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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二章 调候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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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武欲去张柬之等五人而后快,表面上的原因,是出于政治的考虑,有必要将反对势力,连根拔起。

可是,龙鹰清楚,深层的原因,是武三思对他龙鹰的恐惧,情况与武三思拒绝与吐蕃和亲如出一辙,禁绝任何壮大龙鹰威势的可能性。

武三思对龙鹰有深到的了解,明白若对李显有异动,危及唐室存亡,龙鹰东山复出,几为必然的事。一旦被武三思排斥的、以张柬之为首的文臣武将,投向龙鹰一方,龙鹰将声威大振,故武三思绝不容许这个情况出现。

以武三思的卑鄙狠辣,当务之急,是巩固权力,将所有在某情况下倾向龙鹰的臣将,逐一翦除,在武三思心中,这等同翦除龙鹰的羽翼。干掉张柬之等人后,将轮到李多祚和其系下的武将,然后是郭元振,杀戮不会停下来。

不由记起第一次到武三思的相府,偷听到武三思和宗楚客的秘密对话,后者表示有办法对付张柬之等五人,可惜却听不到内容,真的教人担心。

对张柬之等五人,他有心无力,亦不到他干涉,因唯一打救他们的方法,是立即揭竿而起。在时机未成熟下,这般做无异于找死,其后果更非中土负担得来。际此突厥人虎视眈眈之时,唐室陷入大乱,默啜定挥兵南下,全面犯境。

龙鹰心情沉重的离开七色馆,朝北里的方向走。忽然间,他生出感觉,就是不论他做甚么,如何努力,到头来仍于事无补。这个令人沮丧的想法如潮汐般在心内起伏、涨落,须赖意志去对抗和克服。

隐隐里,他掌握到原因。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除今夜的行动外,没一件是清楚分明的,最头痛的是发生在西京之外,逸出他力所能及的范围,甚或在中土之外的事故,亦可打乱他大局的部署,使他的心血付诸流水。

不可测的因素,远比可测的因素多,即使清楚分明,近者如张柬之等五人的命运,远者如黄河帮和洛阳帮的败亡,他只能无奈坐看。那已非分身不暇,又或顾此失彼,而是超出他的能力,不得不为目标而作出牺牲,亦不得不承受因之而来的打击和挫折。

任他有钢铁意志,仍只是二个人,是人便会受突如其来的情绪左右。他的情况却更复杂,说不定是因魔种感受到某事,以他不明白的方式向他传递某讯息,他却没法具体掌握,遂化为解不开的愁绪。

此事是否与五王有关,且在短期内发生?由武三思和宗楚客一手炮制?

愁思纠结下,他步出市门,一辆马车在旁驶过,停下。

龙鹰坐到「天女」闵玄清身旁,后者问道:「范先生到哪里去?」

龙鹰说出目的地,闵玄清吩咐道人御者,马车朝北里驶去。

龙鹰不知是因心情欠佳,还是与她关系不再,一时间不知该说甚么才好。换过以前,她早投怀送抱,任他放肆。

闵天女望着前方,话却是向他说的,淡淡道:「明惠希望在后天离开西京前,范爷能见她一面。」

龙鹰一直想去见明惠、明心这双曾与他共患难的师姊妹,然没法分身,闻言讶道:「为何天女只提明惠?明心呢?」

闵玄清神色冷漠地道:「明心于上个月,返回道山,重建师门。明惠留下来结束俗务,故得此见范爷的机缘。对她们师姊妹,西京再非可久留之地。」

龙鹰知她意指成为道尊的洞玄子,以洞玄子的为人和野心,又具意图,在官方支持下,不用猜也知他力图统一道门各大小门派,故曾代统道门诸系的明心,首当其冲,被逼离开西京。

在他心里,明心永远是那个不懂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只因家门遭劫,避遁道门,又因禀赋奇特,天然结得道丹,实没法将人世间的险恶,与她连结。

龙鹰道:「我今天设法找个时间见她,明惠仍在老地方吗?」

闵玄清道:「明惠迁离上清观,现寄居于佛门的玉鹤庵。」

玉鹤庵位于东大寺附近,乃当年端木菱入住的庵堂,明惠不住道观,似须托庇佛门,可知道门因洞玄子而来的激烈斗争。

天上云层厚迭,天色暗沉,如龙鹰此刻的心情。沉重的现实,难以负荷。

闵玄清道:「去见明惠,范爷不用遮掩,因人人晓得你和她的关系。明惠一向对范爷特别依恋,超越了师门禁戒,玄清今天为此来通知范爷,是因不忍她尘缘未了,因而永不能上窥至道。」

她的话,若如在黑暗里擦着了火熠子,照亮了本模糊I片的环境。

就在此刻,他感应到明惠,便如他感应到仙子,虽一瞬即逝,足令他晓得魔种早接收到明惠道心的讯息,只是自己的「识神」仍掌握不到,也解释了突如其来的情绪部分因由。想起明惠,想起她抛开一切现实枷锁、毫不保留的爱恋,就像在浑浊的水里涌出界线分明的清泉,驱走烦恼。

现在他是「至阳无极」强之又强,「至阴无极」弱无可弱,至阴不敌至阳。然过犹不及,今早的用功,虽令体内至阴之气稍有振作,却激起至阳的反扑,导致阳盛阴衰,不但令他的道心沉进谷底,更直接影响今夜行动的成败。

这是魔种「调候」的大问题,在《道心种魔大法》里述之甚详,向雨田的批注在这方面着墨甚浓。自己的「远程狂奔」,正是调候其中一种方式。从扬州到西京,晚晚捧《实录》狂啃,魔种不耐烦了。

想通此点,龙鹰郁结立解。

问道:「洞玄子坐上道尊之位,对天女有影响吗?」

闵玄清平静的道:「玄清早不过问道门的事,一切与我无干。」

她语调荒寒,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放弃和失落。显然对新朝这个安排,非常失望。幸好她尚未清楚洞玄子的真正身份,只因洞玄子对明惠、明心的排斥,生出警惕。

李显皇朝,充斥愚蠢、荒唐、欺诈、谎言、仇恨、凶残诸般恶行,凡正直之士,均无法忍受。

见他没出声,轻轻问道:「范爷还可以干甚么?」

龙鹰心忖可干的事多着了,只是不可以告诉她,此非是信任的问题,而是有必要将「长远之计」的秘密,局限在愈少人晓得,愈是稳妥的情况下。人事的变迁,令与龙鹰密切如天女者,仍欠十足的把握。特别是到此刻,仍没法弄清楚她和杨清仁的关系。昨天杨清仁的神态历历在目,可知天女的任何变化,瞒不过他。

闵玄清对杨清仁青睐有加,大有可能因她对杨清仁这个假唐室贵胄的寄望,是她内心的「长远之计」。

对此符太在《实录》肯定有评说,否则不会在天一园巧遇符太的丑神医。

躲在玉鹤庵直至「时辰到」,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马车横过朱雀大街,离北里两个里坊。

政治或许是永不可说出心底话,只可说出对方爱听的话。

龙鹰自问不是搞政治的材料,不住说谎,令他不安,且越说越烦。像过去的几天,无时无刻不在尔虞我诈、伪装蒙骗、以暴易暴的泥淖里打滚。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时可了结?想到这里,暗吃一惊,更感调候的迫切。

压下心内诸般情绪,沉声道:「玄清现在仍信任小弟吗?」

天女唇角逸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柔的道:「已不是信任与否的一回事,而是可否找到另一个玄清可以信任的人?但却感到,范爷再不像以前般信任玄清。玄清有说错吗?」

龙鹰昧着心的道:「对天女,小弟从没改变。对我来说,之所以到西京来,是与默啜斗争的延续,干掉默啜,我将袖手不理世间任何事。于此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念头,没有具体的计划,是先找寻一个龙鹰身份以外的立足点,然后随机应变。」

闵玄清默然片晌,轻轻道:「今晚可以来见玄清吗?」

龙鹰晓得绝不可说不,道:「试试看,可是若小弟真的来不了,玄清勿怪小弟,因我会奉上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包保玄清接受。」

闵玄清朝他望来。

龙鹰探手拍拍她脸蛋,道:「小弟下车哩!」

北里的昼和夜,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步过里门,几疑来错了地方。

入黑后的北里,大街小巷,挤满来寻欢作乐的人,车水马龙,各种光色的灯笼,将青楼、赌馆林立的广阔区域,化为梦幻般的天地,喧闹震天。里坊内的铺子,不论是青楼,还是食馆,至乎押店,都在门面上下足工夫,美轮美奂,各有特色,就像风姿各异的美女,扮得花枝招展,以招徕顾客,其况之盛,可以想见。

街上的骚客游人、男士淑女,无不衣装讲究,华衣盛服,与里坊外西京城,迥然有别,更烘托起这片醉生梦死般的烟花胜地。

白天的北里,却是褪掉颜色,卸下锦袍,还其本来面目的寻常街巷,加上人流稀疏,虽然楼房建筑极尽豪华、宏伟壮观,表面上却与福聚楼一渠之隔的布政、颁政等权贵聚居诸坊,没明显的分别。

走在北里的主大街上,龙鹰心里充满感叹,想今晚即使可以分身,至乎完成行动后尚有时间,大概不会夜会闵天女,因此情难再。这不单是他的问题,也是天女的情况。

自闵天女和杨清仁打得火热后,他们的关系永远不能回复到以前两情相悦的样子。

刚才他有个感觉,闵玄清是不得不问,他则不得不答,可是大家均口不对心。

世情一向如此,任何事物总会成为过去,任何事物都在改变。

不用找地方,隔远便晓得因如坊在哪里。

阔别百年,香家在长安重新建立起他们的赌博王国。

香霸此刻的心情,究竟是踌躇满志,还是感慨万千,或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该为因如坊在处,骡马车进进出出,人山人海,有路过驻足旁观的,更多正忙碌工作的,两座开张典礼用的爆竹塔在赶工搭建中,其中一座大致完成,高达三丈,占去半边行人道,可想象点燃后「噼噼啪啪」,烟火激溅、光焰漫空的情景。剩此一项,已须大批城卫到来控制人流,维持秩序。

陆石夫身为负责治安的少尹,其上司京兆尹武攸宜更大有可能是其中一个嘉宾,因如坊内权贵富商云集,稍懂事的也知陆石夫必亲临主持大局。爆竹燃烧之际,情况热闹,当所有人全被盛况吸引,正是最佳刺杀时刻的来临。

在对街有多个城卫,神态悠闲,隔着车马道监察着。

离因如坊尚有十多步,正指挥搭建工作的弓谋抽身迎来,大讶道:「范爷这么早。」

龙鹰传音道:「今晚要招呼田上渊,不能来哩,故提早来说几句。」

到两人并肩踏入大开的中门,弓谋方回过神来,道:「范爷总令人意外。」

龙鹰探手抓着他肩头,笑道:「迟些再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的大老板在吗?

咦!很像以前的因如阁。」

又道:「不怕下大雨吗?」

弓谋不屑道:「愈大愈好,有人起了课天气卦,希望他不灵光。」

接着回答龙鹰前一个问题,道:「是照搬过来,但大了一倍,再外加车马广场,就是范爷现时眼所见的。」

两人正横过宽达百步、长六十步的大广场,停满骡车,两边设马厩,还有避雨亭,设备完善。

几个短褂长襌的妙龄少女,在阶台上点收送来的花牌一类的贺礼。

龙鹰望过去,没一个曾在总坛内见过。

弓谋道:「主要起用经千挑万选和严格训练出来的新人,小部分为旧人,如范爷熟络的秋灵和紫芝,她们成了湘夫人的左右手,负起整个因如坊的接待。荷官亦是全女班,由『邓胖子』邓叔方一手培训,这胖子的赌术比香霸更了得,平时却深藏不露。」

龙鹰讶道:「何来这么多绮年玉貌的年轻女子?」

弓谋沉声道:「这个要问香霸方清楚。」

到了此时行人止步的内院门,把门的和众女均讶然朝龙鹰瞧来,不过有弓谋带路,没一人敢吭半声。

登阶入堂,感觉如重返洞庭湖总坛内因如阁的迎客厅,光阴永恒地停留在那一刻。

广阔的厅堂,放了六组红木桌椅,仍没丝毫挤迫之感,装修布置,古意盎然,充满书卷气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另一边的落地漏窗,令宾客可直接欣赏外面的湖庭美景。就像以前的因如阁,这个集青楼和赌馆于一身的风月场所,等若人工筑成的仙殿楼台,依随不规则的湖岸,看似漫不经心的立水榭、置廊桥,实则暗含法度,比规规矩矩地布置,难度大增,更具巧思。

沈香雪不愧当代建筑大家。

想起与她有欢好之缘,实足自豪,但亦已成明日黄花。

三个仆妇,埋首工作,拂拭尘埃。

开张前的四、五个时辰,乃最紧张的时刻,预备的工作,密锣紧鼓。

龙鹰叹道:「此坊不同彼阁,从中可见二姑娘大有长进,设计布局较以前挥洒自如,将湖局发挥得淋漓尽致。以前如等若吹一口气,现在则是在呼吸,且轻重缓急有异,该为二姑娘汲取以前的经验,推陈出新的颠峰之作。」

弓谋道:「大了这么多,该有点变化。全坊共有三大赌厅,丰俭由人。赌厅外有九个贵宾厢厅,七座可供宴飮的水榭,亭台楼阁点缀其中,论规模,尤在北里最大的秦淮楼之上,若非秦淮楼拥有无敌名妓纪梦,肯定会重演洛阳翠翘楼抢去所有青楼生意的情况。」

龙鹰问道:「湘夫人会公开为香霸打点业务吗?」

弓谋正领他走上连接迎客厅和内湖庭园的长廊桥,闻言道:「这个当然,今次是不容有失,故摆出最强大的阵容。现在不但湘夫人在场,柔夫人也在这里。」

龙鹰怎想过,今天竟可见到玉女宗的两大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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