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星期天下午,我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不再想过“自由的只属于我的私人周末”,只想看着时钟等亚当回家。星期五下班后,我和苏菲去喝了一杯。她称之为“上司门”的事件又让她笑得开怀,但我能看出她很欣慰没有发生更多的事情。“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她的原话。当时我几乎要指出她总是勾引杰伊的朋友或者客户的事了,但还是决定闭嘴。她不能长时间待在外面,在喝了两杯红酒之后,我很高兴地跟她说了再见。她对于我处境的消遣正变得令人疲惫。
所谓夫妇,哪怕他们不像单身者所以为的那样生活得意,也遵循着老一套的世俗惯例,有些事情他们真的只会和其他夫妇一起去做。没有人想要一个灯泡在周围晃悠,扰乱二人世界。我记得的。伊恩和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反正,随着年岁的增长,大家都结婚了,那些尚未成家的则在疯狂地约会,想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正轨。有时候,我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已经成家,除了我。
星期六我做了家务,将收音机开得很大声,试图苦中作乐。然后我看电视、叫比萨、喝红酒,还抽了太多烟。这过分放纵的生活让我讨厌起自己。这种日子在计划的时候听起来非常奢靡,但真正过起来就会觉得可悲无比。
我决心不去想大卫,但这也失败了。他和妻子这个周末做了些什么呢?打网球?坐在他们那座毫无疑问非常完美的花园里,啜饮鸡尾酒,一起开怀大笑?他想起过我吗?他有任何理由去想我吗?也许他的婚姻正在遭遇问题。在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并喝了太多红酒的时候,这些想法一遍遍盘旋在我的脑海。我需要忘了他,但说来容易做来难。连续两天夜里,我都犯了夜惊症。星期天凌晨4点,我醒来时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冷水龙头开着,水流在水槽里,当时我离阳台的门近得吓人。我最终一觉睡到10点,吃了剩下的几片比萨当早饭,然后强迫自己去莫里森超市进行每周一次的采购,接下来就坐等亚当回家,等着他给这个公寓带来生机。
亚当终于在刚过7点的时候回家了。他旋风般冲进屋里,冲过我身边,我的心脏因他的吵闹和活力而加速跳动。有时候,他让我筋疲力尽,但他是我最好的孩子。
“别玩了。”在他抱住我腿的时候,我说,“去洗澡吧,差不多该睡觉了。”他翻了个白眼,咕哝了一声,但还是拖着步子向浴室走去。
“再见,儿子。”
“谢谢,爸爸。”亚当对送他回来的伊恩喊道。他把塑料恐龙高高举起,双肩背包几乎越过了他的肩膀:“下周见!”
“下周?”我很困惑。伊恩低下头,这让我匆匆瞥见他越来越严重的秃顶。等到儿子跑到听不见我们对话的地方,他才开了口。
“是的,我想跟你谈谈这事。是这样,莉萨收到法国南部一家人的邀请去那儿待上一个月。”
“那工作怎么办?”我觉得自己被扇了一耳光。
“我可以在那儿打两周工,然后剩下的时间用来休假。”他的脸很红,仿佛因刺痛而皱起,就像当初他告诉我要离开时那样。“莉萨怀孕了。”他脱口而出,“她——我们——认为,要在宝宝出生前和亚当搞好关系,这是个很好的方式。每隔一周的周末才见一次,她没法真正了解他。这也是为了他好。她不想让他觉得被忽略了。我也不想。”
自从他说出“怀孕”那个词,我的耳中就只剩下一片白噪声[1],什么也听不进去。在我的心目中,莉萨是一个相对陌生又模糊的名字,而不是一个注定要永远成为我生活一部分的活生生的人。她只和他在一起了9个月左右。我推测,如果可以凭借我们离婚后伊恩的个人表现记录来判断的话,那么她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我有点儿想起来了,他告诉过我这一次是不同的,但我没把他当回事。我错了。他是认真的。
他们将会组成一个合适的家庭。
这个想法在我突然变得苦涩而阴郁的心上插了把刀。他们将住进一所合适的房子,伊恩会在公司稳步升职,而莉萨将坐享其成。相比之下,我的这间小公寓令人感到窒息。我这么想并不公平,我知道。伊恩帮我付抵押贷款,从来不曾讨价还价。但是,伤痛仍然排山倒海地袭来,压倒了我的理智。一想到这个夏天他们要把亚当从我身边夺走,只是为了给他们完美幸福的生活锦上添花,我就气得双目赤红,仿佛我的心脏爆炸了般,所有血液全都涌向眼睛。
“不行,”我厉声说,“他不会去的。”我没有恭喜他。我不在乎他们的新生儿。我只在乎我自己那个已经逐渐长大的孩子。
“哦,别这样,露儿,这可不像你。”他靠在门框上,那一刻,我只看到他的啤酒肚。凭什么他能重新找到一个人,一个相配的人,而我却不行?为什么我是被孤零零撇下的那一个,只能看类似《土拨鼠之日》那样的无聊重拍剧度日?“他会过得很开心的。”伊恩继续道,“你知道的。而且这样你也能有一些自己的时间。”
我回想了一下过去的48小时。属于自己的时间并非我现在需要的东西。
“不行。而且你应该事先来跟我说。”我几乎是在跺脚,我说话听起来像个孩子,但是我忍不住。
“我知道,很抱歉,但我也是临时起意。你至少考虑一下吧?”他面露难色,“现在是学校的假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接受。我们接走亚当的话,你就不必忙着照看孩子了,能休息一阵。你想什么时候出门都可以,去结交些新朋友。”
他指的是结交一个男人。哦好极了,它和我这糟糕的周末再配不过,来自背叛我的前夫的同情。这是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甚至都没有再次说不,而是冲着他重重摔上门,他在被门打到前往后跳去。
之后他按了两次门铃,但我没有理睬他。我觉得恶心。我觉得愤怒。我觉得迷茫。而比这一切更糟糕的感受是,我觉得我没有任何权利这么做。莉萨很可能是个绝佳的好伴侣,而伊恩也没有必要不快乐。在那个愚蠢的酒醉之吻发生以前,我甚至都没觉得自己不开心。我把头靠在门上,想用脑袋去狠狠撞木头好让自己恢复点儿理智,但我忍住了这种冲动。
“妈咪?”
我转身。亚当正尴尬地透过客厅看我。
“那我可以去法国吗?”
“我跟你说了去洗澡去!”我高声说。我所有的愤怒卷土重来。伊恩没有资格在同我商量之前就跟亚当提假日的事情。为什么我总是得当那个坏家长?
“可是……”
“洗澡!至于法国,不行,你不能去,就这么定了。”
当时他瞪着我,非常生气,我的话打破了他的希望。“为什么?”
“因为我说了不行。”
“这不是理由,我想去!”
“这个理由足够了,不许争。”
“这个理由很蠢!你很蠢!”
“别跟我这样说话,亚当。现在快去洗澡,否则你今晚没故事听。”我不喜欢他这样子。我也不喜欢我自己这样子。
“我不想听故事!我想去法国!爸爸想让我去!你很自私!我讨厌你!”
在气冲冲地跑向浴室前,他把手里的塑料恐龙朝我扔来。我听见门被摔上了。这动作并非只有我做才有效。我捡起恐龙,看到脚边粘着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贴纸。
这东西只让我觉得更难受。我很久以前答应了要带他去,但还是没抽出空去。当你是个全职家长,有许多事情你无暇顾及。
他的澡洗得很快,我们两个都不开心。我试图解释为什么我觉得去法国度假不是个好主意,但他无视我的一切努力,只是透过湿漉漉的头发怒视着我,仿佛他能看穿我的胡说八道,哪怕他才只有6岁。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他从没有离开家一个月;不是我怕他会想家,所以也许只去一周更好些;也不是由于宝宝要诞生了,爸爸和莉萨也许需要自己的空间——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想失去我唯一剩下的东西。他。伊恩不能把亚当也带走。
“你讨厌爸爸和莉萨。”当我用大浴巾裹上他完美的小身体时,他咆哮着,“你讨厌他们,你想让我也讨厌他们。”他跺着脚跑去自己的卧室,留下我跪坐在浴室的地板上,穿着弄湿的衣服,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我情愿他哭泣、尖叫、发怒,而不是把怒火闷在心里,然后吐出这些刻薄的真相。从一个小孩嘴里说出的真相。
“你想要听《哈利·波特》吗?”我问。他正在穿睡衣,浴巾被挂在浴室里晾干。
“不要。”
“真不要?”他没有看我,但紧紧抓着帕丁顿熊,抓得非常紧。这个动作里包含了所有压抑的怒火和痛苦。他的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他还不如撅着嘴唇,彻底发通脾气。
“我想和爸爸去法国。我想去吃蜗牛,去海里游泳。我不想留在这里去上暑托班,你永远都在工作。”
“我没有永远都在工作。”他的愤怒刺痛了我,他的话也一样,因为那里面有一些是真相。我不能像其他妈妈那样休假去陪他。
“大多数时候你都在工作。”他有些气鼓鼓地转向自己那边,别开脸去。帕丁顿熊仍然被他紧紧抓着,透过他的小肩膀凝视着我,目光里几乎带了歉意。“你不想让我去是因为你很自私。”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里突然很沉重。那是真的。都是真的。亚当去法国会过得很开心。他不过是离开四周而已,在很多方面,这的确会让我的生活更便利。但这种想法像一把刀留在我的心脏里。答应他容易得多,但也空虚得多。
尽管他冷淡地背对着我,但我还是弯下身亲吻了他的额头。我嗅着他身上独特的清爽好闻的味道。我永远都是他的母亲,我提醒自己,莉萨绝对代替不了我。
“我会考虑一下的。”在我关灯离开前,我在门边极轻地说了一句。让他走会是一件正确的事情。我知道,但是我在倒上一杯红酒跌进沙发后,仍然很想哭。整整一个月。在那段时间里有太多事情可以改变。亚当肯定会比现在更高。他仍然想要拥抱和拉手、仍然乐意成为我的宝贝的美妙时光会越来越少。一眨眼他就会长成一个青少年,今晚的举动是个预兆。然后他将会成年、离开,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而我很可能还待在这差劲的公寓,在一座我住不起的城市里勉强维生,能陪我打发部分时间的朋友一个手就数得过来。我知道我在自怨自艾中夸大了一切,实际上我仍然在试图消化“怀孕”那个词并应对它将给我的生活所带来的影响。我没想过伊恩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一开始他从来没对这事如此上心。
我意识到,我是他的实习妻子,亚当和我是他的实习家庭。要是把他的人生比作纺纱,我们只是那前期的纺线,不会成为它最终的色彩。
这是个陌生而悲伤的念头。我不喜欢陌生而悲伤的念头,所以我喝了更多的酒,然后计划利用这几周时间好好享乐一番。我可以出游一个星期。我可以开始慢跑,减掉肚子和大腿上那多余的赘肉,穿高跟鞋,改头换面。一个月有许多事情要适应,但我愿意去尝试。至少,在我喝了半瓶长相思白葡萄酒后,我愿意去尝试。在我改变主意之前,我给伊恩发了短信,告诉他假期的事情没问题,亚当可以去法国。我差不多立刻就后悔了,但我实在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要是我不答应,亚当会怨恨我,而且我也不能阻拦他成为那个家庭的一分子。试图完全把他留在我身边只会适得其反。我喝醉以后变得坚强些了。现在,这一切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主意。
后来,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我站在亚当的床边。我气喘吁吁,世界慢慢在我身边显形。他睡得很熟,一只胳膊仍搂着他那只破旧磨损的帕丁顿熊。我看了他一会儿,让他把他的平静传递给我。在这些时刻,要是他醒着,他会怎么看待我?某个疯癫的看起来像是他妈妈的陌生人?对于一个从没做过噩梦的男孩来说,这肯定令他心绪不宁。
也许我应该针对我的夜惊症进行些适当的治疗。有一天,也许吧。我应该躺在沙发上吗,医生?你想跟我躺一起吗?哦不,当然,你已经结婚了。也许我们应该谈谈你的问题。
我甚至都没法逗自己笑。亚当要离开一个月。莉萨怀孕了。我正在被全世界遗弃。我在微微汗湿的床单里匍匐,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现在还不是最糟的情形,至少和大卫之间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仍然能找到心仪的男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仍然有男人会为我倾心。这对我类似于一丝慰藉。
虽然我在半夜里给自己鼓励打气;虽然当我告诉亚当他可以去法国时,我从他脸上看到了欣喜和敬爱,但是当我看着他穿过混乱的人群跑进校门,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时,我心里仍然觉得十分难受。通常,看着他这样我会很高兴。我希望他做一个自信的孩子。不过,今天他即刻把我抛诸脑后,这似乎是个象征,象征着我的整个未来。每个人都在向前奔跑,而我留在大门的另一边,冲那些不再回头看的人挥手告别。只有我,被孤单地留在后面。我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太矫情了,我不得不自嘲一下。亚当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去上学而已。伊恩很高兴又如何呢?他高兴又不意味着我必须得不高兴。可是,“怀孕”这个词仍然像个移不开的铅坠,重重压在我的心上。疲倦令我的眼睛发痒。我没有回去睡觉。
被孩子们的尖叫和欢笑以及北伦敦母亲们的唠叨包围着,我真希望我今天能去上班,哪怕面临着“大卫危机”。我浏览了一下我需要在学校放学前完成的日常工作,擦浴缸的主意不太能令我高兴起来。也许我该给亚当买些新泳裤和夏装带上。伊恩肯定都会准备,但是我想给这个并不属于我的家庭假期做点贡献。
我还考虑给莉萨买些宝宝的衣服当礼物,但这样的进展实在是太快。他们的新生儿和我毫不相干。而且她为什么会想要从前妻那儿拿任何东西呢?第一个孩子的母亲?有缺陷的关系。伊恩是怎么跟她说我的呢?他把多少事归结为我的过错?
亚当一消失在门内,我就低着头匆匆跑开,不想加入其他母亲的任何对话。我渴望抽根烟,并想在点烟之前走到拐角。不管怎样,我的衣服上都可能沾上烟味,但走远点我可以躲开校门口的指指点点。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被撞了一下。头受到重击,一个身体砰地倒向我,一声惊叫,然后我向后跌去。我站了起来,但那女人还没有。她的脚在地上交缠,我最先看到的是她的鞋。精致的淡黄色细中跟。没有磨损。我伸手抓着她,试图帮她站起来。
“非常抱歉,我没看路。”我说。
“不,是我不好。”她喃喃道,她的声音像空气里的棉花糖,“是我没在看。”
“那我们两个都挺傻的。”我微笑着说。她站起来后,我发现她身材高挑修长,体态婀娜多姿,只有那一刻我才惊恐地意识到了她是谁。是她。
“是你。”我说。这话本能地脱口而出,我来不及阻止自己。我的早晨戏剧性地从糟糕变成了更糟糕,我的脸在发烧。她看着我,很困惑。
“对不起,我们之前见过吗?”
从学校走出一群推着婴儿车的人,我利用他们来掩盖我的尴尬。等到他们经过后,我成功地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没有,我们没见过。但是我在你丈夫手下工作,是做兼职。我在他桌子上见过你的照片。”
“你和大卫一起工作?”
我点点头。我喜欢她选择了这样的措辞,和他一起工作,而不是替他工作。
“我刚在那儿和他分开,想在早上散散步。”她说,“这世界真小。”
她微微一笑,真是美得令人惊叹。我之前那匆匆一瞥并没真正认识到她的美貌——尽管我当时惊慌失措地逃去了卫生间——我也曾希望过她不过是很上镜,照片比真人美。但不是这样的。在她旁边,我就像是一大块笨拙的猪油。我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仿佛这样能在短时间内让我变漂亮似的。
我穿着一条旧牛仔裤,连帽衫的袖子上带着茶渍,在我离开公寓前,甚至连睫毛膏都没刷一下。她挽着宽松的圆髻,穿着修身绿毛衣,下面是一条浅绿色的亚麻裤子。这种色彩在视觉上看起来应该很艳俗,但在她身上并没有。她就像法国南部泛舟湖上的一道美景。她比我要年轻,也许甚至都不到30岁,但是她看起来很成熟,而我看上去平庸又粗俗。她和大卫在一起肯定是对完美的璧人。
“我叫阿黛尔。”她说。她连名字都这么迷人。
“我叫路易丝。抱歉我的状态不太好。早上的时间总是很紧,要是不上班,我情愿在床上多睡半个小时。”
“别犯傻,”她说,“你看起来很好。”她犹豫了一会儿,我猜她是在想要怎么说再见,继续过她自己的日子。但是她又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你想不想喝杯咖啡?我肯定在那个街角看到过一家咖啡店。”
这可不是个好主意。我知道。但是她看着我的眼神如此期待,我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这是“酒吧男子”的妻子。大卫娶了这个美丽的女人,但他还是吻了我。我的理智告诉我要找个借口离开,但是当然,我并没有这么做。
“喝杯咖啡听起来很不错,但别去那里。那里10分钟内就会挤满学校过来的母亲们,我可受不了。除非你热衷听婴儿的大哭,喝掺了乳汁的咖啡。”
“不,我可不想。”她大笑,“你带路,我跟上。”
最后,我们坐在Costa(咖世家)咖啡店的庭院里,品尝着卡布奇诺和胡萝卜切片蛋糕——那是阿黛尔坚持要买的。现在差不多已经接近10点,料峭的晨寒渐渐退去,阳光很温暖。明亮的阳光低低地照在她的肩头,我稍稍眯起了眼睛。我点上烟,并递给她一根,但是她不抽烟。她当然不抽。她为什么要抽?她似乎并不介意我抽烟,我问她新搬来这里适应得如何,我们开始了礼貌的交谈。她说他们的新家很漂亮,但她想把一些房间重新装修一下,让它们变得更敞亮,她今天早上打算去挑选一些颜料样品。她告诉我他们的猫死了,这并不是个好开端,但是大卫现在上班了,他们正在步入正轨。她说她现在仍然需要认路,正在熟悉新地区。她说的一切都是这么迷人,带着一丝讨好的怯意。她很可爱。我多希望她讨厌又恶毒啊,但她并没有。我现在对大卫的感觉糟透了,我应该远远躲开她,然而她魅力太大。她是那种你无法移开视线的人,这有点儿像大卫。
“你在伦敦有朋友吗?”我问。我觉得她肯定有。基本上每个人都有一些老朋友(在脸书[2]上加你的旧日校友)“潜伏”在首都。哪怕这不是你的家乡,也是人们最终总是会去的某个地方。
“没有。”她摇摇头,略微耸耸肩,一瞬间她轻咬着下嘴唇,别开了视线,“其实我从没交过多少朋友。曾经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她的声音渐渐变小,有一刻,我甚至觉得她忘了我还在这儿。然后她重新看向我,不再说那个故事,继续道:“但你知道的,人生就是这样。”她耸耸肩。我想了想我自己的友谊残渣,明白了她的意思。越长大,圈子就越小。
“我见过合伙人的妻子们,她们看起来都很友善。”她继续说,“但是她们大部分人年纪都比我大很多。我收到了许多邀请,去帮助她们做慈善活动。”
“我完全赞成慈善事业。”我说,“但是这跟去酒吧享受美妙夜晚没可比性。”我说的就好像我的生活尽是美妙夜晚似的,而不是孤单寂静的夜晚。我试图不去想我最近那次外出逍遥的美妙夜晚。你吻了她的丈夫,我提醒自己,你不能做她的朋友。
“感谢上帝,我遇见了你。”她说着微笑起来,然后咬下蛋糕。她吃得津津有味,让我觉得自己吞下蛋糕的行为不再那么罪恶。
“你想去工作吗?”我问。这个问题有点儿自私。要是她想和她丈夫一起工作,那我就完蛋了。
她摇摇头。“是这样,我只在很多年前在一家花店上过班,结果很糟糕。除此以外,我再没有过别的工作。你可能会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奇怪,这的确很奇怪,也有点让人尴尬,但是,呃……”她犹豫了一会儿,“好吧,我年纪更小的时候遇上了些问题。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必须克服它,那花了一番时间。现在我已经不知该如何适应外出工作了。大卫总是在照看我。我们有钱,哪怕我找到了工作,我也会觉得它是从某个需要它的人那里偷来的,而且那个人可能做得比我更好。我想也许我们会有孩子,但是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
从她嘴里听到他的名字很别扭。不应该这样,但确实如此。我希望她不要跟我说他们是多么努力地要组成一个家庭,因为这也许会在今天早上把我逼疯。但是她换了话题,转头问起我的生活,问起亚当。不用再谈跟大卫和怀孕相关的话题,我松了一口气。很快我就用自己的方式坦白了我的历史,将事情说得简略或者不那么简略:我把最糟的部分说得很有趣,而最好的部分甚至更加有趣。阿黛尔大笑,我抽了更多的烟,比着手势匆匆说了我的结婚、离婚、梦游、夜惊,还有当单身母亲的乐趣。
差不多两个小时一晃而过,在11点半的时候,我们被一部旧诺基亚手机的铃声打断,阿黛尔急忙从包里掏出手机。
“嗨,”她说着用嘴唇冲我做了“抱歉”的口型,“是的,我很好。我出门去看颜料样品了。我想我可以很快地喝杯咖啡。是的,我也会带一些的。对,我稍后就回家。”
是大卫,肯定是。否则她还能跟谁说话?她把对话变得很简短,低着头对着电话说得很轻声,仿佛她是在火车上,每个人都能听到她说话似的。她挂了电话我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提起我,这似乎有点儿奇怪。
“这算是手机吗?”我看着那块小黑砖说,“这是博物馆里的文物吧。它有多老啊?”
阿黛尔脸红了,她的脸上没有瑕疵,只有一抹深玫瑰红涌上她橄榄色的肌肤。“它能有需要的功能就行。我们应该交换号码,希望以后还能一起喝咖啡聊天。”
当然,她是出于礼貌,所以我念出了我的号码,她小心翼翼地输入手机。我们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接完电话她变得更加安静,我们开始收拾东西离开。我无法不去看她。她纤弱又柔美,举手投足都无比优雅。即便在街上摔过一跤,她看起来也无可挑剔。
“很高兴遇见你。”我说,“下一次我会尽量不撞倒你的。祝你装修好运。”亲密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半是尴尬半是生疏。
“真的很高兴。”她说着一只手突然碰了碰我,“真的。”她犹豫着,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我要说的话听起来会很傻……”她看上去很紧张,像一只拍着翅膀的伤鸟,“但我希望你别跟大卫提起我们碰过面,一起喝过咖啡。要是把他的工作和家庭混为一谈,他会变得不可理喻。他……”她寻思着合适的词,“公私分明。我不想让他——呃,总之不提这件事比较好。”
“当然。”我说,尽管我很惊讶。她是对的,这话的确听着很傻气——不光傻气,事实上,还很古怪。大卫是那么轻松自如、魅力十足,他为什么会在意这些?如果他在意,那这是怎样一种婚姻?我还以为她交到朋友他会觉得很高兴。虽然很奇怪,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不让他知道,可能这样也对我更好些。要是我明天一阵风似的飘进办公室,说我和他的妻子喝了咖啡,他也许会把我想象成那种发了疯的跟踪狂。换作是我,我也这么想。
她微笑起来。我看着她如释重负,肩膀放松下来,下垂一英寸,再次变得慵懒松懈。
她一离开我就径直返回公寓,开始擦洗浴缸。我想我遇见她是件好事。我喜欢她。不管怎样,我很确定我喜欢她。她的甜美不带病态,看起来轻松自在,完全没有我看她照片时以为她会有的高傲自大。也许现在我认识了她就不会觉得她丈夫有那么好了。也许我能够不再想那个吻。我再一次感到愧疚。她是个好女人。但我完全不能告诉她,不是吗?他们的婚姻不关我事。反正,我可能不会再收到她的消息了。
[1] 白噪声是指覆盖使人心烦的噪声的干扰声音。——译者注
[2] 脸书(Facebook),一种社交软件。——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