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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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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祥福和陈永良将木器社的招牌挂在院子门口,他们两人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各类木器的尺寸价格确定下来,然后林祥福用小楷抄录在宣纸上,又将宣纸裱好后挂在了木器社进门的墙上。林祥福说这叫明码实价,顾客抬脚跨过门槛就能对价格一目了然。陈永良看着小楷赞叹起来,说林祥福的字写得比他老家的私塾先生还好。

木器社生意蒸蒸日上,两个人忙里忙外应接不暇。林祥福和陈永良商量应该招收工人了,然后林祥福写下了二十多张招工启事,两个人将小楷的招工启事贴在溪镇各个街角。

一个拄着一根树枝的衣衫褴褛的人站在溪镇的一个街角,长时间辨认招工启事上的字迹,然后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对身边走过的溪镇人说,他不识字,可是他认出了上面的字迹。他询问他们,写这字的人是不是叫林祥福?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这个肩背包袱胸前挂着一双草鞋的人来到那两排楼房前,站在院子的门口犹豫不决。这时候林祥福和陈永良两家人正在吃晚饭,从厨房里出来的李美莲,看见这个拄着一根树枝拿着一只破碗的人,以为是个叫花子,就回去盛了一碗饭,走出来倒在他的破碗里。他感激地看看自己碗中的饭,仍然站在那里,没有离去的意思。李美莲又回去夹了一些菜出来,她将菜放在他的碗里后,他还是站在那里,李美莲看他的眼睛不断向屋里张望,就问他还想要什么。

这时候他开口了,他说:“里面说话的人像是我家少爷。”

李美莲笑着问:“谁是你家的少爷呀?”

他说:“就是说话这位。”

李美莲听到林祥福正在屋里说着什么,走回去对林祥福说:“外面有个人好像认识你。”

林祥福起身走出来,奇怪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人看见林祥福以后,拄着那根树枝呜呜哭了起来,他哭着说:

“少爷,您一走就没了音讯,两年两个月零四天啊,我们都以为您死了。”

林祥福认出这人是田大,他叫了一声,上前扶住田大,仔细看起来,两年多没见,四十多岁的田大已是头发灰白,皱纹也弄乱了他的脸。

林祥福说:“你怎么来了?”

田大呜咽地说:“开春的时候收到您的信,我就赶来了。”

田大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块红布,双手哆嗦着打开后递给林祥福,他说:“少爷,这是房契,我给您带来了。”

林祥福接过来打开红布看着房契,房契上面是爷爷的名字,不由百感交集。田大又从胸口摸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林祥福,林祥福打开后看到两根小金条,他不解地看着田大,田大说:

“这是田地里两年的收成,我去城里钱庄换成小黄鱼,给您带来了。”

林祥福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的田大感慨万千,呆立一会儿后收起房契和小布袋,扶着田大往里走。走到屋门口,田大坐到门槛上,脱下脚上走烂的草鞋,取下胸前的新草鞋,擦了擦眼泪,笑着对林祥福说,他出来时准备了五双草鞋,走烂了四双,这是最后一双。他说这最后一双草鞋轻易不敢穿,现在见到少爷了,可以穿上它了。

田大穿着新草鞋跨进屋子,一眼认出了正在吃饭的林百家,又眼泪汪汪起来,他问林祥福:

“这是小姐吧?”

田大哭着要去抱林百家,他蓬头垢面的样子让林百家吓得往后退缩,田大站住脚,对林祥福说:

“小姐长这么大了,小姐长得像少奶奶。”

第二天,林祥福请来剃头师傅给田大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又请来一位裁缝,给他做了一身单衣和一身棉衣。他对急于回去的田大说:

“既然来了,就多住些日子。”

田大住了三天后,从外面抱进来一捆稻草,坐在门槛上编织起草鞋。林祥福见到这情景,知道他要回去了,就让李美莲多准备些食物让他带着路上吃,自己上街去给田大买了一根拐杖。

田大编织完第五双草鞋,林祥福把他叫进自己的房间,说有些事要向他交代。林祥福给了田大六张银票,说回去后先把抵押的田地赎回来,又将房契递给田大。林祥福对他说:

“你要替我照看好田地和房屋,照看好我家的祖坟。房屋你先住着,田地里的收成先归你们五兄弟。有一天我回来了,房屋和田地再还给我。”

田大退缩双手不敢去接,林祥福厉声说:“拿着。”

田大才将银票和房契接过来,然后抹着眼泪说:“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

林祥福摇摇头说:“现在不知道,总有一天我是要回去的。”

翌日清晨,田大胸前挂着五双草鞋上路了。他穿上了新衣服,背着两个蓝印花布的新包袱,一个包袱里放着衣服,另一个包袱里放着李美莲为他准备的食物。出门时,他向陈永良和李美莲鞠躬,请他们照顾好他家少爷,说他家的少爷是世上最好的人。然后他看见拉着李美莲衣角的林百家,躬背走过去,小心翼翼摸了摸林百家的脸,又说小姐长这么大了,小姐长得像少奶奶。

林祥福将田大送到溪镇的码头,走在溪镇的街道上时,田大始终将那根亮闪闪的拐杖抱在胸前,林祥福问他为什么不用拐杖,田大嘿嘿笑着说舍不得用这么好的拐杖。田大跨上竹篷小舟前,林祥福在他的包袱里塞了五块银元,说是给他路上用的。这一次田大没说什么,弯腰钻进了竹篷小舟,当小舟撑开时他哭了,对岸上的林祥福说:

“少爷,您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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