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冷冷吹过,这个晚上的寒意似乎已深入到了骨髓。
房门之外,阴影之下,有一小团黑影蜷缩在那儿,听到开门的声音时,那里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抬起了头,看向了站在门口的陆尘。
夜色深深,无边无际,让整个世界看上去仿佛都是一片黑暗。
除了有一点幽绿的光芒,在那团阴影中。
那是阿土的,一只眼睛。
……
陆尘静静地站在门口,有那么一刹那间,当他的目光与那只略带幽绿的眼眸相对时,他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黑暗,在无数个黑暗的夜晚中融入这阴影里;他原本以为,他见过了很多很多鲜血、仇恨、背叛与残忍;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早已经心如铁石,不会再有脆弱、感动、悲伤以及这些所带来的痛楚。
他错了。
他发现自己错了。
他慢慢地蹲下了身子,全身的肌肉一点点紧绷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躯。
在他身前,传来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他的眼角余光扫过周围,在来时的那条黑暗的路上,隐约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长长的血线。
那是痛苦的身躯在地上摩擦而来,经历过坚硬粗粝的砂石,留下的血痕。
阿土就趴在他的身前,清醒着,但不知为什么却异常的安静。
陆尘沉默着,伸手抚摸它的身子。入手处,有一点潮湿粘稠的感觉,他的手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收回,放在眼前。
微光中,手指掌缝间,鲜血慢慢地流下,似这黑暗中恶魔的狞笑。
“啪!”
一声轻响,一点火光在陆尘手中点亮,照亮了身前地方,也照亮了黑暗中的阿土。
仿佛是时光突然在这个夜晚交错,重新回到了在迷乱之地初遇的那一天,那一只凄惨的小黑狗的影子,与他眼前的景象重叠了起来。
阿土的样子很是悲惨,它的身体上至少有几十道被割裂开的伤口,血肉模糊,遍布在它的脊背肚腹上,几乎看不到一处完整的肌肤;它的尾巴只剩下了一半,还有半截不翼而飞;它的两只后腿完全瘫软在地上,大片大片的白骨直接裸露了出来,只有两只前脚看起来还算完整,但同样血肉模糊。看起来,它好像是靠着这两只前脚硬生生地爬回来的。
它的耳朵缺了一块,它的头颅上也有数道可怕的伤痕,像是被利刃直接砍在了头上,而在它的脸上,一道深刻的刀痕斜着刮过它的左眼,只留下了一个兀自流淌着一丝血痕的空洞。
幽绿的眼瞳倒映着那道火光,那是唯一的、最后的、一只眼睛。
陆尘的牙齿间,慢慢地发出低沉而轻细的声音。
过了片刻后,他丢开了手中的火折子。火光瞬间熄灭,黑暗涌来,他伸出双手,在黑暗中将阿土轻轻地抱了起来。
鲜血流淌而下,染红了他的衣襟,已经不太温热的血,慢慢滴落在他的肌肤上。
他紧紧抱住了它,靠近自己的胸膛。
仿佛是听到了他熟悉的心跳声,阿土抬了抬头,幽绿的眼眸闪烁着一点欣慰的光,如晶莹的宝石在夜色中闪闪发亮,掩盖了它所有的苦痛。
它吃力地抬起身子,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陆尘的脸。然后,它的身子歪了下去,沉沦于黑暗之中。
……
这一夜如此漫长,似悲凉的人生仿佛永无止境。
夜风呼啸着吹个不停,从巍峨的崇山峻岭间掠过,卷动那天穹中的乌云,却始终吹不散昆仑山深处那一片浓密不散的迷雾。
几道电光从云层深处驰骋闪过,扭曲如狂野的银蛇,片刻过后,天际有隆隆的雷声传来。
四座悬浮于天穹云间的奇峰高大无比,在黑夜中像是四个巨人一样,分立四方,守护着昆仑深处的那一片迷雾禁地。
一片冰雪世界般的冬峰上,绝顶山巅处仍是一片狂风暴雪包围着那座最高的山峰,而在下方的山崖上,一个枯瘦的老人正负手而立,凝视着下方那片黑暗,与他全身枯槁气息截然不同的明亮目光,似乎可以穿透这片黑暗,看到那里的迷雾深处。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白莲正安静地站在一旁。
这清冷的深夜里,不知为何那位强大无比的真君身侧,并没有他成名多年的两个弟子,而是只有这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只不过看起来,白莲一派清冷神色,面无表情地站着,除了对身前的白晨真君抱有尊敬之色外,其他的任何情绪似乎都不存在于她的脸上。
对于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女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并不寻常的事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晨真君转过身来,看了白莲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白色的雪貂毛皮上,微笑了一下,道:“冷么?”
“不冷。”白莲平静地道。
白晨真君点了点头,眼中也是露出了一丝欣慰之色,甚至还略有一点感叹,道:“你这孩子,毕竟还是天资太好了啊。这才修行‘风雪经’短短一段日子,虽然还谈不上什么登堂入室,但已然小有所成,对着风雪之寒算是有些抗力了。”
白莲摇摇头,道:“弟子还差得太远,别的不说,若没有身上这件宝贝雪貂裘衣,只怕此刻也不能在这里站着这么久了。”
白晨真君微笑道:“就算如此,也已经很好了,普通人在这冬峰上,可是连待都待不住的。”
白莲深深低头,道:“全靠师父栽培。”
白晨真君转过身,望着远方深沉的黑夜,还有夜色深处那几座高大的山峰。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座上,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知道那座山上是什么吗?”
白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略一沉吟,道:“那边应该是夏峰吧,是本门另一位化神真君天澜师叔的静修之地。”
“是啊。”白晨真君望着那座高大山峰的阴影,目光微微闪烁着,过了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一下,道,“莲儿,你的天资是极好的,日后只要不走歪路,前程远大自不必说。为师年迈,气血已衰,也不知能看顾你多少时候,以后若是遇见你天澜师叔时,也得时时保持敬重,不可失礼。”
白莲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了。”说着顿了一下,忍不住又带了一丝好奇之色,道:“师父,弟子上山以来,还没有见过天澜师叔呢。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么……”白晨真君目光深处有光华掠过,缓缓望向了脚下如深渊般的那片黑暗迷雾,过了半晌,他忽然道,“我那位师弟啊,天资横溢,雄才大略,是我平生仅见的绝世人物。”
白莲似乎想不到自己师父对那位小师叔竟有如此高的评价,一时也是讶然,随即眼神中也是露出向往之色,心想,能够得到一位化神真君如此评价者,又该是何等难以想象的天才之资呢。
“不过呢,”白晨真君笑了笑,看着白莲,眼神中却是露出一丝温和的神色,道,“等你长大了,应该就能明白一个道理吧。”
“什么道理,师父?”
“人无完人。”
白莲偷偷看了一眼白晨真君,道:“您这话的意思是……”
白晨真君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等你以后长大了,到时候了,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吧?”
“好。”
白晨真君笑了起来,然后负手走去,离开了这座悬崖。
白莲偷偷看了看悬崖下方的那片黑暗,随即也跟了上去。
……
柔和的光芒照耀在古老的树洞中,那些蒙蒙带青的气息缠附在树墙上,安静地凝视着下方。
陆尘将奄奄一息的阿土带到了这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处水洼边的空地上。
阿土伤得极重,全身上下惨不忍睹,甚至比当初在迷乱之地魔花河谷时的样子还更惨烈几分。
陆尘看着它的模样,眉头深锁,眼神中光芒闪烁不定,伸手到那水中拨弄了一下,只见水洼中水质清澈透明,却是再也没有了当初那股充盈神奇的碧绿生气。
那股神奇的气息已经被他用光了,如今的水洼中,只有水底深处那一簇诡异的水中黑火而已。
陆尘在水洼边沉默了很久,仿佛是想过了所有的方法,但是仍然没有任何可以挽救阿土性命的灵丹妙药。
它伤得实在太重。
有那么一刻,他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眼,这个古老的树洞生机盎然,树壁斑驳,还有掩映的隐约两扇奇异的门,除此之外,它就像是一个天然的与世隔绝的奇异地方。
陆尘低下头,咬了咬牙,又看了一眼倒在脚边的阿土,过了片刻之后,他仿佛下了一个决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手掌翻起,那柄锋利无伦的黑色短剑出现在他的手中,从旁边看去,此刻他的脸色冷峻得犹如一块冰冷的岩石,甚至就连他的眼瞳里,也变得毫无情绪一般。
他不再犹豫,也没有任何迟疑,一剑刺进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顿时喷涌出来,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一根手指,蘸了一点鲜血,放在眼前凝视片刻,然后向着前方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