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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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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幕:一九四六年八月

圣·玛德伦教堂/后院墓地 日/外

此刻我们回到了故事的开始,当孟书娟跟随戴黑网纱的女子到墓地的时刻。

书娟看着她的大半个背影,看着她拉下帽檐上的黑网纱。

书娟走到刚刚堆成的那个衣冠冢前面,看着上面法比的名字:法比是怎么死的?他到底还是找到你们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转过身,微微垂着头:小姐,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是认识这个叫法比的人,他跟我同过一段路,路上遇到日本兵发难,他受了好几处枪伤,掉进了江里,打捞上来没说几句话就咽气了。他闭眼前,嘱托我把他的帽子带回这里,说是衣冠在如同人在,就让它陪伴他的养父。就是这样。

书娟被她如此平淡和有逻辑的陈述弄糊涂了:这个女人并不像是神志有障碍的人。

她似乎趁着书娟发怔,从书娟身边轻轻走过。书娟回头望着她的背影。

书娟:就算我认错你的脸,我是不会认错你的脊背的。南京城里只有赵玉墨长了这副脊背。

戴黑网纱的女子:法比……他也跟我讲过一个叫什么玉墨的女人,他说她病死了。给日本人捉去,没多久就死了。

书娟:法比跟你说到一个叫孟书娟的女孩子吗?

戴黑网纱的女子:孟……什么?

书娟:(满含眼泪) 法比不会不跟你说起那个叫书娟的人。一定说过。孟书娟和她那十二个同学当时被赵玉墨和她的姐妹们替下来,都去了重庆,后来都成了一流大学的毕业生……就是那个孟书娟不争气,没考上大学。考大学那年她从重庆回到南京来了,回来找赵玉墨,找玉墨姐姐的那些姐妹们。她早就没心思念书了,找不到赵玉墨她们,她哪来的心思读书?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主观视角:网纱那一边的书娟几乎是瞪着她。

书娟:法比没跟你说过这些?

戴黑网纱的女子:对不起,我记性不好。就是法比跟我说了,我也忘了。不要问我记得什么,问我忘了什么。忘的比一生一世记得的还多。

她以她那不急不缓的步子开始摆脱书娟的纠缠。

书娟又跟上去几步。

戴黑网纱的女子突然停住,转过身,嗓音泼辣绝情:请不要跟着我。

教堂外的街道 日/外

书娟来到门口,看见女子站在街道拐角招呼人力车,一辆人力车从马路上溜达过去,没有为她停下。

书娟回过头,看见另一辆人力车过来,她赶紧招了招手。

人力车殷勤地迅速靠近,她引着车夫往街角站着的女子走去。女子不领情地穿过马路,飞快地走远了。

书娟跳上人力车,指使车夫追上她。追到女子身边,书娟跳下车,拉了她一把:车来了,上车吧……

戴黑网纱的女子:(更加绝情) 你再跟着我,我要叫警察了啊!

书娟委屈地愣住了,看着她飞快地离去,不久就汇入了人流……

字幕:一九四六年十二月

印刷厂 夜/内

一张张报纸的首页,一张田中的大幅照片占据着报纸的最显赫位置。

照片的特写:田中剃了光头,穿着被剥去领章的军装。

照片旁边一行标题为:南京屠城的主凶田中少将在东京国际法庭被审判……

监狱 夜/内

监狱走廊的大灯唰的一声亮了,无情的强光似乎不允许任何人或物产生阴影。

监号的铁门咣当一声打开,首先听到的是铁镣铐的声响,接着孟繁明从监号里走出来,铁脚镣敲击在走廊铁青的水门汀地板上。

站在门边的看守一言不发地跟在两步之后。

监狱/会客室 夜/内

隔着铁栅栏,书娟看见父亲被押过来,赶紧从等候的长凳上起身,挎起条桌上搁着的一个布包袱,向有铁栅栏的窗口靠近。父亲向她笑笑。女儿眼圈红了,急促地打量着父亲,似乎在探寻父亲身上是否留下刑伤。

孟繁明:衣服带来了?

书娟点点头,眼泪流下来,装作埋头专注地解包袱上的结。

孟繁明:奶奶还好吧?

书娟又点点头,泪珠雨点一般急落。打开的包袱里,摆着一套深灰色西装,西装上面放着一个长条盒,玻璃纸里透出一条酒红色带黑条纹的领带。

孟繁明:这西装是你妈妈给我买的料子,我俩去上海,在海鸿翔定做的。穿着它去见你妈,她也容易认出我。

书娟:这领带是我给您买的,喜欢吗?

孟繁明:嗯,喜欢。我女儿什么眼光啊?

父女俩强笑一下。

孟繁明:你把这套衣服从家里拿出来的时候,奶奶看见了吗?

书娟心如刀绞,又点点头。

孟繁明一下子紧张了,瞪着女儿:那你怎么跟她解释的?

书娟:我说……您要一套最好的衣服……照相……监狱里要填写证件,需要照片……

孟繁明:(悲哀地笑笑) 那倒也不完全是谎言。前面那些人临刑前都拍了相片。我走了以后,不要马上告诉奶奶。等她身体好些的时候,再告诉她……知道吗?世界上恐怕只有你奶奶和你知道,我不是罪有应得……

书娟:您知道……是什么时候?……

孟繁明:不知道。一般都在清早四五点。(抚摸着那套西服) 只要哪天清早叫我的号,我就赶紧把这套衣服换上。

书娟:那我还能再来看您一次吗?要不……我把奶奶从上海接过来,见您一面。

孟繁明心里一阵剧痛,痛木了。半天才说:不要了。万一她看破实情,她老命就没了。对了,你帮着爸爸把领带的结子打好,到时候我怕一只手不方便,来不及……

书娟又一次伤心欲绝。她将那条领带从盒子里拿出,铺展好,挽了个圈,打好领结,一看像根绞索,父女俩又对看一眼……

书娟:我见到赵玉墨了。

孟繁明一惊,盯着女儿。

书娟:她不肯认我。也不肯认她自己的名字。

孟繁明:这女人的命真硬,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父女俩一阵沉默。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动着,催促着一切,那滴答声显得不尽情理。

书娟:爸,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孟繁明:(犹豫地) 你跟玉墨说,……(又作罢) 算了,不说了……

书娟:说呀!

孟繁明:算了,让她忘了我吧。

看守:时间到了!

书娟:爸爸!

书娟绝望地把手从铁栅栏的小窗口伸进去,握住的却是父亲那只被截断的残臂。

孟繁明:回去吧。(还像她小时候那样嘱咐) 路上要当心,啊?

书娟泪流满面。

闪回:年轻的孟繁明挥挥手,嘱咐道:路上要当心,啊?

十来岁的书娟背着书包,也挥挥手……

监狱/走廊 早晨/内

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透入一方阳光。沿着走廊站着全副武装、头戴钢盔的军警。

咣当!咣当!……一扇扇铁门打开了,逆着阳光,从门内走出黑岩,从后面的几扇门内走出其他几个军人,包括那个年轻日本兵。

黑岩回过头,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年轻日本兵。年轻日本兵依然一脸不在乎。

监狱/孟繁明的监号 早晨/内

孟繁明伏在用书本垒砌的小桌上,阅读刊登着田中被判绞刑的报纸。他的目光落在报纸下端,一张较小的照片上,黑岩的面容缺乏表情也缺乏生气,照片旁边的标题为:黑岩的辩护律师向南京国际法庭提出上诉。

孟繁明皱起眉头,定住沉思的眼睛。

他背后的墙上,挂着那套深灰色的西装,以及那根像绞索的领带。

门外响起脚步声,孟繁明抬起头。脚步声渐渐接近,停在了他的监号门口。

报纸无力地从他面前的书本上滑落……

孟繁明瞪大眼睛看着铁门,聆听那哗啦作响的一大串钥匙中,被择出一把,然后钥匙伸进锁孔,扭转……

看守:(画外音) 323号,孟繁明!……

孟繁明站立起来,仍然瞪着铁门:他的末日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寻常。

门被推开,看守出现在门外。

孟繁明:(尊严地) 请你稍微等一下。

看守:等什么?!

孟繁明:请你等五分钟……

看守:不行!……

孟繁明:那就,三分钟。

看守瞪了他一会儿,退出去。

孟繁明:请把门关上。

门带着牢骚砰的关上了。

孟繁明走到墙根,用一只手解开西服上的纽扣,再一个个地解开衬衫的纽扣。

监狱/走廊 早晨/内

看守从门上的铁栅栏间隙里看见孟用一只手脱下囚服,穿上白衬衣,又套上已经打好结的领带……

看守走到一边,掏出一支烟,点着。

门响了,看守回过头,略微吃惊地看见孟繁明西装革履地走出来。

囚车外 日/外

孟繁明被押解着走到囚车的尾部,抬头看了看天,太阳从冬天的雾里喷薄而出,一道道光辉耀眼刺痛了他的眼睛。几个同路赴刑场的犯人从其他监号被押来,死气沉沉地向囚车靠拢。

看守跟在他后面。囚车的后门打开,两边面对面的长椅上坐着十个全副武装的法警。坐在靠近尾部的两个法警起身,跳下车来,打算帮助孟繁明上车。

孟繁明:(突然回头看着看守) 一般不都是在凌晨吗?

看守:快上车!……

法警们把孟繁明架上车,又敏捷地纵身跳入车内。

监狱/大门外 日/外

书娟拎着几个纸包,包装纸都浸透了油,一看里面就装着卤菜肉品之类。她轻轻跳动,为双脚取暖。

门岗的窗子开了,出现了看守的脑袋。

看守:孟繁明?……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书娟:(大吃一惊) 不在这里了?!……他去哪里了?

看守从岗亭里出来。

看守:……你回家等通知吧。

书娟手里的纸包落在地上。

看守爱莫能助地看着这个年轻女子,在太阳下冻僵了一般。

书娟:能告诉我,行刑地点吗?说不定,我还能最后见父亲一面……

看守:我不知道啊,小姐。

看守看着她慢慢转身,慢慢离开。他看到地上的纸包:(捡起纸包) 小姐,你的东西!……

书娟回过头,见看守拿着的纸包:(摇摇头) 不要了。

囚车内 日/内

孟繁明坐在地上,扭过头盯着囚车铁窗外的那一小块南京风景:掉了大部分叶子的法国梧桐透出阳光,虽然是冬天的太阳,却仍然耀眼。街边一些店家正修缮在沿街的晾台,挂起字号……

囚车进入闹市区,车速减慢,从车窗口能看见街边的法国梧桐的树干上和电线杆上,斜着贴了些标语:严惩日本战犯!……还我生命!还我公道!……冤有头,债有主!……

孟繁明心里百感交集,没有料到自己是这样和胜利交错而过。

法庭/大厅 日/内

黑岩和年轻日本兵等战犯从后门走出,依次来到被告席上。

听众席依然是满坑满谷的中国老百姓,鸦雀无声地静候这些仇人们的下场。

戴黑网纱的女子坐在证人席上。

贝克斯和史密斯也坐在证人席上。

年轻日本兵被两个法警押到被告位置,戴起翻译耳机,两只空洞无物的眼睛发直地盯着前方,一副无情冷血的模样,这副模样跟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天性善良,带些懦弱的少年士兵已经判若两人。

检察官:千代寿男,二十五岁,第六纵队第三旅团少佐。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间,一共屠杀无辜中国百姓一百四十三名。现在有请证人。

一个日本青年从证人席上站起来。

检察官:请问这位证人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点。

日本青年:长谷尊,二十二岁,满洲里日本垦荒团大巴浪屯出生,一九四一年入伍。

检察官:长谷先生何以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

日本青年:因为我们屯子里雇有很多中国长工,常和他们交往的缘故。还有,我母亲对中医着迷,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曾让我去跟镇上一位老中医学过两年徒。

检察官:现在请长谷先生作证。

日本青年:我入伍后的第一位长官,就是千代寿男先生。当时他是我们的小队长。他常用自己的经历教导我们这些少年士兵,怎样从一个心软手软的不及格士兵变成一个勇于杀戮的帝国军人……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位证人因为特殊的成长背景,对中国人怀有同情心和好感,因此我有理由怀疑他的证词不实。

法官:抗议成立。希望请这位证人拿出证据来。

检察官:请问,一个杀灭了一百四十三名无辜生命的屠夫,需要多少证据才能证明他的罪恶?!

日方辩护律师:正像证人长谷尊先生所提供的证词那样,战争中不乏这样的青年军人,把屠杀当成英勇,那么逻辑就是,他越想夸大自己的英勇,必定就越要夸大他自己屠杀的规模;他的罪过无非是概念混淆,愚昧无知……

日本青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应对。

检察官:抗议!……

法官有些着急地看着检察官。

日方辩护律师:让我说完!……

日方辩护律师提高了音量,争取不被检察官打断,继续辩争:尊敬的大法官先生,我这里要告诉大家一个惊人的信息,这位被告夸大甚至编造自己杀人的数量,是因为他想制造新闻,让日本国内的报纸刊登他的文章和照片,以此来吸引日本国内女人的注意,最终达到选取一名如意新娘的目的。就是这么一个基本的动机,让他把自己夸大成一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

场内嗡的一声:这条信息确实让中国老百姓震惊了。

法庭/外面街道 日/外

南京老百姓们听了大喇叭传出的这条信息,顿时哗然……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青年感到不可思议地大声议论。

大学生甲:日本人是什么种族啊?!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能登报出名,就能当英雄吸引女人!……

法庭/大厅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对年轻日本兵) 我刚才说得对吗?

戴着翻译耳机的年轻日本兵获救一般使劲点头。

检察官:(来到证人面前) 这位证人,在你和被告相处的两年当中,被告是否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他伪造杀人记录,是为了吸引日本国内的女人?

日本青年:没有。他没有给我造成这种印象。一九四二年冬天,我们去镇江运粮,途中我亲眼见过他一口气杀了三个农夫,还有一个女人。

检察官:有请另外两位证人。

史密斯:(从自己的位子上站起) 我也亲眼见证过被告怎样杀害中国老百姓。(指着身边的豆蔻) 这位姑娘也可以证明,被告当时怎样凶残地杀害了她的朋友王浦生。

年轻日本兵看了豆蔻一眼。豆蔻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的脸。

日方辩护律师:那是因为,当时南京刚刚陷落,大量中国士兵藏在安全区内,初进城的日本士兵神经过敏,确实发生了过激的杀戮行为……

检察官:(打断他) 尊敬的法官,难道我们现在指控的,不正是大屠杀的凶犯吗?

郊区/刑场 日/外

密密的灌木已经落叶,囚车从大路下来,沿着小路往前开。

五六百米之后,囚车停下。

冬天的山野一片静谧,太阳已经很高了。

孟繁明第一个从囚车上下来,似乎马上就陶醉在这片宁静的空旷中。两只鸟在对歌……

一个法警上来,给每个犯人的眼睛蒙上黑布。孟繁明的身边,一个犯人发出动物般的哼唧,膝盖软了,歪倒在地……

一个法警走到孟繁明身后,孟繁明回过头。

孟繁明:别给我蒙上。(下巴指着周围) 这里风景多好,让我多看一眼……

法警就像没听见,公事公办地将黑布捆扎在孟繁明的脸上。

孟繁明的眼前,静谧的山野成了一片黑暗……突然,黑暗中响起吉普车的马达声……马达声迅速接近……紧接着是急刹车的刺耳声响,同时一声叫喊传来:等一下!……

一排已经各就各位,步枪上肩的法警陆续放下枪,向吉普车看去。

孟繁明把眼罩在肩头使劲蹭了一下,使得他视野的那片黑暗透出一线光亮。他扭过头,从眼罩下看到摩托车骑手穿皮靴的腿和法警打绑腿的脚快速靠拢……

每个带眼罩的犯人的呼吸和心跳似乎都停止了……

法警行刑班长展开一张公函,飞快阅读过后,蹙眉思考了一下,对仍然站成一排待命的法警吆喝一声:暂停!

孟繁明的胸口,那根女儿买给他的酒红色领带大幅度起伏着。从黑色眼罩下面,他看见一只小田鼠忙碌地跑过……

他有限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法警打绑腿的脚。他们蹲下来,用一把钥匙为孟繁明的脚镣开锁。

法警班长:向后转吧。

他摘下孟繁明的黑眼罩,带领着孟繁明向吉普车走去。孟繁明这回的膝盖却软了,趔趄一步,险些倒下,被班长和吉普车司机一边一个架住。

法警班长拉开吉普的后门,把孟繁明搀扶上去。

忘了哼唧的犯人知道这个活命转机没他的份儿了,又开始发出动物般的哼唧……

统计署 日/外

一座老式宅院的大门上挂了一块招牌,上面刻有“战争损毁统计署临时办事处”的隶属字样。

吉普开到院子门口,停下。司机从前门跳出,又打开后门,把孟繁明扶下车。

孟繁明神不守舍地打量着这座衙门:门窗是新置换的,房子前面有个不大的中式花园,梅树开花了,粉白云朵一般。沿着房子的正门台阶,摆着四季常绿的植物。

孟繁明奇怪地打量着这个不失美好的环境:难道这就是葬身之地?

孟繁明眼睛里充满不解,但又不愿开口提问。

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人从大门里出来,轻快地步下台阶,迎着孟繁明走过来。

年轻人:孟繁明先生吧?请跟我来。

孟繁明更加不解,跟在年轻人后面踏上台阶。

统计署 日/内

孟繁明跟着年轻人快步爬上楼梯。孟繁明有些吃力,上气不接下气。年轻人显得毫无芥蒂,不拿孟繁明当人犯,一边轻松登楼,一边自在地介绍。

年轻人:我们这个署是今年才建立的,各方临时凑的人,开了张一看,事物太多,人又太少,不过跟这地盘比呢,人又太多了。

两人上到二楼楼梯顶端,年轻人用手势招呼孟繁明拐弯,跟随他拐入另一端的走廊。

两人顺着走廊来到一个双开门的房间门口。

年轻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应允声:“请进!”

统计署/会议室 日/内

年轻人推开门,孟繁明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从一摞资料上抬起头。

年轻人:局长,这就是孟繁明孟先生。孟先生,这是我们冯署长,也是留美博士。

孟繁明更是大惑不解,站在门口不知进退。

冯署长:孟先生,请进。(握住孟的左手) 您是麻省理工的博士,我是普林斯顿的,离得不算远!

孟繁明痴痴呆呆地走进房间。

冯署长指着一把会议桌边的椅子,微笑一下。

冯署长:请坐。

孟繁明一脸糊涂地坐下来,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之间成了座上客。

冯署长:战后做我们这方面的统计,没有你这样的行家不行啊。

门开了,那个年轻人捧着茶盘进来,将两杯茶分别放在孟繁明和冯署长面前。

孟繁明:可是我……

冯署长:是啊,你的保释申请刚批准,就听说你给送上法场了!惊险啊!我这劫法场的要是晚一分钟……这比戏台上的戏还精彩!这是个天天上演新剧的时代,有时候正派也客串反派,反派呢,也装扮正派。

孟繁明还是惊魂未定,人显得呆钝。

冯署长:保释你很不容易。你知道谁最后起了关键作用,证明你在南京陷落那几个月基本清白吗?

孟繁明:……谁?

冯署长:一个日本军官。

孟繁明惊讶而胆怯地看着冯署长。

冯署长:这个日本人属于重要战犯,现在正在法庭上受审判。

孟繁明更加胆怯了。

法庭/大厅 日/内

黑岩的脸,一如既往地冷静。此刻他站在被告席上,听着检查官的陈述。

检察官:南京大屠杀期间被杀害的中国人,是不是你亲自选择地点掩埋、火焚、沉江的?

黑岩:是的。及时处理尸体是非常必要的,众所周知,大量尸体最容易引起瘟疫爆发,寄生虫蔓延。对于南京这样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瘟疫一旦发生,造成的死亡将会大大高于战争本身……

检察官:据说,你一直保留着掩埋和沉江以及火化的中国人尸体的详细记录?

黑岩:记录被烧毁了。

检察官:谁烧的?

黑岩:我。

统计署/会议室 日/内

孟繁明:他为什么要为我作证?!

冯署长:这就不清楚了。就是因为这个黑岩久治的证词,警察局才批准了我们保释你。也可能这个叫黑岩的鬼子还剩了点儿良心吧。

孟繁明:署长可知道他为我提供了什么证词?

冯署长:证词说,南京陷落的时候,你表面上帮助日本军队修复建筑,实际上造成的破坏远比帮助要大得多,是小帮忙,大破坏,一时的帮忙,长远的破坏。你为他们找到的水泥和钢筋在后来都证明是品质低劣的,给日军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当时你那么做,也是要有胆量的。

孟繁明:(沉吟一下,抬起极度诚实的眼睛) 其实,我做那些,是为了我女儿。我在她心里,绝不能是个汉奸。今天,我即便给当成汉奸毙了,也会死得坦然,死而无憾,因为我女儿知道,我配做她的父亲。我也配做我母亲的儿子,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法庭/大厅内 日/内

黑岩站在被告席上,正视前方。

检察官:南京第一所慰安所就是这个黑岩和田中发起的,而且,他们打算用十三个未成年的女学生剪彩!……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请检查官先生摆出证据!

黑岩的额上,微微发光,似乎出汗了。也许他内心并不如他表面这么淡然。

统计署/会议室 日/内

孟繁明:黑岩为什么要为我作证?

冯署长:我不是猜测了吗?说不定他还有点人性,跟你有过那么一段交往,不想看到你受到不公道的处置……

一种觉悟的光亮在孟繁明的眼里闪过。

孟繁明:他是想跟我交换。

冯署长:(不解地) 谁想跟你交换?

孟繁明:黑岩久治。

冯署长:那么,他想跟你交换什么?

孟繁明:他是学土木工程的,我看他像学贸易的。

孟繁明悲哀地瞪着对面的墙壁。

冯署长:他想怎么和你交换?

孟繁明抬起头,神秘地微微一笑:怎么交换?你看,他给我提供了这么有利的证词,救了我一命,我当然也该救他一命啦。

法庭/大厅 日/内

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是黑岩。

检查官:这么丑恶的阴谋,要把十几个未成年的女学生送到那种地方,满足你们这些变态狂的日本男人!日本男人对处女的病态占有欲,是东方文化里最大的污点……

日方辩护律师:抗议!这是批判!这是谩骂!而不是以事实说话!……

检察官:有请证人。

戴黑网纱的女子的背影从证人的位子上站起,把一个很旧的绸缎包打开,里面又是一个个的小包。

戴黑网纱的女子:这些,就是证据。这些是她们十三个姑娘生前留下的积蓄,每个小包上都绣了她们的名字……有的还留下了小照……

坐在大厅中央的书娟凝视着她的背影。

戴黑网纱的女子:可怜她们十三个人,一生就这点积蓄。

检察官从她手里接过那个绸缎小包,捧到法官面前的台子上。

检察官从敞开口子的绸缎小包里,拿出一个个小包,大部分是手绢做成的,上面都绣有名字:玉箫,玉笙,春池……一面极小的镜子,背面有张玉箫的照片。

戴黑网纱的女子:假如这十三个姑娘没有自我牺牲,去顶替那些女学生,给糟蹋死的就是那些小女娃了!可怜她们的身子都还没长好,还是孩子,落到那群禽兽手里,活活能疼死她们,能把她们小身子里那点血都淌干……

书娟听呆了,似乎看到了女子描绘的可怕图景。

大厅里一时鸦雀无声,就连日方辩护律师都联想出了那幅可怕图景。

所有人就这样静默地看着戴黑网纱的女子坐回自己位置。

法庭/大厅/侧门外的过道 日/内

孟繁明在两名法警的带领下,向大厅侧门走来。

日方辩护律师匆匆从侧门出来:孟先生到得真及时!证词准备好了吗?

孟繁明:(诚恳地,庄重地) 嗯。

日方辩护律师:你要知道,黑岩先生对于你,是怀有情谊的……

孟繁明:我知道。

法庭/大厅 日/内

孟繁明尽量不起眼地来到证人席位的最末端,坐了下来。但戴黑网纱的女子还是看见了他,虽然隔着网纱,我们也能感到她心里的震动。

日方辩护律师:(嗓门低了一个调) 那么,我们假设这位女士说的是真的。但是黑岩先生对这件事不该负主要责任。他在执行他上级命令的时候,怀有很大的抵触,甚至篡改了上级的意图。实际上,正是他保护了无助的不幸的女学生。我这里可以举例说明黑岩先生对中国人的同情和善意:就是他,亲自开车把十几个女学生送到芜湖码头,让孩子们从那里去了汉口,又去了重庆,继续了她们的学业……

黑岩看了律师一眼,表示满意。

听众席再次变得异常安静。

日方辩护律师:现在我要请一位中国证人,他将证明黑岩先生当时在执行田中那道命令时,心里有多抗拒,行为上又是多么被动。有请证人孟繁明先生!

孟繁明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走到法官对面的证人席位。

书娟惊得几乎从座位上站起来。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孟繁明。

西方记者们都在调整翻译耳机,准备笔记本……

黑岩扭头看着孟繁明,眼里出现了些许感激。

法庭/大门外 日/外

人们仰脸看着电线杆上的电喇叭,议论着。

男市民甲:(指着喇叭) 日他个妈的!还帮日本人作证,日本人有一个好东西吗?

女市民:还是那种专门糟蹋中国小女娃的日本畜生!……

男市民乙:活汉奸!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散场,姓孟的汉奸出来,不要让他跑了!

男市民丙:非打死他不可!……

法庭/大厅 日/内

检察官走到孟繁明面前。

检察官:请问你的姓名和籍贯,以及生辰。

孟繁明:孟繁明。祖籍浙江宁波。民国一年生在上海,但一直把南京作为自己唯一的家乡。

检察官:孟先生,请举起你的右手,跟着我向本法庭起誓。

孟繁明举起那只被日本军曹砍断的右手。

检察官:本人下面所提供的证词句句属实,如有虚假捏造,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包括不低于五年的刑事监禁。

书娟看着父亲将残臂坚定地举起。刹那间,拥挤的大厅里所有人都不见了,这里成了一片空荡荡的荒地,只有孟繁明在孤独地一人向前走着,不知道他要走到哪里去……书娟出现在父亲身后,叫喊他,从她的模样看起来,能看出她叫得多么声声泣血,却是一片静默,因而父亲完全听不见……

孟繁明放下残臂,正视法官。

检察官:(递上一张纸) 这里,请你签字画押。

孟繁明用左手流利地签下名字,又摁下手印。

日方辩护律师:孟先生,我需要你作证的是,黑岩先生对中国人的同情和善意。他一直对搜捕少女的事情抱极端的抵触态度,具体体现是,一九三八年年初,南京在极端混乱的局势中,日军的一些士兵完全失控,黑岩先生为了保护那十几个女中学生,亲自驾车把十几个女学生送到芜湖码头……

孟繁明没有等律师说完就开了口:完全是胡说。

场内一震,随即嗡的一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黑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孟繁明。

孟繁明:假如说其他日本军人是凶恶残暴的杀人犯,黑岩则是足智多谋、有礼有节的谋杀者。在他比冰还冷比铁还硬的心里,恐怕只有一个温情的角落,那角落里存放着他年少残疾的女儿。黑岩可以无动于衷地记录每一个残杀现场的牺牲者人数,再毫不动容地把这些人数存档。他同样可以设计华丽的学生礼服,装扮十四五岁的女学生,再把她们送上牺牲祭台。他不单单精密设计了搜捕女学生的计划,也参与了施行计划的全过程。

黑岩转过脸,他不再对孟繁明抱希望了。

书娟振奋地看着父亲。

戴黑网纱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孟繁明的背影,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脊背也微驼了,一件曾经合体的西装现在像借别人的,在身上晃荡着。他那只搁在围栏上的断臂由于激动,不断敲击着栏杆。

孟繁明:黑岩逼迫我为他找到当时被水泥厂工人坚壁清野藏匿起来的水泥。黑岩需要大批的水泥只是为了修复公路、马路和建筑吗?不是!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水泥用来覆盖那些屠杀现场的集体墓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这些都是集体墓坑的地点和位置,假如需要验证我证词的虚实,可以按照这些地点把表面那层水泥撬开,我相信不需要撬多深,就会看到大批的尸骨。

孟繁明定了一下神,深吸一口气,为了揭发这个敌人,他已经把自己牵累进去了:当然了,我不否认,魔鬼也会偶然地动一动恻隐之心,也会在加害于人的时候心里挣扎一下。但他会因为那一刹那的挣扎改变他的本性吗?不会的!(回过身,冲着大厅里的所有听众,狂吼起来) 不会的!公元一九三八年一月,我和圣·玛德伦教堂的法比·阿多纳多绑架了黑岩,迫使他护送那十几个女学生离开南京。这就是我的证词。

书娟突然为父亲鼓起掌来。

人们跟着鼓起掌来……

法庭/大门外 黄昏/外

一个个挂在电线杆上的电喇叭回荡着法庭内的掌声。

那几个骂过孟繁明的人也跟着场内人鼓掌。

法庭/大厅 黄昏/内

书娟逆着退场的人潮从大厅中央向父亲靠近:爸爸!……

孟繁明抬起头,看见女儿艰难地一点点接近她,一阵虚弱,他差点倒下,从他身后伸过来一只戴黑皮色手套的手,将他扶住……

快要来到父亲身边的书娟愣住了,看见搀扶父亲的竟是戴黑网纱的女子。

孟繁明转过脸,有些吃惊地看着女子,她的打扮和气质跟一般人差异太大了。

戴黑网纱的女子:(轻声地) 谢谢你。说得真好。

孟繁明盯着她,而她却扭身向侧门走去。

孟繁明看着她在退场的人群中迅速穿梭,接近了侧门。

书娟拉住父亲的臂膀,和父亲一块目送那个神秘的优美背影。

孟繁明转过头,眼里一个大问号:她是?!……

书娟使劲点点头。

法庭/大门外 傍晚/外

戴黑网纱的女子回过头,隔着渐渐散去的人群看着法庭门口。

书娟扶着孟繁明走出来,她马上躲到一根路灯柱子后面。

书娟搀扶着父亲走下台阶,两人都在四顾着。

书娟:我堵她,拦她,跟踪她,没用,怎么叫她,她都说不认识我,就是不承认她叫赵玉墨,还说我认错人了!

两人边说边走下台阶。

戴黑网纱的女子见父女俩走到身边了,便从路灯柱子的一边绕到另一边。

孟繁明:她要活下去,就不能做赵玉墨活下去。恐怕,赵玉墨死了太多回了。

父女俩交谈着,沿着马路走去。

戴黑网纱的女子倚着路灯柱,目送父女俩渐渐走远,融化在人海里。

孟家/客厅 夜/内

书娟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菜,从厨房进到客厅。孟家的客厅跟过去相比,是一副家道中落的衰败气象,家徒四壁,没有一张字画一件完整的摆设,残破的古董花瓶里,插着一根鸡毛掸子。红木家具剩下没几件,还是瘸腿断臂的,一张八仙桌四周围着杂凑的几个凳子、椅子。

书娟:爸爸!吃饭了!

她一面叫着,一面从一口小锅里舀出两碗稀粥。饭碗、餐具也不成套,显然都是劫后余生的家当。

孟繁明从卧室出来,微微咳嗽,肩膀上披着一件旧棉袍,人显得苍老萎靡。

书娟:像话吗?就只有这一个菜给您接风。只要是吃的,天天涨价,从上海带来的钱原先够两个月的伙食,半个月就花光了!

孟繁明坐在女儿对面。书娟给父亲舀了一大勺菜,放在他的小盘子里。

孟繁明:可惜这个家里也没什么可典当了。要不就得把这房子直接送当铺卖去。

书娟:日本鬼子从咱们家抢的、偷的东西,现在正在日本当铺里呢。

她看父亲夹起一点菜放进嘴里,有点不安地笑着:烂糊肉丝。上海穷人的大菜。我不会做菜啊,真炒成烂糊了!

孟繁明心不在焉地笑笑:蛮好的,闻上去蛮香。

书娟吃了一口菜,皱起眉头:哎哟,胡椒放多了!奶奶说,不会做菜的人,就靠多放佐料遮丑!

门铃声响起。父女俩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都紧张起来了。

书娟:(轻声地) 您别出声,我看看去。

孟家/大门外 夜/外

来客是一个戴礼帽穿长袍的年轻男人。

来客:孟先生在家吗?

孟家/门厅 夜/内

书娟从钥匙孔往外看,看清是谁之后,吃惊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孟家/大门外 夜/内

来客将一张早已预备好的名片从门缝塞进门里:我是东浜律师事务所的法律助理。

孟家/门厅 夜/内

书娟低下头,看见名片上印有日本和瑞士的国旗。她捡起名片,猜测着。

来客:我有事想跟孟先生谈一谈……

书娟:(打断他) 我父亲不住在这里。他还是保释身份,住在这里不合适。

书娟打开门,打量着来客。

孟家/客厅 夜/内

孟繁明站在客厅通往门厅的门口,聆听着女儿和来客的对话。

书娟:(画外音) 为黑岩辩护的,就是你们所里的井村律师。

孟繁明一惊。

孟家/门厅 夜/内

来客:那……请问孟先生住在哪里呢?

书娟:您不是留下这张名片了吗?我会通知父亲的。

来客:能不能知道,孟先生什么时候会跟我们联系呢?

书娟:(老练成熟地) 我只能转达,父亲什么时候跟你们联系,全由他自己决定。

来客:这事儿挺急的,而且,跟您父亲有利害关系。

孟家/客厅 夜/内

孟繁明听到来客的这句话,又是一惊,但一个看破机关的冷笑出现了。

书娟走进来,把名片递给父亲:想进来?妄想。他要进来您更说不清了!

孟繁明:(豁朗一笑) 爸爸只要跟你说得清就行了。接着吃饭。

小巷口/电话亭 日/外

从电话亭蒙尘的玻璃窗能看见孟繁明打电话的身影。

小巷口/电话亭内 日/内

孟繁明的目光像是看着内心的某处。

孟繁明:我想过了,我也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当然包括明白自己此番作为的所有后果。明白是两个最简单的字眼,可是真正明白的人太少了。

日方辩护律师办公室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黑岩先生这些年一直在心里把孟先生您当作一个朋友,他是因为珍重这种特殊的情谊才做出那样的证词……

小巷口/电话亭 日/内

孟繁明:他没有为我作伪证啊。而他要求我为他提供不真实的证词,这可能吗?

日方辩护律师:(画外音) 我希望您再给自己一点儿时间,理智地考虑一下……

孟繁明:我的考虑结果是理智的,也是成熟的。

日方辩护律师办公室 日/内

日方辩护律师:能不能再听我一句劝告?我是黑岩的律师,不过我现在是为您好,假如您不改变您的证词的话,那么您为黑岩弄到那些用于覆盖集体墓坑的水泥,不也同时证明了您帮助敌人掩盖屠杀证据的罪迹,这不就成了不可抵赖的叛国卖国罪证了吗?再说,黑岩改变他原先对您的证词,这对您会非常不利。您不怕吗?

小巷口中/电话亭 日/内

孟繁明:(微微一笑) 我活到今天,怕够了。现在没什么可怕的了。谢谢,再见。

他慢慢挂断电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电影院 日/内

银幕上正在放映东京大审判的纪录片。

南京大屠杀的主帅松井石根站在审判台上。

电影院里座无虚席,第四排正中间的座位上,坐着孟繁明和书娟。

字幕:一九四七年一月

法庭/大厅 日/内

黑岩站在被告席上。

年轻日本兵和其他被告坐在被告席上。

证人席位前面的长条桌上,摆放着显赫的金属牌子,标明“证人席”字样。牌子后面是一排我们熟悉的面孔:史密斯,贝克斯,费池……隔着过道,另一边的证人席位被孟繁明、书娟、豆蔻等证人占据。戴黑网纱的女子也坐在其中。

陪审团席位上的是东西方各国的陪审团员。

过道上,台阶上,都坐满了旁听者,全场安静得如同无人之境。

大法官:(扫视全场) 现在宣布审判结果。全体起立。

哗的一声,上千人起立的声音竟如同闷雷……

南京的大街小巷 日/外

雪花飘落到电线杆上的电喇叭上。

喇叭下面是一张张仰起的脸。

法庭/大厅 日/内

肃立的人们目光全都集中在法官脸上和手里拿着的一页宣判书上。

大法官:根据本庭六个月的诉讼和调查,以及收取到的一千四百证人的证词,通过国际陪审团的论证,本庭现在宣布对南京大屠杀二级战犯的判决……

南京街道 日/外

囚车呜呜鸣叫着,从积雪的马路上驶过。

大法官:(画外音) 本庭决定,判处日本远东派遣军第六师团、特别旅团旅团长黑岩久治少将无期徒刑,即日押送东北沈阳战犯管教营服刑……

囚车内 日/内

黑岩坐在荷枪实弹的中国士兵中间,目不斜视。

雨花台公墓外的公路 日/外

大法官:(画外音) 判处第三师团,第五旅团,第三联队的上士曹长千代寿男死刑,立即执行。

年轻日本兵从囚车上下来,吃了一惊:公路两边站满了南京市民,豆蔻站在离囚车最近的地方。

豆蔻的眼中的幻象:年轻日本兵从目前的模样退回到枪杀王浦生的模样,再退回到在井边向她扑来的模样……逐步退回到一个蒙昧淳朴的小兵……

她和身边的中国老百姓一块看着这个叫千代寿男的年轻日本兵被押送着走上积雪的山坡。

南京中华门火车站 日/外

鸣叫的囚车停在站外,沿着铁路线,全是持枪的中国士兵。

囚车的后门打开了,两个押车的中国士兵跳下车,然后下来的是戴着镣铐的黑岩。

黑岩举目看去,铁丝网内,一列闷罐火车停在轨道上。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开来,停在离囚车两三百米远的地方。

黑色轿车内 日/外

孟繁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黑岩被两个士兵押解着,走入铁丝网的大门,走向闷罐火车……

他是看下场来了,眼神中有报复的快意,但也有难以言传的复杂和混乱。

统计署/孟繁明办公室门外 日/内

两个持枪的警察使劲推开门,正背身伏案看图纸的孟繁明慢慢直起身,回过头。

从远处传来一阵枪响。孟繁明朝窗外看去。

孟繁明:那边是雨花台方向。

雨花台刑场 日/外

一排举枪的中国士兵对面,中弹的年轻日本兵倒在地上,猛烈抽搐。

一个中国士兵跑步出列,走到他面前,抽出手枪,对着他又补了三枪。

那双穿着日本军靴的脚本来在雪地上抽动,动作越来越小,越来越慢,终于一蹬腿,停止下来……

雨花台山坡下的街道 日/外

史密斯和贝克斯一边一个地站在豆蔻边上,听着枪声在雪后初霁的白色天空里回响……

史密斯:(对豆蔻) 王浦生的在天之灵会听见的。

豆蔻抬起头,看着白色的天空。

史密斯和贝克斯跟豆蔻钻进停在路边的轿车。

正在散去的老百姓们给轿车让出道来。

从远去的轿车后窗还能看见史密斯在跟豆蔻说着什么……

监狱/收审室 日/内

孟繁明被抄身,然后被解下皮带,鞋带,掏出钢笔……

看守:我听说,那个叫黑岩的鬼子改了口,说你当时把坏水泥给日本人是因为你拿好水泥去做黑市买卖了?

孟繁明:(笑笑) 他做贸易,以为我也做贸易。

看守:这鬼子是做贸易的?

孟繁明又笑笑。

监狱/会客室 日/内

孟繁明被看守带出来,一抬头,愣住了,戴黑网纱的女子正从门口进来,手里拎着一个花布包。

他看着她走近,走到铁栅栏前面,坐下来,把布包打开。

孟繁明凝视着他:请问女士尊姓大名?

戴黑网纱的女子:姓吴。

她把帽子脱下来,于是网纱也就摘除了。此刻她的脊背朝着我们,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孟繁明在看到她面孔的刹那,微微一震,但马上恢复了常态。

自称吴姓的女子的面孔现在对着我们了。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虽然可以看出曾经是美人坯子,但严重的早衰使她比一个天生丑陋的女子更加不堪目睹,皮肤松懈,肤色暗淡,无光也无神的眼睛周围布满密集的皱纹,无色干燥的嘴唇显得苦相而贫贱,这样的嘴已经被笑容遗忘了……

孟繁明强忍住眼泪:吴女士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吴姓女子:叫我小玉吧,小时候我外婆这么叫我。

孟繁明: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吴姓女子:您的女儿告诉我的。大审判结束那天,我们俩说了几句话。您女儿说您肝脏不好,我猜是缺营养。

一面说着,她从布包里拿出一个搪瓷食盒。

吴姓女子: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腐乳肉,尝尝吧。

孟繁明百感交集地看着她:你打算以后怎么生活?……

吴姓女子:我这就要回苏州。这些年开着一家裁缝铺,雇了两个人裁剪缝纫,我自己绣点婚嫁用品什么的。饿不死的。

门又开了,进来的是书娟。

吴姓女子回过头,两个女人陷入了刹那间的僵持。

吴姓女子:女儿来了,我正好要走。

书娟:(笑笑,按住她) 怎么我一来您就要走啊?

吴姓女子:刚才我跟你父亲说呢,我马上要赶火车回苏州去。

她不容分说地向门口走去。

孟繁明焦急地看着她:再坐会儿吧,玉墨……

吴姓女子触电一样停住脚步,但没有回头,加快脚步,继续她原先的路线,眨眼间,她消失了。

书娟:您不该叫她玉墨……

孟繁明:忘了,脱口而出的……

书娟:是您自己说的啊,她要想活下去,就不能做赵玉墨活下去。

孟繁明:其实她已经不是赵玉墨了,不像了。

书娟悲哀地沉默着。

孟繁明:她肯定不是住在苏州,一定就住在南京。

书娟:我想也是。

书娟打开搪瓷食盒,看见里面红润油亮的肉食:腐乳肉?

孟繁明:嗯。只有赵玉墨知道我最馋她烧的腐乳肉。

日本/松井石根的家门口 日/外

一眼望去,一片无垠的汪洋……

一座巨大的观音塑像面向大海。

观音像矗立在一座祠堂里。

袅袅的香烟升起,在阳光下散去。

一只手把新的焚香插入香座。

插香的人是一个老人,穿着考究的丝绸和服,他是我们在纪录片里看到的松井石根。

字幕升起: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十二日,远东派遣军总司令官松井石根大将作为南京大屠杀的主要负责人被送上绞刑架。在此之前,松井在自家门前修建了一座神社,用南京扬子江边带回的土壤烧铸了一座观音像,以表达对他的士兵在南京残杀的数十万中国人的忏悔。

焚香的烟化为一根绞索,站在绞索下的是松井石根。

特写:松井的头被蒙上黑布罩。

特写:松井的头颅被套入绞索。

特写:松井穿着黑亮马靴的脚站在绞架下。

特写:松井脚下的木板砰然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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