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瑞丝和至少半数的镇上人一起,站在王桥大教堂前面的绿地上,等候着新娘和新郎从教堂的西大门出来。
凯瑞丝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儿。自从那天梅尔辛完成了他的吊车,他俩进行了那场探讨他们前途的谈话之后,她就对婚姻有了反感。尽管他说的每件事都合情合理,她还是对他有气。他当然想有自己的住房并且和她在里面同居;他当然想每夜和她同床共枕并且生养他们的子女。这是人人都想的——每一个人,似乎凯瑞丝要除外。
而事实上,她在一定程度上也想有那一切。她愿意每天晚上都躺在他身边,随时都可随心所欲地伸出双臂搂住他那瘦削的身体,在她清晨醒来时,在她的肌肤上感受他那双灵巧的双手,生一个他的缩影,成为他俩疼爱和关心的对象。但她不喜欢伴随婚姻而来的那些事情。她想要的是一个爱人而不是主人;她想和他共同生活,却不想把她的生命奉献给他。而她生梅尔辛的气,就因为他强使她面对两难的境地。他俩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继续过下去呢?
三个星期了,她很难跟他说上话。她假装得了热伤风,事实上她嘴唇上生了一个疮,一碰就疼,使她有借口不去亲吻他。他依旧在她家吃饭,和她父亲谈笑甚欢;但在埃德蒙和彼得拉妮拉入睡之后,他就不再多待了。
现在凯瑞丝的疮已经好了,她的气恼也消失了。她仍然不想成为梅尔辛的财产,但她希望他会重新吻她。然而,此刻他却不在她身边。他在远处的人群中间,和贝茜·贝尔聊着天。贝茜是贝尔客栈老板的女儿,长得小巧玲珑,曲线优美,她那露齿一笑,男人称作活泼好看,而女人则认为是尖酸刻薄。梅尔辛说了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凯瑞丝移开了目光。
教堂的木制大门敞开了。人群中腾起一片欢呼,新娘走出来了。玛杰丽是个十六岁的漂亮姑娘,身穿白裙,发中插花。新郎随着她出来,他是个脸色凝重的高个子,大约比她大十岁。
他俩的样子都痛苦之极。
他们彼此并不了解。到这个星期为止,他们只见过一面,那是在半年之前,两位伯爵安排这场婚姻的时候。有传闻说玛杰丽另有所爱,但是绝对不存在她违抗罗兰伯爵的问题。她的新婚丈夫有一副勤奋好学的风范,仿佛他更喜欢待在图书馆的什么地方,研读一部几何学书籍。他们的共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难以想象他们会彼此之间产生凯瑞丝和梅尔辛所享有的那种情感。
凯瑞丝看到梅尔辛穿过人群向她走来,她突然被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念头所刺激。不是伯爵的侄女有多幸运啊!没人会强迫她按照安排去成亲。她有嫁给她所爱恋的人的自由——而她却尽其所能去找理由不去嫁他。
她用拥抱和亲嘴来向他致意。他稍显诧异,但没说什么。有些男人会为她心情的变化而不安,但梅尔辛是块镇定自若的基石,难以动摇。
他们站在一起,观看着罗兰伯爵走出教堂,他身后是蒙茅斯伯爵和夫人,理查主教和戈德温副院长。凯瑞丝注意到她表哥戈德温的样子既兴高采烈又善解人意——简直就像他是新郎。原因无疑是他刚刚就职副院长。
一伙骑士扈从出现了,夏陵的人穿着罗兰的红与黑的制服,而蒙茅斯的人则是黄与绿的制服。队伍朝公会大厅走去。罗兰伯爵在那里为出席婚礼的来宾摆下了盛宴。埃德蒙要参加,凯瑞丝设法逃避了,由彼得拉妮拉陪伴他。
当婚礼的人员离开教堂地界之时,下起了不大的阵雨。凯瑞丝和梅尔辛在大教堂的外廊中避雨。“跟我到唱诗班席去,”梅尔辛说,“我想看看埃尔弗里克的修缮工作。”
参加婚礼的宾客还在离开教堂。梅尔辛和凯瑞丝逆着人流,挤到中殿,然后来到唱诗班席的南甬道。教堂的这一区域是留给教士的,他们会不同意凯瑞丝待在那里,但修士和修女都已离开了。凯瑞丝环顾四周,没人看见她,只有一个陌生的妇女,她三十岁上下,一头红发,衣着华丽,大概是个宾客,显然在等人。
梅尔辛伸长脖子抬头看着甬道上方的拱顶。修缮工程尚未完成:一小部分拱顶仍旧敞开着,一块刷着白漆的帆布在空隙上扯开,因此不经意看去还以为天花板竣工了呢。
“他的活儿干得很出色,”梅尔辛说,“不知道能保持多久。”
“为什么不会无限期地保持呢?”
“因为我们不知道拱顶碎裂的原因。这种情况不会无缘无故发生的——这不是上帝所为,也不管教士们会说些什么。引起石头部件坍塌的原因不管是什么,有了一次,大概就有第二次。”
“能不能找出原因来呢?”
“那可不容易。埃尔弗里克肯定找不出。也许我能。”
“可是你已被解雇了。”
“没错。”他仰着头,在那儿站了几分钟,然后说:“我想从上面看看。我要进到阁楼里。”
“我要跟你一起去。”
他俩四下张望,附近没人,只有那位红发女宾还在南交叉甬道中踯躅。梅尔辛领着凯瑞丝来到通向一部螺旋形窄梯的小门。她随着他向上爬,不知修士们若是晓得了一名妇女来探测他们的秘密通道会作何感想。楼梯一直伸进南甬道上方的顶楼。
凯瑞丝觉得从另一侧观看拱顶很有意思。“你在看的部位叫作拱背。”梅尔辛说。她喜欢他给她介绍建筑学知识的这种随意方式,因为他假定她感兴趣,而且知道她会明白。他从来不拿不懂技术的妇女开愚蠢的玩笑。
他沿着窄窄的通道向前走,然后躺下来仔细检查新的石料。她调皮地躺在他身边,还用一条胳膊搂住他,就像他们在床上。梅尔辛摸了摸新石板间的灰缝,然后用舌头舔着指尖。“干得挺快的。”他说。
“我敢说,裂口处如果湿漉漉的就危险了。”
他看着她。“我要让你的裂口处湿漉漉的。”
“你已经做到了。”
他亲吻着她。她闭上眼睛享受着。
过了一会儿,她说:“咱们回我家吧。我们可以单独享受一下——我爸爸和姑妈俩人都在婚宴上呢。”
他们正要起身,却听到了说话声。一男一女来到了就在修缮工程正下方的南甬道。他们的话音没有被遮着天花板上的洞的帆布阻隔多少。“你儿子如今十三岁了,”那女人说,“他想当一名骑士。”
“所有的男孩都这样。”传来了回答声。
梅尔辛耳语说:“别动——他们会听见我们的。”
凯瑞丝判断那女声就来自参加婚礼的女宾。男声听着耳熟,而且她觉得说话人是个修士——可修士不可能有儿子啊。
“你女儿也十二了。她会长得很漂亮的。”
“就像她母亲。”
“有一点像。”停了一阵子,然后那妇女继续说,“我不能待太久——伯爵夫人会找我的。”
这样看来她是属于蒙茅斯伯爵夫人的随从人员。凯瑞丝猜想,她可能是个近侍,她似乎是在把孩子的消息告诉多年来未见的父亲。会是谁呢?
他说:“你为什么想见我呢,劳琳?”
“就是想看看你。你丢了一条胳膊,我很难过。”
凯瑞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捂住了嘴,不想让别人听见。只有一个修士丢了一条胳膊:托马斯。这名字一反映到脑海中,她就明白那声音是他了。他可能有过妻子吗?还有一对子女?凯瑞丝看看梅尔辛,见到他脸上蒙着一层疑云。
“你怎么跟孩子们说我呢?”托马斯问道。
“我说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劳琳声音嘶哑地回答。随后就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我别无选择。我要是不跑到这儿来,就要被杀死了。即使现在,我几乎从不出这个圈子。”
“为什么有人要杀害你呢?”
“为了保守一个秘密。”
“你要是真死了,我的日子还好过些。既然是寡妇,我就可以改嫁,找个能当我孩子的父亲的人。可是现在这样,我要担起做妻子和母亲的重负,却又没人帮我……没人在夜里搂着我。”
“我还活着,我很抱歉。”
“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愿意你死。我曾经爱过你啊。”
“我也爱过你,就像我这样的男人能够做到的那样深深地爱着你。”
凯瑞丝皱起了眉头。他说“我这样的男人”是什么意思呢?他是那种爱恋别的男人的人吗?修士们常常都是同性恋的。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劳琳像是理解了,因为她轻柔地说:“我知道你爱过我。”
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凯瑞丝深知,她和梅尔辛是不该偷听这种亲密的谈话的——但现在已经来不及现身了。
劳琳说:“你高兴吗?”
“高兴。我生来就不该是丈夫或者骑士的。我每天都为孩子们——也为你祈祷。我祈求上帝从我手上洗掉我杀死的一切人的血迹。这是我始终想过的生活。”
“既然这样,我祝福你过得好吧。”
“你真够大度的。”
“你大概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知道。”
“吻吻我,道再见吧。”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寂静,随后,轻轻的脚步声走远了。凯瑞丝依旧躺着,几乎不敢喘气。又停顿了一会儿,她听到托马斯哭了。他的抽泣声是捂住的,但像是发自内心深处。她听到他走远的脚步声。
她和梅尔辛终于可以动弹了。他俩站起身沿阁楼下到螺旋形楼梯。他们走过大教堂的中殿时,谁也没有说话。凯瑞丝觉得她像是盯视着一幅悲剧味道十足的绘画,画中的人物凝固在这一时的戏剧姿势中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只能猜测了。
如同一幅绘画一样,那场面在不同的人心中激发了不同的情感,梅尔辛的反应和她的并不一样。当他们走进潮湿的夏日午后的户外时,他说:“多么凄惨的故事啊。”
“让我生气,”凯瑞丝说,“那个女人让托马斯给毁了。”
“你难以责怪他。他得保自己的命啊。”
“可现在她的生命就算完了。她没有丈夫,却不能再婚。她还得独自养活两个孩子。托马斯至少还有修道院。”
“她有伯爵夫人的宫廷。”
“这两处地方怎能相比?”凯瑞丝气恼地说,“她大概是那家的远房亲戚,被人家发善心照顾着,要她做些仆人的事情,帮助伯爵夫人收拾头发和挑选衣服。她别无选择——只好受制于人。”
“他也是的。你听到他说,他不能出那个圈子一步。”
“但托马斯有个职务,他是管修士入院的,他有权作出决定,他有事情可做。”
“劳琳有她的孩子。”
“没错!那男人负责方圆几英里之内最重要的建筑物,而那女人却让她的子女缠住了。”
“伊莎贝拉王后有四个孩子,有一度她曾是整个欧洲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但是她首先必须得摆脱她的丈夫。”
他们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出了修道院的地界,进入主街,在凯瑞丝家的门前站住了脚。她意识到这是又一次争吵,而且话题和上次一样:婚姻。
梅尔辛说:“我打算到贝尔客栈去吃饭。”
那是贝茜父亲的店。“好吧。”凯瑞丝泄气地说。
梅尔辛走开时,她在身后冲他叫着:“劳琳要是从来没结婚的话,日子会过得更好的。”
他回过头来说:“她还能干什么呢?”
这倒是个问题,凯瑞丝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沮丧地想着。一个女人还能干什么呢?
屋里空荡冷寂。埃德蒙和彼得拉妮拉在宴会上,仆人们下午放了假。只有那条叫“小不点儿”的狗懒洋洋地摆着尾巴欢迎凯瑞丝。凯瑞丝心不在焉地拍着狗的黑脑袋,随后便坐在厅堂的桌边,闷想着心事。
基督教世界里一切年轻女性都一心只想嫁给她心爱的男人——为什么凯瑞丝对这样的前景如此畏惧呢?她这种非同一般的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当然不是来自她的母亲。罗丝只想做埃德蒙的贤妻。她笃信男人们所说的女人低劣的观点。她那种从属地位让凯瑞丝觉得难堪,虽然埃德蒙从来没有抱怨过,但凯瑞丝怀疑,他已经厌烦了。凯瑞丝倒是对她那位蛮横又不可爱的姑母彼得拉妮拉比对她那百依百顺的母亲更尊重几分。
即使彼得拉妮拉也靠男人来规范她的生活。多年来,她都在努力推动她父亲攀爬社会阶梯,直到他成为王桥的教区公会会长。她最强烈的情感一再受挫:对罗兰伯爵,因为他抛弃了她,对她丈夫,因为他死去了。作为寡母,她把自己全部奉献给了戈德温的前程。
伊莎贝拉王后也很类似。她废黜了自己的丈夫爱德华二世;结果却是,她的情人罗杰·莫蒂默有效地统治了英格兰,直到她的儿子长大成人,有了自信,才赶走了他。
凯瑞丝该不该那样做——靠男人们来过日子呢?她父亲想让她跟他一起做羊毛生意。要不她也能掌管梅尔辛的业务,帮他确保他那些建教堂、修桥梁的合同,扩大他的生意,直到他成为英格兰最富有和最重要的建筑匠师。
一声敲门声把她从思虑中惊醒,塞西莉亚嬷嬷那鸟一般的身影快步走了进来。
“下午好!”凯瑞丝惊讶地问候着,“我正在扪心自问,是不是所有的妇女都注定要靠男人度过一生——而你在这儿,显然是个反面的例证。”
“你说的不见得对,”塞西莉亚友好地笑了笑,说,“我靠耶稣基督生活,他就是男人,虽说他也是神。”
凯瑞丝不知道这算不算数。她打开了橱柜,取出了一小桶葡萄佳酿。“你要不要来一杯我父亲的莱茵白葡萄酒?”
“只来一点,再兑些水。”
凯瑞丝斟了两个半杯酒,然后从一只罐子里倒出水加成满杯。“你知道我父亲和姑母在婚宴上。”
“知道。我是来看你的。”
凯瑞丝猜得不错。女修道院副院长没有目的从不在镇上闲逛进行社交拜访。
塞西莉亚吮了一口酒,然后接着说:“我一直在想着你的事,还有塌桥那天你的作为。”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恰恰相反。你把一切都做得十分完善。你对伤者既体贴又坚定,而你在服从我的命令的同时还发挥了你的主动性。我的印象很深刻。”
“谢谢你。”
“而且看起来……你不仅享受那些事,真的,而且至少在那工作中感到了满足。”
“人们灰心丧气,而我们给他们带来了宽慰——还有什么比这更满足的吗?”
“我也有同感,所以我才当了修女。”
凯瑞丝看出来她要向哪里引了。“我可不能把一辈子消磨在修道院里。”
“你在照看病人时表现出来的天生的能力,只是我注意到的一部分。当人们抬着伤者和死者第一次走进大教堂时,我问过是谁告诉他们该做什么的。回答是羊毛商凯瑞丝。”
“这是显而易见该做的。”
“是啊——对你是这样。”塞西莉亚热切地俯身向前,“组织能力的天赋只给予极少数人。我知道——我有这种天赋,我也在别人身上看到了。当我们周围的人不知所措或者惊慌万分或者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是你和我担起了责任。”
凯瑞丝觉得这倒是实情。“我琢磨是吧。”她不大情愿地承认。
“我已经观察你有十年了——从你母亲过世的时候起。”
“你在她灰心丧气时给了她慰藉。”
“我当时,只是和你聊了聊,就知道,你会长成一个非同一般的女性的。当你在修女班上学的时候,我的这种感觉更坚定了。你如今二十岁了。你该考虑考虑你要如何度此一生了。我相信,上帝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你怎么知道上帝想的是什么呢?”
塞西莉亚嗔怒了。“要是这镇上别的人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会要他们跪下来祈求宽恕的。但你是真心诚意的,所以我就回答你。我知道上帝所想,因为我接受他的教会的教导。而我坚信,他想要你做一名修女。”
“我身上的男人气太重了。”
“我年轻时也始终有这个问题——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问题是随着岁月而消失的。”
“我不能靠人指点来生活。”
“别做女修道者。”
“那又是什么呢?”
“女修道者是那些不接受规矩而且认为她们的誓言只是暂时的修女。她们居住在一起,种地放牛,并且拒绝由男人来治理。”
凯瑞丝一向有兴趣听取蔑视规矩的妇女的事。“可以在哪里找到她们呢?”
“大部分都在荷兰。她们有一位领袖,名叫玛格丽特·波列特,她写了一本书,题为《简朴灵魂之鉴》。”
“我很想读一读。”
“不可能的。女修道者被教会指斥为自由精神的异端——所谓自由精神,就是相信我们能够在这个世界上获得精神完善。”
“精神完善?那是什么意思?就是一个短语嘛。”
“要是你决心对上帝封闭你的头脑,你就永远无法理解了。”
“很抱歉,塞西莉亚嬷嬷,可是每当我听说上帝也就是一个人这类事情时,我就想:人是难免犯错误的,因此,真理就会是不同的。”
“小心啊,”塞西莉亚严正地说,“别让你好辩论的热情把你引向渎神。”
“对不起,嬷嬷。”凯瑞丝知道,塞西莉亚乐意和她争论,但总会到一定时候这位女修道院的副院长就会停止争论开始祈祷,而凯瑞丝只好改变态度。这使她有一种受欺骗的感觉。
塞西莉亚站起身。“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你违背自己的意愿,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的思路倾向。除去进我们的修道院,把你的生命奉献给治病的神圣事业,你不可能做得更好了。谢谢你的美酒。”
塞西莉亚往外走的时候,凯瑞丝说:“玛格丽特·波列特怎么样了?她还活着吗?”
“死了,”女副院长说,“她在火刑柱上被烧死了。”她走到街上,在身后关上了门。
凯瑞丝瞅着关上的门。一个女人的生活就是一间关上门的房子:她不能当学徒,她不能在大学读书,她不能当教士或医生,或者参与射箭或用剑战斗,她只要结婚就无法不把自己从属于丈夫的专制之下。
她不知道梅尔辛这会儿在做什么。贝茜是不是正坐在贝尔客栈他的桌边,看着他喝她父亲最好的淡啤酒,冲他嫣然地笑着,把她衣裙的前襟拽得紧紧的,让他能看清楚她长着多么秀美的乳房呢?他是不是被迷得神魂颠倒,还逗得她开怀大笑?她是不是张开嘴,让他看到她平整的牙齿,她是不是向后仰着头,让他欣赏她洁白的颈部的柔软肌肤?他是不是在和她父亲保罗·贝尔聊天,就他的生意问些既尊重又有趣的问题,让保罗事后会对他女儿说,梅尔辛是个出色的、优雅的青年呢?梅尔辛会不会喝得微醺,用一条胳膊搂住贝茜的腰,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臀部,然后狡猾地把指尖一点点地摸向她两腿间已经渴望他触碰的敏感部位——就像他曾对凯瑞丝做过的那样呢?
泪水涌进了她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她拥有了镇上最优秀的男人,此刻却把他拱手让给一个吧女。她何必要对自己做这种事情呢?
就在这时,他走了进来。
她透过满眼泪水看着他。她眼前的形象一片模糊,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了。他来是为了重新修好,还是背叛了她,在几大杯淡啤酒下肚提起勇气之后来发泄他的怒气的呢?
她站了起来,一时之间她感到惊讶,只见他在身后关上门,慢慢走近,站在她面前。随后他说:“不管你说什么或做什么,我依旧爱着你。”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摩挲着她的头发,什么也没说,这样才正好。
过了一会儿,他们开始亲吻。她感到一种熟悉的但强于以往的饥饿:她想让他的手抚摸她的全身,他的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他的手指捅进她的身体。她有一种不同的感觉,想找一种新方式表达他俩的爱。“咱们把衣服脱掉吧。”她说。他们以前从来没这样干过。
他高兴得笑眯眯的。“好啊,可是万一有人进来了怎么办?”
“他们的宴会得几个小时呢。再说,我们可以到楼上去嘛。”
他们来到她的卧室。她甩掉了脚上的鞋。她刹那间感到害羞了。他看到她赤身裸体会怎么想?她知道他是一点一点地爱上她的身体的:她的乳房,她的大腿,她的颈项,她的阴部——他在亲吻和抚爱她时,总要告诉她,她的身体有多美。可是他现在会不会注意到她的臀部太宽,她的双腿还有点短,她的乳房太小呢?
他似乎没有这些挑剔。他扔掉衬衫,退下他的内裤,并不忸怩地站在她面前。他的身材瘦小但很结实,像是充满受压抑的精力,如同一头年轻的雄鹿。她第一次注意到他下体的阴毛是秋叶的颜色。他的家伙迫切地挺起着。她的欲望克服了她的羞怯,她迅速把衣裙拽过头顶。
他凝视着她赤裸的躯体,但她已不再感到困窘——他的目光如同亲密的抚弄一样燃起了她的欲火。“你真美。”他说。
“你也是。”
他们并排躺在她当床的填草的褥子上。在他们亲吻和抚爱的过程中,她意识到,今天还靠他俩以往的亲昵做法是无法得到满足了。“我想要好好地做一次。”她说。
“你指的是从头到尾?”
怀孕的念头浮上了她的脑海,但她很快就把它推了回去。她已经浑身燥热,顾不上后果了。“就是的。”她悄声说。
“我也是。”
他趴到了她上边。她长这么大,始终想不出这一时刻会是什么样子。她抬眼向上看着他的面孔。他那种专注的神情让她爱之不尽,他在干活儿时用一双巧手娴熟地把木料加工成型,就是这种神情。他的指尖轻柔地分开她的阴唇。她已经湿滑,渴望着要他了。
他问:“你想好了?”
她又一次按下怀孕的担心。“想好了。”
他进去时,她感到了片刻的恐惧。她不自主地夹紧了,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她的身体在拒绝他。“没事。”她说,“你可以再使点劲往里插。不会伤害我的。”其实她错了,在他插的时候,突然疼得要命。她不禁叫了出来。
“对不起。”他耳语说。
“稍等一下。”她说。
他们躺着不动。他亲吻着她的眼皮、前额和鼻尖。她摩挲着他的面孔,看着他的金褐色的眼睛。随后那疼劲过去了,情欲恢复了,她开始动作起来,为她心爱的男人第一次深深进入她的身体而感到兴奋。她激动地看着他那种专注的快乐。他唇上带着一丝浅笑盯视着她,他眼中深藏着饥饿,他的动作加快了。
“我停不下来了。”他喘着粗气说。
“别停下来,别停。”
她紧紧盯着他看。没过多久,他就被欢愉完全控制住了。他的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全身像弓弦似的绷得紧紧的。她觉得他在她里边痉挛,他在射精,而且她认为她生活中从未想到过这样的幸福。过了一会儿,她自己也狂喜得抖动起来了。她以前也有过激动,但没有这么强烈有力,于是她闭上眼睛,不再动作,把他的身体紧紧拉着抵到自己身上,听凭浑身像风中树一样颤抖。
过后,他们依旧躺了很长时间。他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她的肌肤感受着他急剧的喘气。她捋着他的后背。他身上已经汗湿了。她的心跳逐渐变缓,一阵深深的满足感如同夏日傍晚的余晖,悄悄掠过她周身。
“啊,”她过了一会儿说,“人们说东道西的原来就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