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一个!”水手长老马斯特斯说。我走上甲板时在大厅门口碰见他,维斯顿已经将这个坏消息告诉他了。“下一个将是斯托克斯师傅,然后也许,就该轮到你或谁了,霍尔丹少爷,因为看见过亡灵之船之后,我知道,我们全都在劫难逃!”
我没理会这个迷信的老水手不吉利的预言,但是正当我径直向船桥走去,打算告诉艾坡加斯船长和其他人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的时候,我禁不住想:这真是奇怪了,就在幽灵放弃他瘫痪身体的那一刻,可怜的杰克逊本应当记起来,我曾经看见过这艘遇险的船,还有我告诉船长我曾经在船上看见过那艘神秘船只的话语!
福塞特先生,或者别的跟他在一起的什么人,一定就在这个可怜人遭遇到他那可怕的意外之前,在锅炉舱记下了这段故事。尽管我可以肯定,在下午早些时候,当那船靠近我们的船尾想和我们联络的时候,他一定透过船舱的舷窗看见过这艘船,它就在他的铺位正对面。而那时的他头脑恍惚,神志不清,莫名其妙地把他所看见的“HMS奥罗拉”,与原来的记忆给搞混了:两天前日落时我见到过那条船,他先前曾听到过这事。
现在天快黑了,夜幕即将降临,而且再加上这位垂死的人所说的奇怪言语,和水手长紧跟其后对相同的话题翻来覆去的唠叨,我承认自己觉得很不舒服;刚才在船舱里目睹到那令人痛苦的场景之后,我的神经一直绷得很紧。而此刻迅即将我们笼罩的夜幕,不停冲刷的海浪发出的低沉咆哮声,以及船儿摇晃时如同疼痛的生灵一般发出的呻吟声,这一切全都令我浮想联翩,害得我在踉踉跄跄走过湿滑的甲板时几乎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直到走到了目的地——船桥。
“怎么了,我的孩子?”加里•奥尼尔问道。他正在跟船长交谈,两人在操舵室里查看着一张地图,从操舵室门口透出的灯光映照在我的脸上。“天啊,你看上去吓坏了,霍尔丹,好像撞见鬼了似的,真的!”
可我把发生的事儿说了之后,他的脸上立刻没有了嘲弄的神情,像个法官似的严肃地看着我。
“天哪,听到这个真让我感到遗憾,哎!”他的语气更加严肃了。“真的,过去他身子骨好得跟大象似的,可那场意外让他完了!他也许能活上一百岁,然后无疾而终,因为他是无辜的。天啊,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哪个小伙子的胸部成了这样的啊!”
“可怜的家伙!”船长说道。“他像是在最后一刻突然之间就失去了知觉。我想你说过在刚才你下去看他的时候,他恰好起来了?”
“天啊,我是说过,先生;老天爷都不能否认,”爱尔兰人马上回答说。“不过我可从没说过他能痊愈,船长。可怜的人,他腰部以下全瘫痪了,而且还受了很多内伤,所以一开始我就跟你说他没法扛过去。只是因为他身板硬才挺了这么久,先生。换了别人碰到这事早就死翘翘了,因为他整个人都被撞散了!”
“奇怪了!”艾坡加斯船长喃喃自语着。他虽然有时候脾气急躁,却是个重情义的人。“又是在星期天晚上,那人死掉了!仅仅一周以前,就在同一个晚上,当时我站在罗盘箱边上,他走过来向我要些轮机舱里需要的木工家伙。接着我和他就聊了起来,我想起来了,因为那天是星期天,我想,我们谈的是有关宗教信仰的事情。这可怜的家伙,他觉得自己是个‘唯物主义者’,就像他们自我标榜的那样,但是在这一点上他的论据很不靠谱。他争辩说没有来世,没有天国;圣经里提到的天堂和地狱,在他看来,就是我们在尘世间遭遇的快乐或惩罚,而活着,就全得靠我们自己。”
“天啊!”加里•奥尼尔说。他不会深刻地思考,不愿意费劲去考虑任何当下之外的事情。“那个问题真让人困惑;不过举个例子来说,就比如我吧,可是不会用那种方式去思考的,我肯定,先生。”
“可是那个问题,可怜的杰克逊在这儿之前早就已经解决了啊!”
当艾坡加斯船长郑重其事地说着这些话时,那个司炉工临死前痛苦地说出的那些胡言乱语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如果在活蹦乱跳的时候,他还能笃信他的唯物主义的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信仰却没让他的心完全得到解脱,因为当时我看见他曾抬起眼来,向着天堂祈祷了几分钟。
那天大风在下午的时候已经小了很多,晚上却又再次鼓起劲向我们袭来,正如水手歌谣里唱的那样,仿佛玻瑞阿斯风神[1]又对着风箱推了一把似的。
从午夜班的时候开始,风向突然之间转向南面吹去,开始刮起了狂风,这让船长大为不安,因为他害怕我们会与圆木锚脱离。要是那样的话,像我们这条残缺不整的船在暴风雨中再没了引擎,无异于怀抱中的婴儿失去了看护。看样子船身横甩几乎已无法避免,那样一来它很有可能带着所有船员一块儿沉没。
因此,整整这一宿,谁都不敢上床睡觉。左右舷的轮值船员都留在了岗位上,艾坡加斯船长和福塞特先生呆在船桥里,而加里•奥尼尔接替了水手长的班,现在他手下有八个人负责掌握舵轮。要使这条旧船在大海里行驶可是非得小心翼翼、异常警醒不可的。我的活儿也十分艰巨,因为巨浪时不时地会跃上船头,把前甲板淹没在一团浪花之中,浪头瓢泼般地打在船体中部而后直朝船尾冲去,淹没了整个甲板,几乎高达舷缘,把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卷落下船去。船中部的救生艇甚至都被掀离了定盘,然后被卷走了,而位于甲板室前方的厨房则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这是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就在拂晓之前,大约在早班执勤两击钟的时候,也就是早上五点。
我们可怜的旧船摇晃得如此厉害,以至于船长认为连着帆桅的钢丝缆已经断了,我们完全得听凭暴风雨的摆布了。真的,他很确信,于是高喊着叫来所有的船员把帆张起,心想做最后一搏,用我们微不足道的帆布向狂风挑战。
巨浪以啸天卷地之势巍然耸立,欲将我们赶尽杀绝,此刻我们却企图削减其力量,妄想在对方的攻势前保持平稳,这样的应急之策于事无补,幸运的是我们无需再尝试了。而现在,六击钟之后不久,当我们真的在经受几乎是最糟糕的一刻的时候,伴着一道照亮了整个天空的闪电,响起了低沉的雷鸣,接着大雨瓢泼而下。突然之间,一阵受挫的狂风带着猛烈而奇怪的尖叫声呼啸着刮过缆索,风力随之减弱,而后归于平静。
当然大海并没有一下子平静下来,老尼普顿[2]被激怒到这种程度之后是不会被轻易安抚的。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浪头都很大,天空阴沉,海水如铅一般的灰暗;但是到了傍晚天晴了起来,海水平静了一些。船长觉得是时候安葬可怜的杰克逊了。
所有的水手都被召集到甲板上,轮机员和司炉工停止了他们在下边忙碌的修补工作。自打我们发生故障以来他们就一直没日没夜地干个不停。他们和其他船员一起,要向离去的战友致以最后的敬意。甚至就连斯托克斯先生,也在加里•奥尼尔和斯图达特的搀扶下坚持到场了,尽管他身体还特别虚弱,头和折了的胳膊上还包扎着绷带。
然后这不幸的司炉工的尸体被从他死去的船舱里抬了上来,放在舷梯边上的一块木板上,那儿的海水已经冲走了我们的舷墙,剩下一块开阔的空地。他被放在一张吊床上,上面用船旗盖着,脚上还拴了块压舱铁块,以使他能沉下海去。
艾坡加斯船长在遗体前念诵优雅的祷告词,那是教堂礼拜仪式里专门在安葬海上逝者的时候用的,我们全都在四周脱帽而立。
在我们船的左前方,远处的落日洒下一抹淡淡的余晖;上风向的云层遮掩着天际线,余晖透过云层照了过来;当它消失的时候,船长的念诵结束了。按照水手长的示意,木板被倾斜了过来,可怜的杰克逊的尸体被海葬了。人们对他过早的离世遗憾地叹息,尽管他在尘世间的旅程早早地就结束了,大家还是衷心地希望,他能够抵达天堂,在那儿没有事故,没有海难,没有海水侵吞万物,没有暴风雨肆虐横行!
片刻之后,从南面和西面吹来一缕微风,带来一丝凉爽的感觉,我站在船桥上望着这片茫茫大海,打起了冷颤,说真的,心里很是郁闷。
“那是个坏兆头,霍尔丹少爷,”老马斯特斯凑着我的耳朵说,吓了我一跳,因为我不知道他在我身边。“他们说当船员像这样打冷颤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人或者东西正朝他的坟墓走去!”
“省省吧,水手长!”我不耐烦地叫道。“你老是乌鸦嘴,害得人起鸡皮疙瘩!”
“啊,你可以对它一笑了之,霍尔丹少爷,”他阴郁地反驳道。“但是,就像我昨天夜里跟你说过的那样,这个可怜的家伙会完蛋的,结果我们就在刚才把他给葬了,我怀疑这事还没完呢;还有这天气,先生。上风口那边正起了一大片云,而且我想刚才我又听见打雷的声音了。”
“打雷了?”我喊道,“胡说八道!”
“不,霍尔丹少爷,不是胡说,”这老头儿严肃地说,“你不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乱嚼舌头,我可告诉你我不喜欢今晚的样子。就在那里马上就要出事了,要不是这样的话我就不是人!”
“说什么呢,水手长?”船长喊道。这会儿他走上船桥,为的是寻找他昨天晚上留在操舵室里的那张北大西洋地图。他听到了发牢骚的老头说的话。“又想起‘飞翔的荷兰人[3]’了?”
“没有,先生,我不是在说那事儿,”马斯特斯答道。“我是在跟霍尔丹少爷说来风的方向雾气很大,我害怕那边的雷声。”
“打雷!雷你个头!”船长不耐烦地喊道。“我的耳朵好着呢,水手长,今晚我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你呢,霍尔丹?”
“不,先生,不是雷声,”我答道,又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可是,先生,等等。我现在真听到了些什么,但这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远处开火的声音。”
“什么,炮声?”
“不,先生,更像是来福枪,或者是每隔一会儿就飞快射击的左轮手枪。”
于是艾坡加斯船长自己也仔细地听了起来,而马斯特斯则走到船桥的一头儿,迎着风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船外。
“哎呀!的确是的,你说的没错,孩子!”接着船长喊道。“这枪声我听得很清楚,我能确定。喂,看那儿!活见鬼了,我真想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惊叫不是没缘由的。
在我们目光聚焦的那个方向,一霎那间,一道闪光把地平线上黑暗的云层撕裂了;在黑色的背景衬托下,一条巨大的全装帆船的桅杆和翼梁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很明显,它正点着“火焰”来引起注意。还有,当火光消逝之前,我发现它的帆桁是个吊锚,船帆和缆索被撕扯得乱糟糟的;而且,更让人奇怪的是,它的旗帜处在半旗位置——也是法国三色旗!
水手长和我都同时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惊愕不已。
眼前的船跟我大前天晚上看见的那一条完全一模一样,打着相同的遇险信号;而它现在正朝这里驶来,在我们的船头迎风四点方位和风来的八点方位;那时,正如我说过的,从南面和西面正吹来一阵微风。
正如水手长称呼它的那样,“亡灵之船”的第二次出现会预示着给我们所有的人带来什么样的新的灾难?
是啊,到底会是什么!
答案只有时间才能揭晓。
注 释
[1]玻瑞阿斯(Boreas)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之一,代表北风(或东北风)。希腊神话中风神埃俄罗斯(Aeolus),又称Aiolos或Astraeus,是风的管理者。他与黎明女神Eos结婚,育有四个孩子:Zephyrus(西风),Notus(南风),Boreas(北风),Eurus(东风)。(译注)
[2]尼普顿(拉丁语:Neptunus)海神,相对应于希腊神话的波塞冬(Poseidon),朱庇特的弟弟,海王星的拉丁名是起源于他。他在罗马作为马神被崇拜,管理赛马活动。罗马在西元前25年曾在赛马场附近建立他的庙。(译注)
[3]北欧传说中一艘永远无法返乡的幽灵船,注定在海上漂泊航行。飞翔的荷兰人通常在远距离被发现,有时还散发着幽灵般的光芒。据说如果有其他船只向它打招呼,它的船员会试图托人向陆地上或早已死去的人捎信。在海上传说中,与这艘幽灵船相遇在航海者看来是毁灭的征兆。(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