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怀恨在心的小畜生说的一席话着实令我生气,不由得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他,径直朝着船桥走去,好把斯图达特的口信带给船长。
在这里,我看见维里克上校屹立在横栏边上。他伟岸的身材不管走到哪儿都令人侧目,魁梧的身形跟大力士差不多,加上高贵的面庞上露出的悲伤表情,莫名其妙地使我联想到斯图亚特王朝[1]老武士们的一张画像。这一切让我更加憎恨把他说成是骗子的无中生有的污蔑了。
只有像斯波克沙文这样的卑鄙小人才会觉得有这种可能。因为这位相貌高贵的绅士容貌轮廓清晰,眉毛高挑坦诚,对他的谈吐只需看上一眼,只要是不带偏见的人,就一定会确信他绝不会做出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坑蒙拐骗、卑鄙无耻的事情来。
“嗨,小霍尔丹!”老斯托克斯先生喊道。我来到操舵室的时候见他和艾坡加斯船长还有上校呆在一起。“嘿,小伙子,甲板下头我那些聪明的伙计们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看上去像是想搓搓双手,就像平常每当他感到特别高兴时想做的那样。不过不幸的是他受伤的胳膊还吊着呢,没法儿搓手!
“噢,很好,先生,”我以同样高兴的语气回答道。老轮机长的话语和蔼可亲,我马上将斯波克沙文那番卑鄙的胡言乱语激起的怒火抛在了脑后。“斯图达特先生叫我告诉船长,他可以随心所欲让船像正常时一样前进,因为甲板下面所有东西都准备安全妥当了,不用担心会再一次发生事故。他说他打算以全新的方式驱动发动机,他还把所有的司炉工和加油工都派到锅炉舱忙活去了。”
“好极了!”船长喊道,又一次敲响了船钟,拼命对着传声筒往下面喊话。“下面的人听好喽,开动机器,全速前进!”
“哎呀,哎呀,”斯托克斯先生气喘吁吁地说道。“但愿你和斯图达特,你们俩,可别鲁莽行事,船长——但愿如此!”发动机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年轻母亲的第一个孩子,生怕给弄坏了,所以他开始顾不上去想追黑人海盗的事情了。
“胡说!斯托克斯,你这老东西!闭嘴!”船长说道。“舵手,保持航向,东北偏东!亲爱的上校,现在我们终于正儿八经地开始追赶那些来自地狱的恶棍啦!还有,先生,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们要不了多久、天黑之前就能追上他们,我敢打赌!”
“但愿咱们能够追得上,艾坡加斯先生,”上校内心悲伤却又满怀希望地答道。“可是,哎呀,大海这么广阔,也许咱们会错过那条船。我一想到这个就受不了!”
“哦,可咱们是不会错过它的!”船长可不是轻易放弃希望的人,信心满满地说道。“相信我吧,先生。从图纸上看,它在咱们现在所处位置的东面,离咱们目前方位的有效航程在二十到三十英里之间,先生;要是咱们冲着顺风方向径直斜插过去,再朝着北边和西边行驶,就能很快追上它——我敢肯定——没错,肯定。看,上校,来看看咱们现在怎么走。哎呀,对你来说这消息不就是一个冲击波嘛,先生,只要看看咱们的船尾尾流好了!”
老船当然是在飞速前进。前方激起的海浪高高耸起,几乎要把艏楼给淹没了。船将起伏的海水向两侧犁开,在船尾处形成了一个宽阔的箭头形状。随着船的前行,箭头的两边愈发分开,而中间的部分则布满了泡沫,仿佛被撒上了一层银色的霜。这泡沫是被转个不停的螺旋桨叶片搅起来的,它打在海水里,发出富有节律的“砰——砰,砰——砰,砰——砰”的声音。
螺旋桨现在不“空转”了,因为现在尼普顿[2]情绪平静,用不着翻越巨浪,也不会跌进深深的浪谷;所以这条老船不用向雀跃颠簸的海水屈服,用上了发动机的最大马力,平稳地向前驶去,一点儿都不用在别的上面浪费力气。
我们就这样破浪前行。头上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照耀下的蔚蓝大海闪闪发光,天蓝色与金黄色交相辉映。有时从西面吹来一阵明快而清新的微风,撩动的涟漪泛着泡沫,宛如笑靥一般;有时我们会经过一片散乱的马尾藻,那长长的黄色藻丝向外伸展着,像手指般徒劳地想要抓住涟漪,仿佛在乞求它们不要晃动;我们的烟囱又在往外冒着浓浓的黑烟,在我们航线上方的天空里形成一个盖子,在光芒闪烁的海面上冷冷地投下一道阴影,使口齿不清的小涟漪的欢笑声戈然而止;当风儿把它随意地吹来吹去,不久又很快聚拢的时候,它甚至让阳光也感到了畏惧。
我们继续这样前行了好一阵子,脚下“北方之星”号颤动的甲板飞一般地在海水与空气里穿梭,内龙骨一直在颤抖,老练的发动机不停地转动,驱使着船向前进。“嗨,水手长!”过了不一会儿,船长喊道,“船现在怎么样啦?啊?”
老马斯特斯远远地呆在船尾往上拉拖曳式计程仪,我们一开始追逐时就将它挂在了船边。过了一会儿,等他能看清楚仪器上的数字,马上就回答了船长的问话。
“十六节[3],先生!”他喊道,然后我们又听见这个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习惯性的评论,不管意思是赞成还是不满,“啊,吓了我一跳!”
“天哪,上校!”艾坡加斯船长朝着身边哭丧着脸的客人叫道。“我们的速度达到了十六节,先生;想想看哪!我没想到这老爷船能跑这么快!”
“这速度是不错,很棒,船长,”客人答道。我发现跟我们把他从小船上抬过来的时候比,他现在甚至显得更加疲惫不堪了。“可是别忘了先生,“圣皮埃尔”号一直在顺风行驶,就像今天早上一样,肯定在我们前面好几英里远啦!”
“是的,我知道它在走着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计算它的行踪的时候充分考虑了这一点,”我们的船长答道,丝毫没被上校的话吓住。“可是即使它装上所有它能带得了的帆具,在这样的微风里最多也不能快过三节或四节;它每走一英尺,我们就走了五英尺!”
“没错,”美国人说道。他一脸茫然,显得十分疲倦。“可是——我担心我们到底还是太晚了!我——上帝保佑——我的,我的,”
“事实是,亲爱的先生,”美国人说话停顿的时候,船长突然喊道,打断了他的话。上校脸色死灰一般,紧紧抓住面前船桥的围栏,像是怕摔倒或者昏过去。“你身体累坏了,勇气也动摇啦!哎,自打你的船上发生骚乱以来,这三四天你一定没怎么合眼吧?呃?”
“天哪!”上校高呼道。“先生,我想从星期五到现在,我就没闭过眼,除了在那条小船上漂泊的时候,那会儿我肯定有一阵子是失去知觉了。因为尽管我记得起看见了你们的船,并且还举着一块船底木板想向它示意——因为我们那条船既没有桨也没有帆,可是我想不起看见你们的船开过来帮助我们,也不记得,船长,像你说的那样,这位年轻勇敢的绅士跳进海里然后游过来救我们。相信我吧,先生,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永远对你这高尚的行为心存感激!”
他说这话的时候,半侧过身来朝我礼貌地弯了弯腰。可我听到他这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却晕头转向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而且,毕竟带着根绳子游到那船边不过只是小事一桩而已,其他任何水手都做得到,而且在同样的情形下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举动。
可是船长替我说话了。
“好啦,好啦,先生,”他说道。“霍尔丹只不过做了他该做的,他这么勇敢的小伙子就该是这个样儿。我敢向你保证,你这么谢他只会使他不舒服。上校,我想让你到甲板下面去稍微休息一会儿,吃点儿点心。另外,半个多小时之前,奥尼尔先生看完了另外那个可怜的伙计之后,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我就答应了要把你送下去让他包扎照料你的伤腿,可你还在这里激动地说个没完。上校,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真该死!不行,不行!”上校答道。为了缓解伤腿的压力,他换了个姿势,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差点儿忘了,这个勇敢的人为了说服大家去追那些黑人暴徒,一直在强忍着所有的疼痛。“我疼得很厉害!不过,先生,我不能休息,不能离开甲板,直到我们追上那条该死的船,救出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小宝贝——如果我们还能来得及,来得及的话!”
“胡说,先生,”船长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想他是有点儿生气了。他接着说道:
“我们知道,那条船离我们还有一大段距离,就算我们再快,一个小时里也追不上它。所以说,来吧,高兴点儿,跟着我马上去看看你的腿。我坚持要这样,上校,来吧。”
“可是,”维里克上校坚持说道。尽管明摆着由于绝对的疼痛和疲乏而快要倒下,可是显然他想设法弄明白讨论的具体时间,而且不愿意离开战斗的现场。“谁会要——谁会要”
“咱们下去以后不在甲板上时,我的大副福塞特先生会留在船桥上,”艾坡加斯船长料到了他最后这句没说出口的拒绝之辞,插嘴说道。“他完全有能力负责,而且我肯定,如果我们回到甲板之前那条船出现的话,他会一看见船来就通知我们的。”
“是的,我会的,先生,”福塞特先生喊道。“我会好好地盯紧了,先生,它一出现在地平线上我就马上告诉你。”
“你瞧!”船长高兴地叫道,抓住上校不情愿的胳膊放进了自己的臂弯里,好把他带走,并且在下船桥台阶的时候好搀扶他。“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先生,你看你下去待一会儿什么也损失不了吧?来吧,来吧,亲爱的朋友,去看看你的腿伤,再吃点东西,你真的需要这样。唉,上校,除非你恢复力气,振作一点儿,否则咱们追上那条船去抓那些黑鬼混蛋的时候,你就对付不了他们。我估计那会是一场恶战。所以说来吧,朋友,振作起来,走吧!”
老船长最后这句话比他先前的所有劝说都管用,上校立刻同意让人扶着走下台阶,不再拒绝。这个瘸腿的人靠在我的肩膀上,一瘸一拐痛苦地沿着上甲板的舷梯,朝船尾铁角下面的交谊厅入口处走去。由于激动兴奋之情再也支撑不了他虚弱的身体,而他受伤的腿十分吃力,所以几乎每挪动一步都要稍作歇息。船长也过来帮忙,用胳膊搀扶着他身体的另一侧。
注 释
[1]斯图亚特是第一个成功统治英伦三岛上苏格兰王国、英格兰王国和爱尔兰王国的王室,于1371年至1714年间统治苏格兰,1603年至1714年间统治英格兰和爱尔兰。(译注)
[2]尼普顿(拉丁语:Neptunus)海神,相对应于希腊神话的波塞冬(Poseidon),朱庇特的弟弟,海王星的拉丁名是起源于他。他在罗马作为马神被崇拜,管理赛马活动。罗马在西元前25年曾在赛马场附近建立他的庙。(译注)
[3]“节”,knot,是海船的速度单位,1节等于每小时1海里,也就是每小时行驶1.852千米。(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