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二十五章 残兵败将

约翰·康罗伊·哈奇森Ctrl+D 收藏本站

我们下方的甲板上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船长和大部分船员都聚集在那儿,那种胜利的呼声直截了当地宣告:这场战斗已经结束,胜利的桂冠已经被我们成功摘取。我急忙回去告诉上校。

然而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小艾尔西转过身看见了我。

“噢,父亲!”她一面说,一面挣脱上校的怀抱,可还是依偎着他;这时她羞涩地注视着我,小巧玲珑的脸上现出迷惑的神态。“哇,这位年轻的绅士是谁呢,爸爸?我好像见过他,但我记不起之前在哪儿见过了!”

“再瞧瞧,宝贝儿,”她父亲一面摩挲着她一面说道,这时船腰那边又响起了众人激昂的欢呼声。“他是迪克·霍尔丹先生,你一定要好好谢谢这位年轻英勇的先生,我的小女儿,因为他救了我的命。”

听到此话这位优雅的少女便向我走近一两步,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便抓住了我的手亲了一下,令我大惑不解。虽然她受过西班牙人的教育,这种礼节只是一种表达恭敬与感激之举,但却让我面红耳赤,浑身燥热。

“万分感谢,先生,”她说道;她抬起眼看着我的脸,并对救了他父亲(正如她父亲所言)的性命而表示感谢,此时此刻她脑中记忆如潮,似乎纷至沓来,并大声叫嚷道:

“哈,现在我想起来啦!父亲,没错,他就是那位先生,那个可怕的夜晚,当黑鬼们叛变我们时,在轮船的甲板上我看见他——上个星期五,不是吗?但对我来说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爸爸,你这个不听话的爸爸,以为你的小女儿什么也没看见,更甭说相信那是一条船了,以为我不过是稀里糊涂地妄自揣测罢了。但我看过同样的一条船(她手指指着“北方之星”号),那条船就在这儿,因为我确定他就是那个人,就是那个年轻的军官。我说的不对吗?”她抬起头望着父亲说道,“你的小女儿可说出了实情呢。”

“你啊,小姑娘,”我说道,为她认出了我而高兴,多么机缘巧合,这也证实了我在那个多事之夜的亲身经历。“没错;你就是我看到的‘幽灵船’上的那个小女孩,这里的人都那样称呼你们的那艘船,同样没人相信我曾见过那艘船、见过你。没错,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见过,你就是那个与那只狗在一起的女孩!”

但是,话刚一出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一时疏忽提起了那只可怜的狗;因为我口无遮拦提起了它,艾尔西原是一脸恍惚顿时容光焕发。她四处张望寻找。

“哈,父亲,我承认再次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把伊万都给忘了,”她激动地喊道,“这个英勇的家伙哪儿去了?伊万,伊万,我亲爱的狗狗,快出来;快出来,狗狗,快!”

她又四下张望,芳唇一隅略带微笑,眼中泛着喜悦之光,期盼着她忠实的朋友伙伴会蹿到她身边,但如今她又等又看又听却一无所获,可怜的伊万对她的召唤不作一声回应,也没蹦出来,连毛茸茸的尾巴都没有摇一下。

不会再有任何动静了,因为嘹亮的狗吠声此时已然无声,它的身躯和尾巴已经僵硬变冷,而它那颗在世时为所爱之人怦然跳动的高贵之心,也已经永远停止搏动了。“我亲爱的孩子,可怜的伊万死了!”维里克上校停顿了一下后温柔地说道,并将小姑娘拉到自己的身边不让她看见甲板下方那个可怕的场景。“这只英勇的狗为我献出了生命,要不是它的帮助,小宝贝,我现在就不会在你身边了。”

但是,对那个可怜动物英勇之举的一番描述,并没能安抚小艾尔西,她惊惶地望着父亲的脸庞;父亲的表情使她明白了她的所失。她将金发灿灿的脑袋埋在他的胸膛上,啜泣着,好像心都要碎了。

“可怜啊,可怜啊,亲爱的伊万;它从没离开过我,从来没有,父亲,自从你——你那天晚上走出船舱,吩咐它看护好我!”过了一会儿她大声嚷道,啜泣声顿顿停停,不消说,当我们见到此情此景时我和上校无不伤怀。“可——可突然间,所有的声响和可怕的枪声停了下来,这些声音现在依然回荡在我耳边。之后,我突然听到,我十分清晰地听到甲板上你的声音;就这样,可怜的伊万也听到了,我看见它立刻竖起了耳朵,当时它一面哀鸣一面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

“好吧,之后呢,我的孩子,”在她止住啜泣之时,上校抑制住激动心情说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它猛冲向船舱桌子并一跃而上,然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对着外面一个人狠狠地咆哮着。接着——接着我还没来得及抓它回来,它就死命地一跳,直接穿过了天——天窗顶上的玻璃,它一定被割伤得非常非常严重。可怜啊,可怜的小狗狗!现在你说我那可怜的伊万死了,我永远也见不到这个亲爱的、忠诚善良的生灵了。噢,父亲!”

说到这里这个小姑娘再度心碎了。   

悲痛的短暂哀悼不单只有眼泪。因为,纵使伊万死亡,也不会被人遗忘,而像有些人,假惺惺的哀悼者大张旗鼓地给坟茔撒满鲜花,随着花香消散殆尽,这些人也遭人遗忘;但它的小主人,已经懂事了,将在她内心最深处永葆对它的记忆,她心口上总随身佩戴装有父母肖像的吊坠,吊坠还缀着伊万——父亲的保护者——的小物件,即这只英勇的狗身上一小绺黑色卷毛。

一些极度道貌岸然之人或许想要对艾尔西与这个“不朽生灵”的联系吹毛求疵,他们会将她的父母称为“不朽生灵”,却将她珍爱的狗说成一种“死畜生”,因为确实,他们认为四足动物都没有灵魂;成长在国外多少让这个小姑娘变得坦荡直率,让她摆脱那种寄宿学校式的小心谨慎,但是,如果这些上等名流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她极有可能会拿定主意认为:可怜的伊万那种聪颖的本质与它的勇气和高贵的自我牺牲精神息息相关,这远要比那种微不足道的的某种灵魂的替代物层次更高,而这种灵魂常被质问她的这一类讲究实际的教徒奉为圭臬。

但在我讲述的时候,艾尔西依然是“小艾尔西”,她太年轻了,或许这些思想不曾在她心中出现,在那时她的失去已经够多了。

我们和黑人叛变者的那场格斗后的欢呼声如今已经戛然而止。你必须理解,所有发生的事情,比我所说的、所记录的都要迅速,船长,还有福塞特先生与加里·奥尼尔急咻咻地来到船尾。

看见孩子没有大碍,得到了父亲的照料,他们都感到无尽的欢喜。

“太好了,而这个小姑娘在哭什么呢?”加里急切地询问,他那张烟熏过的脸庞,在英勇而不顾一切的战斗中留下了斑斑伤痕。他望着她的父亲,然后望向我,随后又望了一眼小女孩,他眼中带着一种深切的怜悯。“老天,我希望她没有受伤,没被吓着?”

“感谢上帝,没呢!”上校嘶哑地说道,“哀悼她那可怜的狗儿伊万呢,它——”

“哎呀是啊,我看到过那个高贵的家伙,”加里热情而急促地打断道,“老天在上,上校,它比我们两条腿的基督徒还要好呢,真是好的没法儿说了,好吧,愿它在地下安息!”

他还想多说一些话,你晓得他一张口就停不下来,船长又走上前,一面向上校伸过手去一面大声说道——“没错,感谢上帝你们相安无事,孩子也安全,从这些流氓恶棍中脱离险境,除了她的精神大受惊吓之外,但在她这个年龄很快就会痊愈的——我告诉你她会回到你身边的,你知道。老天啊!但是,在这船上,我们最终惩罚了他们!”

“这帮恶魔!”维里克上校激动地说道,当他想起所见所闻以及因为他遭的难时,他性情大变。“你们把他们全杀死了吗?”

“都收拾了,除了六个恶棍,我们没能牢牢抓住他们,他们穿过艏楼,抓住他们不易。现在他们很快被绑了,头和脚被绑在主桅缆柱;我知道,他们会为挣脱老马斯特斯的水手结而蠕动身躯,费尽力气呢。而且,我们的两个人在那儿守着呢,手持登船长矛,只要这些人一动就一剑封喉。”

“老天,”加里·奥尼尔随声应和道,“当战到最后,这是我遇到过的最为有劲的战斗了!”

“我们还是去看看下面的伙计们怎么样了吧——你提到过的所有法国船员,你留在船上和你女儿一起的这群人,”船长继续说道,“我们看见手枪发出一道光,你记得吧,当时我们的船靠上去时,肯定有人阻止了这些恶棍进入船舱,要不然——”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艾尔西。

“老天!”上校大叫起来,准备起身,他将船舷当作暂时的座位,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倒在船舷边沿的鸡笼上。“哈,这些勇敢的家伙,我差点儿忘掉他们了;但我动弹不得了,艾坡加斯先生,要不我早就下去看看我的老伙计们怎么样了;但你看到了,我有心无力。”

现在艾尔西抬起头仰望着船长。

“他们都受伤了,”她一面说一面紧扣着双手,脸上充满惧色。“有两个人——我是说法国水手——还有一位英国人。”

“那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英国小个子,英勇无比”上校解释道,“约翰逊先生。”

“不错,父亲,”小姑娘继续说道,“在那艘轮船撞上我们这艘船之前不久,这三个人匆匆忙忙跑下楼梯进入船舱,当时我以为我们全都要葬身海底了。”

“噢,孩子,”上校用鼓励的语气说道,“继续说下去,告诉我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英国绅士对我说,说可怕的黑鬼在甲板上打败了他们所有人,但是他和两个法国人及时逃出,打算堵住门口,阻止黑鬼从上面下来把我们全都杀光。”

“不过,那个好心的英国人对我说,我无须害怕,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因为他们看见一艘巨大的轮船行驶过来了,离我们越来越近,他认为,他们能坚持到底直到我们全部得救。随后他们堆了很多东西,顶住舱梯角处的门,在那儿还余下一些水手;接着那个英国人站在天窗下面的桌子上,阻止黑鬼从天窗那里进来。正是那个英国人透过玻璃朝他们开枪,因为只有他才有手枪,他射穿了一个洞,透过小洞,我们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尖叫和枪声;伊万听到了你和我父亲的声音,然后它蹿过那个洞,把洞口弄大,接着跑过去救你,我亲爱的,亲爱的父亲。”

“但这段时间以来,布瓦松先生和他夫人怎么样了呢,他们在哪儿?”听到艾尔西对亲眼目睹的情景的这番描述,上校问道。一提起她那只可怜的狗的名字,以及忆及自己的所见所闻,她就情不自禁地低声啜泣。“我亲爱的孩子,他们有没有做些什么来自救或者帮助你呢?”

“没,父亲,”她答道,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吃惊。

“你离开时把他们留在交谊厅尽头的大舱室里,他们现在还在那里。恐怕他们真的非常不幸,因为头顶上面的枪火声一直不断,布瓦松夫人在尖声喊叫,我肯定听到那位先生也在不断呻吟。刚才他还在呻吟呢,就在我上楼找到你并看到发生的这一切之前;当所有的嘈杂声还有那些黑人的可怕的叫喊声过后,突然间万籁俱寂——噢!我——我还能听到那些声音呢!”

当说出最后一段话时她脸色煞白,这些话说出来费了不少劲,她浑身颤抖,再次将脸埋入父亲的怀中。

“老天,先生,别再问她什么问题了,”加里喊道,“我们最好还是自个儿去救那些可怜的家伙吧,得赶快!”

“赶快,医生,”上校说道,“但愿我能跟你一块儿去!但——”

“你就呆在原地好啦,我的朋友,”加里插话说,伸手去拦住上校起身。“好啦,有船长和我,还有迪克·霍尔丹就足以照料他们了。”

说完他就走向升降口,走下“楼梯”,因为艾尔莎不懂得航海术语,所以将舱梯叫做“楼梯”,而船长紧随其后。

到达船底,我们发现门板已经破裂,尽管这门是硬橡木做的,并用了同样结实的交叉压板来加固,这表明这门遭受过多强烈的撞击啊!这是为了有效阻止黑鬼们最终闯入而堆积起的各种家具,用来顶住门板。毋庸置疑,我们同样也被阻挡在外。

但这些障碍物有一部分已经被移开了,或许是为了让小艾尔西出去。我们三个人迅速地将剩下的障碍挪到一边之后,设法挤进这个船舱里,里面乱糟糟一片,东倒西歪的长桌子被英勇的防御者用作临时防护墙,背向甲板的长靠椅和储物柜都被清出了行李舱,天窗的玻璃都支离破碎了,整个船舱就像我们水手常说的名符其实的“胜利的背心”[1]。 

在船尾有一堆休息室里的垫子——我相信,那是留在原地未动的唯一一件家具——英勇的船员躺在上面,他们矢志不渝地坚守着这艘船,与叛变者战斗到底。

他们身上满是鲜血,个个都被枪火熏得一身黑。自从上校离开他们后,经过几近一天一夜的战斗,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加之在苦战之中受伤致残,我们来到入口时,他们几乎动弹不得,但当我们俯下身时,有个人——我断定这是上校与艾尔西提起的那个英国小伙子——脸上亮了起来,当时落日的余晖穿过破裂的天窗徐徐倾泻而下,现出一派凄凉的景象,从余晖中,我们看见他憔悴枯槁的脸上隐隐现出一种满足之感。

他第一个开口说话。

“来救我们恐怕你们来得太迟了,先生们,”他慢腾腾地说道,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这些该死的黑鬼废了我,其中一个家伙在我肋骨上刺了一刀——就在战斗都要结束的时候,刚刚穿过门口刺的。但你们得做点什么,我的伙伴们都在这儿,他们像英国人一样抵抗那帮黑人,尽管他们仅是法国人,但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但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我希望她平安无事。告诉她的父亲,如果他父亲还活着的话——先生们,告诉他我会遵守诺言,为她死战到底。我想我快要死了,我——要——走——了。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大家都听清楚了,我还有话要说。我叫做罗伯特·约翰逊,我的老母亲,愿上帝保佑她,住在坎伯威尔,伦敦附近。你们可以在我口袋里找到所有文件,有一封信写了地址,如果你们不像我这样不幸,能够回到英国的话,你们帮帮忙去看看她,告诉她这个圣诞节为什么我答应过回家却回不了。我知道你们会照办的。我要走了,我太累了。晚安——大家晚安——晚——”说完这些话他再次慢慢坐在他休息的坐垫上,紧闭双眼。刚刚上甲板时我还听到他的声音。

我和艾坡加斯船长都以为他死了。

但加里·奥尼尔却不这么看。

“没错,他只是晕过去了,”爱尔兰人喊道;“快去,迪克,我的伙计,快去餐具室那些架子上找一些东西过来,带上一些水。让他喝一些酒吧,这会儿,感谢圣灵啊,在我们加入这场该死却又激动人心的战斗之前,我备了一些装在口袋里,不久这个勇敢的小伙子就会重现生机的!”

我没费劲就找到了服务员的食品储藏室和一桶水,还带着一把锡勺,舀了一些水很快返回,大家七手八脚地将水洒在他的脸上和手上,灌进他的嘴中,最后小约翰逊先生终于睁开眼睛,又开始呼吸了。

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后,他的眼睛睁大了些,逐渐恢复意识,随后又让他吞下了加里带的专用瓶中的一种混合物。最后我们欣然看见,在他那张圆圆的、天性善良而又带些滑稽的脸庞上,绽放出了笑容。

“天哪,先生们!”经过短暂的停顿和一段漫长的缄默之后,他说道。当他饮尽了那瓶万能药水后,不由地发出一声感激的长叹,“你这次拯救了我的性命,确确实实。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尝到世上这么棒的白兰地。”

注 释

[1]水手用语,战斗结束时破烂的背心。比喻破碎而杂乱的局面。(译注)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