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返回御园之后,西岭月把小郭的话转告给了李成轩。
“一定是假阿萝!”她拎着那件鹅黄色绣金牡丹的衣裙说道,“阿萝死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件衣裳,一模一样!”
西岭月觉得很遗憾,因为假阿萝已经死了整整十日,尸身早已面目全非,不可能再让小郭去辨认了。
“你为何不猜是那个凶手?”李成轩持有不同意见,“你说过,那晚有人穿着这件衣裳进了你的房间,然后阿萝就死了。”
“凶手不会如此胆大,在小郭面前露出真容。”西岭月很是笃定,“再说凶手去找您做什么,又不是要杀您。”
“哦?你焉知她不会杀我?”
“真要杀您,还用等到今天?”
然而她一个“天”字刚出口,窗外忽地一阵风过,李成轩骤然变色,闪身喊道:“当心!”
下一刻,一支梅花镖呼啸而来,擦着他的脸颊飞射过去,钉在了墙上。
他一把将西岭月搂入怀中,对准窗外掷出袖箭,“叮”的一声,似被对方用兵器挡掉了。
李成轩转身去取墙上的佩剑,不忘叮嘱西岭月:“趴下!”
西岭月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躲入案几下面,不忘大喊:“抓刺客!快抓刺客!有人行刺王爷!”
那刺客在此时破窗而入,轻飘飘落地,与此同时已和李成轩连过三招。西岭月躲在桌案下视线受阻,看不清那刺客的面貌,唯独能
看到她穿了一双黑色绣花鞋履,鞋头绣着一枝殷红的梅花,随着她的步伐起起落落,划出一道道血影。
西岭月旋即想到杀死假阿萝的凶手,忍不住伸头朝外看,只看到那刺客穿着一袭黑裙,蒙着面纱,毫不掩饰自己是个女人。而李成轩正与她迅速拆招,他持剑,刺客只有一把匕首,彼此兵器相击叮叮哐哐,打得难舍难分。
两人动作实在太快,互相之间都是杀招,那女刺客招招都往李成轩的面门刺去,李成轩也向她心口回击,彼此都没有手下留情。想来他应是能应付自如,打斗之余竟还有工夫开口问话:“阁下何方神圣?”
女刺客并不言语,一味回击。西岭月帮不上忙,又不敢出去,只得扯着嗓子继续大喊:“小郭!郭侍卫!快来人!”
女刺客听到这话目露厉色,忽然一掌朝她的额头击去。西岭月反应极快地缩回脖子,与此同时李成轩也上前阻挡,但听“嘭”的一声,女刺客那一掌击在案几上,生生将上好的紫檀木案几劈成了两半。
西岭月眼睁睁看着那桌案在头顶分尸,骇然发现自己已经无处藏身,遂横下心来往门外跑,还没跨出门槛,便与赶来营救的小郭撞个满怀。
“你怎么才来!”西岭月急得失声。
小郭顾不上回话,一把推开她加入战局,御园的侍卫们也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瞬间将这屋子团团包围。
眼看敌少我多
,女刺客再难得手,小郭立即大喊:“何方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呵!”女刺客嗤笑一声,忽地退开两步停止行刺,朝李成轩冷冷说道,“今日领教了福王的身手,幸会。”
言罢她纵身一跃跳上房梁,冲破屋顶飞奔出去。李成轩喊了一句“敢跑”,佩剑旋即出手朝屋顶掷去。只听一声闷哼传来,匕首从屋顶掉落,那女刺客却已踩着砖瓦朝西面逃走了。
小郭立刻带人追出去,但侍卫中竟无一人有如此轻功能飞檐走壁,只得在地上仰头追击,不多时便失去了那女刺客的踪迹。
李成轩早已料到抓不住人,便也没动身,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仔细端详。匕首不同于寻常的银色,隐隐泛着金铜光泽,其上还沾了一丝血迹,应是那女刺客方才被李成轩的佩剑所伤留下的。
西岭月也跑过来查看匕首,只一眼便笃定地道:“假阿萝和李衡都是死在这种匕首之下。”
李成轩闻言眉头紧蹙,并不言语。西岭月则拍着胸脯压惊,疑惑地问:“难道是李锜贼喊捉贼?”
“不是,”李成轩沉声回道,“他目前还没胆子杀我。”
“那会是谁?”西岭月有些迷惑,暗叹那幕后凶手胆子真大,不仅敢一把火烧了蒋府,杀了节度使世子,如今还敢刺杀福王!
她越想越觉得案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入手破解,正想开口请教一番,但见小郭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
回来,紧张地询问:“王爷您没事吧?”
李成轩摆手,面色十分镇静,只问他:“人丢了?”
小郭尴尬地点了点头。
西岭月倒是心生恼意,质问道:“郭侍卫,你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小郭张口便欲解释,一个字还没说出来,便听李成轩主动圆场:“不怪他,那女刺客手段高明,他们是被绊住了。”
“对对对!”小郭立即接话,“那刺客将马厩打开了,二十几匹马全跑了出来,我们只顾满园子找马,都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而且她武艺深不可测,我用剑,她用匕首,竟能与我打平。”李成轩这句话分明是赞扬。
西岭月想起那女刺客能徒手劈开案几,心中又惊又叹。她转头看向那案几的“残骸”,发现那身鹅黄色绣金牡丹的衣裙就掉在一旁,应是她方才惊吓过度,失手掉落。
她走过去将衣裙捡起,不禁叹道:“王爷,是我错了,那晚来找您的估摸就是她,她想杀您。”
“不,”李成轩握紧手中的匕首,“你说得没错,那晚来找我的是阿萝。”
“您如何确定?”轮到西岭月疑惑了。
李成轩眯起一双俊目,抬头望着被女刺客撞破的窗户:“那晚若是她来找我,小郭根本拦不住。”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小郭:“你即刻飞鸽传书给户部,我要知道王秋萝为何会成为官奴。”
十日后,李成轩拿到了阿萝的户籍,几人
查看一番,发现了蹊跷之处——阿萝闺名“王秋萝”,祖上竟然是《滕王阁序》著者王勃的堂弟王励!关于她祖上为何被充入奴籍,还牵扯到了百余年前一桩轰动朝廷的旧事,要从武则天武皇后篡唐改周之事说起。
当年武后尚在襁褓之时,相术大师袁天罡曾为其相面,预言她是“龙瞳凤颈,极贵验也”。此后她历经太宗、高宗两朝,当上了皇后,便觉得当年袁天罡的预言极为精准,开始笃信相术。后来她临朝称制,遂宠信一位名叫“张憬藏”的相术大师,事事问其占卜。
这位张憬藏大师有位弟子,名叫“刘思礼”,张憬藏曾预言他将“历任刺史,官至太师”。没过多久,他果然凭借师父的荫庇受到武后重用,直至武后登基称帝,改国号为“周”,他又受封箕州刺史,风头一时无两。可他骨子里瞧不起女人做皇帝,想起恩师的预言,认为太师之位尊贵,自己一定是佐命功臣才能当上,于是便勾结洛州录事参军意图谋反。
万岁通天二年,他谋反失败,案子牵连出一千余人,涉及当朝诸多文官,轰动一时。但其实大多数人并没有参与谋反,只因与刘思礼交好而受到株连,这其中便包括他的几位好友——王勃的两位亲兄长王勔、王勮,以及一位亲弟弟王助,皆因此事被斩杀。
可叹王勃手足六人,除他和五弟王劼英年早卒之外,
其余三个成年兄弟皆被则天女皇诛杀,唯独小弟王劝年幼逃过一劫。而其叔父家的堂弟王励也同受牵连,虽未被斩杀,但举家流放千里,子孙皆被判入奴籍。
此后过了八年,“神龙政变”发生,中宗李显复位,复国号为“唐”,大赦天下。中宗爱才,颇为欣赏王勃的才名,便特意为其三个手足追复官位。但不知为何独独遗漏了他的堂弟王励,如此耽搁下来,这一支的后人竟一直是官奴,到了阿萝已足足有五代之久。
得知阿萝的身世之后,西岭月、李成轩、小郭三人都沉默不语——王勃、王励、《滕王阁序》串联在一起,再笨的人也能猜到阿萝的死必有内情。
可是死去的明明是假阿萝,难道是凶手认错了人?倘若当真如此,那么指使外人假扮蒋氏夫妇,再烧了整座蒋府的幕后黑手,和杀死假阿萝、李衡、刘掌柜的凶手也许就不是同一批了。
“竟是个案中案!”西岭月大感头痛。
李成轩反倒冷静自若:“如今查到阿萝的身世,你离真相应是更近一步了。”
“我怎么觉得越来越远了呢!”西岭月拿着阿萝的户籍,只觉这线索太过复杂,她实在是难以拆解。
凶手为何要杀假阿萝?阿萝的祖上是王勃的堂弟,这与《滕王阁序》有何关联?会和那“阁主”有联系吗?眼看着还有四五日便到月底,西岭月不禁着急起来。
李成轩见她心
绪浮躁,便给她出主意:“你是否该去拜访一下蒋韵仪,问问阿萝的情况?”
西岭月眼睛一亮!对啊,她怎么把这样一个重要人物给忘了!蒋韵仪是阿萝的主家,也许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她忽然记起十日前自己曾想去归还衣物首饰,但因种种事端而耽搁下来,如今恰好能以此为借口走一趟!
想到此处,西岭月连忙拜谢李成轩:“多谢王爷提点,您真是我的大贵人!”
这几日里,李成轩早已听腻了她的客套话,对她的虚情假意习以为常,遂淡淡回道:“你找到线索再谢不迟。”
西岭月朝他眨了眨眼,露出几分灵动的笑。她这十日里一直在御园白吃白住,说几句好听话讨主人家开心也是应该,反正也不会掉几块肉,更能求个庇护,何乐而不为?
想到此处,西岭月正打算再说几句甜言蜜语,忽听门房来报,说是李忘真登门造访。
她来做什么?西岭月想起那日两人在地牢里不欢而散,有些抗拒见她。
李成轩瞧出了她的心思:“她来御园,出于礼数,本王理应见见。”
西岭月也知这个道理:“那我还是回避吧。”
“不行,”李成轩扫她一眼,“本王待客,缺个端茶送水的婢女,你正合适。”
“王爷!”西岭月有些生气,他明明知道自己和李忘真的关系,为何还要勉强?
然李成轩似乎并不体谅:“你不见也行,若是我问出了什么
线索,不会告诉你。”
这下子算是拿捏住了西岭月,她只得有气无力地应下:“我见还不行吗?”
李成轩遂示意小郭:“去,将李娘子引进来。”
须臾,李忘真随着小郭跨入正厅。她今日穿了一袭樱草色大袖衫,加一条湖蓝色绣白花的披帛,两种极度鲜艳的颜色搭配在一起,竟不显得俗艳,反而衬得她肌肤越发白皙。西岭月在心里做了半天比较,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两种颜色并非人人撑得起来……自己就不行。
李忘真并没有去看西岭月,她秉持着大家淑女的气度目不斜视,进门先是盈盈行礼:“检校司空、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之女李忘真,参加福王。”
“李娘子请起。”李成轩慢条斯理地开口,做了个手势请她入座。
这两人一个俊朗非凡,一个美绝一方,都是万里挑一的人物,然而彼此初见竟都没什么反应。西岭月在旁细细观察,可以肯定两人眼中连一丝波澜也无,遑论惊艳。
“令尊令堂近来可好?”李成轩先行开口问候。
李忘真微微颔首:“多谢王爷关怀,家父家母一切安好。”
“去年李司空继任平卢淄青节度使,曾前往长安领旨谢恩,本王有幸与他倾谈一番,只觉受益匪浅,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面。”李成轩边说边露出遗憾之色。
西岭月在旁听着,知道他又开始发挥“纨绔”的本色了,非要在口舌上讽
刺一番,好让对方下不来台。据李成轩所言,圣上去年平定剑南西川、夏绥银两地藩镇叛乱,各地节度使纷纷上表赴京,可李师道像是和李锜商量好了一般,迟迟不肯动身。如今他故意说出“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见面”这种话,显然是在讽刺此事。
李忘真自然听出了玄机,沉默一瞬,笑回:“王爷说笑了,家父为人臣子,时常赴京述职,岂会再无相见之日?”
“那便好。”李成轩点到即止,露出几分跋扈而挑衅的笑,似乎这才想起来某件事,“西岭,你是不是忘了上茶?”
西岭月咬了咬牙,正要称是,却被李忘真抬手阻止:“不必了,不瞒王爷说,忘真此次前来是想找西岭娘子说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李成轩答得很痛快,起身便往内堂走,“你们慢聊。”
小郭见状快步跟上。
霎时间,厅内只剩下她二人,气氛便显得有些沉凝。西岭月见她不说话,只得主动问起:“你找我有何事?”
李忘真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说道:“他来信了,不日即到。”
“忆哥哥……他来了……”西岭月顿时如失语一般,急了半晌才开口,“你怎么能让他过来,这里多危险!”
李忘真则冷静自若:“那日在地牢我对你说过,我不能让他因此事厌弃我,故而修书告诉他了。”言罢她又停顿片刻,默算时日,“他走的是水路,如今
顺风,算日子也该到了。”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西岭月一时间有些慌神,只想着如何才能不牵连萧忆。李忘真冰雪聪明,知道她所忧之事,遂道:“你不必担心,他是我的未婚夫婿,姑丈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倒是你与福王……”
西岭月打断她:“此事说来话长。”
李忘真也无心打听,只道:“你放心,万不得已我会出面救你的。”
“哈,那还真是多谢了。”西岭月根本不想承她的情。
李忘真不见丝毫恼意:“你若不想领我的情,那便努力查案吧!我听说你和姑丈约定二十日为期,你可有把握?”
“差不多吧。”西岭月不想示弱。
李忘真见状微微凝眉,似对这个答案不大满意:“你动作要快些,父亲已经派人来接我回去了。”
“派人来接你?”西岭月有些意外。眼下高夫人痛失爱子,正是悲痛欲绝之时,李师道是高夫人的表弟,据说曾受过她的照拂,与她极其亲厚。这等时候这等关系,李师道不应该让女儿留下多陪陪她吗?为何还要催李忘真回去?
西岭月心中也藏不住事,脱口问道:“令尊是担忧你的安全?”
“不是,”李忘真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父亲许久不过问镇海的事了,也不想让我插手。”
许久不过问?西岭月感到很疑惑。不是说淄青和镇海同气连枝吗?两位节度使不是过从甚密吗?李成轩甚至猜测
过,镇海的风波之中有淄青在暗中作祟。
李忘真见她想问而不敢问,态度倒是极为大方,坦然回道:“其实你问我,我也不知情。我只知父亲和姑丈在政事上有分歧,近些年来往淡了,此次姑母让我来镇海布置簪花宴,父亲也是一力阻止,是我坚持要来散心的。”
李师道和李锜在政事上有分歧?会和“殿下”“阁主”有关吗?西岭月寻思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但听李忘真已经叮嘱道:“故此你动作要快些了,等他来之后,我便不能久留了。”
原来李忘真留到如今,是为了见忆哥哥一面。西岭月方才有些恼她,此刻却又觉得难过,只得再次点头:“我尽力吧。”
李忘真便将手中那封书信轻轻一挥:“这信……留给你了。”她说话的时候,已将书信搁在手边的小案上,露出手指上几道红色伤口,显得她莹白的肌肤略有瑕疵,异常刺目。
西岭月眼尖发现了,随口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李忘真立即用袖子将右手盖住,简略回道:“绣花时刺伤了。”言罢她起身告辞,“姑母还在金山寺,我要回去陪她,就不打扰王爷了。”
西岭月起身相送:“请代我问候高夫人,就说我……定全力破案。”
李忘真深深看了她一眼,似是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什么,在婢女的引导下款款离去。
西岭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复杂至极,转
头看到那封书信,竟然没有勇气打开。她就这般发呆许久,才默默上前将书信拿起,一眼看到信封上四个熟悉的字迹“秀殊亲启”。
秀殊是李忘真的小字,她也的确不负这个名字,秀慧出众。萧忆作为她的未婚夫,唤她的小字也没什么,西岭月见字却异常难受,鼻尖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强忍泪意取出信件,那一手严谨工整的欧体字扑面而来,一如萧忆本人端正自持的性子,令他们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无所遁形。
这信上也没说别的,只说了他启程和预计抵达润州的时日,还拜托李忘真多照拂西岭月,最后加了几句问候,是一封再寻常不过的书信。但信封上的“秀殊”二字深深伤了西岭月的心,她不知那两人已经如此亲昵。
一滴眼泪“啪嗒”掉落,在信封上洇开一团墨迹,西岭月再难遏制伤心之情,蓦然哭出声来。李成轩和小郭在内室听到哭声,连忙赶出来看她,就瞧见她握着书信泪流不止,一张娇颜上尽是泪痕,有如清晨的花蕊含着露珠,楚楚动人。
李成轩知道她定是为情所伤,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小郭倒是很着急,围在她身边手忙脚乱的,又是递帕子,又是痛骂萧忆负心薄幸,还宽慰她:“你大好芳华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桃花树不行,换棵梅花树不就成了!像我们王爷这么好的树……哎,也不是,总之我们长安子弟
各个玉树临风,让王爷再给你找一棵,梨花的、杏花的……包君满意!”
西岭月被一群花树绕得头晕,反而哭得越发伤心。李成轩有些头痛,适时开口阻止她:“好了,白学士也快到了,你确定要让他看见?”
西岭月立即止住哭声,啜泣着道:“您怎么不早说!”
李成轩很无奈,朝她摆手:“进去洗把脸吧!”
约莫一盏茶之后,西岭月重新出现在李成轩面前时,已经洗过脸换了衣裳。因方才眼睛哭得通红,怕白居易见了笑话,她还刻意上了点眼妆,显出几分不同以往的妩媚。
李成轩见了没什么表示,小郭却有些惊艳之感,低声惊呼:“啊,西岭妹子,你是使了什么法术,怎么突然变美了!”
西岭月有些不满:“怎么,难道我以前很丑?”
“没有没有,你以前也好看,但是……上了妆更美!”
西岭月闻言心情好转,来了劲头:“那你说说,我和李忘真相比谁更美?”
“这个……”小郭挠了挠头,似乎比较不出来。
“她更美。”李成轩忽地开口接话。
西岭月气得咬牙切齿:“王爷,我都这么伤心了,您就不能说句好听的?”
李成轩端起茶盏拂开茶盖,头也不抬地回道:“这妆面不适合你。”
西岭月只道他是见惯了各色美女,正待开口反驳,却见他低头饮了口茶,听他又补了一句:“素面朝天,她比不过你。”
西岭月这才露
出一丝笑容,然而李成轩也笑了:“你不是让我说句好听话?我说完了。”
西岭月顿时泄了气,愤愤不语。
小郭唯恐她再哭出来,连忙打圆场:“哎哎,别听王爷瞎说,你和李娘子嘛,当然是……半斤八两!”
“那叫‘平分秋色’!”西岭月出言纠正他,也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索性不再多问。
幸而此时白居易已秘密抵达后门,此事便揭了过去。
白居易抄来了李锜的任职脚色,据说也是颇费功夫。西岭月想不明白,李成轩既然能让户部把阿萝的户籍飞鸽传书过来,为何不能给吏部也下个命令,非要让白居易冒这个险?然而当事人都没说什么,她自然也无法置喙,便凑上前去,与李成轩一道查阅李锜的脚色。
李锜的背景并不复杂,众所周知乃高祖堂弟、淮安王李神通之后,只是血统已远,并未承袭爵位。其父李国贞生前也算一代清白辨吏,位至从三品殿中监,身后追赠扬州大都督。李锜是他的嫡子,弱冠之后以恩荫入仕,凭借父亲李国贞的权势直接做了凤翔府参军,数年后又娶了高句丽皇室后裔、时任平卢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的外孙女高新波为妻,即高夫人。
此后,李锜一直在凤翔府混日子,直至贞元初年德宗即位,他投其所好进献了许多奇珍异宝,德宗欢心之下升任他为宗正少卿,随后又调任他为润州刺史、浙西观察使
、盐铁转运使,从此他便掌控天下漕运,收受私税。
德宗在位期间,李锜恃宠而骄,在江南称霸近二十年,敛财无数。直至德宗驾崩,先皇顺宗即位,当今圣上李纯时任太子,对李锜的敛财手段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不能与他撕破脸,便解除了他盐铁转运使一职,升为镇海节度使,实则是明升暗降,削减了他从中敛财的机会。
谁知李锜变本加厉,不再敛财,却又将政权和军权牢牢抓在手中,杀掉不少属吏,把镇海六州的要职全换成了他的亲信。六州百姓在他的淫威之下生存艰难,先后与官吏联手起义,然而李锜知情不报,都私下处置了。
事情传到朝内,龙颜大怒,圣上登基之后便想拿他开刀。岂料去年接连发生夏绥银、剑南西川两镇叛乱,圣上精力有限,只得暂且放下此事,派遣新科魁首白居易以幕僚的身份投奔他,秘密搜集他为害一方的证据。
直至今年政局稍定,白居易也成功取信于李锜,圣上才让胞弟李成轩借由护送皇太后生辰纲的名义来镇海与他联手,就是想找机会狠狠发落李锜。李锜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圣上的意图,这才上表效忠,但迟迟不肯赴京,怕也是知道自己将有去无回。
“李锜果真是只老狐狸!”西岭月恨恨地道,“我居然还替他查找刺客,真是助纣为虐!”
“你人在西川,不知镇海局势,此事不能怪你
。”李成轩公平言道。
然而她还是有些自责,又将李锜的脚色看了一遍,询问:“圣上想如何治他的罪?”
“这就要看你何时能破案了,”李成轩淡淡地说道,“这案子定能牵出不少秘辛,倒可名正言顺地发落他。”
“你利用我!”西岭月至此才终于明白,李成轩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破案!
李成轩也没解释,只道:“你可以这么想,反正我们早已站在同一条船上。”
西岭月顿时无话可说。是啊,自从那夜劫狱之后,自己和他便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自己还利用他的身份和权势做掩护,想要借他逃离镇海。如此说来,倒也不是谁利用了谁,各取所需吧!
西岭月这般想着,心中稍稍平衡一些,将李锜的脚色还给他:“听您这般说,我还肩负重任呢!若是不能及时破案,岂不是要耽误圣上的大事。”
李成轩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眼神。
西岭月又哀叹一声:“可眼看就到月底了,我还一件案子都没破呢!”她不禁喃喃自语起来,“李锜得罪过这么多人,就算有人要报复他,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啊!”
“哦对了,我倒是听说过一件事,直觉上与此案有关,或许能帮上西岭娘子。”白居易突然开口。
西岭月迫不及待地追问:“白学士快说!”
白居易遂算了算时日,叙道:“此事说来也过去四十多年了。我听说李锜
出仕前,曾与凤翔府参军齐长天交好,有一日李锜突然去大理寺举报他,说他妄议宗室、污蔑先人。当时代宗皇帝刚刚即位,正要拿人立威,便以此事判了齐长天斩首示众,他的夫人也上吊自尽了。李锜这才补了凤翔府参军的空缺,此事一直为人所诟病,说他是卖友求仕,还占了人家的官位。”
西岭月虽不知此事与最近的案子有何关联,但也感到不齿:“卖友求荣,齐家的后人居然没找他算账?”
白居易闻言叹了口气:“这才是最令人发指之事。齐长天死时,他的夫人刚刚身怀六甲,带着那孩子一并自尽了,没有留后。”
西岭月听后更为愤怒,小郭也大骂出声:“他真是个无情无义的老畜生!”
唯独李成轩听出了其中奥义,询问白居易:“齐长天当年是妄议了哪位先人?”
“高祖幼子、太宗之弟,滕王李元婴。”
“滕王!”西岭月惊呼出声,与李成轩对看一眼。电光石火之间,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神色,似意外,又似了然。
可惜小郭什么都没听明白,迷茫地问:“滕王不是百年前的先人吗?和李锜能有什么干系?”
无人应他。只有西岭月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王爷,我想请白学士帮个忙。”
两日后,皇家别院,御园。
天刚蒙蒙亮,白居易便亲自驾着马车悄悄来到御园后门。小郭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连忙迎上
去:“白学士辛苦了,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白居易从车上拖下一个满是泥泞的麻袋,两人一起抬进了后门。
西岭月正在厅内来回踱步,显见是等不及了,当看到小郭和白居易的身影时,她快步迎了出去,说道:“麻袋太脏,别抬进来了。”
白居易也正有此意,便就近把麻袋放到了台阶下。西岭月顾不得泥泞,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一边割绳子一边询问:“是在蓬莱岛附近找到的吗?”
“没错。”白居易累得满头是汗,“也是赶得巧,李衡发丧在即,昨夜李锜住在金山寺没回来,我这才逮着机会打捞。”
“有劳乐天了。”李成轩也从厅内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几人忙活。
白居易抬头笑道:“王爷太客气了,倒是西岭娘子,你怎么知道湖里有个麻袋呢?”
“我不仅知道湖里有麻袋,我还知道这里头是瓷土的碎片。”西岭月用匕首割开最后一个死结,将麻袋解开,正如她所言,其中满满都是瓷土碎片。但因在湖中泡了二十几天,那些碎片上沾满污泥,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样式了。
然而这已经足够,她捏起一片瓷土,开心地笑道:“我果然猜对了!”
李成轩见她下颌处、衣襟上都蹭满了污泥,活脱脱像只花猫,亦是忍俊不禁地问:“你是如何得知湖里有麻袋的?”
“这个嘛,秘密!”西岭月卖起关子,“等
我揭露真凶的时候自会告诉你们!”
“哎呀,你怎么学会王爷那一套了,说话只说一半!”小郭感到很不满。
李成轩也是无奈,但没再追问下去。
西岭月遂站起身对白居易道:“有劳白学士,把这麻袋放回湖里吧。”
“还要放回去?”白居易有些抗拒,“为何?”
“若不放回去,难道要我带给真凶看?那岂不是昭告天下,节度使府有我的眼线吗?”
“对啊,还是娘子想得周到。”白居易也想通了其中关窍,“我这就回去,把它扔回湖里。”
他边说边将麻袋重新系好,扛在肩上匆匆往外走,小郭跟去帮忙,路上还嘀咕着:“哎,白学士来了连口水都没喝,这又要走了,王爷忒不地道啊不地道……”
李成轩听在耳中,失笑片刻,才转头对西岭月道:“恭喜你,离真相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是啊,就剩最后一步了。”西岭月望着郭、白二人的背影,一时感慨。
李成轩也顺势望去,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你那位义兄何时能到?”
“今日。”
两个时辰后,可意清茶楼。
西岭月订了二楼一间靠窗的厢房。临近晌午,润州城正是热闹之时,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路旁的酒楼茶馆客人络绎不绝,博士们站在店门口高声揽客,一片繁华景象。
西岭月从二楼望下去,恰好看到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茶楼门口,是一袭素色衣裙的蒋韵仪从
车上走了下来,进了茶楼。
须臾,门外传来“嘭嘭”两声轻响,西岭月望过去:“请进。”
包厢的门被推开,茶博士引着蒋韵仪出现在门口。西岭月立即起身见礼:“蒋三娘,又见面了。”
蒋韵仪脸色不大好看,但也没说什么,走进包厢在她对面落座。
西岭月吩咐茶博士上茶,又点了几样可口的吃食,这才对蒋韵仪说道:“今日把三娘约出来,是我冒昧了。”
蒋韵仪娇容沉沉:“你不是被李仆射收监了吗?怎么出来了?”
西岭月故作赧然:“是……是福王将我保举出来的。”
“福王?”蒋韵仪有一瞬的疑惑,旋即了然,开口冷笑,“你的命还真是好。”
西岭月顺势回道:“无论三娘你是否相信,贵府失火之事我毫不知情,节度使府的祸端也与我无关,我的确是冤枉的。”
“节度使府的案子与我何干?我只关心我们蒋家。”蒋韵仪言语冷淡,“德宗赏赐给家父的宅子付之一炬,还死了那么多来历不明的人,我到如今都没敢将事情告诉我父母,生怕他们承受不住这打击。”
西岭月羞愧地低下头去。
“还有,”蒋韵仪又流露出几分愤慨,“都是因为你,高夫人也不可能再选我当世子妃了,我这大好的姻缘都教你给毁了。”
“怎么,您还不知道?”西岭月有些惊讶,“世子已经不在了啊。”
蒋韵仪似乎没听明白,眼风更加冷淡
:“世子去哪儿了?”
“世子他……那晚也死了啊。”
“你说什么?”蒋韵仪猝然失色。
西岭月亦是黯然:“他的尸身还是我亲自找到的,就在他房内的密室里。因着凶手不明,仆射才一直没有发丧,将此事按了下来。”
听闻此言,蒋韵仪惊恐地睁大双眼,面色已经变得惨白。
西岭月见状,故作遗憾地道:“莫说您吃亏,我才是最吃亏的,原本世子对我极有好感,簪花宴那晚也能替我做个人证,但因他突然死亡……也无人能为我说句话了。”
蒋韵仪仍旧感到匪夷所思,开口欲道:“你……”
她话还没说出口,厢房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是茶博士将煮好的浆酪和吃食端了上来,一一奉至案上。西岭月遂将那杯浆酪端在手中道:“无论如何,都是我一时鲁莽酿成了大错,幸而您一家平安无恙,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她边说边把浆酪高高举起,再道,“还请三娘允我以茶代酒,向您谢罪。”
此言说罢,西岭月低头喝了一口浆酪,抬眼再看,却见蒋韵仪面上血色全无,就这般愣愣地望着自己。
西岭月唤她:“三娘?蒋三娘?”
蒋韵仪回过神来,端起浆酪勉强往口中送去,只抿了一小口,突然又问:“你今日叫我前来,就是想说这些?”
“不不,”西岭月连忙否认,将带来的包袱并着两个小小锦盒放到案上,推至她面前,“我
是来还东西的。”
蒋韵仪打开面前的锦盒,见其中全是珠翠首饰,小巧精致,一看便是闺阁女儿所用。
西岭月随之解释:“我是着了贼人的道,鸠占鹊巢做了几日蒋府千金。这些衣物首饰都是从您房间里取出来的,说是让我暂且用着,我也不知到底是贼人留下的,还是您的私物。今日特地请您来辨认一番,若都是您的东西,便原物奉还吧。”
蒋韵仪闻言,将另外一个锦盒也打开查看,随即点头:“这的确是我的首饰。”她又将包袱解开大致一扫,再道,“衣裳也是我的,不过我从不穿旁人穿过的。”
她嫌弃似的将包袱退还回去,恢复了最初的冷淡:“首饰我收回,衣裳我就不要了。”
西岭月没再勉强,又做出几分愧色:“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贪财,也不会让高夫人痛失爱子,贵府也遭了殃。”
蒋韵仪冷笑:“有福王保着你,谁还敢说什么。”
“三娘这话可就轻视我了。”西岭月做出一副大义凛然之色,“我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却也知道礼义廉耻,我惹出的是非,绝不会一走了之,至少……至少要求得您和高夫人的谅解,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蒋韵仪露出一丝讥笑。
西岭月重重点头,乞求地望着她:“您会原谅我吗?”
蒋韵仪没有立即回答,转头看向旁边的窗户,也不知在
想些什么,半晌才答道:“好吧,我原谅你了。”
“当真?!”西岭月惊喜地问道。
蒋韵仪轻哼:“我是看在福王的面子上。”
然而这已经让西岭月很开心了,她激动地拉住蒋韵仪的双手,口中不停地表示感谢:“多谢三娘……您真是人美心善,老天会保佑您找到如意郎君的……”
蒋韵仪听她说个没完,不耐烦地将双手抽了回来,冷漠地反问:“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可就走了。”
西岭月立即点头:“没事了没事了,您能原谅我真是太好了!”
蒋韵仪便将两个首饰盒抱在怀中,提醒她道:“过我这关容易,你别忘了还有高夫人。”
西岭月哪里会忘:“那是自然,王爷说了,他会亲自陪我去谢罪。”
蒋韵仪又是冷笑一声,起身朝外走,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又顿下脚步转头问她:“你打算何时去节度使府请罪?”
“这……”西岭月皱了皱眉头,“我还没想好。不过王爷月底就要护送太后殿下的生辰纲返京了,我会随他一起走,在此之前定然要将此事办妥。”
“离月底只剩两天了,”蒋韵仪冷冷提醒,“此事宜早不宜晚,你尽快吧。”
“多谢三娘提点。”西岭月向她颔首。
蒋韵仪这才出了厢房离去。
西岭月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一直看着她走下二楼,才转头望向隔壁的厢房,淡淡问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厢房内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