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嗣后的生命岁月里,石亚南将牢牢记住二〇〇四年的四月四日。不论对文山来说,还是对她和方正刚的仕途来说,这都是个历史性的日子。这一天同时发生了三件大事:省委党报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题为《严格依法行政,维护宏观调控,保证政令畅通》的评论员文章;由王副省长带队,由省监察厅、省发改委、省工商局、省国土资源厅等八个强力部门组成的省委联合调查组一行八十八人抵达了文山;省银监局的安全警示发到了省内所有银行金融机构,要求向亚钢联提供了信贷的银行金融机构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坚决回避风险,避免造成新的损失。
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和剧烈的大地震就这样开始了。她和方正刚这届班子苦心经营的七百万吨钢竟成了一颗巨型定时炸弹,随时有可能把他们和刚刚启动的新区经济一起炸翻。方正刚对此和她一样清楚,在落实中央和省委精神的市委常委扩大会上警告说,别以为这只是新区管委会和吴亚洲的事,这实际上是我们整个文山的事。不客气地说,我们政府和被查处的亚洲钢铁联合公司都坐到了已爆发的火山口上。如果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抓住省委联合调查组调查期间最后这点宝贵时间提前做好善后,损失将极为惨重,文山经济总体水平可能将倒退三至五年。新区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发牢骚说,即使如此,这个责任也不在我们,都是上面闹的。这七百万吨钢本来热火朝天上着,银行金融机构抢着贷款,不存在任何问题。石亚南当时就火了,责问龙达飞:怎么不存在问题?根据省委目前掌握的情况,问题已经不少了,大家都不要有侥幸心理,这颗定时炸弹一定会炸的!
事实确是如此。十天之后,省委联合调查组第一阶段调查结束,查明的基本事实,让她和方正刚吓了一跳。新区管委会和亚钢联串通一气,虚构注册资金近三十亿。积欠全国一百二十一家带资建设单位和设备供应商十二亿。提供虚假财务报表,挪用流动资金贷款二十三亿用于固定资产投资。更可怕的是,据专家测算,亚钢联六大项目和附属工程如全部完成,不是原来预算中的二百五十亿,而是近三百五十亿。即使没有这场查处风暴,未来风险也大得惊人,后果难料。
一座看似稳固的大厦剧烈摇晃起来。什么叫“呼喇喇大厦倾”,石亚南在二〇〇四年四月的文山算是深刻体会到了。在第一阶段调查的十天中,向亚钢联授信放贷的省内银行金融机构高度紧张起来。已签了合同的授信贷款中止执行,已贷出去的流动资金也急着往回收。一百多家带资建设单位和设备供应商听到风声,纷纷上门要钱。在这种情况下,亚钢联哪还有钱可给?吴亚洲躲了起来,连她和方正刚都很难找到。于是,先是耐火材料企业集体行动,停止供货,建设单位被迫停工,二百五十万吨的铁水项目下马。五六天后,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和焦化、电厂项目也因建设单位谈判讨要带资款未果,相继全面停工。迄至今天上午为止,除了一个基本建成的二百万吨轧钢厂,亚钢联六大在建项目停了五个。
从四月四日到今天,整整十二天。在这十二天里,她和方正刚寻找造血机制的一切努力全告失败。有接盘意愿的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看透了个中的玄机,咬住苛刻的收购条件毫不松口。想冒险借用一下伟业国际发行转债的那二十亿也没谈成。白原崴连来文山看一看,和他们见个面的兴趣都没有。方正刚找到执行总裁陈明丽细问后才知道,这个该死的白原崴竟然在等着文山的最后陷落!
四月十六日傍晚,心如止水的石亚南,叫着方正刚,又一次来到了一片狼藉的工业新区。过去时既没敢用自己的车,也没敢用方正刚的车,用的是下属单位的一辆大牌号的面包车。现在吴亚洲和亚钢联旗下各公司负责人四处躲债,他们两位地方领导也怕讨债者认出车号,拦车群访。拦车群访的事已发生过两起了。
坐在面包车内,围着亚钢联庞大的厂区转了一圈,扑入眼帘的全是建了一半的大型工程。一人多高的水泥管道、各种建筑材料、大吨位的车吊和耸立的塔吊等施工设备到处都是。钢厂里一百五十米长的大型成品钢仓库和专用变电站已经完工了。几个高炉同时在建,其中的一号、二号高炉和附属设施已基本建成。
方正刚唏嘘着,介绍说:“我们和吴亚洲都命运不济啊!如果没有这场突然来临的大风暴,下个月亚钢联的这个钢厂就能开工生产了。所以亚钢联销售公司才收了人家三亿多的成品钢预付款,现在钢铁市场真是好啊,钢材供不应求!”
石亚南苦笑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亚钢联的烂账里还有笔预付款?”
方正刚点了点头,“这笔预付款已经被联合调查组记入欠债总账上去了!”
石亚南看着落日下静悄悄的厂区,“正刚,你估计会造成多大的损失呢?”
方正刚叹气说:“目前无法估计。我这阵子几乎天天都根据事态的发展帮吴亚洲和亚钢联算账。事态在向坏的方向发展,各方面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我越算越怕。就说这些高炉吧,建一个高炉一个多亿,如果项目不能救下来,锈掉了全是废铁。仅一个铁水项目下马,损失就极其惨重,保守估计也在七八个亿!”
石亚南心里一揪,“正刚,这还是保守估计?夸张了吧?你又不是专家!”
方正刚道:“石书记,这可不是夸张,是残酷的事实啊!不瞒你说,是亚钢联总工程师秦楚之说的。秦总告诉我,许多无形损失根本无法计算。比如已安装的设备和材料报废。买来的这些材料都变成半成品了,不可能再回收利用了。”
石亚南想想也是,“马上就是雨季了,高炉一淋一锈,回收了也没有用!”
方正刚又说:“这还不仅是吴亚洲和亚钢联一家的损失,一百多家带资来施工的建设单位损失也不小啊。省冶金建设公司从省城调来了十几台巨型吊车,最大的一台二百五十吨,还有一百吨和几十吨的,一天的租金损失就是五六万。东北一家公司更惨,投入了重型塔吊设备,现在连拆下来运回去的资金都没有!”
石亚南火了,“吴亚洲不能这么躲嘛,得给点钱让人家把设备运走啊!”
方正刚道:“这话我也说了,可吴亚洲哪还有钱啊,账号差不多全让银行封了,我做工作帮着借来的两千万三天就用完了,这才没让轧钢线安装停下来。”
石亚南这才知道,方正刚向市内企业融资两千万是要救收尾中的轧钢厂。
方正刚近乎绝望,“石书记,不瞒你说,我现在真盼省委赶快把我撤了!”
石亚南摆摆手,“正刚,这话别说!就算省委明天撤了我们,今天你我仍然要守好文山这个阵地,把能做的工作全给做了,起码以后回忆起来少点遗憾!”
方正刚红着眼圈,“是的,可我们英雄气短,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
石亚南不愿助长方正刚的消极情绪,没接话茬,又说起了正事,“正刚,我怎么听新区公安局说,有人冲到亚钢联总部,找吴亚洲拼命去了?还伤了人?”
方正刚点头道:“有这事。王局长向我汇报了,性质还挺严重。昨天,几十号人带着铁锤、钢钎,还有凶器,到亚钢联找吴亚洲要饭钱,他们没伙食费了。没找到吴亚洲,和大楼保安打了起来,把三个保安打进了医院,差点出人命!”
石亚南想了想,“正刚,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上万号人和这么多施工设备都还在工地上。人要吃饭,设备要维护,不用的要拆下来运走,我们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先解决类似的紧急问题!你看是不是能从市长基金里拿点钱出来应急?”
方正刚摇摇头:“这不现实。市长基金能拿出多少钱?少了不解决问题,多了又没有,再说,万一哪里出点事也要用钱!”略一沉思,“石书记,这样吧,从市财政里借三千万给亚钢联,由我们派人监督使用,先行支付必付的款项,比如建设单位的生活费。为了保险起见,必须以亚钢联定购的电厂设备作抵押!”
石亚南同意了,“那就这么决定吧!你回去就找财政局,要保证在明天办完借款抵押手续,把这三千万打到管委会账上,并让我们的监管同志及时到位!”
方正刚又提了个建议,“另外,为了避免出现新的冲砸群欧事件,再激化矛盾,我想,对亚钢联的债权债务最好请新区管委会做个统一解释,告诉大家:调查还在进行之中,第二阶段的调查才刚刚开始,还没到清产核资的时候呢!”
石亚南道:“好,有这个必要。还可以告诉他们,政府正在想办法重组!”
方正刚突然想了起来,“哦,对了,石书记,还记得胡大军和庄玉玲吗?”
石亚南当然记得,“就是入了股的那对老实农民夫妇吧?是不是也找来了?”
方正刚道:“他们打了个电话来问情况,挺不安的,还问到了你的情况!”
石亚南说:“就算亚钢联破产,他们的投资款我也会还的,我说话算数!”
方正刚道:“你能保护这对夫妇的投资,也能保住这一百六十多亿吗?还有银行和那么多债权人。关键还是要救活这盘死棋啊!现在我想开了,就算城下之盟也得答应。必须救亡图存,先活下来再说,不能当真这样惨烈的全面陷落!”
这正是石亚南今天想和这位搭档说的话,文山当然不能陷落,就是撤职下台甚至粉身碎骨,她也不能给欠发达的文山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文山经济倒退三五年。真出现这种结局,就是对文山老百姓的犯罪,对历史的犯罪。于是便说:“正刚,这正是我想说的,我们要现实些,吴亚洲也必须现实些。要救亡图存就必须坚决收缩战线,实行战略突围。这几天我请了一些同志把六大项目研究了一下,有了个初步设想,你看是否有道理。如有道理,我们就尽快和吴亚洲谈!”
方正刚有些意外,“哦,石书记,你已经开始做具体方案了?”
石亚南解释说:“也不是具体方案,是设想,具体方案得由你方市长和有关部门来正式做。我的设想是这样的:二百五十万吨铁水压掉,二十万吨的冷轧硅钢片放弃,这个项目还在筹备,没正式投建,损失不大,一千多亩地收回复垦。”
方正刚道:“这个设想和王副省长的想法差不多,也比较现实。王副省长昨天吃饭时和我说了,让我们不要有幻想,说是最后能保下一个二百三十万吨的炼钢项目和一个二百万吨的轧钢项目,加上一个电厂就很不错了!还有焦化厂,王副省长没说。我看也要下马。这个项目刚开始打基础,下了损失也不会太大!”
石亚南说:“焦化厂当然要下,吴亚洲头脑发热,我们头脑也不清醒。年产焦炭七十万吨,都超过上海宝钢了!还得报国家环保局审批,肯定批不下来!”
方正刚道:“只怕难以说服吴亚洲啊,三大项目下马,总损失不会少于十五亿,亚钢联不但破产,还要吃一笔倒账,这正是欧罗巴远东国际的收购方案!”
石亚南叹息说:“是啊,是啊,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十天前听你和吴亚洲说起这个方案,我和你们一样气愤,想都没想就否了。现在呢?我们,包括王副省长和调查组的不少同志想的都是这个方案。这说明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不简单,是资本运作的行家。有敏感性,有战略眼光,还有战术原则。他们是最早过来的,据说直到今天还有人在新区不断搞调查呢,可重组条件寸步不让!”
其实,有意参加重组亚钢联六大项目的不止一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在这十二天里,想整体接手亚钢联,或接手某核心项目的各路资本玩家已从全国各地络绎而至,几乎天天都有投资公司过来察看已建和在建工程,向新区管委会提出收购条件。但令石亚南遗憾的是,这些公司中没有一家是知名钢铁企业。相比之下,倒是那个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因为有海外财团背景,有点特殊优势。
方正刚似乎听出了她的意思,“石书记,这么说,你现在已经认可了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当初开出的条件,有意让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接盘了?”
石亚南谨慎地说:“我的意思是,可以把他们作为重点考虑对象之一,和他们认真谈。当然如果在可预见的未来,能有国内外著名钢铁企业过来接盘最好!”
方正刚仰望着夜幕将临的天空,过了好半天才说:“其实有家著名钢铁企业就在眼前,就是伟业国际集团!裴一弘书记和赵安邦省长都说过,他们控股文山钢铁,接盘亚钢联后,就可以打造一艘中国钢铁业的航空母舰,只可惜……”
石亚南接过话头,“只可惜伟业国际的董事长是白原崴!不过,白原崴不是傻瓜,我和他打交道的经验证明,当一个有利可图的机会摆在面前时,他会像狼一样扑过来!所以,我们必须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好好谈,引狼入室!”
方正刚沉思着,“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按说这头狼已经该扑过来了!”
石亚南笑了笑,“正刚,也许我们犯了两个错误,其一,过早地主动找到了伟业国际的陈明丽;其二,直到现在也没和欧罗巴远东国际投资公司认真谈!”
方正刚道:“那就和欧罗巴远东国际认真谈,先让管委会主任龙达飞出面!”
石亚南怔了一下,交底说:“龙达飞恐怕出不了面了,今天上午王副省长向我传达了省委和调查组的意见,龙达飞作为新区管委会主任,要对第一阶段查明的一系列违规负责,必须免职交待问题!”至于是哪方面的问题,她没敢和方正刚说,怕给这位搭档增加不必要的思想压力,“我今晚要和龙达飞谈一谈。做些思想工作,也把违规的内幕再了解一下。和欧罗巴远东国际的谈判你另找人吧!”
方正刚一声叹息,“好戏到底开场了,现在是龙达飞,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
石亚南没心思想这些,“正刚啊,还有那个吴亚洲,我们也要尽快谈!重组也好,收购也好,最终在协议上签字的是他这个法人,我们只能做协调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