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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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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蒙担任副院长并不比戈德温强到哪里去。他被经营修道院产业的挑战压倒了。凯瑞丝在担任执行副院长期间,开列了修士们主要财源的清单:

一、租金;

二、(十户区的)商业及手工业分红;

三、未租出土地的农业收益;

四、磨面坊及其他工业磨坊的利润;

五、水面过路费和地面售鱼分红;

六、市场的摊位费;

七、审判程序收益——法庭的诉讼费及罚金;

八、来自朝圣者及其他人的虔诚赠助;

九、出售书籍、圣水、蜡烛等的收益。

她把这一清单给了菲利蒙,他却掷还给她,如同受到了羞辱。戈德温只在这一点上胜过菲利蒙:他表面总会做得周全,他会感激她,然后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清单丢在一旁。

在女修道院,她已推行了一种新的记账方法,那是她帮她父亲做生意时从博纳文图拉·卡罗利那里学到的,如今引了进来。老办法只是简单地在羊皮纸上记下每一笔交易的简目,以便于翻阅查对。意大利体系则是在左侧记载收入,而在右侧记下支出,在页末写下总计。收支总数的差额表明了盈亏。琼姐妹热情地接受了这种方法,但当她主动向菲利蒙讲解时,却被草率地拒绝了。他认为别人的主动帮助,是对他的能力的侮辱。

他只有一种天赋,和戈德温如出一辙:有本事摆布他人。他精明地排除新来的修士,把思想新颖的医生奥斯丁兄弟和另两名聪明的青年打发到林中圣约翰修道院去,那里远处偏僻之地,无法挑战他的权威。

然而,菲利蒙如今成了主教的麻烦。亨利既然任命了他,就只好同他打交道。镇子已经独立了,而凯瑞丝有了她的新医院。

医院将在圣灵降临节那天由主教奉献,那一天总是在复活节的七个星期之后。在那之前,凯瑞丝把她的设备及供应搬进了新药房。里面有宽松的地面供两个人坐在板凳上备药,还能容下第三个人坐在写字台边。

凯瑞丝在配制一份催眠剂,乌娜在研磨干药草,一个名叫格丽塔的见习修女在抄写凯瑞丝的著作,这时一个见习修士抬着一个小橱柜走了进来。他叫乔西亚,是个十几岁的男孩,人们都习惯称他为乔西。他来到三名女性跟前,显得很尴尬。“我把这个放哪儿?”他问。

凯瑞丝看着他。“那是什么?”

“一个橱柜。”

“我能看出来。”她耐心地说。某个人学会了读和写,不幸的是,并不能使他聪明。“这橱柜里装的什么?”

“书。”

“你干吗给我搬来一橱柜书呢?”

“我是奉命行事。”他过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样的回答并没有提供充分的信息,便补充说,“是塞姆兄弟说的。”

凯瑞丝扬起了眉毛。“是塞姆当礼物送给我这些书的吗?”她打开了橱柜。

乔西避而没答这个问题就溜走了。

这些书全是医学课本,都是用拉丁文写的。凯瑞丝从头到底翻了一遍。都是经典著作:阿维森纳的《医典》,希波克拉底的《饮食与卫生》,盖伦的《论医学分类》和艾萨克·朱迪亚乌斯所著的《尿》。全都是写于三百多年以前的著作。

乔西抱着另一个橱柜又回来了。

“这又是什么?”凯瑞丝问。

“医疗器械。塞姆兄弟说不许你动。他会来把这些东西放在适当的地方的。”

凯瑞丝惊愕了。“塞姆想把他的书和器械放到这里?他打算在这儿工作吗?”

乔西当然对塞姆的意图一无所知。

没等凯瑞丝再说什么,塞姆就由菲利蒙陪着来了。塞姆跟着就四下看了看房间,二话不说,就动手打开他的东西。他把凯瑞丝的一些容器从一个架子上取下来,把他的书摆上去。他取出割开静脉的几把利刃和用来检查尿样的水滴形的玻璃瓶。

凯瑞丝不温不火地说:“你是不是打算在这医院里待很长时间,塞姆兄弟?”

菲利蒙显然已经料到这个意味深长的问题,便替他作答了。“还能在哪儿呢?”他说。他的腔调中含着怒气,好像凯瑞丝已经向他挑战了。“这里是医院,难道不是吗?而塞姆是这修道院里唯一的医生。人们要是不找他,谁给看病呢?”

刹那间,药房似乎是不那么宽敞了。

凯瑞丝什么还都没说,一个陌生人进来了。“托马斯兄弟要我来这里,”他说,“我是药剂师乔纳斯,从伦敦来的。”

这位生客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身穿绣花外衣,头戴一顶毛皮帽。凯瑞丝注意到他常挂着的笑容和可亲的举止,便猜测他是以售货为生的。他握了手,然后打量着房间,明显赞许地朝凯瑞丝摆放整齐、贴了标签的瓶瓶罐罐点着头。“太了不起了,”他说,“我在伦敦之外,从来没见过这么井井有条的药房。”

“你是个医生吗,先生?”菲利蒙问。他的语气很谨慎:他不确知乔纳斯的地位。

“药剂师。我在史密斯菲尔德有一座店铺,紧挨着圣巴塞洛缪医院。我不想自吹,可我的店是伦敦城里同类店里最大的。”

菲利蒙松了一口气。药剂师不过是个商人,在社会等级上还要低于修道院副院长。他以轻蔑的暗示说:“是什么风把伦敦最大的药剂师吹到我们这儿来了?”

“我想得到一本《王桥灵方》。”

“什么?”

乔纳斯会意地笑着。“你过于谦恭了,副院长神父,可是我看到这位见习修女正在你们的药房这儿抄写那书呢。”

凯瑞丝说:“那本书?可不叫灵方。”

“可里面包含着治百病的药方。”

她意识到,其中肯定有什么理由。“你是怎么知道这本书的?”

“我四处周游,寻找稀少的草药和其他配料,家里的店由儿子们照料。我在南安普顿遇到一位修女,她给我看了一个抄本,她把那书叫作‘灵方’,还告诉我是在王桥编写的。”

“那位修女是克劳迪娅姐妹吗?”

“就是。我求她把书借给我,只要够我抄完的时间就行了,但她不肯放手。”

“我记得她。”克劳迪娅曾经到王桥来朝圣,住在女修道院,还不顾个人安危地看护患瘟疫的病人。凯瑞丝为了答谢她,就给了她一本抄本。

“一部杰出的著作,”乔纳斯热情地说,“而且还是用英文写的!”

“是给不是教士的看病的人用的,他们不太用拉丁文的。”

“这样的书不管用什么文字写的,都是独一无二的。”

“是这么不同寻常吗?”

“按题分类!”乔纳斯情绪高涨,“各章不按体液或疾病分类,而是考虑病人的痛苦。因此,无论顾客说他犯胃疼、出血、发烧、腹泻或打喷嚏,你都可以找到相关的那页!”

菲利蒙不耐烦地说:“只适合药商和他们的顾客吧,我敢说。”

乔纳斯像是没听出话中的嘲笑意味。“我估摸,副院长神父,你是这部无价之宝的作者吧?”

“当然不是!”他说。

“那又是谁……?”

“我写的。”凯瑞丝说。

“一位妇女!”乔纳斯大吃一惊,“可你又是从哪里得到这一切资料的呢?实际上在任何一本教科书里可都没有出现过。”

“那些旧教科书从来没给我证明过是有用的,乔纳斯。最初由王桥的一位女智者叫玛蒂的教了我配药,她伤心地离开了这里,因为怕被当作女巫处死。我从我的前任女修道院副院长塞西莉亚嬷嬷那学到了更多的东西。但是搜集处方和疗法并不困难。人人都知道上百种。难处在于从各种方法中辨别出少数有效的精华。我多年来一直对试用过的每一种处方的效果加以记载。在我的书里,我只写进了由我亲眼目睹的一次又一次行之有效的那些方法。”

“我能和你本人面谈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好吧,我可以给你一本我的书了。能够有人如此远道而来求这一本书,我也受宠若惊呢!”她打开了一个柜子,“这本原来是要给我们的林中圣约翰修道院的,不过他们可以等一等,拿下面抄好的一本。”

乔纳斯像手捧圣物一样接过了那本书。“我实在感激不尽呢。”他掏出一个软皮口袋,递给了凯瑞丝,“为表达我的谢意,请接受我们全家给王桥修女们的一点不成敬意的礼物。”

凯瑞丝解开那口袋,取出了用绒布包着的小物件。她打开绒布,发现里边是一个镶嵌了宝石的金制十字架。

菲利蒙的眼睛贪婪得发亮了。

凯瑞丝大惊。“这可是个贵重的礼物!”她惊呼道。她意识到这不是外观迷人的问题。她补充说:“你们家可是过于慷慨了,乔纳斯。”

他做出一个不必客气的姿态。“感谢上帝,我们生意兴隆。”

菲利蒙嫉妒地说:“那——就为了一个老妇人的灵丹妙药的一本书!”

乔纳斯说:“啊,副院长神父,你当然超脱于这类事情啦。我们可不指望到达你那样高的精神境界。我们也不想理解体液的事。就像小孩子要吮吸破了的指头一样,因为那样可以缓解疼痛,因此,我们经营药剂只是因为能治病。至于这些药为什么和如何有效,我们都留给那些比我们伟大的头脑去分析。上帝的创造太神秘了,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弄懂的。”

凯瑞丝觉得乔纳斯的话中露骨地语含讽刺。她看到乌娜憋着笑。塞姆也听出了嘲弄的贬义,目中闪着怒火。但菲利蒙并没注意到,反倒因为受到恭维而消了气。他脸上掠过了一道狡猾的神色,凯瑞丝猜想,他在打主意如何才能从这本书的声誉中分一杯羹——也为自己弄上一个镶珠宝的十字架。

羊毛交易集市一如既往地在圣灵降临节那天开幕。按传统,那该是医院忙碌的一天,这一年也不例外。上年纪的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集市就病倒了;婴幼儿由于水土不服得了腹泻;成年男女则由于在客栈里饮酒过度,伤了自己,也互相伤害。

凯瑞丝第一次能够把病人分成两类。患瘟疫的病人数量急速下降,其他患有反胃和疱疹这类疾病的人都去了当天一早由主教正式祝福开幕的新医院。由于事故和斗殴而受伤的人都在旧医院治疗,以免感染。那种因拇指错位来到修道院转而死于肺炎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危机在圣灵降临节这一天到来了。

刚过中午,凯瑞丝饭后散步来到集市,并四下瞧瞧。与旧日相比要安静许多,那时节数百名来客和几千名镇民不仅在大教堂的绿地,还要在几条主要街道上拥来挤去。然而,今年的集市在上一年取消之后,总算好过预期。凯瑞丝揣摩,人们已经注意到了瘟疫的泛滥在减弱。那些至今幸免于难的人认为自己不会受感染了——有些是这样,但另一些人则不然,因为瘟疫还在致人于死地。

玛奇·韦伯的绒布是集市上谈论的焦点。由梅尔辛设计的新型织机不仅织得快——还便于织出复杂的图案。她已经卖掉一半存货了。

凯瑞丝在和玛奇谈话。玛奇的话让她不好意思,跟以前一样,她总是说,没有凯瑞丝,她还是一文不名的织工。凯瑞丝正要像往常一样不让她这么说的时候,她们听到了叫嚷声,一场斗殴开始了。

凯瑞丝马上辨出了好斗青年的深沉的喉音。声音来自三十码外的一家淡啤酒馆附近。叫嚷的声音很快就越来越大,还加进了一个青年女子的尖叫。凯瑞丝匆忙赶到事发地点,希望在失控之前加以制止。

她晚了一步。

打斗已经发生了。镇上的四个小流氓正在跟一伙农民——从他们土气的衣服看得出来,大概都是来自一个村子的——剧烈厮杀。一个漂亮姑娘——无疑就是刚刚尖叫的那人,正拼命分开两个毫不容情地斗殴的男人。镇上的一个青年抽出了一把刀,农民则手握沉重的木锨。凯瑞丝赶到时,更多的人分别加入了各自一方。

她转向跟在后边的玛奇。“找个人去叫治安官芒戈,尽快。他大概在公会大厅的地下室呢。”玛奇拔腿就跑了。

斗殴越来越凶残了。好几个城里小子拔出了刀子。一个农家小伙倒在地上,一条胳膊上血流如注,另一个则不顾脸上的一道口子,继续打斗着。就在凯瑞丝旁观的时候,又有两个镇上的小子抬腿踢着躺在地上的农民。

凯瑞丝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便迈步向前。她抓住最近一个斗殴者的衬衫。“面包师家的威利,马上住手!”她用最威严的语气喊道。

几乎立见成效。

威利吃了一惊,从他的对手跟前向后退开,他歉疚地看着凯瑞丝。她刚张开嘴准备再讲,可就在这时,一柄木锨本来肯定对准威利的,却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头上。

这一下直打得她天旋地转。她的视力模糊了,身体也站不稳了,她只晓得随后便倒在了地上。她头晕眼花地躺在那里,竭力想恢复神志,周围的世界却似乎摇晃起来。跟着便有人挟起她腋下,把她拖开了。

“你受伤了吗,凯瑞丝嬷嬷?”声音很熟悉,但她对不上号了。

她的头脑终于清晰了,她在救助她的人的帮助之下,挣扎着站起身,这时她才认出那人是肌肉强健的粮食商玛格·罗宾斯。“我只是有点晕,”凯瑞丝说,“我们得制止这些男孩子互相杀戮。”

“治安官都来了。让他们来处理吧。”

没错,芒戈和六七名助手,个个都一路挥舞着棍棒,赶来了。他们冲进了打架的人群,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那些人的头上砸去。他们造成的伤害不亚于原先的斗殴,而且他们的出现把阵容也搅乱了。那些小子们吓慌了手脚,有些趁乱跑掉了。没出几分钟,斗殴便停止了。

凯瑞丝说:“玛格,跑到女修道院去,找到乌娜姐妹,要她带上纱布快来。”

玛格赶紧去了。

还能走路的伤者迅速走开了。凯瑞丝开始检查那些留下来的人。一个肚子上挨了一刀的青年农民正在用力把肠子揉进去:看来他没多大希望了。一个胳膊上被砍了一道口子的,若是凯瑞丝能为他止血的话,还能活下去。她解下他的腰带,扎住他的上臂,勒紧到血流减缓成细线。“就这样待着别动。”她嘱咐完他,就往前走到一个像是断了指骨的镇上男孩跟前。她的头还在疼,但她不去理睬。

乌娜带着好几位修女来了。紧跟着,理发师马修提着他的口袋也到了。他们一齐动手包扎伤者。在凯瑞丝的指挥下,主动来帮忙的人挑出重伤号,把他们抬到女修道院去。“把他们送到旧医院,别去新医院。”她说。

她从跪姿一站起来,立刻感到一阵晕眩。她拽住乌娜,稳住自己。“你怎么了?”乌娜问。

“一会儿就好了。咱们还是快回医院去吧。”

她们在市场摊位中间的缝隙中穿行到了旧医院。她们一进去,当即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伤员。凯瑞丝动火了。“这些蠢货全都把人送错了地方。”她说。要人们学会区别安置的重要性还要假以时日,她总算明白了。

她和乌娜来到了新医院。进门处要穿过一座宽大的拱门。她们进去的时候,正遇到那些帮忙的人出来。“你们把他们送错了地方!”凯瑞丝愠怒地说。

一个人说:“可是,凯瑞丝嬷嬷——”

“别争了,没时间啦,”她不耐烦地说,“赶紧把他们抬到旧医院去。”

她走进回廊,看到臂上开了口子的青年正被抬进一个她知道住了五个瘟疫患者的房间。她疾速跑过院子。“站住!”她怒气冲冲地叫道,“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们在执行我的指令。”

凯瑞丝站住脚,四下一看。原来是塞姆兄弟。“别干蠢事了,”她说,“他受了刀伤——你想让他死于瘟疫吗?”

他的圆脸涨红了。“我以为,我的决定用不着经你批准吧,凯瑞丝嬷嬷。”

这真是愚昧,她不予理睬。“所有这些受伤的男孩一定要远离瘟疫患者,不然会受感染的!”

“我看你是操劳过度了。我建议你去躺一会儿。”

“躺一会儿?”她已经愤怒了,“我刚刚包扎了所有这些人——现在我要好好照顾他们了。可不是在这儿!”

“感谢你的急救,嬷嬷。你现在可以走开,由我来彻底检查这些病人。”

“你这白痴,你会害死他们的!”

“请在冷静下来之前离开医院。”

“你不能把我从这儿赶出去,你这浑小子!我是用修女的钱盖的这所医院。这儿由我负责。”

“是吗?”他冷冷地说。

凯瑞丝意识到,她虽然没有预见到这一时刻,他却早已料到。他面红耳赤,但他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是个有想法的男人。她停下来迅速动着脑筋。她四下打量,看到修女们和帮忙的人都在观望,等待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得看护这些孩子,”她说,“我们站在这儿争论的时候,他们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我们一时先让步吧。”她提高了嗓音。“请把他们原地放下。”天气很温暖,没必要把病人放进屋里。“我们先来看一下他们的需要,然后再决定把他们安置在什么地方。”

帮忙的和修女们都了解并且尊重凯瑞丝,而塞姆对他们来说只是新人;他们都欣然服从她。

塞姆看到自己受到打击,脸上掠过愤怒不已的神色。“在这种环境下,我没法给病人看病。”他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凯瑞丝很是吃惊。她本来以自己的让步来给他留面子,却没想到他会在一怒之下,撇下病人,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都忙于给他们洗伤处,缝伤口,调配安定的草药和舒心的饮料。理发师马修在她身边工作,接上断骨,复位关节。马修如今已年届五旬,不过他儿子路加已经有了相应的技术给他帮忙了。

他们忙完了,天色已经凉快地进入了傍晚。他们都坐在回廊的围墙上休息。琼姐妹给他们拿来了清凉的苹果汁。凯瑞丝的头依旧在疼。她刚才忙得顾不上,可现在就疼得难受了。她决定早早上床休息。

大家正喝着苹果汁,年轻的乔西来了。“主教大人要你在方便的时候到副院长宅第去见他,副院长嬷嬷。”

她烦恼地哼了一声。无疑是塞姆去告状了。这是她最不希望的了。“告诉他,我马上就到。”她说。她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但愿把这事了断算了。”她喝完她的苹果汁就走了。

她疲惫地走过绿地。摊主们都在为入夜打点着:盖上货物,锁上屋门。她穿过墓地,进入了宅第。

亨利主教坐在桌子的首席,牧师会的克劳德与副主教劳埃德和他在一起。菲利蒙和塞姆也在场。戈德温那只叫“大主教”的猫,卧在亨利的膝头,看样子挺自在。主教说:“请坐吧。”

她坐在克劳德旁边。他和蔼地说:“你样子很疲乏,凯瑞丝嬷嬷。”

“一下午我都在包扎那些大打出手的蠢小子。我自己头上还挨了一下呢。”

“我们听说那场斗殴了。”

亨利补充说:“还有在医院里的那场争论。”

“我想这就是我在这儿的原因吧。”

“对。”

“新医院的全部理念就是把病人和传染病隔离开——”

“我知道争论的是什么了。”亨利打断了她的话。他对全体在场的人说着。“凯瑞丝吩咐把打架中受伤的人送到旧医院。塞姆违背了她的指示。他们当着众人的面发生了不应有的争吵。”

塞姆说:“我为此道歉,主教大人。”

亨利似是没有听见。“在我们继续谈论之前,我想澄清一些事情。”他看了看塞姆,又看了看凯瑞丝,然后又看着塞姆。“我是你们的主教,也当然是王桥修道院的院长。我有全权对你们发号施令,而服从我则是你们的职责。你接受这一点吗,塞姆兄弟?”

塞姆低头鞠躬。“我接受。”

亨利又转向凯瑞丝。“你呢,副院长嬷嬷?”

这当然没有争论的余地。亨利完全在理。“我接受。”她说。她信心十足地想,亨利不致愚蠢到强制受伤的小痞子去染上瘟疫吧。

亨利说:“请允许我陈述一下这场争论。新医院是用修女的钱,按照凯瑞丝嬷嬷的特殊要求修建的。她设想为瘟疫患者和其他患者——按照她的说法他们的病可能会传给健康人——提供一处地方。她相信隔离这两种病人是必要的。她认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有权坚持要使她的计划得以实行。这么说对吗,嬷嬷?”

“对。”

“凯瑞丝设想她的计划时,塞姆兄弟不在这里,所以没法和他商议。然而他在大学里研读了三年医学,还获得学位。他指出,凯瑞丝没受过培训,而且,除去她从实践经验中获取的东西之外,也不大懂病理。他是个合格的医生,而且不仅如此,他还是修道院里,或者确切地说是整个王桥唯一的医生。”

“一点不错。”塞姆说。

“你怎么能说我没受过培训?”凯瑞丝爆发了,“经过多年来我治疗病人之后——”

“请安静些。”亨利说,声音几乎没有提高;他那平和的语气中有一种东西使凯瑞丝闭上了嘴。“我就要提到你治病的经历了。你在这里的工作无法估量。你对瘟疫——如今还在我们这里——的精心治疗远近闻名。你的经验和实践知识是无价之宝。”

“谢谢你,主教。”

“另一方面,塞姆是教士,是大学毕业生——还是男人。他带回来的学问对一座修道院医院的恰当管理是根本性的。我们不希望失去他。”

凯瑞丝说:“大学里的一些大师同意我的方法——可以问问奥斯丁兄弟嘛。”

菲利蒙说:“奥斯丁兄弟已经被派往林中圣约翰修道院去了。”

“而现在我们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凯瑞丝说。

主教说:“是由我来作出裁决,而不是奥斯丁或者大学里的大师。”

凯瑞丝意识到,她对这样的摊牌毫无准备。她筋疲力尽,她还头疼,而且她难以理清思绪。她身处一场权力之争当中,自己却没有战略。若是她有充分警觉的话,主教唤她时,她就不会应召而来。她就该上床休息,让头疼好了,到早晨起来再补充些营养,要等到想好作战方案之后再面见亨利。

是不是为时已晚呢?

她说:“主教,我觉得今晚讨论这件事不合适。或许我们可以推迟到明天,等我身体好些再说。”

“没必要了,”亨利说,“我已听取了塞姆的抱怨,而且我也了解你的观点。再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

凯瑞丝明白,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可是他是如何决定的呢?他要踏上哪条路呢?她当真不晓得。何况她已累得做不成任何事情,只有坐听她的命运了。

“人类是软弱的,”亨利说,“我们知道,诚如先知保罗所指出的: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我们犯错,我们迷路,我们推理不当。我们需要帮助。所以上帝才把他的教会,还有教皇、教士制度,给了我们——来指引我们,因为我们自己的智谋不足而且有误。如果我们按照自己的思路办事,我们就会失败。我们该向权威咨询。”

凯瑞丝得出结论,看来他是要支持塞姆了。他怎么会这么蠢呢?

可他就是这样蠢。“塞姆兄弟在大学里大师的监督下,研读过古代医学课本。他的课程是由教会出资的。我们应该接受教会的权威,因而也应该接受他的权威。他的判断不能服从于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而不论她是如何的勇气十足和值得尊敬。他的决定才该是主导的。”

凯瑞丝感到身心俱疲,病体难支,她简直为这次接见的结束感到高兴。塞姆胜利了;她失败了;她只想躺倒睡觉。她站起身来。

亨利说:“我很抱歉让你失望了,凯瑞丝嬷嬷……”

她往外走时,他的话音越来越远了。

她听到菲利蒙说:“目空一切。”

亨利平静地说:“由她去吧。”

她走到门口,就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她在慢慢地走过墓地时,这件事的全部意义对她变得明朗了。塞姆要负责医院了。她得服从他了。不同类型的病人不会隔离了。不会戴面罩和用醋液泡手了。体弱的人会因放血而更弱;挨饿的人会因洗肠而更瘦;伤口会因敷上动物粪便制成的泥罨而导致化脓。没人会在乎清洁卫生和新鲜空气了。

她走过回廊,上了楼梯,穿过宿舍,回到她自己的房间,一路上跟谁都没说话。她趴在床上,头一阵阵地疼痛。

她失去了梅尔辛,她又失去了医院,她已失去了一切。

她知道,头部的伤可能会致命。或许她会就此睡下去,永远不醒了。

也许那样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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