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艾坡加斯船长登场了。
福塞特先生自船尾楼甲板离开,到自己的舱室去查看气压计之后,船长便走下升降口扶梯,去了交谊厅,现在又沿着上甲板来到了船体中部的船桥,他冷不丁地现身把我们吓了一跳。
由于经常观察各种天气,船长的视力被训练得像猫一样敏锐,几乎视黑夜如白昼。
漆黑中,他竭力扫视着四周,目光从我们的脸上一一掠过,很快便察觉出了异样。
“嘿!”他叫道,“都吵嚷些什么?”
“没吵什么,先生,”大副壮起胆子轻描淡写地解释道,还试图在语气中夹杂一丝幽默,却并不怎么成功。“霍尔丹这小子在这儿赌咒发誓,愣说刚才在咱们的背风侧看见一艘全帆装船,正在发出遇险信号。可那会儿正是斯波克沙文先生当值,我俩都没瞧见他说的地方有船。”
“真的?”
“没错,先生,”福塞特先生接着道,“老格里泽尔那时正拿着罗经柜灯上来,他和舵手也都没看见。当时四周非常清晰,我们也都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可是没人见到他那神舟。”
“那就怪了,”艾坡加斯船长说,“太怪了。”
“就是,先生,我们都这么觉得,先生,”斯波克沙文先生横插一杠,接了腔,“船桥上的人,先生,连个船影儿都没看见,更别提迪克·霍尔丹说他见到的那样发出遇险信号了。”
船长突然哼了一声,仿佛脑子里正反复琢磨这件事,然后便直截了当地劈头向我问道:“你真确信自己看到这艘船了吗,霍尔丹?”
“是的,先生,”我答得同样干脆,“我可以为此发誓。”
“不,我不想听你起誓。用不着任何誓言我也会相信你说的话,霍尔丹,”船长平静地对我说道,慈祥得仿佛他是我的父亲。“但是听我说,孩子。你记住,对于你的优良品格我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可是,你能不能确定,你自认为看到了的东西不是日落时晚霞照射作用下产生的视觉幻象?你知道,那时光线非常刺眼,海天交接处的流云倒影或是它在日落前的阴影,它们的形状都有可能被你当成是行进中的船只。我自己就曾经在类似的大气环境下犯过同样的错误,所以我才向你提出这些,为的是看你能否万分确定自己没搞错?”
“就是,”斯波克沙文又鹦鹉似的插起嘴来,“就是,先生。”
“我没问你,”船长吼道,登时让他闭了嘴。接着船长又转向我,“好了,霍尔丹,你想好了吗?”他用探询的眼神望着我。
“是的,船长,想好了,”我恭敬而坚决地回答道。讨厌的斯波克沙文先生,他不合时宜的介入促使我像福塞特先生一样固执起来。“绝不是视觉幻象,也不是我异想天开,先生,不是那回事,我向您保证,先生。我说的都是实话,先生,绝无虚言。我看见那艘船了,先生,就是刚才,在我们的下风处,就像现在看你一样清楚。没错,比看你还要清楚,先生!”
“既然如此,问题就解决了。这些年你随我出海,我还从没在哪件事上怀疑过你的话,孩子,而且现在我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艾坡加斯船长说着,把胳膊放在了我的肩头,转过脸去望着大副和斯波克沙文,仿佛在他作出了这番对我有利的声明之后,因两人怀疑我的诚信度而提出了质疑。“霍尔丹,你说,这艘船,”船长用他那水手特有的犀利口吻继续说道,在建立起对我的信任之后,接着向我盘问起事件的详情来。“正在发出遇险信号,嗯?”
“是的,先生,”我激动地答道,在他的鼓舞下恢复了精神和劲头。“船上有旗,我想是三色法国旗吧,只升起来一半儿,而且它看上去,先生,被折腾得够呛,好像遇到了坏天气,弄得一点精神头也没有。还有,船长——”
我犹豫了。
“还有什么,孩子?”他问道。我没有说下去。相对而言,三副斯波克沙文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有他和福塞特先生这两个满腹狐疑的听众在场,我几乎没勇气说出自己所看到的那不幸的船只甲板上的情景。“不用怕,在我这儿你可以畅所欲言,我是这艘船的船长。”
“好吧,先生,”我说了出来,“后来顺风飘来一团不知是云是雾的东西,把那艘船遮住了,在这之前它有一点偏航,我看见船尾甲板上有人。”
“什么!”船长的惊呼打断了我,“那船离得这么近?”
“是的,先生,”我说,“那会儿它看上去离我们也就不到100码,”
“所以你看到甲板上有人?”
“是的,先生,”我答道,“一个女人。”
因为急于了解这个消息,他再次打断了我的话。
“一个女人?”
“没错,先生,”我说,“一个女人,准确地说,好像是个女孩儿,因为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散在肩膀上随风乱飘。”
“她在做什么?”
“好像挥舞着一块白手帕或者别的什么,像是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可能是在向我们求助吧。”
我说到这儿的时候船长挺直了身子,转向福塞特先生,脸上燃烧着怒火。
“有船遇险,有女人在甲板上向我们求救,”他呵斥道,语气激烈、冰冷、尖锐,像刀子般刺人。“而你们从人家身边经过,连个援手都不伸一把,别的不说,那还是个外国人。咱们英国人以最讲人道而骄傲,这让人家怎么看待我们?”
“听我说,先生,我们压根什么船都没看到!”大副急切地反驳道,这样的责难从内容到语气都令他感到过火。“如果我们看不到船,又怎么知道船上有女的或者什么人?”
“就是,”斯波克沙文应和道,借着强调福塞特先生的逻辑论证为自己辩护,“这正是我要说的,先生。”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我们也是挂英国旗的,自诩只要有人遇险求助,无论是敌是友,我们绝不会不管不问。”
他对两人的托词置若罔闻,言语中更多了几分挖苦。
“可是等一下,船长,”福塞特先生叫道,“我跟你说——”
艾坡加斯船长挥挥手,他闪到了一旁。
“你最后看见那艘船时它在什么地方,霍尔丹?”他忽然转过身问我,“它是怎么走的?”
“它比我们的左舷偏离两个罗经点[1]左右,”我直截了当地答道,“我想,先生,它虽然航向更加偏南,但和我们一样都是顺风走的。”
船长望了望船桥上驾驶室前面的标准罗盘,然后向舵手开了口。
“操舵员,我们这是往哪儿走?还是我中午那会儿设定的航线吗?”
“是,是的,先生,”阿特金斯答道,他依旧站在蒸汽机旁边,独自一人掌着舵。要是换做普通的船轮,没了蒸汽能源做助力,就得要四个人掌舵才能让船在眼下这样的海域里保持平稳。“我们始终把船开得笔直哪,先生,从八击钟[2]时就沿这条线走,比西偏南11度15分再往南偏半个罗经点,先生。”
“很好,操舵员。霍尔丹,你在那边吗?”
“是的,先生,”他跟阿特金斯说话的时候,我走进了驾驶室背风侧的阴影里。我一面回答一面走回他身边。“我在这儿,先生。”
“我们和那艘船交错的时候,是它超过了我们,还是我们超过了它?”
“它是顺风,先生,和我们的航线成个夹角,方向比我们靠南,在海面上的行驶速度也比我们快,它刚抢风[3]往这儿来,就被那团烟雾遮住,看不见了。但是——”
“怎么?”
“先生,依我看,”我又道,“那只不过是为了向我们发信号.如果它敌不过大风而被迫又转了向,我琢磨着,它现在必定是往更加偏南的方向疾驶,差不多朝正南去了吧,因为事后风向又有所回转,更偏北了。”
“我也这么认为,孩子。我知道你有一双水手的眼睛,而且头脑冷静,懂得应变。操舵员?”
“哎、哎,先生?”
“慢慢地把船调个头,每次只移动一两度,直到大约南偏西22.5度为止,然后就照这个方向开。”
“哎、哎,先生,”阿特金斯一面应着,一面按吩咐调转船头,“南偏西22.5度就到了,先生,很快的。”
“这样我们就能截住它了,我想,”船长对我说,“但是如果我们想超过它的话,还得再开快点儿。现在的航速是多少,嗯?”
“我不太清楚,先生,”我答道,“看见那艘船的时候我正要登上船桥去接替斯波克沙文先生值班,没时间去看指示器。可是,我想有八九节[4]吧。”
船长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于是他走向了大副;后者还是一脸闷闷不乐的严肃相,和斯波克沙文一起呆在船桥末端。
“福塞特先生!”他粗暴地喊道,“发动机怎么样了?”
“大约30转数,先生。尽可能接近半速了。”
“现在最高时速是多少?”
“10节,扬着帆呢,”另一个答道,“风也越来越大了。”
“知道了,”船长简单答道。
“要是我想的不错的话,等下风还会更大!”
“是啊,看样子我们要打一场硬仗。我们顺着风走,飞云都打头顶掠过。我真觉得咱们应该减速,先生。船吃水的时候螺旋桨转得吓人,我担心的是轴。”
“我会为此负责的,福塞特先生,”船长一面回答,一面扳动了船桥上与机舱相连的鸣锣手柄,命令下面当班的船员全速前进。“我还从没对哪艘遇险船不管不问过,现在也不会。我想,现在我们走这条路去赶超它就对了,嗯,霍尔丹?”
“是的,先生,”我答道,“可是,但愿我们不会在雾中和它错过,或者有可能撞上它。”
“那你不用担心,孩子。雾气正在升高,夜色很快就会变得非常清晰,因为风会把雾气都吹跑的。除了这些,我们还得采取预防措施,以免发生任何意外。福塞特先生?”
“哎、哎,先生。”
“派几个人在艏楼上瞭望。”
“是、是,先生。”
“估计咱们最好还是发个火箭信号,让人家知道咱们在附近。斯波克沙文先生?斯波克沙文先生?”
可是这回却不见我的同伴“大鼻子”老爷应声,尽管方才他还时刻准备着那恼人的“就是”。
“我想,先生,”我说道,“斯波克沙文先生下去喝茶了。”
“八九不离十,”船长冷冷地回答,“那位年轻绅士对自己的面包筐情有独钟。只要周围有食物,我就不信他会饿着。想不到一个自称爷们的家伙,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肚子。去,霍尔丹,再把他叫上来,就说我找他呢。”
我开始遵照艾坡加斯船长的吩咐去办,可刚走下三级台阶,斯波克沙文便不等召唤主动爬上了船桥,为我省去了麻烦。
于是,船长指示他在我们向追寻目标靠近的路上,每隔15分钟放几个信号火箭,并在左右舷上方点燃一两个蓝焰信号,交替明灭。
“好的,先生,就是!”“大鼻子”嘴里塞满了食物,尽量使自己发音清晰。他知道这样的紧要时刻自己若是离开得太久,船长必然会吵着要找他,下去以后便急急忙忙从服务员的食品储藏柜里抓了些东西带到甲板上来吃。“好的,先生,就是!”
为了安全起见,火箭和蓝焰信号都放在船尾一个闲置的舱室里,他返回下面去拿这些东西的时候,船长笑了。
“他是个怪家伙,那小叫花,”船长对回到船桥上来的福塞特先生说,他刚才去前面安排在艏楼上瞭望的人手了。“我看就算你说他是个连炖杂烩都吃的头号大懒汉,他也会说‘就是!’”
“你说得大概没错,先生。可我觉得,这词儿他说顺了嘴,改不了啦,”福塞特先生说着,也笑了,“但是,嘿,老斯托克斯来了,沿着舷梯爬得气喘吁吁呢,但愿不是机舱出了问题。”
“希望不是,”船长说道,“现在我们需要全速前进,去赶上霍尔丹看见的那艘船。”
“如果他真看见了的话,”大副小声咕哝着,对我怒目而视,“要我说,全是无事生非,单为一个小傻瓜幻想自己看到了‘飞翔的荷兰人[5]’,大晚上风雨交加的,下面是波涛汹涌,后面是狂风大作,就这么放着航线不走,全速行进,没头没脑地乱追一气!”
我敢说船长听见了他的话,但就在此时,我们的轮机长斯托克斯先生登上了船桥。正如福塞特先生所言,他每走一步都气喘如牛。因为他身材臃肿,容易这样。他的出现终止了关于我是否看见那艘神秘船只的争论。
“船长,艾伦加斯船长!”轮机长喘着气,一走近便大喊道,声音里带着哭腔,激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你在吗,先生?”
“是,我在这儿呢,斯托克斯先生,如假包换,虽说不像你这么大块头吧。”船长幽默地答道。
“我在船桥上,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然而,斯托克斯先生可没心情开玩笑。
“艾坡加斯船长,”他一本正经地说,“这真是你的意思吗,鸣锣要我们全速前进?”
“是的,”船长立即回答,“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老轮机长重复道,被这反问噎得目瞪口呆。“这个,先生,发动机会受不了,就这样,如果你一意孤行的话!”
“受不了什么?”
“它们受不了这样的连轴转,螺旋桨轴每转两圈就有一半桨叶露出水面,海水这样汹涌,船一直像巴尼特集市[6]上的旋转木马似的来回颠簸,没有哪台发动机能受得了。调节器压根不中用。还有,虽然索环和链环始终紧扣节流阀控制着蒸汽,我也派了所有司炉工和加油工上岗到位,可轴承还是热成那个样子,我担心轴随时都会坏掉。全速,先生?嗨,我们不能这样做,先生,我们不能这样做!”
“没有的事,斯托克斯,”船长好脾气地说,“你非这样做不可,老伙计。”
“可是,我告诉你,艾坡加斯船长,发动机受不了,肯定会坏掉。我想知道,这样一来你做何选择?”
“我甘愿冒此风险。”
“不,船长,”老轮机长顽固地哼了一声,“我要为这些发动机向船主们负责,要是机器出了什么事的话,他们会怪罪我的。我不能这么做。”
这话使船长暴跳如雷。
“但是,斯托克斯先生,别忘了这船、这发动机、这一切都归我负责,先生。下级服从上级是天经地义。作为这艘船的船长,我希望船上每个人都遵照我的命令行事。你听见了没有?”
“是的,先生,我听到了,”斯托克斯先生嘟囔着,向舷梯退去,“可是,先生——”
船长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时间。
“我的话你听到了,”他咆哮的声音让这老轮机长一次就跃下了六级台阶,“我说让你全速前进,就是要全速前进,管它锅炉炸不炸、推进器转不转、螺旋桨轴失不失灵!因为我绝对不会为了全体轮机员和三心二意婆娘似的家伙就放弃一艘遇险船!”
“一艘遇险船?”老斯托克斯先生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上,张大了嘴。“之前我没听说这个。”
“好吧,现在你听到了,”船长厉声喝道,暴怒地在船桥上来回兜着圈子。“但是,不管有没有遇险船,我都要让你明白,斯托克斯先生,我只说一次,以后不再重复。如果我指定了全速或者半速或者其它什么速度,就希望能够令行禁止。要是你不能接受那就忍受吧,我是这艘船的船长!”
注 释
[1]罗经点法是航海上用来表示方向的一种较为粗略的方法。它是以测者为中心将测者真地平等分为32个方向,并各给予名称。以相邻两等分方向之间的夹角作为一个单位,称为罗经点,简称点。1罗经点=11 1/4°(译注)
[2]八击钟,轮船上值班的报时方法,每隔半小时鸣钟一次,12:30、4:30及8:30为一击,依此类推,直至八击表示4:00、8:00及12:00。(译注)
[3]抢风,转船首迎风行驶。(译注)
[4]航速和流速单位,1节=1海里/每小时。(译注)
[5]北欧传说中一艘永远无法返乡的幽灵船,注定在海上漂泊航行。飞翔的荷兰人通常在远距离被发现,有时还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据说如果有其他船只向它打招呼,它的船员会试图托人向陆地上或早已死去的人捎信。在海上传说中,与这艘幽灵船相遇在航海者看来是毁灭的征兆。(译注)
[6]1588年,伊丽莎白女王向巴尼特的庄园主授予特权,准许此地每年举办两场集市,巴尼特集市由此而始。最初集市的主要项目是牲畜买卖,如今已被各种娱乐活动取代。(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