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长安城,武元衡府邸书房。
他正在书架上寻找一样东西,屋内略显凌乱,这时管家走了进来:“主子,裴行立裴少卿求见。”
“快请。”武元衡停下动作。
管家特意问了一句:“是请到前厅还是……”
“请他来书房吧。”
这回答让管家有些意外。因为武元衡这书房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寻常客人哪怕是朝中的高官,甚至是武元衡自己的门生,也大多是在前厅叙话,能进这书房的人少之又少。
管家自然不知道,两月前的一场讨逆,裴行立给武元衡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再加上其父裴垍与武元衡交好,如今他已把裴行立当成亲侄子看待了。
管家不敢怠慢,连忙请了客人进来,匆匆奉茶。
“晚辈见过武相爷。”裴行立跨入书房,躬身拜道。
武元衡连忙虚扶一把,请他入席:“哎,裴贤侄来得真是凑巧,再晚一刻,本官就打算进宫面圣了。”
“真巧,晚辈刚从宫里出来,”裴行立笑道,“特来向您辞行。”
“哦?贤侄是要去哪儿?”
“晚辈今日已得了圣上口谕,从卫尉少卿调任河东令,待明旨下达便将赴任。”“这么仓促?”武元衡微感惊讶,可转念想起近日发生的事,倒也能理解他。
就在半个月前,他们一行人自武宁县返回长安,李成轩和西岭月也回来了。没过几日,长公主府就传出丧事,昭告
世人爱女郭令月重病身亡,裴家与郭家的婚事也就此作罢。
可熟知内情的人都晓得,裴行立的未婚妻不仅没死,如今还好端端地住在福王府里养伤。看天子的意思,是有意与福王重修兄弟之情,而西岭月身份微妙、前程未卜,是绝不可能嫁给裴行立了。
想必他也是极度伤情,不肯再留在长安了。
武元衡不免一叹:“贤侄也太心急了,以你此次的功劳,绝不止一个河东令的位置,大可再等等。”
岂料裴行立看得很开:“这是晚辈自己选的,河东乃我裴氏祖源地,迄今仍有上百族人居住,晚辈能回乡与族人团聚,也是美事一桩。”
“听你一说,确实如此。”武元衡口中应和,心中仍是感到惋惜。想裴行立一表人才,先在镇海被耽误了数年,好不容易因功擢升沁州刺史,又没去赴任,改任了卫尉少卿。如今倒好,既没找个好地方任刺史,也没留在长安做京官,回乡去了,亲事也没个着落。
裴行立知道他是在为自己的选择而嗟叹,忙转移话题问道:“听家父说,相爷也要赶回西川了?”
“是啊,西川毕竟是萧家的老巢,圣上怕有余党漏网,命本官尽快回去善后。”武元衡顺势提及,“你回去也向令尊转达一声,本官三日后启程,让他不必送了。待本官年底回京述职,再约令尊把酒相聚。”
“是,晚辈定当转达。”裴行立本意是来辞行,话已说完,他也不欲久留,便起身告辞,“相爷政务繁忙,晚辈就不叨扰您了,今日白大夫和郭郡守约了晚辈吃酒。”
听到这两个官职,武元衡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半月前他们一行人平定逆贼回朝,今上论功行赏,白居易被授予左拾遗,还喜获天子亲自赐婚,即将迎娶名门贵女杨氏。
郭仲霆也嚷嚷着要圣上赐婚,正式向圣上求娶胡国公的后人——齐州县主秦瑟。怎奈圣上故意刁难,非让他去南浦郡做郡守,声称他必须妥善处置了武宁县,把太平山里的巨资查验清楚,还要将当地的暗卫平稳招安,才允准齐州县主嫁给他。这任务还有个期限,一年之内。
想到此处,武元衡忍不住笑道:“你代本官转告郭郡守,他若在南浦遇上任何麻烦,可遣人来成都府相告,本官定全力协助。还有,再恭喜白学士……不,是白大夫,就说他大喜之日,本官自有贺礼送上。”
裴行立笑着应下,正待再度告辞,岂料武元衡又想起一件事来:“哦,对了,萧家父子的尸首找到了吗?”
“听郭郡守说,萧致武的尸首找到了,是凭着衣裳认出来的。萧忆的尸首还没找到。”裴行立如实相告。
这也是郭仲霆最为头痛的一件事。当今天子疑心重,尤其是萧家父子这等心头大患,死不见尸,他是不会放心的。可当日太平山塌陷的情形天子不知,他
们都是亲眼所见的,要从无数的巨石、泥沙、草皮、土块中找到一个人是何等之难?
何况过了这么久还没找到,尸首早就面目全非了,更加不可能再有什么结果。但天子还是特意叮嘱郭仲霆早日找到萧家父子的尸身,可想而知他是多么为难。
武元衡侍奉李纯数年,对其性情可算了解,也能体谅郭仲霆的难处。他沉吟片刻,主动压低声音道:“你转告郭郡守,凡事要懂得变通,天子既然要个安心,给他便是。”
裴行立旋即会意,笑回:“是,晚辈这就去告诉郭郡守,想必他定会对相爷感激涕零。”
武元衡哈哈大笑几声,朝他摆手:“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裴行立这才恭恭敬敬地告辞,在管家的引领下离开。
他走后,武元衡继续在书架上翻找半晌,终于从一个半旧的锦盒中找到了一封书信。
这封信他读过多次,内容早已倒背如流,今日找出来却是要让另一个人看看。眼见即将正午,武元衡不再耽搁,连忙唤来管家备车,当即入了大明宫。
紫宸殿后堂。
吐突承璀刚刚回禀过福王府的情况,天子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
一难,他与李成轩隔阂太深,他曾数度发难,如今再想修复这兄弟关系,实在是难以入手。
二难,他没想到西岭月才是真正的康兴殿下,也知她在此事上的确无辜,甚至自己能及时发现这个阴谋,还要多亏西岭
月的机敏。如今她主动回京认罪,按理他应该铲除后患,可他竟不忍心下手;再者,若西岭月死了,李成轩大约就真的造反了。
这两个难题,从西岭月和李成轩回京认罪开始,便已在天子的脑海中盘旋,迄今仍未有个妥善之法。
天子正踌躇不决之时,内侍前来禀报,说武元衡在外求见。
天子闻声大喜,连忙开口传唤,想将心中难题相告。
其实他待武元衡很信任。这归根到底,是因为武元衡做过太子右庶子,在他刚当上太子时便侍奉左右,协助他监国处理朝政,这份感情自然不一般。因此他登基之后也将武元衡一路提拔,从户部侍郎擢为京兆尹,再到如今的一方大员,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实为宰相之职。
“臣武元衡参见圣上。”武元衡踏入紫宸殿后堂,下跪叩拜。
“老师快快平身,朕说过了,在外人面前你我行君臣之礼,无人时大可自便。”天子再次重申。
李纯私下里待武元衡很尊敬,从任太子时便一直尊称他为“老师”,但“自便”这个话却是最近才提起的。武元衡心里清楚是因为萧家父子,让天子对他彻底放了心。
“圣上关怀微臣,臣却不敢逾越。”武元衡谦虚回道。
李纯很满意他的态度,忙说赐座,主动提道:“老师来得正好,朕正巧有两桩难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武元衡自然知道两桩“难事”是什么,却不接
话,只道:“圣上的难事,臣自当分忧。但在此之前,臣有一封书信想呈给您看看。”
“什么信?”天子好奇地问。
武元衡遂从怀中将信取出,躬身奉至头顶,同时开口:“是臣罢太子右庶子时,先帝写给臣的信。”
“先帝的信……”天子神色复杂,竟迟疑着不敢接过。
武元衡保持着恭敬姿态,再道:“这信上说了臣被贬官的始末。臣该死,从前不知您与福王竟有误会,若知此事,必定早些将信呈给您了。”
听闻此言,李纯仿佛猜到了信中的内容,抗拒的态度渐渐转淡,终是默许内侍接过,展信阅读。
这信并不长,字也写得歪斜,可见是先帝在中风之后所写。既然先帝当时已半身不遂,又为何不找内侍代笔?由此可见这信的分量。
信上说的是一桩旧事。
四年前他的父皇——先帝顺宗登基,改元永贞,当时大唐正一片疮痍:外有突厥、回纥、吐蕃、党项虎视眈眈;内有强藩割据,不听天子号令;朝廷上党派斗争激烈,互相倾轧,百姓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先帝做了二十五年太子,对政事极有想法,当时虽拖着病体登基,但依然起用了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等一大批文人,企图大举改革、励精图治。
李纯必须承认,先帝的初衷是好的,这批文人也确实有想法,提出了诸如减免赋税、打击专权、铲除宦官势力等一系
列举措。然而文人有文人的弱点和私心,他们妄图在短短数月内革除弊病,却不懂循序渐进,导致朝中上下惶恐,威胁了许多人的利益。
再者,他们恃宠而骄,任人唯亲,急切拉拢亲属、好友占据重要位置,而对不依附他们的官员则进行打击报复,假公济私。武元衡便是当时的受害者之一。
最让李纯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竟对先帝进言,反对立他为太子,而是拥护十六弟李成轩!原因是他与宦官走得极近,威胁到了改革计划!
他当时得知此事大为震惊,一怒之下便联合宫内的宦官势力,入紫宸殿逼宫,迫使先帝立他为太子,实施监国。
倒也是天意助他,此后没过多久,王叔文、王伾两人先后丁忧、中风,离开了朝政核心。其他文人失去主心骨,内讧激烈,这便给了他机会一举反击,联合宦官及藩镇再次逼宫。当时先帝已久病失语,只得被迫传位给他。
而在他这次逼宫登基中,武元衡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原本武元衡也是先帝心腹,却看不惯王叔文等人结党营私,以改革之名进行派系之争,便拒绝投靠他们。王叔文见拉拢不成便在先帝面前进献谗言,将其贬为太子右庶子,这也促成了他与李纯的君臣之谊。
而先帝这封信里,写的正是这件事的始末。
“臣不敢欺瞒圣上,当年臣得罪王叔文时,先帝曾想将臣平调外放,但因
考虑到您年少气盛,才将臣贬为太子右庶子,嘱臣尽心辅佐。”武元衡回想起信中内容,迄今仍感唏嘘,“先帝信中言道,王叔文等人权势过大,新政已脱离他的掌控,他亦后悔轻信文人。但您身边仅有宦官势力,并无朝中支持,故而先帝让臣从中斡旋。先帝是愧将微臣贬官,才不顾病体亲自提笔解释此事。微臣接获密信后当即进宫谢恩,先帝更对臣说起,您知恩念旧,登基之后必会擢拔微臣加以补偿。”武元衡言辞恳切,“圣上,可见在先帝心中,您一直是储君的唯一人选啊!”
“父皇他……真的这么说?”李纯身子一晃,死死攥住手中的信件,眼里已泛起泪花。
武元衡微微点头,冒犯直言:“圣上您仔细回想,当时先帝虽已中风,可他做了二十几年的太子,在宫里势力深厚。您当年为何能轻易进入紫宸殿?皆因先帝从始至终没想过另立他人,否则只要提前宣召福王进宫护驾,写下传位遗诏,您如何能逼宫登基?”
李纯霎时无言以对,潸然泪下。
武元衡见状也是眼眶泛热,感慨道:“先帝于东宫为太子时,曾多次对臣提起您和福王。他说您心怀壮志,行事果决,大有当年太宗之风范;而福王至情至孝,仁慈厚道,肖似高宗。圣上,您难道还听不出来先帝的心意?高宗之于太宗,功勋可远远不及啊!”
是啊,高宗李治
比之太宗李世民,的确不如。
“乱世出英主,治世靠仁厚。您是英武之君,而福王只能守成。先帝深知大唐危局,又岂会把皇位交给福王?”武元衡至此已不能再说,唯有重重叩拜,“圣上,您当真误会先帝,误会福王了啊!”
李纯头一次在臣下面前失态痛哭。
当年逼宫时,他不曾哭过;藩镇欺辱他时,他从不软弱;讨伐逆贼时,他更没流过一滴眼泪。
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以抵挡任何风暴,只因他经历过最沉重的打击,承受过父子、手足的嫌隙。
他甚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正是这些坎坷造就了他如今的强悍,令他能够无惧无畏地面对强藩,不言妥协。
然而手中这一封信,武元衡这一番话,猝不及防击中了他最软弱的内心,也拔出了那根最深的刺。
从今往后,他终于可以对过往释然,对那些如鲠在喉的日子释然,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洗刷那段屈辱、不甘、被他视为污点的岁月!
终于,他可以对自己放手。
泪水一滴滴落在手中的书信上,墨迹渐渐氤氲,字迹渐渐模糊。李纯捧住书信置于心口,垂泪自责:“是朕对不起父皇,对不起十六弟!可一切都太晚了,朕无法再弥补了!”
“圣上,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先帝已去,可福王还在啊!”武元衡趁势劝道,“只要您有心弥补,以福王的性情,他定会与您冰释前嫌。”
“他会吗?”李纯不大自信,“朕数度误会他,借机发难,他不会原谅朕了。”
李纯边说边按住额头,连连叹道:“是朕太蠢了,就这么一个同胞兄弟,朕不仅不收拢信任,反而处处怀疑,造成如今这个局面。”
“圣上多虑了,兄弟哪有隔夜仇呢?”武元衡故作沉吟,又道,“其实臣有一个主意,您不妨一听。”
李纯抬袖拭泪:“老师快说。”
武元衡便提议道:“若要弥补此事也很简单,您先恢复福王的封号,再加封他为上柱国大将军,以示恩宠。”
李纯听后颇感犹豫:“可是当初朕将他下了大狱,剥了封号,朝内尽人皆知,如今再让朕改口……”
“圣上糊涂了,这都是您和福王的苦肉计啊,是演给萧家父子看的!”武元衡故意曲解道,“您不是与福王商量好的吗?让他假意投诚,潜伏敌营,与您里应外合啊!”
李纯闻言眼前一亮。
武元衡继续说道:“如今既已讨逆成功,福王自然该平反昭雪,因功加封上柱国大将军也是理所应当啊。”
“不错!老师说得没错!朕正是此意!”李纯猛然醒悟,激动地起身,走下丹墀来回踱步,“朕不仅要加封他为上柱国大将军,还要赐他金银珠宝,让他迎佛骨入京!还有,以前欺辱他的几个宗室,朕都要加以严惩!”
“呃……这倒不必,”武元衡听得直冒汗,忙又劝阻,“您稍加恩宠即可,太过反而是替福王招难。捧杀捧杀,捧即是杀。”
这番话李纯倒是信服,可单单对李成轩加封上柱国,根本无法表达他满心的愧疚,天子不禁烦躁起来。
武元衡深知圣心,遂再次提议:“圣上,您平反也好,加封也罢,恐怕都不及一件事能让福王开心。”
“你是说……月儿?”李纯已经想到了,却踌躇起来。
倘若西岭月只是个普通民女,甚至她就是长公主之女,李纯都能想法子让她改换身份,嫁给李成轩做福王妃。可偏偏她是武氏遗孤,康兴殿下!这身份实在太敏感,即便他心有愧疚,也不敢轻易许诺李成轩此事。
到底还是武元衡旁观者清,笑道:“圣上又糊涂了,正因西岭娘子是康兴殿下,您才该让她嫁给福王。”
“哦?此话何解?”天子不明就里。
“昔日高祖灭隋立国,太宗尚为秦王,高祖便将隋炀帝之女赐给太宗做侧妃。还有高宗伐灭高句丽,也纳了宗室之女,这些您都忘了?”
李纯恍然大悟。
太宗纳杨妃,高宗纳高句丽王女,这些联姻之举都是两个政权的交融,以示天子对消亡政权的安抚、重视。他若是将武氏遗孤赐婚于同胞亲弟,不正是展示了他身为天子的宽宏大度?还能在武氏一族中树立威信,更有利于招安武宁县暗卫和萧家父子的余党,又能遂了李成轩的心愿,一举数得!
武元衡见天子想明白了,也是心头一松:“以微臣看,您不仅要赐婚,还要昭告天下西岭娘子的身份,封她为郡主。当年睿宗与太平公主兄妹情深,您与西岭娘子身为两位的后人,更该亲近才是。”
“老师说得有理!”李纯瞬间感到心头畅快。
然而武元衡话还没说完,又上前一步,对李纯附耳轻道:“如此一来,您对福王也该彻底放心了。大唐的子民,是绝不容许再出一个姓武的皇后。”
是啊,大唐绝不会再有姓武的皇后了。李纯心中了然。
想当年玄宗宠爱武惠妃,多次想立她为皇后,均因朝臣反对而作罢。归根究底,正是因为她姓“武”,而大唐历经武后改周,又有韦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效仿作乱,女祸风行。因此,武姓之女是绝不可能再做皇后了,上到宗室朝臣,下到平民百姓,都不会容许此事再度发生。
正如武元衡所言,倘若将西岭月的身份昭告天下,再为她和李成轩赐婚,那么福王这一脉就彻底与皇位无缘了。一旦他们起了心思,西岭月的身份就是最好的靶子,会引来群起而攻之。
这般分析着,天子最后一丝疑虑尽消,忙问武元衡:“月儿如今还在福王府?”
“是,西岭娘子受了脚伤,行动不便,一直在福王府养伤。”
“你们同宗,快将她接到你府里养着!”李纯亟亟说道,“朕明日就下旨赐婚!”
“圣上英明
!微臣遵旨!”武元衡躬身叩拜,终于彻底放松了心神。
没错,他的确使了些伎俩,说话也是真真假假。可这又如何?总归结局是好的。
帝王与胞弟解开了心结,福王与西岭月终成眷属,他擢升为节度使,郭仲霆、白居易、裴行立也各得其所。所有人都保持了初心,所有人都有一个满意的结果。
而这就够了,人生在世本应如此。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想到此处,武元衡发自内心地笑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