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我们终于到了餐厅,加里·奥尼尔立刻起身离开餐桌,喊道:“太好了,真高兴,先生,终于见到你了!”斯托克斯先生先我们一步来到交谊厅,爱尔兰伙计刚才正和他一起吃午餐,虽然这顿饭来得有点迟。“上校,我又在找你们,刚刚饥火烧肠啊,禁不住就大吃大喝了。先生,我想检查您的伤腿,您那可怜朋友的头我已做了治疗。天哪,上校,有人照着他的头狠狠地来了一下!”
“是被绞盘棒砸的。”上校解释道。他痛苦地呻吟着,我们搀着他到桌子远端,拉出船长的扶手椅让他坐下,这样他能舒服一些。“一个狡诈的黑鬼从背后偷袭他,擦着他的头狠狠砸下,耳朵差点砸没了!”
“是啊,先生,就是这样,我也想到了,”加里插话,边往酒杯里倒白兰地再加水填满——他把这叫“纯净水”。“我给他的头骨做了接合,齐得像九柱戏里的木柱[1]。不过,亲爱的上校,把这喝了。保证暖到你心里,给你注入新鲜生命!”
美国人先是饮了一口面前的酒,然后喝了个精光,深深地叹了口气,很是满足。
“啊!”他喊道,“我感觉好些了。但是可怜的阿方斯船长现在怎么样了?”
加里回答:“天哪,他恢复得真好,”他闻了闻汤盘,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汤。服务员维斯顿刚刚端着汤进来,直接送到那虚弱可怜的客人面前,放得正是地方。“一个骨头碎片正好卡在他脑壳里;不过我刚刚环钻开颅取出碎片,现在那兄弟正像小孩一样酣睡,就在那儿,睡在船长的床上!来,上校,你来喝点汤,喝完我好给你动刀。老天,这东西真不错,你喝了会好很多!”
上校喝了一两口维斯顿放在他面前的汤,答道:“太感谢你了。”他刚开始小心翼翼地吃着,好像有段时间没吃过东西了。“我不怕你在我身上动刀子,先生。我动过太多手术了!”
爱尔兰人像平时那样开怀大笑,他喊道:“是啊,上校。”“你最好夸夸我的手艺,否则我待会儿抓起你的脚,我的乖乖,有你好看的,说到做到的!你再喝几口汤吧,先生,趁我还没开始,你先吃着,我给你讲讲我在古老的圣三一学院[2]学习专业知识那会儿,曾假作专业医师出诊照料一位老妇人的事,千真万确!”
“做得好,奥尼尔。”看到奥尼尔努力让悲伤的客人放松情绪,努力让他摆脱深陷的焦虑和痛苦,船长说道,“这故事我听过吗?”
“说老实话,我认为您没听过,船长,”医生答道,语气轻松诙谐,不过也就这么一会儿。“天哪,这笑话让我太丢脸了,先生,这故事我讲过太多遍了!”船长说:“没关系;我们听来只会更有趣,”他给斯托克斯先生使了个眼色。加里的老故事他们都烂熟于心了,但是这种时候,只要能让上校的注意力分散那么几分钟,他们什么都愿意听;想起加里闹的丢脸笑话,他们暗暗发笑。“快开讲吧。”
“老天,好吧,这就开始,”奥尼尔咧嘴一笑。“你要知道,上校,如果你愿意听下去。我当时只是一个‘半吊子郎中’,可以这么说。千真万确,我是一个医学院的新生,基本上不懂骨头。”
“骨头!”船长打断他的话。“你到底在说什么,伙计?”
“当然在说解剖学入门知识,先生”,加里夸张地解释道,然后接着讲他的笑话。“好了,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和一个同年级的哥儿们在医院里工作,想着什么时候才能从学院毕业,这时大厅搬运工走进我们在的病房,问我们知不知道住院医生兰斯教授在哪里,有人急着找他。
“‘实际上,’我的好友,也就是和我一起的另一个医学生特伦斯·马奥尼说道。‘教授去看总督了,他得了麻疹,生命垂危,天知道教授什么时候从城堡回来!你找他什么事,奥多德?谁在这种诡异时间找兰斯老头儿?’
“马奥尼的玩笑搬运工全当真了,天,完全当真了。‘那真是太遗憾了。’他说,‘兰斯医师去了城堡,虽说想到总督费尽周折指派我们的人过去,我就为古老的圣三一学院感到骄傲,真的,因为他从英国飘洋过海带回的那些粗鲁的现代医生我们没兴趣!可是话说回来,先生,实际上,教授认识的一个可怜女人肚子得了病,很厉害——她的邻居这样说的,她现在急需帮助!’
“‘她是谁啊,奥多德?’我问道。‘你知道她住哪儿吗?’
“‘她名叫弗拉纳根夫人,’搬运工说道。‘她是兰斯夫人过去的女房东,先生;也是个坏脾气的老太婆,脾气火爆啊!她就住在丹姆街[3],没错儿,就在艾比路。你问谁都知道,真的!’
“‘你能去看看那可怜人吗?’我对特伦斯·马奥尼说。‘我们留个口信交代我们去了哪里,相信兰斯先生知道我们去照顾那位年老的女士一定会开心!’‘天哪,他一定会的,先生,’奥多德赞同道。‘两位年轻先生真是善良,愿意去看她,兰斯医生要是从总督那里回来了我一定告诉他!’
“‘好的,奥多德,’我说。‘麻烦你告诉教授,他回到学院后就可以来找我们——如果他乐意!’
“就这样我们俩就去行善了,还好我们给奥多德留了口信,你们马上就会知道!
“我们很快找到了女病人的家,因为我们一到那条街,就有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婆,吸着烟斗朝我们走来,丑陋的脸上泛着傻笑。
“‘天佑爱尔兰!’她对特伦斯说道。‘你们是不是从医院来的医生?’
“‘说对了,我们就是,’我的同伴回答;‘我们俩都是!’
“‘那就来吧,’她说。‘弗拉纳根夫人急着见你们,真的。她看到你们会很开心。’
“‘天哪!’特伦斯说,‘如果她就要死了,那我真不该来,可怜的人!她在哪里?’
“‘就在那个角落里,’老太婆回答,她用了一分钟才把那又脏又黑的短柄烟斗从嘴里抽出来,这样她才能说话。‘她一早上就一直坐在那边的椅子上,叫我们去找医生,之后就没再说一个字。让我见鬼去吧,但是佩吉·弗拉纳根有时来气了也是很倔的,千真万确!’
“我和特伦斯·马奥尼走向房间的角落,老太婆捣着壁炉里的炭火,让房间亮堂一点;我们看着病人,她又高又胖,坐在一个大扶手椅里,睁着大眼盯着我们。可是别看她呼吸艰难粗重,却没个一言半语!
“‘您怎么了,夫人?’马奥尼说道,他向她走去,温柔地对那可怜人说:‘我来为您把把脉吧。’
“她的手垂在椅子边上,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腕上胡乱摸索一阵,这老女人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一声不吭!
“‘天哪,加里·奥尼尔,我完全摸不到她的脉搏。她肯定死了,倒大霉了!’
“‘哦,你这傻子;你没看见她睁着眼吗?’我说。‘让开,我来试试!’
“天哪,我也完全感觉不到她的脉搏。
“‘我觉得她晕过去了,’特伦斯说,假装明白了这一切。‘前几天医院里也有个这样的病例。这是假死状态。’
“‘烦死了,特伦斯,’我一听到这话便喊道,‘过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成假死状态。’
“他说:‘天哪,怎么会?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等你被绞死时就会变成那样了,我的朋友!因为你不懂专业知识。当然了,你睁只眼闭只眼说这病人得了腰痛或者颅骨的腹膜炎也行啊,老天!’
“我们在一旁争论,特伦斯正要定夺这病是霍乱、象皮病还是别的什么可笑的病,这时领我们进来的老太婆终止了我们的讨论。
“她哭喊道:‘这顽固暴躁的老东西倒大霉了。’她抓着病人的颈背使劲地来回晃着她,然后抓起那可怜人重重摔上椅子。她说:‘你现在和他们说话吗,说不说?不说是吧?她就是这么顽固!’然后转向我们。‘你们见过这种事儿吗?’
“马奥尼让她伸出舌头,那老东西竟然嘴都不张!她也不告诉我们她的病情,好让我们知道一二,虽然我也信了我发的誓,但是上校,我们提到了药典里说的每一种病,因为当时是深冬,特伦斯居然还谦恭地问她是不是嗓子冻坏了不能说话。
“那老太婆摇晃她没有用,我们好言相劝也是徒劳。
“上天呐,没有一个词能打动我们的病人。凭良心说,她就是那样,千真万确。
“‘上帝啊,我给她弄桶冰水来,看她能不能懂点礼数!’老太婆说道。我们给了这老太婆一枚六便士零钱让她买点酒喝,她便告诉我们她名叫毕蒂·弗林。‘真遗憾,你们过来扑了一场空!’
“她正要去弄冰水,这时候,学院里的教授正好走了进来。
“我想,他一定在门外听了很久,我和特伦斯争论老夫人病情、绞尽脑汁想查明她的状况的整个过程,他全都听到了,因为这恶心男人正咧着嘴笑,就像干巴巴的土豆脱了点皮。他先给蜷在椅子里的弗拉纳根夫人做了检查,然后转向我们。
“他说:‘上帝啊,我必须表扬你们,先生们。你们专业技能娴熟、知识渊博。我在圣三一学院任教授以来,从没听过更无知、更愚蠢的诊断!’
“兰斯教授很有教养。我和特伦斯都同意他的说法,都以为我们走运了马上就能拿到毕业证,不用考试,肯定是这样!
“但是他接下来的话很快浇灭了我们的幻想。
“‘你们两个白痴笨蛋真是走运了!’他继续说道,口吻轻蔑,真让人恶心。每次他生气或者烦心时都是这副恶心样子。‘你们真幸运,特伦斯·马奥尼先生,还有你,加里·奥尼尔,还好我跟着你们来了,我就知道你们在打鬼主意,要不然你们就会犯下大错——杀了这无辜可怜卧病在床的老夫人。我真是替你们感到羞耻,真是恶心!’
“然后他告诉我们这个可怜人得的病,你认为她得了什么病,上校?你就猜猜,来吧,就帮我个忙,行吧。”
美国人大叫:“天哪!”看着奥尼尔单纯的举动和欢乐淘气的神情,他露出了笑脸。吃了东西喝了酒,客人的精神大有好转,苍白的脸颊也有了点血色。“我肯定猜不着。不过你既然已经激起我的好奇心,先生,究竟是什么病呢?”
注 释
[1]九柱戏(ninepin):又称滚球戏,现代保龄球运动前身,起源于德国,是一种在木板球道上用球滚击木瓶的室内体育运动。(译注)
[2]圣三一学院(Trinity College):位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是1592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下令兴建的,是欧洲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译注)
[3]丹姆街(Dame Street):爱尔兰都柏林南城最大街道。(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