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联姻之举,取舍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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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月终于决定放弃调查生辰纲的案子,倒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她怕连累整个郭家。

可饶是如此,李成轩还是不放心,送她回来时不知对长公主和郭仲霆叮嘱了什么,总之他离开之后,西岭月就被禁足了。长公主不让她出门,说是皇太后生辰在即,让她在家中修身养性。

郭仲霆也每日来探她两三次,明里是说“增进兄妹感情”,暗里还不是怕她耍花招跑出去。西岭月对这些心知肚明,但佯作不知。

好在这禁足的日子只过了三天,秦瑟便差人来请西岭月进宫,说是让她帮忙参详太后生辰所穿的翟衣。这件事长公主自然不会阻拦,便放她和阿翠、阿丹进宫去了。

此时距离太后十月初十的寿辰只剩下五天,六局已将一切筹备就绪,正在进行最后的细节调整。尤其是尚功局,在杜尚功和钱司珍畏罪自尽之后,竟然在无人带领的情况下赶制出了太后的翟衣和首饰,备齐了寿宴要下发的赏赐,调配了所有服侍宴会的宫人,还为宫人们都裁制了新衣。

当然,这离不开秦瑟的亲自督导。

尤其是看到新制的翟衣时,西岭月更加惊叹于秦瑟的妙手慧心。整件翟衣上竟然真的绣出了百鸟朝凤,足足一百只鸟儿,神态各异,种类不同,从孔雀到喜鹊,从金丝到点翠工艺,华丽而繁复!

她看得是眼花缭乱,忍不住抚

摸着翟衣上那栩栩如生的火凤凰,连连赞叹:“这样一件衣裳,竟能在一个月之内赶工制成,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秦瑟也是熬了足足一个月的通宵,翻遍古人的花鸟画作,精心挑选出一百只鸟儿,再亲自画图绣样,删改无数,才带领司彩司将这件翟衣做了出来。如今她已是眼底泛青,有些憔悴,眼见西岭月这个出身蜀锦世家的翘楚都赞叹不已,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我们把衣裳送去让太后瞧瞧。”秦瑟强忍倦意,命人将翟衣穿搭在一个架子上,预备搬去蓬莱殿让太后试穿。岂料司彩司宫女手劲太大,竟让那架子钩住了翟衣的袖口,脱开长长一条丝线。

这倒还罢了,可衣裳搭好之后,几人又发现下摆两侧长短略微不一。其实这细微的差别几乎看不出来,但寿宴那日,太后要穿着这件翟衣走过长长的台阶,下摆会曳在她身后铺展开来,为免被眼尖之人看出端倪,秦瑟还是决定重新返工。

“让县主看笑话了。”她情绪有些低落。

“时间仓促,略有疏忽也是常情。”西岭月安慰她,又问,“修补需要很久吗?那我不耽误你们了。”

“不会很久,至多一个时辰。”秦瑟对司彩司的手艺极有信心,“你在这里稍坐片刻,或随处逛逛,等我修补好之后差人去唤你。”

西岭月其实不想留在宫里,反而想借此机会溜出去,便道:“我

在这里又帮不上什么忙,这翟衣也不是我的功劳,我还是走吧。”

秦瑟目光一闪,柔声笑道:“怎不是你的功劳?这制衣的法子难道不是你想的?一会儿太后试衣,我可要替你表功呢!”

西岭月见她坚持,也只得随了她的意思:“那我在尚功局随便转转,你先忙。”言罢她便径自离开了司彩司正房。

眼下正值巳时,日光绚丽,尚功局四司皆是忙碌不堪。西岭月这边走走那边转转,不自觉便走到了尚功局后面的小花园里,却发现司制司的赵司制贼头贼脑地走了进去,还不停地左顾右盼。

西岭月最掩不住好奇心,便悄悄地尾随其后,见她停在了一处假山之下,独自朝假山拜道:“下官见过吐突中尉。”

吐突承璀?神策军的护军中尉?西岭月忙闪身躲进花丛里,探出半个脑袋悄悄朝外看,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能看到一片暗色的袍角从假山下露出来,证明赵司制不是在自说自话。

“陛下有事交代,”吐突承璀的声音在假山下响起,紧接着他伸出了一只手,将两大串钥匙放入赵司制手中,“华清殿里有七十箱珍玩,都贴着大理寺封条,限你三日之内清点完毕。”

赵司制毕恭毕敬地接过钥匙,面露疑惑:“是让下官清点?”

“你不是做过司珍司的掌珍吗?”吐突承璀幽幽地说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可七十个箱子,下官一

人实在是……”赵司制颇为为难,“况且太后殿下生辰在即,司制司任务繁重,下官只怕抹不开身。”

“这你无须担心。”吐突承璀沉声叮嘱,“今日午膳会有一道珍珠四喜丸子,你吃掉中间那一颗,假装中毒,本官已安排好太医署的人过去。”

“下官明白了!”赵司制面上一喜,“吐突中尉请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嗯,”吐突承璀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停顿片刻才又开口,半是强调半是警告,“你可知大理寺去封查这批珍玩的人全死了?”

“死……死了?!”赵司制闻言脸上瞬间变色,捧着钥匙的手颤抖起来。

吐突承璀从假山下伸出一只手,安抚似的比了个手势:“是歹人所为。因此陛下才下令秘密清点,正是怕走漏风声。尤其是在太后面前,你知道轻重。”

赵司制此时已经抖如筛糠,勉强抑制住忧惧之色,点了点头:“下官明白了。”

“回去吧。”吐突承璀不再多言。

西岭月听到此处,已知这段交谈接近尾声,连忙矮下身子藏回花丛之中。须臾,只见一个没有胡须的中年男子从假山下走了出来,想来就是吐突承璀。而赵司制也将两串钥匙揣入袖中,神色恍惚地匆匆离去。

西岭月慢慢地站起身来,心头充满疑虑。听吐突承璀方才所言,那七十箱贴着大理寺封条的箱子,分明就是甄罗法师私藏的

珍玩——除去失而复得的镇海生辰纲。

那日她和精精儿几人离开清修苑之后,蒋维便下令封锁密室清查珍玩。此后她便再也没有过问此事,还以为这批宝物早就处置完毕,不想竟然出了意外?

大理寺去清查的官兵居然全死了?是有人想抢走这批宝物,还是甄罗法师的同党报复?

圣上不把这七十个箱子送到司珍司入库,反而让赵司制悄悄清查,是否他也怀疑六局之中有内奸,因此才不想让皇太后知道?

还是吐突承璀假传圣旨?此案是否真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吐突承璀就是甄罗法师的同党呢?

西岭月越想越觉得不解,可她既然已经答应了李成轩放弃调查,便只得按捺下心中疑惑,返回尚功局。

那边厢秦瑟还在修补皇太后的翟衣,时辰很快到了午膳时候。虽然秦瑟表明要给西岭月开小灶,但西岭月执意和尚功局一起用午膳,果然就撞见了那一幕——赵司制吃完珍珠四喜丸子之后突然昏迷,被太医署的人诊断为中毒,匆忙将她带走了。

事情也很快水落石出,据说是赵司制喝了太医署开的驻颜药物,恰好与那珍珠四喜丸子的食材相冲相克,再加上她近日过度劳累才会“中毒昏倒”。临近皇太后生辰,秦瑟不想闹得人心惶惶,便将此事压了下来,命在场众人不许声张。

待到午后,司珍司终于将翟衣修补完毕,秦瑟掐算着太后午睡

已起,便与西岭月一道去蓬莱殿献衣。

两人走到正殿,不承想王太后正在待客,与一名女子相谈正欢。

见是秦瑟和西岭月带着衣裳前来,王太后也没让那女子回避,反而客客气气地道:“来来来,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有客要介绍给你们认识。”

她话音刚落,座上那位年轻女子已迅速起身,朝西岭月和秦瑟见礼道:“是西川县主和齐州县主吧?田忘言见过两位县主。”

秦瑟似乎知道她是谁,极为客气地笑回:“田娘子客气了,总听太后提起你,何时到的长安?”

田忘言矜持地回道:“是太后殿下抬爱,忘言今日刚到。”

王太后也适时开口介绍:“月儿你还不晓得吧,圣上为了这次寿宴,广邀各地闺秀进京,忘言便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田仆射的同胞妹子。”

皇太后五五寿宴,竟然广邀各地闺秀进京朝贺,这是打的什么算盘?况且西岭月记得很清楚,皇太后收取的四批生辰纲之中,就有魏博节度使一份。

不知怎的,她猛然想起了高夫人的簪花宴。同样是一场宴会,同样是广邀闺秀……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月儿怎么了?”王太后的关切声轻轻传来。

西岭月连忙回神,随口说道:“哦,没什么,月儿是听到田娘子的名字,忽然想起淄青的李忘真李娘子。不知田娘子闺名里的‘忘’字怎么写?”

田忘言莞尔:“正是和忘真妹妹同

字。”

“‘忘’字做闺名可不多见,倒真是巧了。”西岭月极力寻找着话题。

“县主有所不知,这并非巧合。”田忘言兴致勃勃地说起内情,“当年家母临盆之时,恰逢淄青的李司空前来做客,他与家父在敝府后山饮酒对弈,醉后吟出了陶靖节的佳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待两人宿醉一夜酒醒之后,便听说家母产下了一名女婴,家父开怀之下取了‘忘言’二字与我做名。谁料一月之后李司空归家,也喜得一名千金,他便随了家父起名之巧,为其女起名‘忘真’。”田忘言笑吟吟地说道。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原来这就是李忘真名字的由来!魏博田家和淄青李家竟还有这段渊源!西岭月忍不住打量起田忘言,见她身材纤细高挑,肤色白里透红,举手投足也是充满闺秀风范。

只是那容颜……至多算中人之姿,莫要说与李忘真的清丽脱俗相比,即便是阿翠、阿丹也比她好看三分。

可显然太后对姿色平庸的田忘言分外喜爱,否则那么多闺秀进京,她为何只单独传见这一人呢?西岭月这般想着,面上却道:“田娘子和李娘子这段故事,倒是一段佳话。”

“可不是吗!”王太后也笑看田忘言,“那你与李司空的千金,想来感情是极好了?”

“正是,”田忘言嫣然一笑,“忘真妹妹只比我小一个月,我们俩时常

书信来往,去年还曾见过一次。”

“本宫想起来了,淄青的那位千金,是月儿义兄的未婚妻呢!”王太后转头向西岭月求证,“月儿,是不是?”

西岭月的身世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早已随着圣上的册封旨意传遍天下。她本人也对此事并不计较,坦然承认:“正是,月儿今年在镇海时,还曾见过李娘子。”

“忘真妹妹身子可还好?”田忘言立刻问道,那关切之意不似作假。

西岭月略略点头:“看样子都好。”

田忘言便长舒一口气,一语双关:“倒也是,有萧神医在,她自然药到病除。”

西岭月听她提起萧忆,便知她与李忘真的确是闺中密友,听语气她什么都晓得。

“这下子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了!”王太后突然这般言道。

田忘言却低下头并不接话,看样子很娇羞。

娇羞?西岭月脑中闪过一丝疑惑,可没等她抓住,只听王太后又说:“哎,说了这半晌的话,衣裳还没看呢!忘言也来参谋参谋?”

秦瑟连忙命人将翟衣抬了进来,刹那间,满室光彩。田忘言更是惊叹不已,连连称赞。

王太后便在宫人的服侍下试穿了翟衣。不得不说秦瑟对太后是极其了解的,这翟衣不仅尺寸适宜,上身之后还显得她老人家气色极好,更掩饰了缺陷、凸显了优势,将太后高挑的个子、纤长的脖颈全衬托出来,显得无比雍容华贵。

太后自然对这件

翟衣万分满意,但还是挑了一个小小的毛病,说是领口有些扎人。这倒是很好解决,只需在领子内侧加一层同色的内衬即可。秦瑟得了太后的指示,立刻带着司彩司的人回去修改,西岭月则留下和田忘言一起陪太后说话,话题不外乎魏博的风土人情、长安的气象风貌。

三人闲聊了好一会儿,魏博节度使忽有口信传来,田忘言便借机告退了,西岭月也准备返回长公主府。

谁料她告辞的话还没出口,王太后已笑眯眯地问道:“月儿,你瞧那位田娘子如何?”

西岭月自然不会说田忘言不好,况且这半日相处下来,田忘言分寸得宜,性子既不冷淡也不过分热情,的确颇招人喜爱。只是和美艳的秦瑟,甚至一室秀丽的宫女相比,她的容色还差了一些,而且是她擦过脂粉以后。

但据西岭月对王太后的观察,她老人家是极其注重色相的,蓬莱殿里从服侍的宦官宫婢,再到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挑剔形貌。

因此,王太后对田忘言的青睐便显得更加难得。

西岭月琢磨着她老人家的心思,口中也迎合道:“田娘子风趣健谈,性子也和顺,月儿很喜欢。”

“那就好。”王太后似乎正等着这句话,目中闪过一道精光,“将她许配给你的福王舅舅,你觉得如何?”

当日返回长公主府后,西岭月立即冲进郭鏦的书房,找他询问魏博镇的情况。

魏博

镇,下辖魏州、博州、相州、贝州、卫州、澶州六州,治所魏州,拥兵二十万。自四十五年前田承嗣被委任节度使之后,他便勾结时任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祖父李正己,逼迫当时内忧外患的朝廷承认田氏割据。

自此,魏博镇开创了节度使世袭的先例,其他藩镇遂纷纷效仿,父传子、子传孙,令朝廷再无掌控之力。

首任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去世后,其侄、其子相继接任过节度使之职,朝廷不仅不敢追责,还被迫下诏封赏。德宗甚至将姐姐嘉诚公主下嫁给田承嗣的儿子田绪,使其成为名符其实的驸马都尉,且还掌握着一方大权。

嘉诚公主也是背负着使命下嫁到魏博,以求魏博镇和朝廷能够和平相处,免生战火。遗憾的是公主无子,只得抚养了妾生子田季安,将当时年仅十五岁的他扶上魏博节度使的位置。

嘉诚公主在世时,管教田季安极其严格,田季安也表现得至孝,魏博镇一直没有异动。可自从去年公主死后,二十五岁的田季安便开始纵情声色、肆意妄为,还联合了毗邻的范阳、成德两个藩镇雄踞一方,俨然成为国中之国,世人称为“河朔三镇”。

再加上淄青的暗中支持,这四个藩镇占领了大唐东北部的一大片土地,百姓行路到其他地方,竟要绕道而行不敢过其境。而朝廷不仅无力管辖,还要正式下诏承认他们的节度使

之职,另加赏尚书仆射、检校司空之类品阶更高的虚职,以示安抚。

在此情况下,世人纷纷传言说“大唐号称一朝,实为二国”,那另一国指的就是河朔三镇和淄青。

到如今,这四镇和朝廷已是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四镇名义上俯首称臣,实则割据自立,仅仅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罢了。

听了郭鏦的讲述,西岭月越想越觉得心惊。倘若魏博真有这种野心,田季安为何会在皇太后生辰之时送来一批寿礼?他是在向朝廷示好吗?

还有田忘言,她正是节度使田季安的亲妹妹,从小亦是养在嘉诚公主膝下。太后为李成轩娶这样一位妻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岭月隐隐觉得此事极不寻常,但以她生养在民间的智慧还不足以判断背后的风云,只得将此事告知郭鏦。

郭鏦听后大为吃惊,立即招来长公主相商,后者亦是吓了一跳。

“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圣上对成轩已经够猜疑了,母后还想成轩与魏博结亲,圣上会怎么想?”长公主简直气急败坏。

郭鏦亦是不解:“这些年福王一退再退,只做个闲散王爷,正是想让圣上安心。太后为何反其道而行之?”

夫妻二人越想越是惊疑不定,长公主又看向西岭月:“按理说此事尚未确定,母后为何要将消息提前透露给你?”

西岭月摇了摇头:“女儿不知。”

长公主毕竟是王太后的亲生女,对其母的行

事做派十分了解,她知道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提前泄露此事,且还只告诉西岭月一人。想到此处,她不禁盯着爱女打量起来,心中回想着太后的一言一行……

西岭月被她盯得一阵忐忑,忙问:“母亲,怎么了?”

长公主凝眉:“月儿,上次你进宫小住时,你外祖母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西岭月仔细回想,再次摇头。

长公主渐渐沉下脸色:“那她为何着急给你定亲?”

“这……”西岭月也感到很费解,“是因为忆哥哥的关系吗?”

长公主闻言叹了口气:“我倒宁愿是萧忆。”

听闻此言,郭鏦似乎也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公主,你是说月儿她和……”

“月儿的心上人是萧忆!”长公主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又深深地看向夫君。

郭鏦遂住口不言,只是面色渐渐凝重。

“不行,我必须进宫阻止这门亲事!”长公主当机立断,说着便要招呼管家备车。

郭鏦亟亟拦住她:“眼下天色已晚,宫门落锁,你怎么进宫?再说还有圣上在,他不会轻易同意的。”

“圣上连知道都不行,否则成轩定会遭殃!”长公主越发急切,“况且魏博势力有多大?田季安若真要这个妹婿,圣上拦得住吗?”

郭鏦自然也晓得这个道理。那田季安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十五岁就继承了节度使之位,再加上前头三代田家人的经营,势力根深蒂固。而圣上去年才登基

,又接连平定几个藩镇,正是元气大伤之时。

此时若要硬碰硬,只怕圣上也占不到便宜。

“无论如何,也等明日一早再进宫吧。”郭鏦再次劝道,“此时你若破例进宫,反倒会引起圣上的注意,小事化大。”

长公主细想夫婿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只得点头同意:“好吧,明日一早我再进宫。”

然而只是耽搁了这一夜光景,事态已急转直下。翌日一早,长公主的车马刚进宫门便听说了两件事:

其一,大理寺丞蒋维昨日上书,状告福王李成轩私自干涉大理寺办案,更隐瞒生辰纲被盗之事,间接导致大理寺一队守卫死在窃贼的密室之中。圣上听后万分震怒,下令福王禁足府中,待皇太后生辰之后再行责罚。

其二,魏博节度使之妹田忘言昨日夜间突发急症,被太医署确诊是在进京途中感染时疫。为避免疫情扩散,今早城门郎已下令紧急关闭城门,田忘言也被隔离治病。

这看似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但长公主心里明白其实是一件事,意味着圣上已经知情了。既如此,她眼下进宫已无用处,只好又返回家中与驸马商议该如何解决。

西岭月显然被隔绝在之后的事情之中,再也无人找她商议任何事,她被软禁在所住的院落之中,什么消息都听不到。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终于在十月初四夜晚出现了转机——

当时已到亥时末,阖府入眠,

西岭月也躺在榻上睡沉了。猝然之间,她耳畔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西岭月。”

西岭月猛然惊醒,冷不防看见有个女子站在她的床畔——身姿窈窕,黑衣黑裙,手中握着一把金色匕首,正是聂隐娘。

西岭月险些惊呼出声,被对方一把捂住嘴。她忍不住扫向隔间,犹记今晚是阿丹当值,她思索着以阿丹的功夫是否打得过聂隐娘。

“别想了,你那婢女已被我打晕了。”聂隐娘面无表情地断绝了她的希望。

西岭月只穿中衣在身,猛然打了个哆嗦。

“我找你有事,只要你保证不喊,我便松手。”聂隐娘冷冷地道。

西岭月只得打消呼喊的念头,略略点头表示同意。

聂隐娘这才放开双手,先问她:“福王出事了,你知道吗?”

“出事了?”西岭月心头一紧,“他怎么了?”

“他想娶魏博之主田季安的妹妹,被皇帝发现了。昨天夜里皇帝已派人软禁田家娘子,谎称她沾染了时疫。福王也被他寻个错处关在府中,只等皇太后生辰一过,便要剥去他的亲王头衔,贬为庶人流放岭南!”

“贬为庶人?!”西岭月大感意外,“怎会如此严重?”

“自然严重,因为福王要和魏博联姻。”

西岭月胸口一阵郁闷:“可这又不是他的意思,是太后的意思啊。”

“你还不明白吗?在皇帝眼里,太后和福王是一体的。”聂隐娘眯着眼睛,“我只问你,你

想不想救福王?”

西岭月点了点头,可又觉得疑惑:“不对,你在镇海两次要杀他,你会这么好心帮他?”

“我不是要杀他,当初只是试探而已。”聂隐娘沉默片刻,说出实情,“其实我效忠于魏博。”

“啊!魏博!田……田……”西岭月一时心急,竟忘记了魏博节度使的名字。

“田季安。”聂隐娘替她说了出来,“我父聂锋乃魏博牙将,效力于先任节度使田绪麾下。我五岁那年,有一女尼见我筋骨奇佳,便将我抱走传授武功,待我十五岁返家之后,便接任父职替魏博效力。”

“那女尼就是甄罗法师?”

“不是。那女尼虽教我武功,却不让我拜她为师,说我煞气太重,容易蒙蔽心智,便与我引荐了甄罗法师,让我拜在她座下修习佛法。”

“甄罗法师也是效忠于魏博?”西岭月听得迷糊。

“不,师父独来独往。”聂隐娘兀自坐到她的床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今年七月在镇海,是主公让我去试探福王的。”

“试探他?为何?”西岭月半信半疑。

聂隐娘也没有隐瞒:“今年三月,皇太后有意为福王挑选正妃,相中了主公的胞妹。但外间风传福王生性浪荡,主公不放心,便让我去查查福王的底细。当时福王久住长安,我找不到机会,后来听说他七月间要去镇海运送生辰纲,我便借机跟了去,顺便接了高夫人的生意,本意是

想方便进出节度使府,好暗中观察福王。”

聂隐娘双手搭在膝盖上,动作利落而潇洒:“在镇海,我亲眼目睹福王与你的查案能力,又试探过他的身手,便如实禀报给主公,主公才让忘言娘子进京的。”

听了这一席话,西岭月忽然想起聂隐娘在镇海的两次刺杀,她似乎每一次都是与李成轩斗了几招,然后便跑了。在洛阳那次她没再动手,反而捉了刘掌柜来赔罪,还说是因为李成轩英明神武,让她改变了刺杀的主意。

却没想到只是魏博节度使为了嫁妹妹而耍的计策。

“此事甄罗法师是否知情?”西岭月忙问。

“不知情,师父只传我佛学,让我偿还满身的杀孽,并不过问我的私事。”话到此处,聂隐娘突然抬眸看向西岭月,“但我师父不能死,她若死了,你们都要后悔!”

“这是何意?”西岭月不甘示弱,“你师父偷窃生辰纲,还在清修苑私藏那么多无价之宝,犯的可是死罪!”

“你当真以为那些是我师父偷的?”聂隐娘冷笑,“她一个出家之人清心寡欲,为何要偷皇太后的生辰纲?况且她密室里的那些至宝,已是富可敌国了!”

“你来找我,就是想让我救你师父?”西岭月终于明白她的意思,但想起李成轩的叮嘱,还是硬起心肠拒绝,“抱歉,我帮不上忙。”

“西岭月啊西岭月,枉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聂隐娘突然起

身,话语沉重,“你可知我师父和福王如今是在一条船上,一旦她死了,福王也活不长,你们郭家更要完蛋。”

“这话什么意思?”西岭月心头一凛。

“什么意思?”聂隐娘再度冷笑,“福王一旦与魏博结亲,就等同于得到河朔三镇,这实力即便篡不了位,也能做个隐身皇帝。而你的义兄即将成为淄青的女婿,以你为桥梁,郭家和淄青也有了关系。”

话到此处,聂隐娘负手走到西岭月面前,一双幽眸在夜色之中散发着冷光:“淄青与魏博来往多密切?与河朔三镇又是什么关系?福王得了河朔三镇,郭家得了淄青,相当于福王姐弟、郭家、河朔三镇、淄青成了一体……这个势力有多庞大,还需要我明说吗?你觉得圣上会怎么看?”

西岭月细想这一番话,背后刹那间渗出冷汗!在此之前,她只是隐隐感到福王的亲事不妥,似乎大有牵连,却没能想到如此深的一层,可聂隐娘想到了!

福王、长公主、郭家、淄青、河朔三镇……这些势力若纠缠在一起,会给朝廷造成怎样一个局面?福王是嫡幼子,长公主是嫡长女,郭家是当朝最大的世家,淄青和河朔三镇是最大的割据势力……

一旦这几家联手,有权有势有名有钱,还有深厚的人脉!毫不夸张地说,足以颠覆整个朝廷!

即便郭家是被迫牵扯进去,即便郭家忠于天子,可天子本人

不会这么想!以圣上那猜疑的性子,一定会找郭家算账!而郭家一旦受辱,愤怒之下便会倒戈站在魏博那一端!

结果只会是一个:官逼民反,圣上逼着郭家反!

而这其中,自己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通过她拉近了郭家和淄青的关系,这并不是她的本意,甚至也不是萧忆的本意!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推动着这一切,让事情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发展!

究竟是人为操控,还是意外巧合?西岭月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

聂隐娘见她面色凝重半晌不语,便知她已想通一切,遂道:“既然你明白了利害关系,便赶紧去想法子吧。”

然而对方如此坦诚,反倒让西岭月心生怀疑:“听你这么说,你是希望我阻止福王和魏博结亲?你不是魏博的人吗?为何要这么做?”

聂隐娘不置可否:“我只希望能救我师父。”

“你是想用这个消息,换我救你师父一命?”西岭月头脑清晰,“可这是两码事。”

“不,是一码事。”聂隐娘意有所指,“你很聪明,不防想想福王对我师父的态度。”

留下最后这一句话,聂隐娘跳窗而去。

她走后,西岭月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没有立即去找长公主,而是披衣起身,摊开一张纸,就着灯火自行磨墨,在纸上一一写道:

寿礼失窃、安成遇害、甄罗认罪、福王受罚、魏博联姻。

“噼啪”一声,烛火在她

写完最后一笔时爆出个火花,西岭月吃了一惊,心头却电光石火闪过一个念头——这五件事之中有三件事都和一个人有关:寿礼失窃、福王受罚、魏博联姻。

而安成遇害、甄罗认罪这两件事,看似与那人没有关系,但通过安国寺东禅院的壁画,似乎也能关联起来……

一些线索忽然浮现在西岭月的脑海之中——

帝释天乃天众领袖……是由女子化作男身帝王。

帝释天和紧那罗是主仆关系……

倘若帝释天不是象征天子,还能象征谁?女子化作男身帝王,谁能凌驾于帝王之上?

聂隐娘说得对,李成轩对此事的态度实在太蹊跷——

“西岭,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宫廷险恶,人心复杂,甄罗法师宁可自己承担罪责也没有供出同谋,可见那人藏得很深。”

“为了你的安危,为了宫中的平静,也为了我母后顺利度过生辰,我希望你放弃此案。”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真相!这就是李成轩改变初衷,草草结案的真实原因!

西岭月再也坐不住了,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立刻跑去叫醒了长公主夫妇……

翌日一早,长公主便带着西岭月去了一趟福王府。自禁足的旨意下达之后,神策军几乎将整个福王府团团围住,幸而长公主与吐突承璀还算有点交情,才得以进入王府大门,但也经历了一番波折。

李成轩仍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态度,似乎

对即将到来的风雨一概不知情,抑或他已经有所准备。长公主和西岭月见到他时,他正在下棋,一人执黑白两子。

“看来你已经有了取舍。”长公主语气黯然。

李成轩慢慢落下一枚黑子:“是,希望皇姐能成全。”

长公主面露几分悲哀之色,缓缓合上双目,叹了口气:“好,皇姐成全你,也希望你能成全皇姐。”她说着说着,几乎要落下眼泪,“成轩,原谅皇姐,我不单单是长公主,还是郭家的儿媳!月儿也是郭家的女儿!我不能眼瞧着汾阳郡王留下的盛名毁于一旦!”

“皇姐无须解释,我都明白。”李成轩面色平静。

长公主见他如此沉稳,喉头更是哽咽:“皇姐今日午后就去面见圣上,你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吗?”

李成轩摆弄着棋盘上的棋子,神色渐渐肃然。沉默中,有许多往事浮光掠影般滑过他的心头:父皇母后的宠溺、兄弟手足的仇视、长姐和郭家的回护,以及那一抹娇俏慧黠的身影……

亲情、爱情、友情,每一份他都极尽所能想要呵护,想去维系,只可惜他能力有限,只能守护其中之万一,便只好以小搏大。人这一生,总要有舍有得,岁月便是在这取舍之间轮回更替,辉煌或寂寞。而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他无悔亦无求。

想到此处,他默默松开手中的棋子,郑重地说道:“还请皇姐转告皇兄……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长公主霎时落泪,强忍着情绪微微点头:“好,皇姐明白了,一定替你转达。”言罢她擦掉眼泪,一把拉起西岭月的手,“月儿,走吧,你福王舅舅已决定了。”

西岭月站在原处没有动,只是定定地看着李成轩,不死心地问:“你真要独自承担这一切?”

李成轩没有抬头,仍旧看着那难解的棋局,淡淡驳斥:“长辈说话,晚辈不该插嘴。”

“王爷!”西岭月的声音之中满是焦急。

长公主却怕她再说出别的话来,连忙拽过她:“走吧,快走!”

西岭月几乎是被长公主拖着走的,可她的头一直扭着,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成轩。然而从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过她一眼。

一眼都没。

那个人就像是雕塑一般注视着棋盘,仿佛还要继续注视下去,任时光苍茫、岁月绵长。

唯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如刀刻般锋利深邃,诉说着他决绝的态度——

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批注:

陶靖节 : 即东晋诗人陶渊明,因其私谥为‘靖节先生’,故后世尊称陶靖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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