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番恳求的话语,不光船长,就连我们所有站在一旁的人都像是触了电一样。
“天哪!嗨”船长吃惊地瞪着那人,嚷道。“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先生。你说你的船——”
“我说得够明白了,船长,”陌生人打断了船长的话。“我们在公海上行驶的时候,这帮海地黑鬼造反了,干掉了大多数高级船员跟水手,把我们的船‘圣•皮埃尔’号抢走了。他们把负责指挥的阿方斯船长打得半死,然后扔下了船。剩下来的倒霉水手和乘客,包括我的小女儿,现在都在这群黑鬼的手里!”
“我的天啊!”船长喊道,他被这番清楚明了的叙述给搞糊涂了。
“那你呢,先生?”
“我是美国人!”那人先前一直是死灰色的双颊涌上来一抹红晕。他挺直了六英尺多高的身板,目光炯炯,骄傲地说道。“我是白人,船长,不可能看着自己人被宰割还无动于衷!先生,我当然去帮那可怜的船长啦,不过那些杀人犯几乎像收拾他一样收拾了我,在他之后把我给扔下了船。”
“实在对不起,先生,我还怀疑你的话来着,”船长伸出手去喊道,那人热切地一把握住。“先生,实际上我一上来还以为你遭的罪把你脑筋给弄糊涂了呢!可现在不用说,我相信你跟我们说的每一句话,你尽管放心,我和这船上的其他人都会帮你的。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千真万确,就像我名叫杰克•艾坡加斯一样!”
“船长,我叫维里克,上校维里克,愿意为您效劳,”那人对真挚的船长回以这样的话,目光直视着船长,紧握了船长的手好一会儿。他的目光间或瞥向四周,显然是在找什么人,可随后眼里显出了一丝困惑,松开了船长的手。“天哪!在船上和我一起的倒霉同伴——可怜的阿方斯船长上哪儿去了?哎呀,我把他给忘了!”
“我们可没把他给忘喽,上校,”船长笑着说。“他已经给送到了主甲板的交谊厅里,我的二副奥尼尔先生是个合格的外科医生,现在正在处理他的伤呢。他被打得很惨,可怜的家伙;我们看得出来!”
“对,很惨!”那人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他和同伴经历的悲惨遭遇,发着抖重复道。“可是,天哪!船长,那些混蛋正驾着那条该死的船飞快逃走,上面有我们的同伴,还有我亲爱的孩子,而我们却在这儿喋喋不休,这不是耽误工夫吗!艾坡加斯先生,你到底去不去追它啊,朋友?”
“天啊上校,我会去的!你要是能告诉我方向,我就马上——立刻出发,”船长激动地喊道。“这件可怕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你们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离开的船?”
“确切地说,先生,这帮黑鬼是在四天前,也就是上个星期五,造反了,或者应该说是叛乱了,”美国人马上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道,他的外国口音里去掉了难听的北方人的鼻音。“可是我们把这些流氓逼到了绝境,直到昨天夜里,日落后不久的时候,他们发动了一次猛烈的冲锋,火力压住了我们。阿方斯船长正好看见你们的船在远处,就在船尾点亮了一盏蓝色的信号灯想引起你们的注意,好在出事时得到帮助。”
“你们的船是大型全装帆船吗?”
“没错先生,‘圣•皮埃尔’号吨位不小,装有全套的帆具,”那人回答了船长的问题。“自打上个礼拜五开始,我们就一直忙着保命,没功夫顾得上船,所以我们一直是顺着风行驶,舵轮绑得紧紧的。”
“我想,是朝着东北方向行驶吧?”
“去你的,船长!”上校不耐烦地说道。“我跟你说了,我们是在飘荡,听天由命,只有上天晓得我们在往什么方向去!叛乱开始的那天刮了大风,没人上去把帆收起来,所以帆被撕成了碎片儿,幸好除了那天以外,天气还算不错,要不我们早沉到海底去了!”
“天哪!”船长朝我和老马斯特斯转过身来喊道。我们和赶到船尾拉船上来的人一起,还一直站在旁边。“那会儿就是我的这位水手长,还有这位年轻的高级船员,他们说看见有一条大型全装帆船在我们的西面,不过我只看见了你们信号灯的灯光。你们太远了,我没看清楚。”
“万幸!”美国人一激动,又说起了熟悉的西班牙语。“上帝保佑,船长,幸亏你看见了我们!”
“就是我看见你们了也没有用,朋友,”船长安慰道。“即使船上所有的人都看见你们遇险了也没法过去帮忙,因为我们的发动机坏了,直到今天下午我们才把锅炉气压给升高了,这才能赶过来带上你们!”
“可是,先生,”上校抑制着啜泣,急忙低声说道,“现在你们还会继续行驶吗?”
“这么问干嘛?”船长回答道。“一旦知道到哪去能找到你们的船,我们就会立刻出发追上它。你说你昨晚丢下了它?”
“丢下了它?先生,是那群黑鬼把我们丢下了船!”
艾坡加斯船长镇静地答道,“对,对,当然了,”他接受了纠正,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这个生气的人。“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具体的钟点,”美国人答道。他恼火的语气说明,船长有条不紊开始工作的方式与他激动不已的情绪不太合拍。“可是我想我能记得起来,那准是在快到七点的时候。”
这时我插了一句。“啊!”我飞快地高声喊道,“这正好是我和马斯特斯听见远处的枪声从上风向传过来的时候!就是第二轮夜班六击钟的时候!”
“是这样的,霍尔丹少爷,就是这样的,”老水手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船长和维里克上校,赞同道。“哇,吓我一跳!不过我很高兴到头来那条亡灵之船是条真的船。我想知道现在是谁对了?”
“当然是条真的船啦,你个老糊涂!”船长生气地望着他语气生硬地说。“当然是真的,”他加了一句。这时我们的新相识看着我们,自然不晓得这话里玄妙的所指。不过艾坡加斯船长飘忽不定的念头很快转了个儿,向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上校,你觉得你们离开船之后多久还能看到它?”“今天早上日出的时候我们还能将它尽收眼底,”美国人答道。“即使有风的话也很小,所以载着我们漂浮的小船整晚都离它很近。日出之后很快来了一点微风,随着天慢慢变亮它离我们也越来越远,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就完全看不见它了,上面还有我的小宝贝,我的乖乖,我的艾尔西。”
可怜的家伙说到这儿又控制不住情绪了,激动地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可是我们现场的每一个人都不为他的感情感到羞愧,而全都被他的述说深深地吸引了,并且和他一样,急切地盼着船长出发去追赶那群黑人反叛者和海盗。
我们等了没多久。显然,上校最后这些话和迸发出的强烈情感打动了我们“老伙计”的心,促使他做出了决定。
“振作点儿,先生,振作点儿吧,”他对那人说道。那人的肩膀还在随着歇斯底里的啜泣而抖动。“我们会把你的小女孩找回来还给你,也会好好收拾那群混蛋,我保证。福塞特先生,来吧,告诉我你觉得到现在为止那船离我们有多远?”
“二十到三十英里之间,先生,”大副答道。“它比我们轻,所以它当然占了有风的便宜,不过谢天谢地风力已经够小的了!”
“我想,是往东北方向去的?”
“没错,没错,先生,”福塞特先生说。“风一直是从东南方吹过来的,跟洋流是一个方向。”
“这么说,要是咱们往东北偏东方向开,应该能很快追上它喽?”
“一点儿没问题,先生。还有整整四个小时天才会黑!”
“我就是这个意思,”船长喊道。“斯托克斯先生,你看现在全速前进的话发动机能撑得住吗?”
“噢,是,先生,”老轮机长回答说。听了上校对这条怪船真实特征的描述以后,他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对将要再次追赶这条船感到兴奋不已。“你最好派个人下去告诉斯图达特你的想法。本来我可以自己下去,不过我下到舱口的时候还挺晃悠呢。刚才往下走的时候我把胳膊给扭着了。”
“没关系,我肯定斯图达特不会怪你的,”船长和蔼地说道,然后转过身来向我补充道:“你,霍尔丹,跑下去跟斯图达特说我们需要把蒸汽开到最大。你会跟他解释清楚的!他了解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以后,我晓得他是不会让发动机闲着的!”
船长说着就朝前面的船桥方向走去,而我则钻进了轮机室的舱口,飞快地来到机器边。“老伙计”正在敲响全速前进的传令钟,这信号像是忙不迭似的开始迅速工作!
我还没开口呢,斯图达特就让蒸汽管发出了刺耳的应答声,好让船长知道已经注意到他的信号了。接着往后拉下了节流阀的控制杆,活塞开始上下动了起来,气缸左右来回摇晃,曲柄轴先是慢慢旋转,而现在则越来越快,直到我们达到了极速。
与此同时,尽管得用最大的嗓门说话才能盖过机器的轰鸣声,我还是绘声绘色地将发生的一切讲了一遍。
我没白费口舌。
“好家伙,霍尔丹!”斯图达特嚷道,如果有行动派的话,他能称得上是一个。“气缸又好了,现在多大的压力都能承受得了。我跟你说是怎么回事吧,这条老船将以下水发动后的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去追那些大恶棍!”
“我的看法跟你一样,老伙计,”我们的第三轮机手格鲁姆梅特说着,快步走向锅炉舱。“我要下去看看,把锅炉工动员起来,然后多叫些加油工来看着螺旋杆,给它上油润滑,以防轴承过热。”
“干得漂亮,亲爱的,”斯图达特说。“那霍尔丹你回到甲板上去吧,告诉船长和斯托克斯先生,我们下面这些人能竭尽全力追上你的‘亡灵之船’。”
他一边开着我的小玩笑,一边笑了,因为这个故事现在成了全船所有人共同的笑料。我也笑了,从舱口跑了出来,衣服几乎又干了。上帝作证,我跳下船去把绳子带到浮船上之前,没时间也没机会换衣服,浑身湿透了,而在甲板下面闷热的空气里,只过了短短一会儿就干了。
到了主甲板上时我碰到了斯波克沙文。
他正从交谊厅里走出来。从那一贯浮肿的脸和肥胖的身躯看来,他好像刚在服务员的食物储藏室里收获了不小,尽管他吃过饭没过多久,而此刻离茶点时间也还早。
“嗨!”他一看见我就喊道。“我说,奥尼尔那家伙看病可有的忙了。他在小船舱桌子上摆了好多难看的长长的刀啊锯的,我想他是想把那家伙的腿剁下来!”
“你说的是谁啊?”我问道;“不是上校吗?”
“就是上校,”他说。“那个留着胡子和长头发,像哈姆雷特的家伙,你知道的!”
“好伙计,”我说,“看起来好像你对别人知道得不少,或者你自以为如此,可我从没听说哈姆雷特像个近卫骑兵似的留着大胡子!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的小丑,欧文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可没戴假胡子。你以为自己是个百事通嘛!”
“就是,”斯波克沙文少爷跟往常一样用他的口头禅答道。“可你不叫欧文•莎士比亚,是吧?”
“我对这种事儿一无所知,老兄。斯波克沙文,对戏剧界我没你清楚。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你总是权威,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是‘上流人士’。可是你不觉得对可怜的欧文有点太苛刻了吗?要是你对他说话温和点儿,不用你喜欢的风言冷语对他的话,我肯定你的建议他是会听进去只言片语的。”
小叫花竟然对此暗笑不已,以为我在夸他对戏剧表演的敏锐洞察和判断呢。他在利物浦的一家剧院舞台脚灯后头露过一次脸,我相信是当个“临时演员”,而且是个一句台词也没有的角色,可对此他自以为很了不起。
“就是,霍尔丹,就是,”斯波克沙文以为受到了恭维,洋洋自得地笑着说。“要是我想的话,我的确相信可以教欧文一两手!”
“对啊,你这家伙,要是你想的话,”我在他没刻意说的词上加重了语气,讽刺道。“‘特像个大人物’,就像咱们的老朋友波洛尼厄斯[1]在戏里说的似的。伙计,我说的是真正的哈姆雷特,不是你那个版本的。‘特像个大人物’,真的!”
“我肯定,霍尔丹先生,”他翘起大鼻子目空一切地吸了口气,傲慢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我还没工夫跟你废话呢,”我回嘴道。
这时,我们从尾楼后下方空着的甲板上冒了出来——我们刚在这儿闲扯,耽误了时间;我朝着前方的船桥望去,见到我们一直谈论的维里克上校正站在船长的身边。
“噢,上帝,斯波克沙文,真是撒谎!”我嚷道。“刚才你还在说加里•奥尼尔准备剁下上校的腿呢,可现在他正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哪!”
“我没说他已经把腿剁下来了啊,”他反驳道;“我说的是他准备把腿剁下来。奥尼尔他自己跟我这么说的。”
“那么,”我说,“我的小丑,他不是要剁下可怜上校的腿,而是在开你的玩笑呀!”
尽管在海上人们常常像这样子说话,来表达拿人寻开心的意思,可是看起来,执拗的小叫花并没有完全听懂我这番玩笑话的意思。
“我可不是唯一会扯谎的人,”他讨人厌地嘀咕道。“我倒是想知道,那天晚上你说你见到被诅咒的‘亡灵之船’是怎么回事?我还相信,你管他叫上校的那人不过是个骗子。他是说他的船让海盗抢去了,要让船长去乱追一气,就像周五那天船长听了你那愚蠢的故事,去追“飞翔的荷兰人”一样,浪费大家的时间。海盗和黑鬼,敢情!哎,我打赌这家伙自己就是个黑人,比起我们从这儿开到北极能碰见的任何人来,他才是个更像海盗的家伙。面对现实吧,迪克•霍尔丹;你,还有你那该死的‘亡灵之船’!整个儿的花言巧语无稽之谈,想想看吧,这些天你把大家绕到这样的故事里去了!”
注 释
[1]Polonius,波洛尼厄斯,莎士比亚《汉姆雷特》剧中的饶舌自负的老廷臣。(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