向任何人透露消息吗?
军曹:(日语) 问题是,我们只有八辆摩托,三辆车现在正在巡逻,另外两辆必须待命。
黑岩不理会法比抵在他肋骨上的枪口和他的指控,仍然与窗外的军曹对话。
黑岩:(日语) 你们都知道南京周围有小股抗日游击队活动,游击队看见救护车本来没兴趣,但一旦参与几个士兵,反而会刺激他们伏击。一旦遭遇伏击,又没有足够的回击力量,不是等于没水救火,偏要玩火吗?所以要么你们不要护送,要么拿出实力来护送。(恶狠狠地扬起嗓门) 懂了吗?!
法比:(低声地)(英文) 你们在合谋什么?!
法比把枪口进一步杵进黑岩的右肋。
疼痛使黑岩浑身颤抖一下。
军曹:(日语) 可是……
黑岩:(日语) 你们的脑子在哪里?!
军曹:(日语) 请大佐阁下先等待几分钟,我去报告上级……
黑岩:(日语) 车上的重病号一分钟也不能再等了。
黑岩一脚油门,车子冲出去,冲出了城门楼洞的阴影……
呜的一声鸣起笛来。
救护车车厢 日/内
刺耳的喇叭声在此刻听来十分悦耳;孟繁明坐回原位,脊背靠在车厢上,微微闭上眼睛。
书娟关切地看着他。
救护车驾驶室 日/内
法比冲锋枪的枪口仍然紧紧抵入黑岩的右肋。
法比:(冷笑) (英文) 我就知道你学开车会学得很快。
黑岩:(冷冷地) (英文) 把你的手拿开。
法比看了看枪口,撤回半尺。
黑岩:(英文) 我是说你这只手。
法比意识到,他的左手依然把在方向盘上,他微微一笑,收回手。
乡间公路 日/外
横贯画面的公路,救护车从一头驶来,向另一头驶去。
救护车车厢 傍晚/内
书娟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其他女学生也你依我靠地沉入睡眠。孟繁明神经质地睁大眼睛,似乎在后怕,似乎灵魂还没跟上他……
江边某小镇的码头 黄昏/外
救护车沿着江边开来,能看到夕阳中的江水呈暗红色。车子开到码头的水榭前,停下来。
驾驶室的门打开,法比从驾驶室里跳下车。
女学生们一个个地从车厢尾部的门跳下车。
徐小愚:好香啊!……你们闻到没有?
书娟嗅嗅鼻子,四处张望,看见码头那边一大蓬白色的蒸气。
某女学生:闻到了,好像是小刀面的味道!
一个外乡老太太的嗓音传来——
老太太:小刀面要吃吧?小刀面!
冬天的晚霞渐渐加深颜色,江面上的光亮也在渐渐收敛。女孩们在光和水之间成了剪影,这是一列活泼的剪影,小刀面的气息给了女孩子们第一线活力。
救护车驾驶室 黄昏/内
黑岩坐在驾驶座位上,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生气,所有的气息都泻出去了。
他看着书娟从父亲手里接过几个零钱,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这群衣装头发都无比怪异的孩子向面担子轻盈跑去,一点可怜的生趣就还原了她们身上那个纯真的半女童、半少女的灵性。作为一个敌对者,他的感受是复杂而怪异的……
沿江某小镇的码头/面摊 傍晚/外
担子的一头搁着煤炉,炉子上坐了一口锅;担子另一头是个小桌,上面堆了一堆新擀的面条,桌子中央放了一盏油灯。
油灯被点亮了,在冬天的傍晚和大蓬的蒸气里放射出一小团温暖的光晕。
老太太的手握着一把大勺子,舀起热腾腾的汤,倒进一个个盛着面条的碗里。
一把切碎的鲜绿的青蒜苗撒在一碗碗面条上。
女学生们饥饿的同时又好奇地瞪大眼睛,看着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做着这套流畅而娴熟的动作,仿佛在看江湖艺人变戏法……
老太太笑眯眯地抬起头:吃吧。
女学生们一个个端起碗,稀里哗啦地吃起来,烫得直抽冷气,像是一群饿急的幼犬,吃得那么急切而专注……似乎她们一生都没吃过如此的美味,把同伴都忘了,把自己也忘了,埋头享受碗里食物的热度和汤水。
码头上站着的法比和孟繁明看着她们,既欣喜又不忍。
救护车驾驶室 傍晚/内
黑岩看她们吃得忘记了世界……
他慢慢抬起脚,踩到油门上,手同时扳动手挡……
沿江某小镇的码头 傍晚/外
女学生们突然听见救护车引擎发动,全都扭过头。
法比和孟繁明也扭过头,看见救护车颠簸着拐了个弯,顺着来路驶去,渐渐消失在暮色和灰尘里。
法比:(看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笑笑) 他倒还识相,我正想不出拿他怎么办呢,他自己跑了。
孟繁明从大衣里掏出手枪,看了看。
法比:你过去用过枪吗?
孟繁明摇摇头。法比从宽大的教袍里拿出冲锋枪。
法比:我也没用过。(他上下打量着枪)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真到开枪的时候,我能不能开得响它。
孟繁明将手枪向江水扔去。
法比:我告诉你你别后怕。
孟繁明:啊?
法比:那手枪里没子弹。
孟繁明:没子弹?!
法比:(笑了) 一颗子弹也没有。当时戴涛少校要不是弹尽粮绝,搞不好能从教堂突围出去呢。
孟繁明:(瞪着他) 我还真后怕!
法比用左手将冲锋枪抡起,扔进江水里。
法比:我们这种人,有没有子弹,还不都一样?拿着枪就为了做戏做得真一点。
沿江某小镇码头/面摊上 傍晚/外
卖小刀面的老太太桌上那一堆新鲜面条被抓起,放入滚水。
面条被捞上来,放入女学生们的碗里。
桌上的面条渐渐消失了,老太太用竹笊篱从汤锅里捞起最后的面条,放在一个个空碗里。
一双双稚气柔嫩但十分肮脏的手将最后的面条端走。
老太太心疼地看着她们:你们从哪里来的?
某女学生:南京。
书娟和刘安娜对视一眼。
老太太:听人说,南京城给小东洋鬼子烧掉了,是真是假?
书娟:烧了一大半。
老太太:不得好死的东洋鬼子!……(打量她们) 那你们头发也是烧的?
徐小愚:不是,是我们自己剪的……
老太太:你们南京小姑娘时兴这种头发?……
女孩子们都看着她,又互相看看,有的摸摸自己的头发。
书娟:你怎么说我们是小姑娘?
老太太:(吃惊地) 你们不是小姑娘?
女孩们都不说话了。
一艘机帆船靠岸了,女学生们匆匆把面条往嘴里吸,又大口地喝完碗里的汤。
孟繁明走过来,再次掏出钱来,递给老太太,一面道谢。
孟繁明:谢谢你,孩子们实在太饿了,把你一晚上的生意都吃光了!
老太太:饿坏孩子们了!
女学生们拎起自己的行李,看着小火轮在最后的余晖里停泊了。
老太太看着她们走上浮桥,低下头,看见面前一堆空碗,没有一个碗里剩下一滴汤,一根面条,一片青蒜……
从机帆船上下来挑担子的乡镇旅客,传出小鸡的叫声……
女学生排着队伍走上机帆船,在老太太的眼睛里成了好看的剪影,只是她们不伦不类的头发被江风吹乱,更不入老太太的眼了。
老太太:(低声自语) 挨刀的东洋鬼子!……
机帆船甲板上 傍晚/外
法比把几个帆布书包放在甲板上,抬起头,看了每个女孩一眼,百般感触。
法比:你们好好的,啊?……路上要听孟叔叔的话……
孟繁明:(吃惊地)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法比:我要回到南京去。
女学生们都懵懂地看着刚刚死里逃生的法比。
孟繁明: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还想不想回南京了……
法比的眼睛避开孟繁明追问的目光。
法比:我也不想回去,不过我还有件事情没做。
孟繁明:什么事情比命重要?
法比:我跟人家保证了,我会回去的……其实我是跟我自己起誓,我要找到她们,哪怕找到一点下落也好……
书娟似乎明白了:玉墨穿着水手裙的面影一闪,那面颊上带着晶亮的泪珠。
刘安娜和徐小愚期待地看着法比。
刘安娜:找到她们,给我们往汉口带个信!
法比点点头。
孟繁明:也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
法比: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把她们找到。早点找到,说不定还能救她们。
机帆船起锚了……
法比赶紧向码头上走去。女学生们目送着他。
沿江某小镇码头 傍晚/外
法比走到水榭上,回过头,扬了扬手。
机帆船逆流扬帆远去,甲板上女学生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融入了暗金色的晚霞。
法比:(自语) 神父,我没有辜负你,孩子们总算脱险了。一路有孟先生照看,也有你的在天之灵保佑,一定会平安到达汉口……
他走到码头上,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火车站 夜/外
一列货车减速了,渐渐停下,大声喘气,喷出的白色蒸气灰色煤烟淹没了小小的站台,笼罩了那盏孤独的煤气灯。
一个藏在阴影里的人蹿向货车。
黑暗中,带着腿伤的法比吃力地往货车车厢里攀爬。
货车车厢 夜/外
法比从车厢栏杆上翻越进来,看见车上装的都是牛和羊,它们也许是被捕获的家畜,不久之后将成为日军的盘中餐。
牲口们由于人类的进犯而躁动起来,不断发出哀鸣。
法比就近找了个角落,靠着车帮坐下来。面对着一只母羊,身体下还有两只吃奶的小羊。
货车启动了,向站外驶去,站台上一盏盏煤气灯的光亮如同潮水一般泼入车厢。
法比的眼睛和母羊对峙着。
母羊的身姿一看就是要随时扑向法比,保护小羊。
法比微微一笑。
法比:我们人跟你一样,大的总要护着小家伙。(他避开目光) 哪怕不是自己生养的小家伙……
法比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帮上:我说的对吧,神父?那些女人们不就跟这头母羊一样吗?……你晓得她们现在在哪里?我该到哪里去找她们?……
法比的想象,亦或是发生在彼时彼地的图景:
一声裂帛,玉墨的黑丝绒裙子被撕开,露出她洁白的肌肤。
玉墨向后退去,退去……惊恐地瞪大眼睛,像天下所有面临雄性暴力的少女一样,恐惧得魂飞魄散……
红绫咬住向她伸来的雄性的手……
玉笙被一根军用皮带抽打着,满脸鲜血……
玉箫拔出藏在衣服里的一把餐刀,向自己的胸口戳去,但她的手被两只粗短的男性之手抓握住,另一个男性的手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的脸向后仰……
南京小巷 夜/外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马路上拐入小巷,不远处纸张翻动的哗啦啦的声响止住了他的脚步。他捡起一张纸,发现它是一张传单。
身影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具尸体横在小巷里。盖在尸体面孔上的礼帽被揭开。
何同志震惊的面孔面对着大宝毫无生机的脸。他慢慢地将礼帽盖在大宝脸上,站起来,低下头。
他四处看了一眼,将大宝的尸体背起,往一堵断墙后面走去。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 夜/外
火车驶入车站,呼哧呼哧地减速。
货车车厢内 夜/内
探照灯一道道地扫过,扫在睡眼迷蒙的牲口上,牲口们又开始不安地躁动,你挤我撞,悲声四起。
法比伏在车帮上向外看去,看见站台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个日本哨兵。
他缩回身体,思考着,目光落到那一母二子的山羊家庭上。
他趁着牲口的骚乱,悄悄接近了母羊,将一只小羊抱起,放到车厢外,母羊咩咩地叫着,两个前蹄搭到车帮上,企图往外张望,法比蹲下来,用肩膀在她屁股下使劲一顶,母羊从车帮里跳出去……
法比把另一只小羊也扔出车帮……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站台上 夜/外
母羊追着第一只小羊,她身后,第二只小羊紧追而来。
日本兵们被三只羊暂时分了神,吆喝着围堵追逐……
货车另一边,法比的一条腿跨上车帮,一道探照灯光扫来,那条腿定住了,等待着……探照灯不紧不慢地扫过去。
探照灯刚一扫过,法比的身体立刻出现在车帮上。
他用一条胳膊把整个身体悬吊在车帮外,然后向被雪覆盖的路基一跃……
落在路基上的法比打了几个滚,一条裤腿的膝盖部位破了,露出渗血的膝盖。
又一道探照灯光过去,蜷缩的他紧紧护卫着受伤的肩膀,疼痛使得他的身体和脸痉挛变形……
铁道 夜/外
法比顺着铁道线走去。
前面出现了电筒光亮。
法比迅速跨下铁轨,藏入低矮的灌木丛,平平地趴在地上。
四个日本兵顺着铁道巡逻过来,电筒光往路基两边晃动。
法比恨不得沉入身下的积雪……
日本兵们终于过去,法比抬起脸,鼻尖和额头上都沾着雪,看着远去的电筒光圈……
他跨过铁轨,飞快穿过一片开阔地,向一道铁丝网跑去。
他企图从两道铁丝网之间爬过,但那空隙太窄,铁丝网的尖刺勾住了他的教袍后背上的刺绣……
他把双臂从袍子里退出,金蝉脱壳一样把袍子留在铁丝网上,自己穿着对襟褂子退回。
他把布满厚厚的刺绣的教袍拿起,铺在铁丝网上面,使袍子垫在尖刺上,然后两头张望一眼,开始攀爬铁丝网。
法比攀上铁丝网的顶端,四个日本兵再次巡逻过来,他手忙脚乱地往外翻越,日本兵听见响动,电筒光立刻指过来。
日本兵:(日语) 什么人?!……不许动!……
法比狗急跳墙一般从铁丝网上翻过跃下,飞快地跛着腿跑去。
枪声响起……
法比已经跑出去颇远,却又掉头跑回来。
日本兵们已经从铁轨路基上冲下来。
法比把教袍从铁丝网的尖刺上往下摘,枪声和吼声迅速逼近。法比干脆一扯,扯下教袍跑去,把袍子的一个角留在尖刺上……
法比拐进一个巷口,消失在夜色里。
日本兵来到铁丝网前面,借着电筒的光亮巡视,街道空寂荒凉,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附近 夜/外
法比一瘸一拐地走着,回过头,看一眼他身后灯火阑珊的火车站。
他转过脸,不远处的南京城也亮着稀稀拉拉的路灯,似乎电力不足,因而显得幽暗叵测,如同冥界的灯火……
金陵大学医院/监护室 夜/内
被心脏仪器、氧气瓶以及各种液体维系的豆蔻躺在铁床上,机械地呼吸着,似睡似醒,非生非死……
威尔逊医生在为她测血压。
护士:(小声地) (英文) 怎么样?
威尔逊:(小声地) (英文) 怎么说呢?她还在生死边缘上徘徊。
豆蔻的嘴巴动了动,模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
威尔逊:(小声地) (英文) 她说什么?
护士:(小声地) (英文) 这两天她常常会说这句话。好像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叫什么浦生,叫人去救他……
豆蔻:(喃喃地) 救救……浦生……
护士:(伏在豆蔻耳边) 浦生在哪里?
豆蔻:(不清晰地) 井台上……井里……
护士:(追问) 井台在哪里?
豆蔻:(声音更加微弱) 救救浦生……
井台 夜/外
辘轳把缓慢地转动着,铁桶碰撞井壁的声响十分沉闷且沉重。
何同志使尽全身力气,摇动着辘轳把。
大宝妈对着井下小声呼唤——
大宝妈:扶着一点,啊,浦生!
坐在铁桶里的浦生的上半身随着辘轳把的转动渐渐浮现在井沿上……
何同志:(小声地) 二毛,你扶一把浦生,我把住桶!
浦生:(小声地) 我自己来……
大宝妈:(小声地) 不准逞能!
二毛搀扶着浦生,从铁桶里跨上井沿。
南京小巷 夜/外
何同志前后照应着大宝妈一行人,从巷子深处走来。
何同志:我在头里走,碰到情况我会吹口哨报警。二毛,你放机灵一点儿,听到我吹的蛐蛐叫,就帮你妈和浦生找藏身的地方。
二毛:冬天哪有蛐蛐?
何同志:(撸着他的光头一笑) 谁说没有?过冬的蛐蛐多了,我们北方,藏得好的蛐蛐能过好几冬呢!
大宝妈:何同志,你说大宝会不会自己跑到安全区去了?
何同志:(为难地) ……嗯,说不定。
南京街道 夜/外
何同志背着浦生走来,后面跟着大宝妈和二毛。
安全区的旗帜出现在马路对面。
何同志:到了,过了马路就是安全区北门!
大宝妈:何同志,请问怎么样能找到大宝?
何同志:婶子,我知道这事不该瞒你。不过刚才在路上,我要是告诉你实情,就怕耽误你们赶路……
浦生已经明白情况不妙了,惧怕听下去,又急待听下去。
大宝妈紧紧拉住二毛的手,二毛也紧张起来。
大宝妈:大宝受伤了?!
何同志:婶子,(难以启齿地) ……大宝已经牺牲了。
大宝妈:牺牲?……(她转过脸看着浦生) 什么叫牺牲?
浦生转开目光。
何同志:我约他到武定门跟我们另外几个同志一起开会,等到散会他都没来。我怕他出事,就到你家附近来找他……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咽气多时了。
大宝妈直瞪瞪地看着何同志。
二毛和浦生都惊恐地担忧地看着大宝妈。
何同志:不知道日本兵是怎么跟他遭遇的……
大宝妈:(做梦似的) ……我的大宝哪去了?
二毛:(眼泪流出来) 妈,哥哥没了!……
何同志:婶子,大宝牺牲了。
大宝妈:我是问,大宝他现在在哪里?
何同志不知道该怎样进一步解释或劝慰。
何同志:婶子……
大宝妈仍然像做梦一样,扶着墙根慢慢坐下去,坐在雪地里。
大宝妈:大宝他就没了?……就是不会动不会说话,也还是大宝啊,也该让我看一眼啊……他现在在哪里?
何同志在她面前蹲下:婶子,要怪您就怪我吧。我把大宝埋了。就埋在你们院子外面。我是怕野狗太多,到处都是,所以没经您的准许,就把他埋了。
二毛满脸眼泪,浦生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何同志:大宝是个好孩子,很勇敢,懂道理懂得很快……
大宝妈慢慢地点点头。
二毛猛烈地抽泣起来。
何同志:婶子,还是赶紧走吧,我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鬼子常常在安全区边缘上抓人。
二毛:(抽泣着) 妈,您怎么了?!
浦生:(抽泣着跪下来) 大妈,您少了一个儿子,又多了一个儿子!浦生会替大宝尽孝的。
何同志和二毛搀扶大宝妈站起,大宝妈轻微地挣扎着。
大宝妈:不要搀我,我自己能站起来。
她刚站直,晃了晃,又倒下去。
二毛:妈!
浦生:婶子!
何同志焦急地向路两边观望一下,背起大宝妈向前走去。
江东门外的沙滩 早晨/外
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赤脚走在江潮里。
一只鞋子露在沙土外面,年轻女子踢了踢那只鞋子,但发现它连在一只脚上,脚被浅显地埋在沙土里。
她惊恐地向后一缩。我们发现这个年轻女子是田间雪子。
她往岸上跑去,一边回过头,看着那只被江水不断洗刷的鞋子。
江东门外 早晨/外
田间雪子掏出一盒烟,递给五六个日本士兵,其中包括日本小兵和胡子日本兵。
田间雪子:(故作漫不经心地)(日语) 有人说枪声从一大早就响起,一直到下午才停止。也有人在傍晚听见枪声,枪声会持续到黎明。那时占领南京以后,南京的中国军人撤的撤走了,留下的受降了,怎么还会整天整夜地开枪?
胡子日本兵美美地吸一口烟,又自得地吐出,然后偷着乐似的低声笑起来。
其他几个日本兵也偷着乐似的笑了。
田间雪子看着他们。
日本小兵:(日语) 给她看看吧!
胡子日本兵自得地笑着,并不说话,似乎这样更能满足他的炫示欲望。
田间雪子:(日语) 看什么?
日本小兵:(日语) (炫耀地) 就是头发。他杀一个支那人,就拔下他一根头发,留作纪念……
胡子日本兵:(凶狠地瞪着小兵)(日语) 哎!
日本兵们:(七嘴八舌地怂恿他) (日语) ……给她看看吧!……她是我们日本的记者,你是我们日本的勇士……给她看看有什么关系?
胡子日本兵斜叼着烟卷,慢慢从皮带上解下一个小刷子似的东西。
眼镜日本兵:(日语) 再过一阵,我们的勇士打算用这个刷子刷剃须膏。
田间雪子不寒而栗地看着胡子日本兵。
田间雪子:(日语) 我能荣幸地给勇士拍张照片吗?
胡子日本兵显示出一种自豪的慵懒,慢慢从地上站起,把枪背在肩上,手上拿着那个用人头发做的小刷子。
田间雪子对准焦距,按下快门。
教堂/院子 早晨/外
拄着一根树枝的法比的背影走进一片焦土的教堂院子。
那座他和神父同住了多年的小楼完全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英格曼卧室外的露台还没有倒塌,被烟熏得漆黑。
法比抬起头,看着神父曾经常常出现的地方。
幻觉:英格曼咳嗽着站在露台上……
法比:神父,我回来了。我把孩子们都平安送走了。
英格曼的微笑的面影朦胧了……
法比的眼里聚起眼泪。他用左手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然后看着自己的左手。
法比:你看,你逼着我改掉的坏毛病又回来了,才这么两天,我的左手就比右手还好用。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他曾经的房间,巡视着。
法比的左手扒开灰烬、砖石渣子,找到了那块活动的地砖。他启开四块地砖,从里面抱出一个木头箱子。
他打开箱盖,露出里面的油布,再打开油布,书娟留给他的五六个用过的胶卷和秦淮河女人交托给他的首饰细软呈现出来。
他从里面拿出玉墨的那个绸缎袋子,解开丝带,里面一片晶莹。
法比:神父,东西都在,十三个女人一生就积蓄了这点东西。我要找到她们,把她们这点可怜的积蓄还给她们。
他从箱子最底下,拿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十字架。
法比:神父,这是你的。你活了七十年,也就积累了这点东西。你老是说,你有世界上最漂亮的教堂。幸亏你没看见它葬身大火。
法比把十字架挂在自己胸前,把书娟交托给他的胶卷塞进教袍内的对襟褂子口袋里,拄着拐棍站起。
安全区/某照相馆 傍晚/内
法比站在摆满居家家具的店堂里,一个老太太正在用煤油炉熬奶糕,背上背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从里间出来一个伙计模样的年轻男子。
照相馆伙计:法比来了!老神父还好吧?
法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书娟留下的六个胶卷。
照相馆伙计:您找金老板?他早就撤到上海去了……
法比:我就找你。
照相馆伙计:我们生意已经不做了,你看,到处都住着难民。
法比:暗室也住上人了?
照相馆伙计:我就住暗室!
法比:那些冲洗相片的药呢?
照相馆伙计:都在……
法比:(塞给他两张小钞) 你的住处我借用半天。安全区里有些摊贩开始卖小吃了,去打二两洋河大曲,再买几个小菜吃吃。
照相馆伙计:唉,谢谢!我先给你把药水配好。
法比:你去吧,天晚了鬼子该出来了,人就不敢在外面了。
安全区/某照相馆/暗室 日/内
一盏罩着红色灯罩的油灯。红色的灯光照耀的显影水池里,一张张照片被拎出水面。
我们曾经通过书娟的取景框见到的残杀暴虐的场面,焚尸灭迹的场面,都再现在血色灯光里。
法比将一张张小照片夹在一根铁丝上……
他最后从水里拎出的,竟是书娟给玉墨照的一张半身像:完全像个女学生,连眼神都显得那么无辜无邪。
法比将红色的灯罩取下,在明亮的灯光里端详着这张照片。
安全区 日/外
一个临时摆置的办公桌前面,中国人排着长不见尾的队伍。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日军文官,一个翻译官。桌面上摊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近旁站立着一个小队的端着枪刺、牵着狼狗的日本兵,日本小兵和胡子日本兵都在其列。
一家家的男女老少踏着污黑泥泞的残雪向前移动。
一个孩子的脚趾从鞋子的破洞里露出……
一个老人拄着的拐杖在泥污的雪地上出溜了一下,老人摔倒在雪地上……
队伍里不断传出老人们的咳嗽,孩子们的哭喊,母亲们的呼唤,翻译的大声解释,以及狼犬的吠叫……
翻译举着铁皮喇叭,以干涩的嗓音向队伍宣布规则。
翻译:……个人的生日、属相、在哪里出生、家住哪里,都要讲清楚,讲得要跟你家其他人一样,打个比方啊,要是你母亲说你乙丑正月生人,你自己说是甲子腊月生人,那就叫驴唇不对马嘴,证明你冒充了这家的人口!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自己的婴儿蹲在队伍里,嘴里轻声吹着口哨,哄婴儿小便……
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跑出队伍,狼狗低声吼叫着慢慢逼近过来,孩子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被一个老太太拉回到队伍里……
翻译:(画外音) 但凡冒充的,一经发现,统统作为隐藏的中国军人处理。因为皇军根据可靠情报推算,安全区里至少还藏有两万多中国军人。这批藏下来的中国军人会危害皇军正在建立的社会秩序……
排在队伍里的二毛、大宝妈和浦生忐忑地听着。
大宝妈和二毛微微架着浦生。
浦生:(小声地) 何同志昨天夜里说,有的人一害怕,就把自己生日忘了,讲错了日子,给小鬼子拖走绑起来了。
大宝妈:浦生,你现在就是陶大宝,听见没有?民国九年八月初二生人,记牢了?
浦生:记牢了。
大宝妈:你家住在哪里,阿记牢了?
浦生:南京太平门铜井巷一百三十一号。
大宝妈:一定要记牢。大宝没了,谁会想到,他那样一个开心活宝那么短寿呢?(眼泪流出来,倔强地看着浦生)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活两个人的寿命,我这个当妈的才算够本!
翻译:(画外音) 不配合皇军的登记,就以抗日嫌疑分子论处。因为皇军进行人口登记的目的,就是为了及时肃清潜伏在安全区的中国军人……
国际委员会总部/拉贝办公室 日/内
从窗子看出去,能看见人口登记的队伍移动得那么痛苦和缓慢。
窗前站着拉贝,被铁皮喇叭扩大而变得十分刺耳的翻译嗓音从楼下传来——
翻译:(画外音) 假如不肃清这批军人,他们会在不久的将来重新组织起来,成立抗日游击队,扰乱皇军新建立的社会秩序……
电话铃响起。
史密斯:(画外音) (英文) 是的,请问你们为什么拒绝?……
拉贝的背影紧张起来。
史密斯:(英文) 拉贝先生,日方拒绝了我们为江边难民营的两万难民提出的迁移请求。
拉贝:(转过身) (英文) 为什么?!
史密斯:(英文) 日方说,现在我们国际安全区已经有近三十万难民,再增加人数,更加难以管理……
拉贝:(英文) 那是我们的事!我们向他们要过一粒米、一把面粉吗?我们请他们来管理过吗?
史密斯:(英文) 日方还说,现在的人口登记已经非常缓慢,不增加人手,至少两个月都不能完成登记……
拉贝:(英文) 那是他们的事!
史密斯:(英文) 他们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无法完成登记,藏匿在安全区的两万多中国军人就不会及时暴露……
拉贝:(英文) 哈,那对他们不是好事情吗?他们就永远有借口随时随地逾越安全区边界,强奸和绑架妇女了。
拉贝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小贩跟随登记的队伍卖烟卷,一根根地卖。
另一个老头沿着队伍在兜售狗皮毛的护耳,一个母亲在给她三岁左右的儿子试戴,讨价还价。
拉贝:(英文) 日本人假如需要两个月完成南京所有居民的登记,南京最古老的零售方式就要复兴了。
威尔逊风风火火地进来,大冷天他只穿着一件衬衫,一件西装背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英文) 昨天一天又有五个孩子感染上脑膜炎,传染面看来会很快扩大,必须再催促日方,让他们协助购买足够的疫苗,普及预防知识……
拉贝:(英文) 你的主次跟人家的总是颠倒的,(下巴指着窗外) 看看人家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威尔逊走到窗口。
安全区 日/外
田间雪子走到人口登记的队伍边,打量着队伍里的中国老百姓们。
她看见大宝妈和二毛搀扶着浦生接近了办公桌,好奇地向二毛走去。
田间雪子:小弟弟,你们在这里排队排了多久?
二毛:一早就来了!冻得手脚上的冻疮都要烂了!
田间雪子在小本子上记录了一句。
二毛:浦生身上还有伤,一冻更疼……
大宝妈用眼神制止了二毛。
大宝妈:(耳语) 你怎么还叫浦生?!
二毛:(耳语) 哎哟,忘了!
大宝妈:(在他剃光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一下) (耳语) 不长记性的东西!
田间雪子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大宝妈:(耳语) 你是舌头痒啊,还是嘴皮子痒?话那么多!不认识的人,跟人家瞎七八搭胡扯什么?!
他们已经移到了办公桌前,那个负责登记的日本军官抬起头,眼睛从深度近视镜片后面刺探着这一家三口。
二毛惧怕地垂下目光,手使劲拉住母亲的衣摆。大宝妈也尽量避开跟日本军官照面。只有浦生麻木疲惫,一副生死由天的样子。
日本军官嘀咕一句日语。
翻译手拿一根教鞭,指点着大宝妈:你们是母子关系吗?
二毛:(小声地) 妈,不是说,先问家住哪里吗?
翻译:皇军想怎么问,就怎么问!
大宝妈:(指着浦生) 这个是我大儿子,(又指着二毛) 这是小儿子。
翻译跟日本军官嘀咕一句。日本军官再次抬起眼睛仔细看着两个少年人,然后又跟翻译低声嘀咕一句。
田间雪子专注地观望着。
翻译:你的大儿子叫什么?
浦生:我叫陶大宝。
翻译:今年多大?
浦生:快满十八了。
翻译:在哪里上学?
浦生:不上学,拉黄包车。
翻译:在南京拉黄包车?
浦生:嗯。
这一系列飞快的提问使大宝妈和二毛紧张之极。
翻译:你的口音不是南京的。你再想想,你是在南京拉黄包车,还是在别的地方拉别的车。
大宝妈:拉什么车?
翻译:我哪晓得?说不定是拉炮车。
大宝妈上来就用肩膀挡住浦生:我大儿子寄养在乡下他叔叔家里,去年才回到南京……
翻译把刚才的问答翻译给日本军官,后者又低声说了几句日语,翻译不断点头。
日本军官一摆头,胡子日本兵和日本小兵扑上来,把浦生推出队列。浦生肋下的伤疼得他身体弓起来,脸庞扭曲,两手不自禁地护住肋部。
田间雪子不忍地看着浦生。
大宝妈冲上去,插身于士兵和浦生之间。
日本小兵一把将大宝妈推开,大宝妈踉跄着倒在地上。
两只狼狗如同两道灰色闪电,扑在大宝妈身上。
浦生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妈!……
二毛吓傻了,瞪着两眼,看狼狗撕开母亲的棉袄的前襟和肘部,露出白花花的棉絮……
田间雪子发出一声尖叫……
日本兵们的枪栓拉得哗啦作响……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楼/拉贝办公室 日/内
威尔逊的眼睛盯着浦生:我认识这个男孩子!(他拍着自己的大脑门) 可是我在哪里见的?……老天饶恕我,这些天我见的人实在太多了!……对了,我在英格曼的教堂见过他!
安全区 日/外
浦生:妈!……
浦生接近了大宝妈,一条狼狗掉头扑向浦生。
田间雪子疯了似的对狼狗叫喊起来:(日语) 停住!……不许动!……
两条狼狗居然停住了。
日本兵们都愣愣地看着田间雪子,田间雪子浑身战栗,慢慢走到大宝妈身边。
田间雪子:咬伤了吗?
大宝妈眼神恍惚,浑身泥雪,血从她棉袄肘部的破洞里渗出,染红了棉絮。她看着被带走的浦生,捶打着自己的腿,号啕大哭起来。
大宝妈:我的大宝哎!我的儿呀!……
二毛蹲在她身边,替她拍打身上的肮脏的残雪,他明白母亲的悲痛是双份的。
安全区/国际委员会办公楼/楼梯 日/内
拉贝一面系着大衣上的纽扣,一面和史密斯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史密斯:(英文) 听说这些日本狼犬专门训练咬中国人的!
拉贝:(英文) 不知道医院有没有治疗狂犬症的药……
安全区 日/外
两个日本兵拖着浦生走到离登记队伍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把他往地上一扔。
大宝妈的哭声在此处听显得格外凄厉。
翻译凑近浦生,猫玩耗子一样笑笑。
翻译:我问你,你的生辰是哪年哪月哪天?
浦生:民国九年八月初二。
翻译:你母亲呢?
浦生:嗯?
翻译:你母亲的生辰,你不记得?
浦生看着他,眼神像一头发觉自己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样。
翻译:(冷笑) 那你父亲的生辰呢?
浦生:我们家穷,不过生日……
翻译:不过生日,不等于没有生日,是不是?
浦生两眼空白地瞪着他。
翻译:我再问你,你家住哪条街哪条巷子?
浦生:铜井巷一百三十一号。
翻译:离哪个城门最近啊?
浦生:太平门。
翻译:太平门北边,是什么门?
浦生不说话,只是两眼空白地瞪着前方。
翻译:拉黄包车的,路该熟啊,不然你在南京怎么混饭?(得意地) 南京这地方,新街口跟下关的口音还不同呢,出城去十多里,话就不好懂了。你家离南京城至少四五十里,差不多就是蛮子口音。皇军知道,上海失守之后,中国军队在往南京撤退的路线上招兵买马拉夫子。不少像你这么大的男孩给他们抽了壮丁。(对日本兵) 请你带他走吧。
浦生被两个日本兵拖走。
田间雪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追踪着日本兵和浦生走去。
安全区/日军登记处/外
大宝妈坐在地上拍腿哭唱着——
大宝妈:我的儿哎!……我的大宝哎!……妈刚享到你的福,你就走了!……你十七不到八哎,连一门亲事都没来得及说过,我的儿啊!……妈还指望你活双份寿命呢,你怎么就走了呢?我的儿啊!……
二毛哭着拉母亲,却拉不动。
威尔逊向大宝妈快步走来。
威尔逊:(问二毛) 怎么回事?
二毛:日本兵把我哥哥拖走了!……
帐篷 日/外
几个日本兵押解着十来个男人朝一顶临时搭起的帐篷走去。
日本兵们把十多个中国男人推进帐篷门,放下帆布门帘。
日本兵把浦生向帐篷门口拖着,田间雪子追上来:(日语) 请等一等!
日本兵们回过头,看着这个相貌姣好的年轻女人。
田间雪子:(日语) 对不起,打扰了。(她递上自己的名片) 读卖新闻国际部记者田间雪子。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日本兵点点头。
田间雪子:(日语) 你们抓捕这个少年的理由是什么?
日本兵甲:(日语) 所有不如实登记的中国男人,一律作为中国战俘处理。
田间雪子:(日语) 战俘怎么处理呢?
日本兵乙:(日语) 这是军事秘密。
田间雪子:(日语) 听说你们把绝大部分战俘枪毙了,确有其事吗?
日本兵甲:(日语) 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不容她再多质问,他们忙乱地把浦生往帐篷拖去。
威尔逊:(画外音) (英文) 等等!
拖着浦生的日本兵回过头,见拉贝和史密斯跑上来。史密斯拦住浦生。
威尔逊:日军为什么抓他?他还是个少年人!
翻译:是少年人,不过是少年军人。
威尔逊:这个男孩我认识。我可以为他担保。
安全区 日/外
田间雪子密切注视着局势的变化。
翻译把威尔逊的话翻给日本兵。
日本兵甲:(日语) 我们不接受任何担保。上级的命令是,一切谎报身份的人,我们都有理由把他作为中国军人拘捕。
翻译转告了日本兵甲的意思。
他们继续把浦生往帐篷里拖。
威尔逊紧追不舍,挡在帐篷门口:我代表国际委员会,代表金陵大学医院为他担保!这个孩子我认识,我给他治过病!
翻译飞快地翻译着。
日本兵甲:(日语) 让开!
威尔逊不动。
日本兵甲把枪对准威尔逊,哗啦一下,子弹被推上了膛。
威尔逊眼睛眨动一下,余光能看见离他左胸仅仅三寸的枪口。
威尔逊:(苦口婆心的语气) 我真的认识这个孩子。上帝见证,我说的是实话。对你们来说,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有区别吗?可对于我,区别就太大了。我治疗过的小病号在我眼皮下被抓走,被杀害,这辈子我还能平静吗?
日本兵们没等他说完,咔嗒一下上起刺刀。
威尔逊这次连眼皮都不眨了。
威尔逊:我知道你们多想干掉我。假如你们干掉我没有麻烦,你们早就向我开枪了,看来你们干掉我没那么简单,会有点麻烦的。所以呢,我相信你们不会轻易干掉我。
刺刀逼着他往后退,他就一寸寸地往后退。
威尔逊:你们看看这个孩子,你们拿他当敌人对付?你们不害臊吗?就是给他一支枪,他能成为你们的敌人?
威尔逊的脊背马上就要顶到帐篷的门帘了。
刺刀尖也几乎触到他仅仅穿着西装背心的胸口了。
田间雪子瞪着眼睛看着争执不下的双方。
拉贝和史密斯带着一位翻译走来。
拉贝:(英文) 这里是安全区,不允许军事行动!
日本兵乙回过头,看着拉贝臂上戴着的纳粹臂章。
拉贝:(英文) 我以国际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和德国纳粹党南京支部书记的名义,请求你们放下枪。
拉贝带来的翻译解释了拉贝的话语。
刺刀尖往下耷拉了一点。
拉贝:(英文) 谢谢。我一直对日本式的礼貌非常欣赏。(微微鞠躬) 威尔逊大夫,我们可以走了。
威尔逊:刘先生,请帮我把这个小病号搀回医院。
作为翻译的刘先生走过来,拉起浦生的一条胳膊,搀扶着他从两个日本兵面前小心翼翼地撤离……就像从两只狼嘴巴前面把一个活着的猎物偷出来,趁着狼还没有反应过来。
威尔逊跟着浦生和刘先生慢慢离去。
拉贝高贵地轻轻鞠躬。
拉贝:(英文) 谢谢了。
田间雪子紧张得气都不敢喘,似乎任何细小的动作都会引起变故。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提防着变故……
日本兵们不甘心地看着浦生在三个西方人护送下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