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真好看。”苏说。我在员工休息室脱掉并挂起外套后的样子几乎让她大吃一惊。亚当说过同样的话,用同样的语气。今天早上,我们出发去学校前,我把烤面包塞到他手里时,他看着我拉直的头发以及那件从慈善商店新买的丝绸衬衫,流露出稍许困惑。哦上帝,我做了显而易见的努力,我知道。但这不是为了他。甚至恰恰相反,这是为了防备他。我要盛装出席,掩盖一些事情。另外,我当时也睡不着,需要有事干。
像这样的早上,我通常会带亚当去快餐店,然后第一个到诊所,在所有人进办公室前帮他们把咖啡准备好。但是今天,当然是个例外,今天是属于“亚当闹起床气,对什么都不满意,还找不到他左脚的鞋子;尽管我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还是恼怒地冲出门,踩点到达学校门口”的一天。
我的掌心全是汗,胃里有些作呕。在从学校走到诊所的路上,我还抽了三根烟。
“谢谢。亚当这周去他爸爸那儿过周末,所以我下班后可能要去喝上一杯。”我给苏菲发了短信,问她是否想出来见面。她当然会来。她正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场错误的喜剧要如何收场。我试图把话说得很随意,但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滑稽。我需要恢复镇定,我正变得荒唐可笑。对他来说,这事的影响远比我糟得多。我可不是已婚的那一方。自我安慰的话也许都是真的,但它们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并不是光彩的事。也许对苏菲来说稀松平常,但对我来说完全不是。我觉得无比难受。眼下的情况也许并非我的过错,但是我觉得自己很廉价、很愚蠢,觉得既愧疚又愤怒。我以为最初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爱情萌芽会天长地久,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影。然而,撇开这一切不谈,撇开他有一个美丽妻子的事实,再度见到他的期盼令我欢欣雀跃。我就像是一个神经兮兮、慌乱不已的少女。
“他们全都在开会,大约要一直开到10点半。伊莱恩上楼时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她打开包。“我没忘记这次轮到我了。”她掏出两个油腻腻的纸袋子。“星期五的培根三明治。”
得到了几个小时的缓刑,我如释重负。我欣然接过三明治,即便它暗示着我的日常生活简直无聊透顶,每周的重头戏居然是星期五的早餐。但至少,它是培根,是我的日常生活里不那么令人沮丧的那部分。我咬了一大口,享受着涂满黄油的温热面包和带咸味的肉。我喜欢享受美食,不管心情如何,我都会大吃特吃。紧张的时候吃,放松的时候吃,快乐的时候吃,我永远都在吃。其他人在离婚之后变得消瘦,而我却恰恰相反。
不消磨个20分钟我们不会正式开始工作,所以我们拿着茶杯在小桌边坐下,苏跟我讲起她丈夫的关节炎和他们家隔壁那对经常吵架的夫妇。我微笑着让这些八卦涌进我的脑海,极力克制着不在每一次见到有人影从走廊经过门口的时候跳起。
等我看到番茄酱滴落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淡黄色的衬衫上沾了鲜红的一团,就在我胸口的位置。苏立即手忙脚乱地用纸巾轻轻拍着我的衣服,然后又用湿布去擦。但她这样只是把我衣服的一大块布料变得透明了,仍然有淡淡一圈水洗过的红色轮廓。丝绸黏在我的背上,我的脸颊热得发烫。这是今天的一个预兆。我能感觉得到。
我起身去了卫生间,试图用烘手机把衬衫烘干,虽然它没有完全干透,但是至少我那被洗得发灰的胸罩的蕾丝花边不会透出来了。真庆幸没有弄得更糟。
我想骗谁呢?我更擅长在家和亚当讨论《变形金刚:救援机器人》和《调皮的亨利》的最新剧情,而不是试图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精致时髦的女人。穿着两英寸[1]的高跟鞋,我的脚已经酸痛不已。我只在二十几岁去酒吧时这么打扮过。现在我基本上穿的都是牛仔裤、套头衫和帆布鞋,扎着马尾辫,心怀忌妒——忌妒那些仍然能费心思打扮自己的人,嫉妒那些人有理由打扮自己。
我打赌她穿高跟鞋,我边整理自己的衣服边想。我真后悔没有穿平时的裤装和平底鞋。
今天早上的电话机很安静,我在系统中标出了星期一的预约,并把这周之后的预约列成表,我得让繁忙的工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我会一直听着时钟滴滴答答地走到10点半。对一些较复杂的案例,他已经有了笔记备份,但我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工作效率,所以我得确保能找得到全部文件。然后我打印了一些邮件,都是些我觉得可能用得上的重要邮件,或者我觉得管理者可能会忘记的邮件。我还打印并塑封了一张联络表,列出了他可能用得上的医院、警局和其他各种机构的联系电话。做这些事情真的很能平复人心。“酒吧男子”已在我脑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我的上司,我无比惊讶地发现甚至连他的脸都和卡迪根老医生混在了一起——他接替的就是卡迪根的位置。
10点的时候,我起身把打印出来的文件放到桌上,打开角落的咖啡机,很快就会有一壶新鲜的咖啡在等候他。橱柜里藏着个小冰箱,就像酒店里的迷你吧[2]一样,我查看了一下,清洁工已经把鲜奶放在里面了,还有几块方糖。我情不自禁地看了眼他桌上银相框里的照片。照片有三张,两张是他的妻子独自站着,还有一张是他们的旧日合影。那张合影吸引了我。照片上他看起来是那么不同,那么年轻。他当时也许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们坐在厨房里的一张大餐桌上,用胳臂搂着彼此,正对着某样东西大笑。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快乐,两个人都很年轻,无忧无虑。他的眼里只有她,仿佛她是整个星球上最重要的东西。她长发披肩,没有像其他照片里那样向后梳成圆髻,哪怕就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她也光彩照人。我的胃拧成了结。我打赌她从来不会把番茄酱滴在上衣上。
“嘿?”
略带苏格兰口音的话语吓得我几乎扔了照片,我慌忙摆正它,又差点把一叠整齐的文件弄翻在地上。他就站在门口,我恨不得赶紧吐出我刚吃的三明治。噢上帝啊,我忘了他有多么好看。他那头几乎纯金的头发闪着光泽,要是我也能有这样的头发,让我死都愿意。他前额的头发几乎要遮住眼睛,但仍然非常漂亮。他是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男子。我觉得我的脸在灼烧。
“你的会应该是要开到10点30分才结束的。”我说。真希望地毯上开一个洞,把我拖下那可耻的地狱。我正站在他办公室里,像个偷窥狂一样盯着他妻子的照片看。噢上帝。
“噢上帝。”他说。他从我脑袋里抢了我的话。他瞪大了眼睛,脸上血色全无。他的震惊、无措和恐慌全都融成了一句话:“是你。”
“嗯,”我说,“这真的没什么。我们都喝醉了,失去了理智。那只是一个吻而已。相信我,我不打算跟任何人说。我想,要是我们两个能尽量都把发生的事情给忘掉,就能和睦相处。而且没有人会知道……”我语无伦次地说着废话,停不下来。我情绪过分激动,都能感觉到汗水在粉底下涌动。
“但是,”他半是困惑半是警惕地看着某个地方,迅速关上了身后的门,“你在这里做什么?”
“哦。”在我杂乱无章的话语里,显然忘记了说明这一点。“我是你的秘书和接待员。每周工作三天:周二、周四和周五。我放了些东西在你的桌上,然后我看到了……”我冲着照片点点头,“我,呃……”句子消散在空中。我说不出“我正像个疯女人一样凑近了瞧你和你美丽的妻子”。
“你是我的秘书?”他看起来仿佛胸口被狠狠打了一拳,“你真的是?”我真心有点儿为他感到难过。
“就知道你会这样。”我耸耸肩,做出一副“毫无疑问大事不妙”的喜剧性表情。“有什么不对吗?”
“上个月我来找卡迪根医生谈话的时候,在这里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不是你。”
“是年纪大一些、略带神经质的样子吗?那应该是玛利亚。另外两天是她上班。虽然她现在已经半退休了,但是她永远都会在这里,塞克斯医生需要她。”
他并没有往房间里多走几步,显然他正在艰难地消化着我说的话。
“我真的是你的秘书。”我一字一顿、心平气和地说:“我不是偷窥狂。相信我,这对我来说也不好受。我昨天的确看到了你。你出现得很突然,那时我躲了起来。”
“你躲了起来。”他在心里整理着所有这一切,那一刻的沉默似乎永无尽头。
“是的,”我说,“躲在卫生间里。”说完才意识到这让我显得更加丢人。
更长久的沉默。
“坦白说,”他终于开口,“我可能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我不确定我们两个都躲进卫生间就能解决问题。”
他笑了起来,发出意想不到的短促笑声。“不,我想不行。你很有趣,我记得的。”他走到办公桌后面,低头看我放在那里的每样东西。
“噢,最上面的打印资料是你需要看的文件列表,周一工作时会用到。咖啡在——”
“我真的很抱歉。”他说着抬起那双璀璨的蓝眼睛看向我,“你肯定觉得我是个混蛋。我想我就是个混蛋。我通常不会——呃,我不是去那里寻求什么的,我也不应该那么做。我觉得很糟糕。我没法解释。我真的不做那种事,但我的行为也没有借口。”
“我们喝醉了,就是这样。你实际上没有做任何事情,真的没做什么。”
我不能这么做。我记得他声音里的愧疚,当时他推开了我,跑上街,喃喃说着道歉的话。也许这就是我没办法把他想得太坏的原因。说到底,那不过是一个吻。只有我愚蠢的大脑才会以为它有更多含义。“你停了下来,这很能说明问题了。这算不上什么,真的。让我们忘了吧。从今天开始。我和你一样,实在不想再这么尴尬下去了。”
“你躲在卫生间里。”他的蓝眼睛锐利又温暖。
“是的,让我不再觉得尴尬的一种方式,就是再也别去提它。”我咧嘴一笑。
“好吧,那现在我们是朋友了。”他说。
“是朋友了。”我们没有握手致意。现在做肢体接触还为时过早。“我叫路易丝。”
“我叫大卫。很高兴见到你。真的。”又是尴尬的一刻。然后他搓了搓手,目光向下瞥向桌子。“看样子你想让我忙个不停。对了,你是当地人吗?”
“是的,哦,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要是这就算当地人的话。”
“你愿意跟我讲讲这里的事情吗?我想开车到处转转,但是这得等一等。下午我还有个会要开,和医院里来的人。然后今晚要和其他合伙人吃晚饭。”
“我一定给你一个粗略的大纲。”我说,“但我是从门外汉的角度。”
“太好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选一些周末时间提供免费社区服务,这里吸毒上瘾的问题特别多,这是我的专业领域。要是能有当地居民跟我说说这些问题大概是怎么形成的,那再好不过了。”
我有点儿惊讶。据我所知,其他医生都不做社区服务。这是一家价格昂贵的私人诊所。不论我们的顾客有什么问题,他们都不会遭受贫穷的困扰。合伙人全都是各自领域的专家,他们当然也接受转诊病人,但他们不会去为更广泛的群体免费工作。
“哦,这里是北伦敦,基本上都是中产阶级。”我说,“但是我所住的南伦敦是一片大住宅群。那里肯定有很多问题,比如年轻人的高失业率和毒品问题之类的。”
他伸手从桌子下方拉出公文包,拿出一张当地地图。“你先倒咖啡,正好我可以借这空当研究下地图。我们可以标出我需要去看的地方。”
我们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给他指出了学校和诊所、最粗陋的酒吧、一年中发生了三起枪杀案的地下通道(大家都知道不能让他们的孩子走那条路,因为那里是毒贩们交易和枪战的场所)。我很惊讶我居然了解那么多我所居住的地方的内情,也很惊讶在我跟他讲述这些的时候,居然说出了那么多我自己的私事。他不仅知道我离婚了,而且还知道我有个儿子叫亚当,知道他在哪儿上学,知道我的朋友苏菲住在最好的中学的拐角处的一间公寓里。在我仍旧滔滔不绝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钟,然后神情略显僵硬。
“抱歉,我需要在这里打断你了。”他说,“不过你说的这些很吸引人。”地图上标满了圆珠笔的记号,他还在一张纸上记了笔记。他的字写得很糟糕,是典型的医生草书。
“哦,我希望这些能有帮助。”我拿起我的马克杯,挪开几步。我刚才没有意识到我们站得有多近。尴尬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很棒,谢谢你。”他又瞥了一眼钟,“只是我需要打个电话给我的……”他犹豫了一下,“我需要打个电话回家。”
“你可以说妻子这个词的。”我微笑起来,“我不会冲动地火冒三丈。”
“抱歉。”他比我更不自在。他的确应该这样。“还要谢谢你,谢谢你不觉得我是个混蛋。至少没表现出来你觉得我是个混蛋。”
“不客气。”我说。
“你觉得我是个混蛋吗?”
我咧嘴一笑,“我回座位了,有需要的话可以去那里找我。”
“是我活该。”
照目前来看,情况还没有太糟糕。我边想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等着发烫的脸颊变凉。我要一直到周二才上班。到时候一切就正常了,我们的渺小时刻在生活面前不值一提。我已经和自己的头脑达成了协议,完全不去想它。我打算让自己过一个颓废的周末:睡懒觉、吃廉价比萨和冰激凌,可能再在Netflix(在线影片租赁提供商)上看一整套剧之类的。
下周是亚当这学期的最后一周,然后漫长的暑假即将到来。我的时间基本上将会被糟糕的玩耍约会[3]填满,我要用我的工资付我那部分儿童托管费,并试图找些别的娱乐方式让亚当忙碌起来,因为我给不了他一台iPad(苹果平板电脑)或者手机让他无休无止地玩游戏。尽管我努力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差劲的家长。但至少,亚当是个好孩子。他每天都能让我大笑,即便是在他发脾气的时候,我都爱他爱到心疼。
“我生命里的男人有亚当一个就够了。”我想着,抬头看大卫办公室的门,无聊地猜测着他正在对自己的妻子说着怎样的甜言蜜语,“我不需要再有另一个。”
[1] 1英寸=2.54厘米。——编者注
[2] 迷你吧指酒店里放有酒类饮料的小冰箱。——译者注
[3] 玩耍约会是由几个家长安排的聚会。——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