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西岭月和李成轩走出了县令府大门。
两人同乘一骑,来到武宁县的集市游逛,姿态好不亲昵,引来路人纷纷注目。
他们在集市上买了许多小玩意儿,像是一对极普通的情侣,目光含情,旁若无人。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为了激萧忆现身,但因两人间的情感压抑了太久,如今终于能公然携手,彼此也是情真意切。
只一个上午,他们便将集市从头逛到了尾,一路观察下来,也更证实了李成轩之前的猜测——武宁县的百姓大多会武。
为了给武元衡争取更多的时间,两人打算先用个午饭。他们特意选了一座规模最大、客商云集的酒楼,果然一进门就听到各地方言充斥入耳,江西的、湖南的、川蜀的……几乎没几个本地客人。
众目睽睽之下,想必萧忆也不好动手,西岭月这才安下心,与李成轩选了靠窗的位置,招来茶博士点菜。
未料是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客客气气地询问两人:“二位贵客若不嫌弃,就让小店做主上菜如何?”
李成轩当即会意,还未张口答话,就听西岭月迟钝地问道:“怎么,掌柜有推荐的菜式?”
“您说笑了,”掌柜躬身笑回,“是小店的东家有所示下,要让二位贵客美餐一顿。”
西岭月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微变。
李成轩则很平静:“就按你说的办,代我们
谢过贵东家。”
掌柜微微颔首,示意不远处的几名茶博士,就见他们各自端起一个托盘,走过来摆下一桌好菜。
只此一事就已表明,两人一直在萧家父子的监视之内。李成轩相信,无论他和西岭月今天走到哪一家酒楼,只要还在这武宁县内,都会是眼下这个结果。
鹌子水晶脍、翠玉豆糕、桂花鱼条、吉祥如意卷、古楼子……最后是一道羹汤,汤质透明、略显黏稠,上面漂着满满一层桃花瓣,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清香。
李成轩略略一扫,对掌柜笑道:“五月还能找到桂花、桃花,贵东家有心了。”
掌柜笑而不答,只伸手请道:“两位慢用。”言罢便带着茶博士们退下了。
李成轩记得西岭月最爱吃桂花味的菜式糕点,遂夹了一块桂花鱼条放入她面前的碗碟,却发现她正盯着满桌的菜愣怔出神,眼眶已是微红。
他心下了然,没再多问。
“这些都是我从前爱吃的。”西岭月主动提起,边说边指向那道汤羹,声音竟然有些颤抖,“还有这道汤,这是……是……”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下厨为萧忆做的。十六岁那年,她与他彼此表达心意,共订鸳盟,正是桃花怒放的时节。萧忆折下一枝桃花相赠,她便将花瓣全数摘下,欢欢喜喜地做了这道汤羹端到他面前。
当时萧忆有一瞬间的意外,甚至嘲笑她:“别的姑娘收了定情信物都是妥帖保存,
你倒好,直接煮了吃。”
她则嗤之以鼻,理直气壮地反驳:“桃花才能开几天?做了汤给你喝,你难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在暗示他她愿意嫁他为妻,为他洗手做羹汤。
她清楚记得萧忆当时的反应,他只喝了一口,便对她露出光风霁月的笑容:“好甜。”
而她竟信以为真,督促他把一盅甜汤全部喝完了。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做了许多次桃花甜羹,她才终于发现这汤根本不甜,桃花煮出来的水是苦的,放再多蔗糖也苦。而那凛冽的清香和散发的甜味都不过是一种诱惑,一种欺骗。
回忆在这一刻汹涌来袭,西岭月竟不敢抬头去看李成轩。她颤抖着拿起汤勺,舀了一勺汤羹放入口中,眼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是甜的,很甜很甜,比她过往做的每一次都甜,没有丝毫苦涩之味。
就像她的前半生,在那人的呵护宠溺下无忧无虑,回忆里满是快乐与甜蜜。
若他没见过李忘真,若她没离开过西川,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答案是不会。因为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西岭,”李成轩见她伤感,立即将她拉回现实之中,“一切都不会改变,你们从不是一路人。”
西岭月抬起蓄满眼泪的双眸,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俊颜,渐渐冷静下来。
是啊,她和萧忆是不可能的。他对她有情又如何?即便他没见过李忘真,即便她没去过镇
海,该来的还是会来,这一切终究是个阴谋。
唯有眼前才是真实的,唯有李成轩,是她在这场阴谋里的意外收获。他如此懂她了解她,与她心心相印,这已是她如今最大的慰藉。
想到此处,西岭月勉强定下心神,可右手却拿不起筷子。面对这一桌子满是回忆的菜式,她下不去口。
“吃完饭,我陪你去见他。”李成轩语气温和地劝道,心中却对萧忆此举略感恼火。
西岭月的反应已明白地告诉他,这一桌子的菜定然是她与萧忆之间独有的回忆。尤其是那道汤羹,萧忆将它摆上来,明显是在挽留西岭月,想要扰乱她的心神。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萧忆深谙此道。
再看西岭月,她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默默地执筷用饭,只是其间未再说过一句话。周遭热闹喧嚣的氛围好像都与她无关,大堂里的说书声、外来客商的谈笑声,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这一顿饭,两人都吃得索然无味。
饭后,掌柜再次走了过来,还未开口,李成轩已径直问道:“你主子在哪儿?”
掌柜恭敬地回:“门外马车已经备好,两位上车即知。”
李成轩未有丝毫踟蹰,从容起身,看向西岭月:“如此美食,总要当面道声谢。我们走吧。”
他说着就朝她伸出一只手,将她的纤白柔荑握于掌心,两人十指紧扣走出了酒楼,登上马车。
马车就此行驶起来,朝着未知的方
向而去。两面的车窗都被木条钉死,车门也从外头被锁住,车内照不进一丝光亮,显得格外气闷压抑。显然,萧忆是想让他们感到恐慌,亦是借此掩饰行车路线。
两人也没有刻意去查去记,反而是前所未有地冷静,已能够平和对待即将到来的风云。
如此约莫行驶了半个多时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从始至终,西岭月和李成轩交握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想象中的刺眼光芒竟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盏灯笼,亮着温暖的橘光。
顺着提灯笼的手向上看,西岭月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朱叔。萧府的总管家,她义父萧致武的心腹。
“老奴恭候两位多时了。”朱叔率先开口,礼节性十足。
西岭月坐在车里没动,突然很想试探一下,遂命道:“叫我‘殿下’。”
此言一出,灯笼里的光芒明灭一瞬,是朱叔的手抖了一抖。而这已经给了西岭月答案,那个她存疑已久、最不想证实的答案。
微湿的掌心中传来坚定的力量,李成轩先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复而松开,予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西岭月这才有勇气走下马车,抬头打量这个地方。他们似乎是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洞顶高不可见,左右更看不见尽头,唯有阴湿的潮气和泥土的腥气飘散在空气之中,极淡极淡。
李成轩也是迅速环顾四周,问道:“这是一座山?”
“是
。”朱叔没有隐瞒。
“你们把山体掏空了?”
“是。”
“山名是……”
“太平山。”朱叔如实回答,“仍在武宁县内。”
南浦郡,武宁县,太平山。
而“康兴殿下”正是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后人。选在此处作为武氏的据点,当真贴切至极,李成轩不由感叹:“则天皇后好心思。”
朱叔没有接他的话,只对西岭月说道:“月儿,少主想单独见您一面。”
“不,”西岭月主动挽起李成轩的手,“我与王爷一起。”
朱叔迟疑片刻,劝道:“你知道少主的脾气,切莫惹恼他。”
但西岭月不为所动,态度坚定。
李成轩遂淡笑开口:“方才既明做东款待,我也该当面道谢才是。”
朱叔见状欲言又止,但终是没说出什么来,转身引着他二人往山洞更深处走去。
这一次,没人瞒着他们路线了。李成轩心知肚明,萧家父子没想让他活着离开。
西岭月自然也猜到了,坚定地对他说:“无论如何,我们生死与共。”
李成轩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反手将她的柔荑握得更紧。两人默默随朱叔前行,向右拐了四次,再向左拐了两次,终于走到一扇开启的石门之前。朱叔示意萧忆就在门内,然后便默默退下。
西岭月深吸一口气:“我们进去吧。”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锐的呼啸“嗖”地响起,晦暗的室内蓦然闪现微弱的银光,朝两人直直射来。
“
当心!”李成轩一把推开西岭月,侧身将飞镖闪避过去,岂料暗处又有两支接连射来,他只好一一避过。
西岭月见状本能地后退,却一脚踩在了门槛之上,不慎跌进石门之内。下一刻,石门竟自行开始启动,“轰”一声落下,紧紧闭合,就此将她和李成轩隔绝在了石门内外。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李成轩脱险之后立即奔过去,朝门内喊道:“西岭?西岭!”
然而没有一丝回应,只有他的回声在空旷的石室内鸣响。李成轩毕竟见过无数风浪,见此情形已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启动石门的机关。
“王爷不必找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萧致武提着一盏灯笼,从暗处的角落里缓缓走来。
西岭月跌入了石门之内。
眼见石门落下,她心中惊慌不已,连忙大喊:“王爷!王爷!能听见吗,王爷?”
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这室内幽暗无光,四周的石壁上挂满铜鹤状的灯座,一瞬间被齐齐点亮。
突如其来的火光让西岭月受了惊,她下意识地转身,就看到狭窄的石室尽头站着一个白衣身影,清瘦颀长,挺拔卓立,左手背于身后,是萧忆惯常的一种站姿,一如既往。
明灭的烛火洒在他天人一般的俊颜之上,他高挺的鼻梁投射出浓重的阴影,显得他整个人阴沉无比。
多么矛盾的气质!他光风霁月,清淡出尘
,同时又雷厉阴鸷,眉聚风云。
“月儿,”他淡淡开口,“我说过要你独自来见我。”
西岭月强自按捺住心慌,质问道:“你把王爷怎么了?”
“这么关心他?”萧忆勾出一抹讽笑。
西岭月有些怵他,朱唇紧抿,神色防备。
萧忆则缓慢地上前一步:“父亲要见他。”
义父要见李成轩?难道是要谈判?那么他的性命应该暂时无忧吧。想到此处,西岭月心下稍安,轻轻松了口气。
萧忆被她的反应所刺痛,眸色更深:“你真的爱上他了。”
西岭月将后背紧贴着石门,没有回应。
见她默认,萧忆声音渐紧:“我原本以为这辈子你只会爱我一个。”
“我原本也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骗我。”她黯然反驳。
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在了萧忆心头,他忍不住解释:“我有苦衷……我被父亲利用了。幼年时,父亲就告诉过我‘康兴殿下’的存在,他说我们萧家世代效忠殿下,教导我要秉承家风……十几年的耳提面命,我作为独子只能接受。为了这份责任,我接受了最严苛的训练。当然,你不知道,父亲说你不是萧家人,让我瞒着你。于是,我白日照常读书习字,入夜之后再随师父习武,骑马、射箭、短刀、暗器……风雨无阻。再后来你坠马受伤,父亲便以此为借口,让我开始学医用毒。”萧忆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十几年的艰辛历
程,却出人意料地平静。
然后他的情绪才逐渐有了起伏:“后来我们渐渐长大,你喜欢黏着我,父亲也从不阻止。我数次问起,父亲说你我迟早都会成亲,不需计较男女之防。当时我很开心,也很苦恼,因为我在训练中经常受伤,还要分心学医,能陪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为了不让你发现,我和父亲绞尽脑汁瞒着你,有时受了伤便去外头养一阵子,你却一直以为我是在外游历行医。”萧忆说到此处,面上也流露出温情之色,“那段日子虽苦,但我甘之如饴。”
随着他的话语,西岭月也回想起了过往的岁月。萧忆确实很忙,能陪她的时间并不多,学医之后更是十天半月见不到他一次。而她当时也在学习打理生意,忙碌之下竟从未怀疑过其中的原因,只当他是家中独子,义父望子成龙,对他要求严苛,却没想到他曾经过得如此辛苦。
“那李忘真呢?刘辟造反呢?又是怎么回事?”这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萧忆微微自嘲,“在你去镇海之前,我和你一样被蒙在鼓里,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问过父亲,为何康兴殿下没有帮我们,为何他从不露面!”回想起当时艰难的处境,萧忆的眼眸已变得赤红,“你知道父亲怎么说?他说一切都在殿下掌握之中。”
“我当时相信了,我以为和淄青的婚事一定会作
罢,因为殿下会帮我们。我甚至想过父亲出狱之后就结束锦绣庄,我们一起去塞外隐居!”
“可我从没想过,康兴殿下竟然是你。”最后这一句,他说得痛苦而无奈。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父亲为他起表字“既明”,时刻提醒他要效忠康兴殿下,却从没告诉过他,萧家的主人竟是个女子,是他青梅竹马、最心爱的义妹!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心中一片绝望。
犹记得去年西岭月留书出走,说要去寻找李忘真,他当时正从淄青返回西川,错过了与她见面的机会,待返家之后得知此事,他已急得快要发疯,当即就要启程去找她!
可父亲却拦住了他,把一切真相告知。他这才晓得,就连西岭月去镇海都是父亲一手安排的!父亲刻意透露李忘真的行踪,激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李成轩即将带着郭仲霆抵达镇海!
父亲算准了双方都会去李锜府里,他是想借此机会制造偶遇,让西岭月冒名顶替长公主的女儿,去长安和郭家认亲!然后,他们便能借机攀上郭家,再借由郭家拉拢朝中大臣,潜移默化之中利用他们,策反他们。
当局面稳定下来之后,父亲会去和郭家摊牌,正式寻求合作。到时郭家已经泥足深陷,养了武氏遗孤当女儿,替武氏遗孤办了许多事,再想反悔也就晚了。他们只能继续与父
亲合作,直至彻底背弃李唐皇室。
而西岭月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得知真相。届时,她的身份曝光所引发的后果将彻底毁灭郭、萧两家,父亲是笃定了西岭月本性重情,绝不会坐视不管,只能顺着他的计划走下去。
多么可笑!西岭月、李锜、郭家,甚至是他这个亲生儿子,都只是他父亲手中的棋子,无一例外!
萧忆迄今还能记得那天的感受,那种从心底涌出的悲哀与疼痛。当二十余年的信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骗局,当他所效忠的主人变成了最心爱的女子……这才是真正断绝了他的后路,让他再也无法回头。
“为父知道你心性慈柔,才会狠下心瞒你到今天。你要想清楚,倘若你就此放弃,你和月儿就再也不可能了。”
父亲的话一字一字扎在他内心深处,激他开口:“可如今我和月儿也不可能了。她是康兴殿下,我却成了淄青的女婿。”
“未必,一旦为父这计划成功,李忘真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她绝不能活在这世上。当然,即便为父不动手,以她的身体也活不长。”当时父亲说罢,又刻意补充了一句话,也正是那句话真正打动了他,促使他下定决心走下去——
“一旦月儿复辟成功,你再娶了她,你们的子嗣就是储君,这岂不是皆大欢喜?”
萧忆知道,这才是父亲的野心,是他的终极目的,他想让整个大唐改姓“萧”,而他只想
要月儿。
倘若当时放弃一切,一旦真相揭晓,他与她将再无可能。所以,他只能继续当一枚棋子,哪怕摆弄他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接到李忘真的书信,借机去镇海找你。我并不是想带你回西川,而是奉了父亲之命,要让郭仲霆看到你肩头的胎记。”萧忆神色复杂地说出事实。
回想去年七月八月所发生的一切,西岭月只觉得是个笑话:“你对刘掌柜下手那天,是故意让飞镖射穿我的肩头,好让我露出胎记?”
“是。”萧忆承认。当时刘掌柜已身受重伤,郭仲霆来请他治伤,他认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在走到门口时悄然取出一支飞镖,趁郭仲霆不注意时弹指射出,灭口之余也在西岭月肩头制造了伤口,好让他完成父亲的计划。
而刘掌柜临终前的举动,他抬起的手,说出的话,也不是指李成轩,指的就是西岭月!
他并不是想说“是……成……轩”,而是“是成(都府)萧(家)”。只因他当时危在旦夕,说话断断续续,才让众人漏听了几个字,还把“萧”字听成了“轩”字。
事到如今,西岭月也想通了当晚的一切,只觉左肩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凉凉地笑:“为了完成义父的计划,你险些毒杀了我。”
“我对自己的医术有信心。”萧忆坦言,“我一定不会让你出事。”
“看来我还得感
谢你。”西岭月轻轻抚上左肩,追问,“我这个胎记又是怎么回事?”
萧忆沉默须臾:“是父亲比照李忘真的胎记做的刺青,药剂是我师父所配,终身不褪。”
终身不褪的刺青,蛾眉月,朱砂色。
这小小的一枚印记,却改变了两个女子的一生!想起李忘真的死,西岭月更觉悲从中来:“从前我一直以为是她夺走了我的一切……如今才晓得是我欠了她。”
长公主的女儿,天子的外甥女,郭家的掌上明珠,西川县主郭令月。这显赫富贵的身份,京城第一世家的闺秀,本是李忘真该拥有的更好的人生!
她甚至没见过她的亲生父母!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怎样一个嘴硬心软的母亲,有一个宽厚温和的父亲,还有一个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心如明镜的好兄长!
西岭月想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她曾经对李忘真有多少怨恨,如今就有多少愧疚。那如花年纪、才貌双全的女子,短暂的一生都是受她所累,为她而死。
“其实你无须自责,忘真她出生即被李师道偷走,从此落下惊悸之症,本就活不过三十岁。”萧忆有心宽慰。
西岭月唯有讽刺地笑:“令尊可真沉得住气,生生筹谋了十八年。”
令尊?萧忆闻言蹙眉:“月儿,你非要划清界限不可?你身上流的是武家的血,李唐根本容不下你,我们才是一家人。”
“不,我们不是。”西岭月望着他
的眼睛,认真地道,“你们要的是权势、野心,我要的始终是一个家。就像当初我离开西川,只是为了你和义父。但你们却并不是为了我。”西岭月强忍愤怒,“利用我也就罢了,你们还杀了精大哥和空姐姐……我绝不能原谅!”
早在平宁庄外那一晚,萧忆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不禁缓缓合上眼眸:“我自小受的教导就是忠于武家,忠于康兴殿下。如今你却对我说你不会原谅我了……”
他说着又缓缓睁开双眼:“你可曾想过,你和李成轩会是什么结果?他能为你放弃王爷之位?还是你要为了他,放弃你身上的责任,放弃你的血脉身份?那我们怎么办?整个武宁县怎么办?他们可是世代忠于武家的暗卫,在这里等了你近百年!”
“他们等的不是我,只是这个姓氏。”西岭月的头脑十分清醒,“武后去世已有百年,太平公主也死了九十几年,这一脉秘密繁衍,难道只剩我一个?我就没有兄弟姐妹?”
“曾经有一个,但夭折了。”萧忆也不瞒她,“当年玄宗赐死太平公主一家,她的小儿媳已有身孕,便在暗卫的保护下逃了出来,生下一个男婴。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一脉子息都很单薄,而且男子都遗传了李唐的风症,寿数不长。到了你这一代已再无男丁,只你一人。”
“父亲说武周本就是女主当政,太平公主也是女嗣,这是
苍天要让复辟大业落在你身上。”萧忆试图让她理解,“我们萧家世代守护的都是男嗣,到了你这一代血脉算是彻底断了,因此父亲才想让你嫁给我,保证皇权不会旁落他人。”
“你不必为他辩解,”西岭月慢慢背过身去,看向那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门,“百年过去了,大唐历经安史之乱、泾原兵变、藩镇割据、吐蕃入侵……哪一朝不是千疮百孔?武氏若能复辟成功早就行动了,如今天下太平,这个秘密又已暴露,反而是最坏的时机。”
“我们可以先取西川、荆南,再徐徐图之。”萧忆继续劝说,“我们策划了近百年,已经有了最好的……”
“你想让我学河朔三镇,割地自立?”西岭月转过身看向他,背脊挺得笔直,“那还叫什么复辟,史书里我只会遗臭万年,成为分裂大唐、破坏一统的乱臣贼子,就像安禄山、史思明。”
萧忆竟被驳得哑口无言。
“忆哥哥,放弃吧。”西岭月诚恳地劝道,“以你的才能,何必要把精力浪费在这不切实际的事情上,你去出仕、去经商、去行医,不管你做什么,都会成为一方翘楚的。”
“那你会陪着我吗?”萧忆卑微地问。
这次轮到西岭月哑口无言,只有两个字:“抱歉。”
“若是精精儿和空空儿没死,你会改变主意吗?”他目露一丝奢望。
“不会。”她不假思索地回绝。
萧忆笑了,笑
得如此不甘:“月儿,我从没变过心,是你变了,是你背叛了我们的感情。”
是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先变了心。可当时他已经有了李忘真,她还能做什么?她不是没有争取过,可镇海一行她失败了。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吧,西岭月心中不胜唏嘘,更觉不忍。虽然萧忆骗了她,害了许多人,可他们毕竟是青梅竹马,十八年的感情不是轻易能够割舍的。
“忆哥哥,回头吧。”她再一次劝道。
然而萧忆此刻已经陷入魔障,一心怨恨着她的变心:“月儿,你到底喜欢李成轩什么?你告诉我,我也可以!”
“我不知道。”西岭月轻轻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很懂彼此。”
“很懂彼此?”萧忆被这句话彻底激怒,突然抬手摸到一面墙板,迅速按了下去。
顷刻间,那扇隔绝了西岭月和李成轩的石门变得有些异样,似乎震了几震。旁边的墙上随即凸起八行大字,像是某种机关,万分诡异。
萧忆指着那面墙,冷笑道:“你们不是很懂彼此?月儿,这墙上是王子安的《滕王阁诗》,只要你和他按下同一个字,你背后的石门就会自动打开。但若是你们按错了,李成轩会被万箭穿心,你敢试试吗?”
西岭月心中一惊,连连摇头:“不,我不试,绝不!”
“由不得你。”萧忆抚摸着那处石墙,就像是抚摸他的爱人,手指温柔地
流连其上,“你若不愿,我会立刻启动机关,李成轩照样没有活路。”
“萧忆!”西岭月闻言愤怒异常,愤怒到直呼其名。
“这就是他夺走你的代价!”萧忆面容狠绝,昏黄的烛火照见他额头的青筋,“五十六个字,我数到十,你必须选一个!”
与此同时,门外的李成轩也正在和萧致武密谈。
时隔半年未见,萧致武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去年赴京时,他还是一位和蔼、慈祥的父亲,如今却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阴谋家。
“王爷,老朽终于把您等来了。”他将灯笼挂在一旁的石墙上,看似笑得真诚。
“盛情难却,多谢款待。”李成轩双手负于身后,不输阵仗。
萧致武目露一丝激赏:“不错,难怪月儿会喜欢王爷,您的风姿确实是万里挑一,论沉稳,犬子尚且不如。”
“萧先生谦虚了,你这一双儿女教得极好。”李成轩由衷地说道,“平心而论,我要感谢先生把西岭送去镇海,促成我俩相遇。”
“王爷客气。”萧致武见对方气息沉着,没有一丝慌张,不由提高几分警惕。
李成轩便假装环视四周,随意开口:“这就是王子安诗里的秘密,武后设下的复辟据点?”
“不错。”萧致武竟坦然承认,“当年王子安去交趾县探望其父,路过南浦时无意中发现这个秘密,打听到则天皇后要策反几个藩镇。他大惊之下欲告发此事,又不敢轻易
相信别人,求助无门。”
“于是,他便在受邀滕王阁饮宴时写下一篇《滕王阁序》,将这秘密藏在了其中。他嘱托宴会的主人阎放将此文送给他的好友骆宾王,请骆宾王按《秦王破阵乐》的韵律唱和。”
“按《秦王破阵乐》唱和,就能解开这个秘密?”李成轩有所存疑。他在皇室中熏陶多年,也略懂音律,实在想不出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萧致武倒也耐心解释:“王子安与骆宾王皆擅五弦琵琶,他藏在《滕王阁序》中的几个字,是破阵乐中唯一用到第五弦的。这应是他和骆宾王之间的某种约定。”
李成轩恍然大悟:“这一招很是高明。”
“高明?”萧致武嗤嘲,“只可惜他忽略了一件事——阎放修缮区区滕王阁都要广邀文士饮宴,可见是个喜好酒宴音律之人。王子安大意了。”
李成轩沉默不语。的确,王勃大意了。
“因为阎放对《滕王阁序》太过欣赏,并未及时送给骆宾王,反而将它装裱之后挂在府中,命人按《秦王破阵乐》的韵律弹琴吟唱。这便导致了秘密的泄露,被人告发于则天皇后。”萧致武边说边笑,“天意如此,是要成就武周大业。”
“可惜,可惜。”李成轩却是摇头轻叹,又问,“那王子安的死因呢?也是武后所为?”
“不,则天皇后还未动手,他便在返程途中死于南海,是个意外。”萧致武再度笑道,“
真乃天意。”
确实是天意。毕竟武后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开辟武周王朝做了女帝。倘若当年王勃能及时上达天听,历史的结局是否会就此改变?
不,不会。以当时高宗对武后的宠信而言,他大约只会一笑了之,根本不会相信。这才是天意。无论当年内情如何,都改写不了史书的结局。
李成轩万分感慨之余,不忘细算眼下的时辰,正打算再寻个话题拖延下去,却见萧致武已缓步走到石墙边,于幽暗中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
刹那间,四周墙壁突然露出二十个小孔,每个小孔中伸出一盏铜质宫灯,不点而亮。
李成轩这才发现,这四面石壁上分别挂着工笔人物肖像画:北、南、东三面墙上挂的都是男子肖像,只有西面墙上挂的是名女子。四幅画像下都写着一个名字和生辰年份,而这四人无一例外都姓“武”。
“这是历代‘康兴殿下’的画像?”李成轩主动问道。
“不错。”萧致武缓步走到西面墙下,指着那唯一一幅女子画像,说道,“我萧家世代效忠则天女帝,奉命守护康兴殿下,迄今为止已是第四代。”
李成轩顺着他的示意看去,毫无疑问,那唯一的女子画像画的就是西岭月。画匠画得很传神,她灵动的眼眸、如花的笑靥都跃然纸上,只是面貌尚且稚嫩,看起来至多十六七岁。
而在她的画像下面,以楷书写着一个名字:武继
月,生辰也不是贞元五年七月初七,而是当年八月初一。
李成轩默默记下,念了一遍:“继月?可有说法?”
“先太平公主闺名‘令月’,殿下是其唯一的女后嗣,故名‘继月’。”
“原来如此。”李成轩对西岭月的一切都很有兴趣,又问,“那‘西岭月’之名,因何由来?”
“不怕王爷笑话,只因殿下的画像要挂在西墙,此处又在太平山中,老朽便随意取了‘西’‘岭’二字。”
“倒也巧妙。”李成轩随口笑回。
萧致武很骄傲:“老朽知道王爷眼高于顶,寻常闺秀根本入不了眼。殿下也算老朽抚养长大,她能得您青眼,老朽与有荣焉。”
李成轩但笑不语,静等下文。
果然,萧致武终于说到正题:“王爷是李唐皇嗣,太后嫡出,若论出身,我家殿下与王爷是门当户对。”
“我只是个通缉犯。”李成轩不动声色,“况且,我也并不看重门第。”
萧致武被他驳了一次,也不生气,只问:“难道王爷就没想过,与我家殿下光明正大地成婚?”
李成轩不禁嗤笑:“哦?她做女帝,我做帝夫?”
“只要王爷愿意。”萧致武竟然真有此意,“世人眼光浅显,以为女子只能屈居后宫。当年则天女帝开创新局,堪称史书上一大光辉绝笔,只可惜世人愚昧,逼得她还政李唐。但老朽知道,王爷您绝不是浅薄之人,这帝夫之位形同无冕之皇
,王爷做得。”
李成轩闻言挑眉:“那令郎该当如何?据我所知,他也倾心于西岭,难道萧先生舍得?”
萧致武故作一叹:“为了殿下的大业,江山的稳固,老朽这点牺牲不算什么。”
“哦,原来如此。”李成轩悠悠笑道,“我还以为萧先生是想利用我的身份走个捷径,先把我皇兄的宝座抢到手,然后再把我一脚踢开,让西岭去做女帝,扶持既明做帝夫。等西岭育下他的子嗣,再名正言顺地立为皇储,从今往后,这大唐江山就改姓‘萧’了。”
李成轩一番话轻描淡写,轻易戳穿了萧致武的心思。后者果然沉下脸色,不见方才的从容。
“不过,”李成轩话锋又转,“也无不可。”
萧致武略感意外:“王爷有条件?”
“合作贵在坦诚,我想知道这据点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李成轩继续询问,故意拖延时间。
却被对方看穿:“王爷在套我的话?”
“套不套话,我总要知道。”
萧致武审视他片刻,开口拒绝:“抱歉,事关武周大业,王爷若不答应合作,老朽不敢轻易透露。”
“无妨,就算萧先生不说,我也能猜到十之八九。”李成轩自行出言推测,“其一,这武宁县人人会武,应是武后培养的一支暗卫,长驻于此繁衍生息,世代守护着太平山,对吗?”
萧致武没有接话。
李成轩兀自继续:“其二,在这山里建造如此精密的机
关,置一个县城在此守护,定是为了很重要的东西。不外乎是复辟的经费,巨资,抑或是某种象征物。”
萧致武再度眯起眼睛,仍无回应。
李成轩犀利再道:“其三,萧先生有自立之心,却没有杀掉西岭,可见你还不能完全驱使武宁县的暗卫。先生欲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字字句句不留情面,萧致武索性也直言不讳:“王爷的确高明,不过老朽也猜到了王爷的心思。”
“先生说来听听。”
“您是想拖延时间,让武元衡和郭仲霆逃出武宁。”
李成轩闻言面不改色。
萧致武笑了:“王爷不必白费心思了,县令府的密道老朽早已知晓。您来太平山之前,老朽已在两个出口安排了暗卫把守,县令府也被团团围攻,他们插翅难逃。”
“先生想必是误会了,”李成轩故作无奈,“我可不知有什么密道,今日我与西岭出来,就是寻找武相爷的。”
萧致武面露疑惑。
李成轩遂轻叹:“也不知怎的,今早一觉醒来县令府竟然空了,只留几个下人在府中当值。哦,对了,他们还留下一封信,先生要看吗?”
他边说边伸手入怀,萧致武立即做出防备姿态。李成轩见状轻笑,这才慢悠悠地掏出一张信纸,递给对方:“先生请看。”
萧致武接过一看,信上只有几个字,写得歪七扭八,一看便是孩童之笔:
我们去集市逛逛。
五月十二傍
晚
魏童
这信竟是昨晚留下的,他们昨晚就从密道逃走了!萧致武大为光火:“这魏童是谁?”
“魏县令的七岁稚儿。”李成轩装作忧虑,“唉,我也是初来乍到,竟不知武宁县没有宵禁。他们昨晚出去逛集市,直至今晨还未回来,我实在是担心,只好带着西岭出来寻找。”
真是个拙劣的借口,却能把萧致武气得七窍生烟。仿佛是在应和他说的话,此时一个暗卫突然跑了进来,附耳对萧致武说道:“阁主,县令府已空,密道里也没有人,两个出口都不见人影。”
“废物!”萧致武反手甩了下属一个耳光,厉声质问李成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成轩自然不会说出实情。
按照原本的计划,武元衡等人应该今早从密道逃走,而他和西岭月则外出牵引萧家父子的视线。但就在昨日晌午,武元衡将计划挑明之后,郭仲霆却提出一个致命的问题——萧家父子在武宁县经营多年,岂会不知县令府有条密道?或许正等着他们从密道爬出去,在出口那边守株待兔呢?
此言一出,众人大呼有理,只得另想脱身之法,然而都没想出万全之策。
就在这时,一向胆小怕事的魏县令站了出来,坦承家中还有一条密道,是他最近才挖的,通向城中一家青楼。
武宁县临近渝水码头,客商来往频繁,很久之前便有人看中了这生意,连同当时的郡守在此
地设立了两座青楼。主要是招待路过的客商,而当地人多为武家暗卫后代,性情自律,便对青楼敬而远之。
以前魏县令时常假扮客商去逛青楼,可时日一久被人发现了,他怕惹来闲言碎语,又舍不得豢养红颜知己,便悄悄修建了一条密道直通过去。所幸武宁县不大,那密道只挖了半个多月,此事就连他夫人都不知道。
于是,就在昨日傍晚,众人连同魏县令举家出逃,先从密道逃去了青楼,又乔装打扮成客商大摇大摆地离开武宁。为谨慎起见,他们分别从北城门、西城门和东城门三个方向出城,约定在梁山县会合。
为防止意外发生,李成轩和西岭月还是按照原定计划,今日一早外出吸引萧家父子的注意力。细算时辰,如今武元衡一行早就在梁山县会合了,朝廷的大军估计也快到了。
倒也是巧合得很,李成轩刚想到此处,就见朱叔匆匆忙忙跑了进来,对萧致武禀道:“阁主,城西和城北突然集结了许多兵马,城东外二十里也有不少骑兵!”
萧致武大惊失色:“水路呢?”
朱叔摇了摇头:“暂时不明。”
萧致武心中一沉,杀意显露,转头看向李成轩:“王爷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着便欲按下手边的机关射杀李成轩,然而只按到一半,石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随即,南墙上浮出五十六块石砖,每块砖上写着一个字,正
是王勃所作的《滕王阁诗》。
萧致武瞬间明白爱子的心思,冷冷地笑:“他们开启了‘心心相印’。”
李成轩蹙眉不解。
萧致武却没解释一个字,携着朱叔后退一步,踩到了一块石板上。那石板随即发出“咔嗒”一声,迅速托着他和朱叔下沉不见。
眨眼间,两人已经消失了踪影,室内只留李成轩和那个前来报信的下属。
“心心相印……”下属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什么意思?”李成轩沉声质问。
下属打了个哆嗦,还未开口,李成轩已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抬手扼住他的咽喉:“说!”
“我说,我说……”这毕竟关系到他的性命,他也不想再隐瞒,“一旦开启‘心心相印’,门内外会同时出现这首诗,你和里头的人必须选中同一个字,否则你会受万箭穿心而死。”
李成轩眯起俊目:“若我不选呢?”
“若是不选,半盏茶后机关会自动开启,一样是万箭齐发!”那下属指向四面的画像,解释道,“这是为了保护殿下的真容。”
李成轩明白了。这座石室内挂着历代康兴殿下的画像,为了避免外人闯入看到真容,设计者才会埋伏下铺天盖地的箭矢,确保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听到这机关的设置,李成轩反而冷静下来。他精于机括之术,也看出这室内暗藏了许多机关,如何解开其实并不困难。
只是这机关之后到底是什么,他却
没有把握。也许是提前置下的暗器,又或许是一条新的出口,一切都是未知,他也没时间去赌。
他只有半盏茶的工夫,与其如此,他宁可相信西岭月。
想到此处,李成轩抬首望向那首《滕王阁诗》,只一眼,他已选定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