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又有一团浓浓的黑烟自烟囱里喷出,表明为了执行船长的命令,斯托克斯先生已经积极动员了机舱全体船员投入工作。脚下上层甲板的震动也证明机器已经开足了马力,眼下我们正需如此。当“北方之星”一反常态,向海水更深处钻去,结结实实地给对手来了一记痛击时,浪头撞击在了它的船首外板上,在它所引发的震动加上船自身的颠簸下,那来自回转轴的规律颤动依然清晰可辨。
方才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自西方的天空消失后,水中立刻升腾起一股似烟似雾的东西,模糊了我们的视线。现在那烟雾已从水面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幽暗的夜色。头顶那漆黑的苍穹中,偶然有星星在四下里眨着眼睛,犹如茫茫太空中的一道路标,汹涌澎湃的海浪在它面前做起了无用功,船体借助风力与蒸汽能将它们撞得粉身碎骨。相比之下,似乎最凶残的倒是我们才对。
我们就这样稳稳当当地向南行驶了一个钟头左右,尽管斯波克沙文和我不停地发射着信号火箭,每隔一段时间还会燃起蓝焰信号,那艘怪船却没有再次出现。风力时时刻刻在增强,浪头也一个比一个大,随着我们一路疾行竟涨得比上桅帆还高。忽然,一道青色的巨浪击中了船腹,四下迸散,又从机舱的天窗后面打到船上,在船中部的甲板室两侧泛滥开来,膨胀的海水形成了一道源源不绝的瀑布倾泻到下面,横扫一切挡关者。
“太刺激啦,”艾坡加斯船长喊道,一面紧握舷栏保持着平衡,一面朝舵轮边的操舵员转过身去,“那边稳住,伙计!满帆顺风,把牢了!”
“哎、哎,先生,”阿特金斯答应着,“但船头被水一淹,就非偏向不可。船上帆太多了,先生。”
“这我知道,”船长说,“可我还是打算能撑多久算多久,伙计。”
然而不等他说完,第二个浪头便紧随而至,造成别的破坏不说,还险些把我们冲下船桥,机舱上边的天窗也让它给打碎了。
遵照艾坡加斯船长的命令,一块颇有分量的油布通过与甲板内部的螺栓尾部相连,紧紧绑在了坏掉的天窗上头。可是我们还没将它系牢,就看到轮机长面如死灰向这边走来。船体中部尚有一英尺深的积水,他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在水中艰难跋涉。
“嗨,斯托克斯先生,”当老轮机长好不容易占领了桥艛梯的有利地形时,船长高声唤道,“这会儿又是怎么回事,老兄?”
刚开始他筋疲力尽得连话都答不上来。
“怎么回事?”他终于能说话了,便用嘲讽的语气重复道。
“哦,全都无足轻重,一点不妨事的。先生,坚持在目前这种天气下全速前进的后果是什么,我已跟你说过了!哈,艾坡加斯船长,也就是锅炉舱里灌满了水,舱底水泵被堵住而已,没别的了。还有火,我估摸着再有个一两分钟就会熄灭。就这么回事,先生,信不信由你!”
受了那么多累,心情憋闷了那么久,这可怜的老家伙说完话后终于再也撑不住,彻底垮了,突然间呜呜地哭起来没完。
“哎呀,斯托克斯先生,斯托克斯先生,别那样,挺住喽,”船长安慰道,拍着他的背让他冷静下来。尽管船长恪守规矩雷打不动,且对于坚持做他口中的“己船之长”矢志不渝,可本质上仍不失为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别那样,挺住喽,老朋友!事情很快就会好起来。”
“噢噢,是吗?”那老家伙拒绝了他的安抚,像真人版的“拉结悼子[1]”一样抽噎道,“下面的水可能还好办,但那些十字头轴承正在松动,我想知道谁来给我一个新舵栓?”
“让你的舵栓见鬼去吧!”船长一声怒喝。舵栓虽小,却是发动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衔接着曲轴的连杆和活塞,所以他才这般无礼地咒骂。眼下舵栓的重要性又深了一层,而船长可能并不是为了这个发火。海浪在头顶横冲直撞,四周环境混乱不堪,胖乎乎的老轮机长却在那儿为他的舵栓而哭闹,悲痛不已的样子活像个被人夺走了玩具的小男孩。接下来,船长突然意识到了这情景的滑稽之处,迸出一阵大笑。虽然处境危险,前景黯淡,可是在这笑声的感染下,福塞特先生和我们这帮在船桥上的人全都跟着乐了,连操舵员那张粗犷而饱经风霜的脸上也不由地暗中涌出一丝笑意,尽管在航行途中严禁舵手在驾船时流露出任何情绪,唯有事关罗经盘及船只航向等问题时方可例外。“这——这——这会儿又是怎么啦,老哥?你这样大惊小怪,别人还以为不是舵栓有问题,而是来了鲸鱼呢!”
我们这群人自然又被船长的玩笑逗得“咯咯”直乐,其中以斯波克沙文先生那“嘿嘿嘿”的笑声最为突出,声震九霄的男高音盖过了所有人的哄笑。
斯托克斯先生被笑声激怒,这位老兄火冒三丈了。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艾坡加斯船长,”他郑重其事地说道,竭力摆出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来,发福的身躯剧烈起伏着,那模样让我觉得他将会爆炸。“我必须让你知道,先生,虽说这艘船上你是船长,我只是轮机长,但我几乎冒着生命危险登上甲板,不是来给人当笑料的。”
见他这般正言厉色,我承认自己为居然拿他寻开心而感到愧疚,其他人也立刻严肃起来。至于阿特金斯,他那方才还带笑的面庞,此刻看上去就像是用异常坚硬且纹路纵横的木料雕刻出来的一般。
“嗳,别生气啦,斯托克斯,老伙计,”船长喊道,伸出手去一下子攥住了轮机长的拳头。这个动作来得非常及时,因为与此同时船身向一侧歪去,可怜那老家伙依旧“傲然挺立”,手上什么都没扶。要不是船长友好相助,他已经从舷栏上翻过去,掉到下面的甲板上了。“别生我的气啦,老朋友。我为自己开的玩笑向你赔不是。可是你我同船搭档这么久,不至于现在还要吵架吧?怎么,你是被哪路鬼怪上了身啦,斯托克斯?打从我头一次和你出海以来,你可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么丁点的小玩笑,又没有恶意,我还当气得着谁都气不着你呢。”
“好了好了,艾坡加斯船长,甭提了,甭提了,”老轮机长答道,立刻扭转了态度,他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要是也有心的话,就拿我取笑好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我为自己的发动机心急如焚,我敢说这在你们眼中全是笑话。可我要是能看出哪里好笑,就让我上绞刑架!”
“不过我跟你说,这确实很可笑,斯托克斯,太好笑了,哈哈哈!”船长答道,一想到眼前的情景,又迸出一阵止不住的笑声。他的开怀大笑让它的始作俑者也忍俊不禁。“不过,事情到此为止,不就是舵栓么。现在,讲讲你那锅炉舱吧,你说它被水淹了?”
“是的,现在那里的水达到了18英寸,都跟平台一样齐了,”轮机长一脸严肃地说,“舱底水泵不动了。水位再升高一点儿,马上就会淹到炉栅把火扑灭,可我这儿所有的司炉工都忙着维持蒸汽运转呢,抽不出人手来管清理抽吸设备的事。”
“嗯,那就严重了,”船长沉吟道,“我来看看能做些什么来帮你的忙。我说,福塞特?”
“哎、哎,先生!需要我吗?”
“对,”船长回答。“斯托克斯先生说舱底水泵堵住了,下面人手不够。你能不能派给他一两个人去清理抽吸设备?我敢说锅炉舱平台下面有不少零碎垫料,都是被水冲到那儿的。你也可以亲自下去搭把手,船桥这儿我走不开。”
“没问题,先生。我这就跟斯托克斯先生走,再带上几个在右舷值班的人和我一块儿去。快敲七击钟了,反正他们也快该出来接替这会儿在甲板上守夜的船员了。”
“这安排不错,福塞特,”船长说完,又提高了嗓门冲着前面的舷栏上方喊道:
“水手长,把值班的叫来!”
比尔·马斯特斯立即赶到了船桥下方,他估摸着船长会有需要,下达收帆指令什么的,就一直在船中甲板上就近待命。还真让他料着了,当下他立刻将水手长口笛紧贴双唇,按惯例发出了尖厉的讯号:“嘀嘀嘟嘟——嘀嘀嘀——”
“右舷值班的,啊嘿!”
众人听到笛声和这老水手响亮的招呼,一窝蜂地涌出了艏楼。于是大副从中挑选了六人,和他一道随着斯托克斯朝机舱舱口走去。
然而,轮机长在下到船舱之前,向船长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我说,船长,”他中途停下了向船尾蹒跚而行的脚步,大声说道——尽管船长已经给予了援助,他却还有几分不快,“现在你不打算减速吗,先生?算我拜托你了。发动机会受不了的,先生,我有责任告知你这些,先生。”
“好了,斯托克斯,你已经告知我了,而且可以认为自己已经尽职尽责了,”船长阴着脸,言简意赅地答道。“但是,好朋友,在七击钟以前我是不会减速的,除非我们遇上迪克·霍尔丹之前看见的那艘船,接着咱们再顺风而下向西航行,到时候你想走多慢就走多慢。”
“很好,先生,”老轮机长一面回答,一面抬起粗短的双腿跨过舱口栏板,然后他的身影没入了舱口那片幽暗当中,而福塞特先生一行人早已从那里消失了。
“我会把下面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先生。你一发信号我就把炉火封住。”
说完,他也从视线中消失了。
看得出来,别人都走了之后船长的心里并不轻松。他摇摇晃晃地勉强在船桥的上风处和驾驶室之间徘徊着。船身极不平稳,像一头硕大的虎鲸在巨浪间来回翻滚。尽管这老船肚子里负重如斯,浮力却依然够好,饶是这样也还有几次近乎整个船头都没入了水中。每次扎进去之后它都会像软木塞一样轻快地浮上来,激起的水花飞沫有的糊在了闪闪发光的黑色船头上,它便一个摇摆,整个船身都颤栗起来,仿佛想甩掉它们;有的沫子则被风吹到前面,如点点雪粒般渗入索具当中;还有的溅在了上面那些正喷着滚滚蒸汽的烟囱上,又被反弹回来,和下面烟囱发出的火光融为了一体。
船长又心烦意乱地踱了一两分钟,在罗经柜旁停下了脚步,向罗经盘望去。后者也和这老船及船长本人同样焦躁不安,四处乱晃着。
“我们现在本该已经追上它了,霍尔丹,”他对我说,当时我正和斯波克沙文站在驾驶室的另一端。“根据你看到那艘船时它的航向来看,你不这么觉得吗?”
“是的,先生,”我回答道,“如果它还没沉的话!”
“但愿没有,孩子,”他说。“可是我很担心,要么是它真的沉了,要么就是我们超过了它。”
“不太可能,先生,”我答道。“我最后一眼瞧见它时,它看起来好像要跟我们的航线交汇,而且我觉得就算我们当时走得没它快,现在肯定也该追上了。”
“应该是这样,”他说。“有风和蒸汽的帮助,我们的航速最起码也该有17节[2]。”
“是、是,先生,一点不错,”水手长老马斯特斯证实道,不知什么时候他登上了船桥。
“对不住,先生,扬着那么多帆,我们撑不了多久啦。前中桅响得什么似的,我跟你说,先生。木匠查威尔和我检查过了,我们一致认定是桅帽开裂,先生。”
“要是那样的话,伙计,”听到这儿,艾坡加斯船长说道,“我们最好还是收帆吧。这样的好风也怪可惜的。我正准备让发动机缓缓劲儿,把速度放慢些,单靠咱们的帆呢。可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桅杆有损坏的风险,我们就必须少用几张帆了。”
“那不管用,先生,”水手长迅速应答道,“两头兼顾可不成!要我传话收帆吗,先生?”
“对,收帆!”
“嘿,艏楼那儿的!”得到了盼望已久的许可,马斯特斯立即趁势高叫道,“全体收帆!”
我们把斜桁帆和船头船尾的其他帆布都扯了下来,对于一艘顺风南下的蒸汽船来说,这些都是相对多余的。此时的我们为追寻遇险船的下落已经改变了往南去的航线,快速行进的“北方之星”号除了前中桅支索帆、后桅支索帆及船首三角帆之外,就只扬起了前上桅帆和前顶桅帆。
然而随着风越刮越猛,方向也愈发偏北,风力大得令船吃不消这趟航行了。帆布给风鼓得满满的,上桅杆随着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艰难前行而“弯腰曲背”,船桅支索则紧绷得像小提琴的琴弦,一切都陷入了极度紧张的状态。
船长现在觉察到这点,为时已晚。
“放开你们的上桅张帆索和下风帆绞索,还有升降索,”他吼道。人们随着水手长的警戒呼唤从艏楼里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船长双手紧握舷栏,弯腰从船桥围布上方探出身去朝他们喊,“准备好你们那些帆耳索和系艇索!”
众人一跃而起,奋力朝绳索冲过去,可还没等他们把绳子从系缆墩上解下,空中传来一记不祥的声音,我们可怜的顶桅帆自帆耳一直裂到了帆眼绳,被风整个从帆边绳上吹落下来,发出犹如炮弹发射般的巨响。片片碎布乘着风的翅膀飞越了我们,像一只巨大的风筝飘然而去,消失在远方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地平线,那是水天在夜幕下的交接处。
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我们倍感讶异。
为了收回上桅帆,水手们纷纷向索具奔去。我们全都凝视着天上的碎布,以为不等他们把帆拉下来它就会步上顶桅帆的后尘。吊索很快就松开了,帆桁也降了下来。就在此时,上桅帆顶端出现了奇怪的光芒,我们在它的吸引下向船尾望去,只见一颗巨大的火球缓缓地自东向西划过天际,不仅照耀了北方的苍穹,也照亮了水面,凡它所到之处,索具之间的船员面庞及船上的所有事物顿时皆一览无余,在电灯那毫无生机的强光及反光下闪耀着,其状诡谲怪诞,无以复加!
与此同时,一个在船头守着岗位的瞭望员,大概是被这可怕的不祥之兆从安静“小憩”中惊醒,突然尖叫起来,声音令每一个船员的心为之战栗不已——
“发现船只!”
艾坡加斯船长和我们船桥上的其他人立刻再次东张西望起来。
“在哪儿,在哪儿,伙计?”船长激动地嚷道。“在哪儿?”
“就在正前方,先生,”那人用同样急切的语气回答。
“离我们不到半链长[3]的地方!”
我们都朝他指示的方向看去。“天哪!”老水手长马斯特斯叫道,他那花白的头发仿佛都因惊恐而倒竖起来。只见一艘幽灵般的怪船诡秘莫测地在海上静静滑行着,它和我们方向一致,距离近得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一块饼干扔到它上面。“这船绝对不是人开的,不是航海的船。听我说,艾坡加斯船长,它要么是‘飞翔的荷兰人[4]’,我经常听人说叨,可从没亲眼见过;要么就是艘鬼船。还有——上帝保佑——我们一个也逃不掉啦!”
注 释
[1]拉结,《圣经》里的人物,雅各布的两个妻子之一,约瑟和便雅悯之母。《耶利米书》说,人们在拉玛(便雅悯境内的耶路撒冷城以北)听见拉结悲恸哀号的声音,拉结为自己的众子哀哭,因为他们都被掳到敌人的国土去了。(译注)
[2]航速和流速单位,1节=1海里/每小时。(译注)
[3]链长,航海用长度单位,英海军中约为608英尺,美海军中约为720英尺。(译注)
[4]北欧传说中一艘永远无法返乡的幽灵船,注定在海上漂泊航行。飞翔的荷兰人通常在远距离被发现,有时还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据说如果有其他船只向它打招呼,它的船员会试图托人向陆地上或早已死去的人捎信。在海上传说中,与这艘幽灵船相遇在航海者看来是毁灭的征兆。(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