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赢不了的,”格利高里·朗费罗对坐在副院长居所厅堂中大椅子上的戈德温副院长说,“国王就要颁发自治特许书给王桥了。”
戈德温瞪了他一眼。就是这位律师帮他在王家法庭上打赢了两场官司:一场赢了伯爵,另一场赢了镇教区公会会长。要是这样一个能人都宣布了失败,那肯定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是不能容忍的。若是王桥成了王家的自治市,修道院就要倾圮了。几百年来,修道院都治理着这座镇子。在戈德温的眼中,镇子的存在就是为修道院服务的,而修道院则是为上帝服务的。如今,修道院不过是为钱服务的商人们治下的镇子的一个部分。《生命之书》上将会记下,让这件事发生的副院长是戈德温。
他垂头丧气地说:“你敢肯定吗?”
“我总是很肯定的。”格利高里说。
戈德温给激怒了。格利高里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在蔑视他的对手时倒是蛮得当的,可是当他转过来这样对待你时,就惹人气恼了。戈德温气狠狠地说:“你一路大老远的跑到王桥来,就为的是告诉我,你不能按我的要求办了?”
“还有,收我的费用。”格利高里满不在乎地说。
戈德温恨不得把这个身穿伦敦服装的人扔到鱼塘里去。
那是圣灵降临节周末的星期六,也就是羊毛集市开幕的前一天。外面,在大教堂西侧的绿地上,数以百计的商人在搭建他们的摊位,他们彼此间的交谈和呼唤构成的声浪一直传到副院长居所的厅堂这儿,此时戈德温和格利高里正对坐在餐桌的两侧。
菲利蒙坐在侧面的条凳上,对格利高里说:“或许你能对副院长大人说说你是如何得出这一悲观结论的?”他已经练就了一种听起来半谄媚半轻蔑的口气。戈德温不能说他很喜欢这样。
格利高里对那口气没有反应。“当然,”他说,“国王在法国。”
戈德温说:“他已经在那儿待了几乎一年了,但也没发生什么大事。”
“你今年冬天就会听到行动了。”
“为什么?”
“你大概听说了法国人袭击了我们的南方港口。”
“听说了,”菲利蒙说,“他们说法国的水兵在坎特伯雷强奸了我们的修女。”
“我们总是宣称敌军强奸了修女,”格利高里用一种降尊纡贵的口吻说,“这就激励了普通百姓支持战争。不过他们确实烧了朴次茅斯。这就对造船业造成了严重的损失。你可能注意到了你们收购羊毛的价格下跌了。”
“我们当然注意到了。”
“部分原因在于向佛兰德的海运困难了。而你购买波尔多葡萄酒的价格,出于同样的理由,也上升了。”
戈德温心想,照旧价格我们已经买不起酒了;但他没这样说。
格利高里继续说:“这些袭击看来不过是前奏。法国人在集结一支入侵的舰队。我们的间谍说,他们已然在兹文河口停泊了二百多艘舰船了。”
戈德温注意到格利高里讲到了“我们的间谍”,那口吻像他是政府的一部分。事实上他不过是在转述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然而,听起来还是令人信服的。“可是,和法国人的战争与王桥是否成为自治市又有什么关系呢?”
“税收啊。国王需要钱。教区公会争辩说,要是商人们从修道院的控制中解放出来,这个镇子就会更繁荣,因此也就能缴更多的税。”
“而国王相信了?”
“此前就已经证明了。所以国王才创建了自由市。自由市制造了贸易,而贸易则产生了税收。”
又是钱,戈德温厌恶地思忖。“我们就无能为力了吗?”
“在伦敦是不成了。我建议你把注意力集中在王桥这一头上。你能劝说教区公会收回申请吗?那位老会长怎么样?能向他行贿吗?”
“我舅舅埃德蒙吗?他现在健康不佳,而且在迅速地衰弱下去。不过他的女儿,我表妹凯瑞丝倒是这件事背后的推动力量。”
“啊,对了,我想起她在法庭上的样子了,相当自负,我觉得。”
这是锅笑壶黑,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戈德温心里厌恶地想。“她是个女巫。”他说。
“是吗?那倒有用了。”
“我这是比喻。”
菲利蒙说:“事实上,副院长大人,可是有传闻。”
格利高里扬起了眉毛。“有意思!”
菲利蒙接着说:“她是一个叫作玛蒂的女巫的至交,那女人配些药骗镇上的人。”
戈德温准备对这种巫术的说法嗤之以鼻,但他随即决定闭口不谈。只要能打掉自治特许的念头,那武器一准是上帝送来的。或许凯瑞丝确实使用巫术,他想:谁知道呢?
格利高里说:“我看出你在犹豫。当然,如果你喜欢你表妹的话……”
“我们小的时候我喜欢过她,”戈德温说着,心中感到一阵对旧日天真无邪的悔意,“但我要遗憾地说,她没有长成一个敬畏上帝的女人。”
“既然是这样……”
“我该调查一下这件事。”戈德温说。
格利高里说:“我能提个建议吗?”
戈德温已经听够了格利高里的建议了,不过他没勇气这么说。“当然啦。”他用稍稍夸张的口吻说。
“调查异端可能……很肮脏。你可不能让你的手沾上土。而且人们会对同一位副院长谈话而紧张的。把这件任务交给一个不那么吓人的人。比如说,这位年轻的见习修士。”他指指菲利蒙,那人高兴得眉飞色舞,“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很机灵。”
戈德温回想起来,正是菲利蒙发现了理查主教的弱点——他和玛杰丽的私情。他当然是干脏活的合适人选啦。“好吧,”他说,“看看你能发现什么,菲利蒙。”
“谢谢您,副院长大人,”菲利蒙说,“没有别的事让我更乐于干的了。”
礼拜天上午,人们还在拥进王桥。凯瑞丝站在一旁观看着人流走过梅尔辛修建的两座宽大的桥梁,他们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赶着两轮或四轮的马车或者牛车,车上满载着为集市所需的货物。那景象让她心情愉悦。没有盛大的通车典礼——两桥并未彻底竣工,不过由于铺了临时木头桥面已经可用——但人们照样争相通告:桥已通行,路上也没了强盗。连博纳文图拉·卡罗利都来了。
梅尔辛曾经提出了收取过桥费的不同办法,教区公会热切地采纳了。他们在麻风病人岛的大路和两桥之间设立了临时岗亭,共驻有十个人收费,取代了造成堵塞的桥头单一收费亭。大多数人都交上一便士而不必逗留。“连排队的现象都没有。”凯瑞丝出声地自言自语。
那天风和日丽,没有下雨的迹象。集市会是一场胜利。
随后,再过一个星期,她就要嫁给梅尔辛了。
她依旧心怀疑虑。失去了独立成为他人财产的念头,还在继续恐吓着她,哪怕她明知梅尔辛不是那种对妻子恃强凌弱的人。偶尔她也会承认这种感情——比如说,跟格温达或者跟“智者”玛蒂——她们就说她的思维像个男人。唉,由它去吧,她就是这么想的。
但若是失去他看来会益发黯淡。除去并没有激励她的织布业之外,她还会留下什么呢?当他终于宣布他要离开镇子的想法时,前景刹那间像是一片空白。当时她意识到,比起嫁给他,唯一更糟的结局可能就是不嫁给他了。
至少,在她情绪好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有时候,她在半夜醒来时,会看到自己在最后时刻又反悔了,常常是在婚礼进行当中,拒绝婚誓,冲出教堂,引起全体教众的惊愕。
在此刻的白昼阳光下,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她觉得那些想法都是荒唐的。她要嫁给梅尔辛,幸福地生活。
她离开了河岸,穿过镇子,走向大教堂,那里已经挤满了等待晨祷的信众。她记起了梅尔辛在一根支柱背后触摸她的情景。她对他俩早年关系中的毫无顾忌的激情很是留恋:那种长时间的探讨式的谈话和一次次的偷吻。
她看到他在前排信众附近,正在琢磨唱诗席的南甬道,两年前,那地方就在他们的眼前垮塌了。她回想起和梅尔辛一起爬到拱顶上的空处,偷听到了托马斯兄弟和他的疏远了的妻子之间可怕的交流,那番谈话凝聚了她的全部恐惧并使她拒绝了梅尔辛。她把那念头排除出脑海。“这次修复看来撑住了。”她猜测着他的想法说。
他面露疑虑。“两年对于大教堂的寿命来说只是一段短暂的时间。”
“并没有恶化的迹象啊。”
“这才使问题难办了。一处看不见的弱点可以在几年之间坚持着不被怀疑,直到有什么东西垮下来。”
“也许没有弱点呢。”
“应该有,”他稍有些不耐烦地说,“两年前那次坍塌是有理由的。我们从来都没找到原因,也就一直没有补救。要是没有补救,终归还是弱点。”
“也许会自动得到纠正。”
她只是要争辩一下,他却认真对待了。“建筑物通常不会自己修补自己的——不过你说得有道理,这是可能的。比如说,说不定有什么从封闭的滴水口渗出的水,变成了一种没什么妨害的通道。”
修士们开始列队边走边唱地进来,信众安静了下来。修女们则从另一个人口出现。一个见习修女抬眼观看,那是从兜头帽边露出的一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孔。她就是伊丽莎白·克拉克。她看到了梅尔辛和凯瑞丝站在一起,眼中突然露出的怨恨让凯瑞丝身体一颤。随后伊丽莎白就低下头,背影消失在她那身和别人千篇一律的袍服中。
“她恨你。”梅尔辛说。
“她认为是我制止了你娶她。”
“她想得没错。”
“不对,她想错了——你可以想娶谁就娶谁!”
“可我只想要你。”
“你耍弄了伊丽莎白。”
“她会这么想,”梅尔辛歉疚地说,“而我只是爱和她聊天。尤其是在你变得冷若冰霜之后。”
她觉得不自在了。“我知道。可伊丽莎白觉得受了骗。她看我的眼神让我紧张。”
“别怕。她如今是修女了。她不会伤害你的。”
有一阵子他俩都沉默着并肩而立,肩膀亲密地紧挨着,一起看着仪式进行。理查主教坐在东端的席位上主持晨祷。凯瑞丝知道,梅尔辛喜欢这类事情。过后他就会感觉良好,而且还会说,这就是到教堂去的好处。凯瑞丝去教堂是因为若是不去就会引人瞩目,但她对教堂那一套心存疑虑。她信仰上帝,但她不确定,上帝是否把他的希冀单单揭示给了她表兄戈德温这样的人。比如说,一个天神为什么要祈祷呢?国王和伯爵需要别人崇拜,而且地位越显赫,就越需要别人尊崇。在她看来,一个全能的上帝应该不在意王桥的民众用何种方式赞颂他,就像她不在意林中的鹿怕不怕她是一样的。她偶尔把这些想法讲出来,但没人拿她的话当真。
她的思绪飘向了未来。各种迹象都不错,国王会颁给王桥自治特许令的。她父亲只要能够康复,大概会成为第一任市长。她的布匹生意将会持续增长。马克·韦伯会致富。随着日益繁荣,教区公会就能修建一个羊毛交易厅,这样,即使天气恶劣时,大家也能舒舒服服地做生意了。梅尔辛可以设计这座建筑。连修道院也会中兴,哪怕戈德温不会感谢她。
晨祷到了尾声。修士和修女们开始鱼贯而出。一名见习修士走出行列,进到信众当中。他就是菲利蒙。凯瑞丝没想到,他竟然朝她走来。“我可以说句话吗?”他说。
她控制不住自己没有打战。格温达的哥哥身上有些让人恶心的东西。“什么事?”她只是出于礼貌才回答他。
“我想向你讨教,真的,”他说,竭力做出一副迷人的笑脸,“你认识‘智者’玛蒂吧?”
“认识。”
“你觉得她的方法怎么样?”
她使劲瞪了他一眼。他这么做为的什么?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捍卫玛蒂。“她当然从来没有钻研过古代典籍。尽管如此,她的治疗——有时还胜过修士。我认为这是因为她把她的疗法建立在先前成功的基础上,而不是靠什么体液的理论。”
站在附近的人们好奇地听着,一些人这时不请自来地加入了谈话。
“她给了我家的诺拉一剂药,让她退了烧。”玛奇·韦伯说。
治安官约翰说:“我的胳膊断了的时候,她的药止住了痛,而理发师马修把骨头接好了。”
菲利蒙说:“她在配药时嘴里念的什么咒语?”
“没有咒语!”凯瑞丝气恼地说,“她告诉人们吃药时要祈祷,因为只有上帝才能治好病——她总这么说。”
“她会不会是女巫呢?”
“不!这种念头太可笑了。”
“只是有人向教会法庭投诉了。”
凯瑞丝身上一冷。“谁告的?”
“我不能说。但我受命调查。”
凯瑞丝觉得这事有点蹊跷。玛蒂的敌人可能是谁呢?她对菲利蒙说:“好嘛,在所有的人当中你了解玛蒂的作用——她在你妹妹生萨姆时救了她一命。多亏了玛蒂,要不格温达就会出血过多而死掉的。”
“好像是这么回事。”
“好像?格温达活得好好的,对吧?”
“是的,当然啦,所以你敢说玛蒂没有召唤魔鬼?”
凯瑞丝注意到他问这个问题时稍稍提高了调门,仿佛他想让周围的人一定要都能听到。她有点困惑,但她自己的回答毫不怀疑。“我当然敢说啦!你要是想听,我可以发个誓。”
“不必要啦,”菲利蒙顺势说,“谢谢你的忠告。”他像是鞠躬似的低了下头,就溜开了。
凯瑞丝和梅尔辛朝出口走去。“真是废话!”凯瑞丝说,“玛蒂会是女巫!”
梅尔辛满脸费解的样子。“你认为菲利蒙想要与她作对的证据,是吗?”
“是的。”
“那他为什么来找你?他能猜得出,你在所有的人当中是最会否认这种起诉的。他为什么会热衷于澄清她的名声呢?”
“我不知道。”
他们穿过了西大门,来到外面的绿地上。阳光照射在堆满五光十色货物的成百个摊位上。“说来没什么道理,”梅尔辛说,“可这事让我心烦。”
“为什么?”
“就像南侧弱点的原因。你要是看不出来,就可能会不为人见地慢慢地暗中害你——而且直到周围的一切全都垮掉之前,你并不知晓。”
凯瑞丝市场摊位上的猩红绒布不如洛罗·菲奥伦蒂诺卖的红布好,虽说你要对羊毛有犀利的目光才能看出其中的差别。织得不那么紧密,因为意大利的织机要更优越些。颜色同样亮丽,但就整捆的长度来看,就不那么完美了,无疑是因为意大利的染匠技术更娴熟。结果,她开始就比洛罗的便宜了十分之一。
尽管如此,这毕竟是王桥集市上从来没见过的最好的英格兰红绒布了,因此生意很兴隆。马克和玛奇按码零售,为个体顾客量着剪着,而凯瑞丝则应付批发的买主,和来自温切斯特、格洛斯特,甚至伦敦的布商为一捆或六捆布的降价商讨着。到星期一的中午时分,她知道在周末之前她就会卖光了。
当生意走缓准备吃饭休息时,她到市场四下漫步。她有一种十分满意的感觉。她战胜了逆境,梅尔辛也一样。她在珀金的摊位前停下来,和韦格利的乡亲聊天。连格温达也胜利了。她就在这儿,嫁给了伍尔夫里克——本来是不可能的事——那儿地上还坐着她的婴儿萨米,已经一岁了,胖乎乎的,玩得正高兴。安妮特像往常一样卖着托盘里的鸡蛋。拉尔夫已经到法国去为国王作战,也许永远回不来了。
再往远处,她看到了格温达的父亲乔比,出售着他的松鼠皮。他是个心肠恶毒的人。不过他似乎失去了伤害格温达的力量。
凯瑞丝在她自己父亲的摊位前站住脚。她曾劝说他今年买进少量的羊毛。在法英双方互相袭击对方港口和烧毁船只的时候,国际羊毛市场不可能兴旺。“生意怎么样?”她问他。
“很稳定,”他说,“我觉得我判断得没错。”他忘了那原本是她的判断而不是他的,才得出为了谨慎从事的结论。不过这样就好。
他们的厨师塔蒂给埃德蒙送饭来了:一锅炖羊肉,一条面包和一罐淡啤酒。重要的是看着丰盛而并不过分。多年以前,埃德蒙就曾对凯瑞丝解释:虽说顾客需要相信他们在购买一个成功的商家的东西,但他们绝不高兴为某个财源滚滚而来的人再增添财富。
“你饿吗?”他问她。
“饿极了。”
他伸手去拿那锅炖肉。只见他踉跄了一下,发出又像呻吟又像叫喊的一声怪叫,就倒在了地上。
厨师尖叫了一声。
凯瑞丝高喊:“爸!”但她知道他不会回答她了。她看出来,他这么沉重地像一袋洋葱似的忽然倒地,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强使自己没有尖叫。她跪在他身边。他还活着,粗声地喘着气。她握住他的手腕,试着脉搏:强而缓。他的面孔泛红。平时就是红红的,现在就更红了。
塔蒂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凯瑞丝强制自己平静地说话。“他中风了。”她说,“把马克·韦伯找来。他能把父亲抬到医院。”
厨师跑走了。邻近摊位的人围拢过来。酿酒师迪克出现了,他说:“可怜的埃德蒙——我能帮什么忙?”
迪克年纪太大,身体又肿,抬不起埃德蒙。凯瑞丝说:“马克就要来送他到医院去了。”她的泪水流了下来。“我希望他没事。”她说。
马克来了。他轻松地举起埃德蒙,用他那强劲的双臂轻柔地抱起他,边向医院走去,边对人群叫着:“闪开点!让让路,劳驾了!病人,病人。”
凯瑞丝心慌意乱地跟着走。泪水使她几乎看不清路,她就紧随着马克宽阔的后背。他们来到医院,径直进去。凯瑞丝谢天谢地地看到了老朱莉的那张熟悉的小圆脸。“快叫塞西莉亚嬷嬷来,越快越好!”凯瑞丝对她说。那个老修女匆匆走了,马克把埃德蒙放到圣坛近旁的一个地铺上。
埃德蒙依旧昏迷不醒,双目紧闭,粗声喘着气。凯瑞丝摸摸他的额头:既不热也不冷。这是怎么造成的呢?来得太突然了。刚刚还在正常地讲话,紧跟着就倒地不省人事了。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塞西莉亚嬷嬷来了。她那种忙碌的效率让人放心。她跪在地铺旁边,摸着埃德蒙的心脏,再摸他的脉搏。她听着他的呼吸,又触触他的面孔。“给他拿枕头和毯子来,”她对朱莉说,“然后再叫个修士医生来。”
她站起身,看着凯瑞丝。“他中风了,”她说,“他可以康复的。我们只能让他舒服。医生可能主张放血,但除此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祈祷了。”
这对凯瑞丝还不够好。“我要去请玛蒂。”她说。
她跑出房子,一路穿过集市,想起一年前她曾做过完全一样的事,在格温达失血致命时跑去请玛蒂。这次是救她父亲,她感到了不一样的极度痛苦。她曾经为格温达担心至极,但此刻像是这个世界要坍塌了。担心她父亲可能会一命呜呼,使她有了那种在梦境中会有的恐惧:梦中她发现自己在王桥大教堂的屋顶上,除去向下跳,再也无路可走。
拼尽全力的沿街跑动使她心情平静了一些,等来到玛蒂的住所时,她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玛蒂会有办法的。她会说:“我以前见过这种症状,我知道接着会发生什么情况,这种治疗会有益的。”
凯瑞丝使劲砸门。没有听到马上回应,她连忙试着门闩,发现是开着的。她冲进室内,嘴里说着:“玛蒂,你得立刻到医院去,是我父亲病了!”
前室是空的。凯瑞丝拉开遮挡厨房的帘子。玛蒂并不在那儿。凯瑞丝高声说:“噢,在这种时候,你为什么偏偏不在家呢?”她四下张望寻找玛蒂可能到什么地方去的踪迹。这时她才注意到屋里看着已经空空的了。所有的小瓶小罐都已搬走,只留下了空架格。玛蒂用来研磨配药的钵和杵都没有了,溶煮用的小锅没有了,切草药的刀也没有了。凯瑞丝回到了房子的前半部分,发现玛蒂的私人用品也消失了:她的针线盒,她的精致的木制酒杯,她挂在墙上当装饰的绣花围巾,她珍惜的雕刻骨梳。
玛蒂打点了一切,走掉了。
凯瑞丝能够猜到原因。玛蒂准是听到了昨天菲利蒙在教堂里的问话。按照传统,教会法庭在羊毛集市那一星期的星期六开庭。就在两年之前,修士们借此机会以荒谬的异教罪名对疯子尼尔进行了审判。
玛蒂当然不是异教徒,但恰如许多老妇人听说的那样,这一点很难证实。她曾经推算过她从审判中活命的机会,结果令人骇怕。她跟什么人都没打招呼,就收拾起她的东西,离开了镇子。大概她遇上了一个卖完东西回家的农人,劝说他把她带上牛车。凯瑞丝想象着她天刚亮就走了,她的箱子就在她身边,放在牛车上,她的斗篷的兜头帽向前拉着,遮住她的脸。哪怕她去了什么地方都没人猜得出来。
“我该怎么办呢?”凯瑞丝对着空屋子说。玛蒂比王桥的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帮助病人。她在埃德蒙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的这种时刻走掉,真是再糟不过了。凯瑞丝感到绝望了。
她坐到玛蒂的椅子上,仍然因为跑了一路而喘着气。她想跑回医院去,但那样做毫无意义。她没法帮助她父亲了。谁也不能了。
她心想,这镇上应该有个治病的人;一个不靠祈祷和圣水或者放血,而是使用已经证明行之有效的简单疗法治病的人。这时,她坐在玛蒂的空屋子里,意识到有一个人可以补上这个空缺,一个了解玛蒂的方法而且相信她的疗效的人。那人就是凯瑞丝自己。
这念头如同使人一时眼前昏黑的灵光突然在她心头闪过,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完全被其含义攫住了。她知道玛蒂处方的主要成分:一种止痛的,一种造成呕吐的,一种洗伤口的,一种退烧的。她知道一切普通草药的用途:莳萝治消化不良,茴香治发烧,芸香治肚胀,水田芥治不育。她还知道玛蒂从来不用的处方:用粪做的泥罨敷剂,含有金银的药物,用写在羔皮纸上的韵文缠在疼痛的部位。
她在这方面有一种天赋。塞西莉亚嬷嬷曾经这样说过,实际上还求过凯瑞丝当修女。哼,她可不打算进修道院,但或许她可以取代玛蒂的位子。为什么不呢?布匹生意可以交给马克·韦伯去管理——何况他已经在做大部分工作了。
她还要找出别的聪明妇女——在夏陵,在温切斯特,或许在伦敦——并且询问她们的方法,有什么成功的和有什么失败的。男人们对他们的手艺都讳莫如深——他们管他们的诀窍叫作“神秘”,好像在鞣制皮革或打造马掌上有什么超自然的东西——但妇女通常都愿意彼此之间分享知识。
她甚至还可以阅读修士们的一些古老典籍,其中说不定还有真理呢。或许塞西莉亚赞赏她的天赋会帮她从教士的迷信崇拜的谷壳中筛选出实用疗法的种子呢。
她起身离开了那栋房子。她慢慢地往回走,不敢去想在医院里会看到什么情况。她此刻觉得像个听天由命的人了。她父亲要么会恢复健康,要么不成。她能做的只能是实现她的决心,这样,有朝一日她热爱的人生病时,她就会知道如何尽可能地帮助他们了。
她在穿过集市走向修道院的路上流下了泪水。当她走进医院时,简直不敢看她父亲。她走近了人们围住的地铺,那些人是塞西莉亚嬷嬷、老朱莉、约瑟夫兄弟、马克·韦伯、彼得拉妮拉、艾丽丝、埃尔弗里克。
她心想着该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碰了碰她姐姐艾丽丝的肩膀,艾丽丝往侧面一闪,让出了位置。凯瑞丝终于看到了她父亲。
他还活着而且清醒了,只是样子苍白而疲惫。他的眼睛睁着,紧盯着她,勉强笑了一下。“恐怕我把你吓坏了,”他说,“对不起,亲爱的。”
“噢,谢天谢地。”凯瑞丝说完就哭了。
星期三上午,梅尔辛满脸惊愕地来到凯瑞丝的摊位跟前。“面包师贝蒂刚刚问了我一个怪问题,”他说,“她想知道是谁在会长的推选中反对埃尔弗里克。”
“什么推选?”凯瑞丝问,“我父亲是会长嘛……噢。”她恍然悟到出什么事了。埃尔弗里克在四处对人说,埃德蒙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无法尽职了,镇上需要一个新人了。他还自我举荐当候选人。“我们应该马上告诉我父亲。”
凯瑞丝和梅尔辛离开集市,横穿主街来到家中。埃德蒙昨天就离开医院了,他说——对极了——修士们除去给他放血什么也不能给他做,可一放血他觉得更糟了。他是被抬回家的,底层的客厅中已经给他安置好了一张床。
这天早晨,他斜靠在临时床榻的一摞枕头上。他的样子极其虚弱,凯瑞丝迟疑着是不是该用那消息打搅他,但梅尔辛坐在了他身边,把事情照实说了。
“埃尔弗里克是对的,”梅尔辛讲完之后,埃德蒙说道,“看看我这样子。我简直都坐不直了。教区公会需要坚强的领导。那不是一个病人干得了的。”
“可是你不久就会好起来的。”凯瑞丝叫着。
“也许吧。但我越来越老了。你们应该注意到我已经变得多么没法集中精力。我忘事。而且我还对生羊毛市场的下跌的反应要命地迟钝——去年我赔了许多钱。感谢上帝,我们依靠猩红绒布才又振兴家业——但那是你,凯瑞丝,办成的,而不是我。”
她当然了解这一切,不过,她依旧愤愤不平。“你打算让埃尔弗里克接手吗?”
“当然不啦。他是个祸精。他对戈德温太言听计从了。即使我们成了自治市,我们也需要一个能和修道院分庭抗礼的会长。”
“还有谁能做这件事呢?”
“和酿酒师迪克谈谈吧。他是镇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而会长应该有钱,有其他商人的尊重。迪克不怕戈德温或任何修士。他会是个出色的领导人的。”
凯瑞丝发现自己不情愿照他说的去做,那简直就像承认了他就要离世了。在她的记忆中,她父亲从来就是会长。她不想让她的世界有所改变。
梅尔辛理解她的不甘心,但仍催促她行动。“我们得接受这一现实,”他说,“要是我们忽略了正在发生的事情,最终就会让埃尔弗里克得逞。他是个祸害——他甚至可能撤回自治特许的申请呢。”
这下让她定下了决心,“你讲得对,”她说,“咱们去找迪克。”
酿酒师迪克在集市的不同地点有好几辆大车。每辆车上都载着一个大桶。他的儿女、孙儿女和儿媳、女婿们,都在尽快地卖着大桶里的淡啤酒。凯瑞丝和梅尔辛看到他正在喝一大罐自酿的酒做着示范,同时盯着他的家人为他挣钱。他俩把他叫到一边,向他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迪克对凯瑞丝说:“你父亲去世后,我估摸他的财产应该由你和你姐姐均分吧?”
“是的。”埃德蒙已经告诉了凯瑞丝,这是他遗嘱的内容。
“当艾丽丝继承到的遗产加到埃尔弗里克现有的财富中时,他就非常富有了。”
凯瑞丝明白了,她从猩红绒布中挣到的钱,有一半要分到她姐姐手中。她原先还没想过这个,因为她没想过她父亲去世的事。这事让她突然一惊。钱对她没什么重要的,但她不想帮埃尔弗里克成为会长。“这不仅仅是个谁最富有的问题,”她说,“我们需要一个肯为商人挺身而出的人。”
“那你还得推出一个候选对手。”迪克说。
“你肯站出来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摇摇头。“别费事劝说我了。这个星期末,我就要让我的大儿子接手了。我打算用喝啤酒而不是酿啤酒来度过我的晚年。”他从他的连盖单柄大酒杯中鲸吸了一阵,还满意地打了个嗝。
凯瑞丝感到她必须接受这一点:他像是打定了主意。她说:“你看我们该去找谁呢?”
“只有一个真正的可能性,”他说,“你。”
凯瑞丝大吃一惊。“我!为什么?”
“你是争取自治特许运动的背后推动力量。你未婚夫修的桥挽救了羊毛集市,而你的布匹生意也在很大程度上在羊毛生意不景气之后恢复了镇子的繁荣。你是现任会长的孩子,虽说这种职务不是世袭的,人们还是认为领导生养领导。他们没错。自从你父亲的权力开始不中用以来,你实际上已经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起着会长的作用了。”
“这镇上有过女会长的先例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过。也没有一个你这样年轻的人。这两条都会构成对你严重的不利。我并没有说你会获胜。我只是在告诉你,没有别人在战胜埃尔弗里克上有更大的可能性了。”
凯瑞丝稍稍有些晕眩的感觉。这可能吗?她能胜任这一工作吗?她要做医生的誓言怎么办呢?镇上当真没有比她更强的人当会长吗?“马克·韦伯怎么样?”她问。
“他是不错,尤其是身边有个精明的妻子。但这镇上的人依旧认为马克是个穷织工。”
“他现在发财了。”
“那是由于你的猩红绒布。但人们对新赚到的钱心中没底。他们就会说马克是个暴发的织工。他们需要的是来自基础良好家庭的会长——一个父亲就富有,最好是祖父就富有的人。”
凯瑞丝想击败埃尔弗里克,但她对自己的能力没信心。她想到了她父亲的耐心和精明,他的乐天态度,他的无穷的精力。她有任何一种这样的品质吗?她看着梅尔辛。
他说:“你会成为这镇上前所未有的最好的会长的。”
他的毫不犹豫的信心使她打定了主意。“好吧,”她说,“我来干。”
戈德温在集市的星期五那天邀请埃尔弗里克与他共同进餐。他吩咐了一顿奢侈的午餐:姜和蜜炖天鹅。菲利蒙随伺在侧,并和他们一起用餐。
市民们决定推举一位新会长,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产生了两名主要竞争对手的候选人:埃尔弗里克和凯瑞丝。
戈德温并不喜欢埃尔弗里克,不过他还有用。他不是个特别出色的建筑师,但他曾成功地巴结了安东尼副院长,从而赢得了大教堂修葺的合同。当戈德温就职时,他在埃尔弗里克身上看到了巴结谄媚的奴性,就保留下来了这种关系。埃尔弗里克人缘并不好,但他要么雇用要么转包了镇上的大多数建筑工匠和材料,众人也就反过来巴结他,指望有活可干。他们赢得了他的信任后,就都愿意他继续留在可以为他们创利的岗位上。这就给了他一个权力的基础。
“我不喜欢不确定性。”戈德温说。
埃尔弗里克尝了块天鹅,哼哼唧唧地赞赏了两句。“您指的是哪方面?”
“推举新会长的事。”
“从本质上说,推举就是不确定的——除非只有一个候选人。”
“那正是我所推崇的。”
“我也一样,只要候选人是我就行。”
“我正在提这样一个建议。”
埃尔弗里克从盘子上抬起头来。“真的?”
“告诉我,埃尔弗里克——你想当会长,到底有多迫切?”
埃尔弗里克吞下嘴里的食物。“我想得到这个职务,”他说,嗓音有些嘶哑,赶紧猛灌了一口葡萄酒。“我也该得到这个职务,”他接着说,一种义愤之气溜进了他的声腔,“我比任何人都不差,不是吗?我为什么不能当会长?”
“你还会继续自治特许的申请吗?”
埃尔弗里克盯了他一眼。他深思着说:“您是不是要我撤消申请?”
“要是你当选了,就是的。”
“那您会不会帮我当选呢?”
“会的。”
“怎么帮呢?”
“撤掉你的候选对手。”
埃尔弗里克面露疑色。“我看不出您怎么能够做到这一点。”
戈德温向菲利蒙点了下头,菲利蒙便说:“我相信凯瑞丝是个异教徒。”
埃尔弗里克放下了餐刀。“您打算把凯瑞丝当女巫来审判?”
“这事可不能告诉任何人,”菲利蒙说,“要是她提前听到了,她可能就逃走了。”
“像‘智者’玛蒂一样。”
“我已经让一些镇上人相信,玛蒂已经被抓住了,星期六在教会法庭上要审的是她。不过,到最后一刻,是另一个人被指控。”
埃尔弗里克点点头。“而且,由于是教会法庭,也就自然用不着起诉书或陪审团了。”他转向戈德温,“您就是法官。”
“不幸的是,我不是,”戈德温说,“理查主教会主持审判。所以我们要证明我们的观点。”
“您有什么证据吗?”埃尔弗里克怀疑地说。
戈德温答道:“有一些,不过我们希望更多些。要是被指控的人是个没有亲友的老妇人,如疯子尼尔那样,我们已经有的证据就会更多。可是凯瑞丝是大家所熟知的,又来自一个富裕并且有影响力的家庭,这些我就用不着跟你说了。”
菲利蒙插话说:“我们十分幸运的是,她父亲已经病重得下不了床啦——上帝这样安排,他就无法为她辩护了。”
戈德温点点头。“然而,她有许多朋友。所以我们的证据必须有力。”
“你们想好的有什么?”埃尔弗里克问。
菲利蒙回答说:“要是有她家的一个人出面说,她曾经召唤过魔鬼,或者把一个十字架倒着放,或者在一间空屋子里对某个精灵说话,那可就大有帮助了。”
一时间,埃尔弗里克像是没有听明白;后来他恍然大悟。“噢!”他说,“你指的是我?”
“回答之前先好好想想。”
“您在要求我帮您把我的小姨子送上宗教绞架啊。”
戈德温说:“你的小姨子;我的表妹。没错。”
“好吧,我在想。”
戈德温在埃尔弗里克的脸上看到了野心、贪婪和虚荣,他也惊诧,上帝居然利用人的弱点来为他的神圣目的服务。他猜得出埃尔弗里克在想些什么。会长的职务对于像埃德蒙这样不谋私利的人是个负担,因为他要行使职权为镇上的商人们谋利益;但对于唯利是图的人,这个职务却为自我扩张和私利提供了无限的机遇。
菲利蒙用平稳、肯定的语气继续说:“要是你从来没见过什么可疑的情况,当然,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我请你仔细动脑筋回忆一下。”
戈德温再一次注意到,菲利蒙在这两年当中学到了多少东西。那个笨手笨脚的修道院佣仆已经消失了。他说起话来俨然一位副主教。
“可能会有些事情,一时看来完全无害,但对于你今天被告知的事情来说,可能就投射出罪孽的阴影,用成熟的反思再看,你可能就会感到这些事情并不像初次出现时那样无辜了。”
“我懂你的意思啦,兄弟,”埃尔弗里克说。
有很长一段沉默。他们谁也没吃东西。戈德温耐心地等候埃尔弗里克的决定。
菲利蒙说:“当然,要是凯瑞丝一死,埃德蒙的全部家产就会留给另一个女儿艾丽丝……你妻子了。”
“是啊,”埃尔弗里克说,“我想过那一点了。”
“啊?”菲利蒙说,“你还能想出什么事情来帮助我们吗?”
“噢,有,”埃尔弗里克终于说,“我能想出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