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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跟着一起上救护车吗?”妻子问道。

我举起拿筷子的手指着自己:“如果上车,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北见也坐上了那辆搭载小美的救护车。目送他们离去后,我才走向车站。

“救护车?”桃子发言了,“爸爸,你坐了救护车?”

“没有,爸爸很健康。”

“桃子,乖乖坐好吃你的饭。”妻子严肃地说,“爸爸妈妈正在谈很重要的事,你安静一点。”

“好!”我的宝贝女儿答道。妻子教育小孩相当严格。

“那,你就这么回来了?”

“那当然。虽然不放心,可是也帮不上忙。况且我跟他们又没熟到那种地步。”我补充说道。

“是啊,我就是在等你这句话。”

我这才察觉到妻子好像有点生我的气。

“老公,你太爱管闲事了。那个女高中生,打一开始你就不该喊她,应该默默走开才对。”

“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我就是有点看不过去。

“也不知道那女孩是什么来历。一个大男人独居的住处,她居然也敢送上门。”

“她不是一个人去,而是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去的。”

“就算是那样,”妻子气得嘟起脸,“我还是觉得这种举动太冒险了,难不成是我对现在的女高中生有偏见?”

“多少有一点吧。”我回答,“但你的意思我很明白,今后我不会管闲事了。”

接下来,我又费了十五分钟才让妻子消气。换言之,那是我让她的思绪切换到新家整修计划的进度及准备搬家的相关话题耗费的时间。

其实在这一刻,我自己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北见和小美了,想必也没那种机会吧。更重要的问题是原田泉那边。那才是主题。

翌日,我等到下午才打原田的手机,是她本人接的。

我报上名字,想表明来意,但她不肯听。

“如果是关于那件事我已经找律师商量了。”

“你指的那件事,是信上提的吗?”

“那当然。”

今天也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但她的心情如狂风暴雨。

“你打算坚称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

“信,已经收到了吧。”

“收到了。”

“那么,为什么不是会长的秘书或顾问律师来找我?为什么是杉村先生出面?显然你们看不起我。我告诉你,这就是问题所在!”

尖锐的话语连珠炮似的咄咄逼人。她向来如此,先是自己生气,再形诸语言,然后被自己说出来的话煽动,变得更愤怒。这种恶性循环以车轮疾驶的速度运转,因而周遭的人根本跟不上一瞬间就冲上愤怒顶点的她,只能任由她大肆放话。

“总之,我会请律师代为转达各种通知。在正式提起诉讼之前,律师叫我不要跟你们说任何话。”

电话挂断了。当初到底是谁忠告我还有一招,叫我向她透露我们也可能派法务部出面迎战。会长,人家根本连一丝机会也没给我。

但如果原田泉真的请了律师,反而比较省事。至少那个律师应该比她更能心平气和地对话。

我决定等她的那个律师出面。无法做任何辩驳令我恨得牙痒痒的,尤其没能展开回击,告诉她我们已经知道她的经历都是假的及她过去发生过无数纠纷,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窝囊。可是就算再打一次电话,恐怕也只是同样的下场吧。那才是真的幼稚。

我又回到平日的工作作息。

三天后的下午,忽然有一位自称是古屋晓子的女士打电话找我。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原田泉聘请的律师。但当对方一开口说话,我一阵愕然。

“有位北见一郎先生介绍我跟你联络。我叫古屋晓子,是古屋美知香的母亲。上次,美知香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对方说话非常简洁明了,一时间,我反而跟不上。在毫无废话的说明中,有两个我初次听说的名字。就连“北见一郎”也是上个星期才听说的。

“古屋小姐……吗?”

“是。上个星期四,美知香去北见先生家,结果身体不舒服。当时,听说杉村先生也曾照顾她。”

“啊,那个啊!”我大声叫了出来。编辑部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我连忙挥手示意表示没什么没什么。“这样啊。那位小姐叫美知香啊。”

美知香,就是“小美”。

“对,实在很不好意思。”

“哪里,一点也不麻烦。倒是令爱的身体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不怎么严重。在医院打过点滴后,立刻就好了。”

“噢,那就好,原来不是重病啊。”

“对,只是营养不良。”

一时间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话。不是感冒也不是贫血,“营养不良……是吗?”

“对。因为某些原因,我女儿最近吃东西不太正常,我也一直很担心,可她就是不肯听我的,所以才会在外面发生那样的事。”她用非常明快的公事化口吻说道。与其说是一个忧心的母亲,更像是在跟顾客解释业务过失的职员。“耽误你的时间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带女儿过来拜访,好好向你当面道谢和致歉。不知几时方便?”

“不敢当,你千万别客气。”我说。

但是对方很坚持。听她的声音和语气,想必是位严肃的女士吧。对女儿的管教似乎也很严格。

结果,还是说好了要见面。我多少也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

古屋晓子说今天见面也行。

“那就越快越好,”我说,“不如就今天下午两点,在我们这栋大楼一楼的咖啡店‘睡莲’碰面。”

她利落地道谢后便挂断电话。

隔壁桌的加西正在敲键盘,我小声问他:“年纪轻轻的女孩营养不良,你猜是什么情况?”

他盯着屏幕,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是饮食障碍吧。”

“是厌食症吗?”

“是的。但据说那种毛病通常会有厌食和暴食的症状交互出现。”

他停下操作鼠标的手,扫视了我一眼。“该不会是你女儿吧?”

“不不不,我女儿才上幼儿园。”

“说得也是。但这年头,听说从小学高年级就会出现这种问题了。”

听来真叫人不安。

“睡莲”是我的地盘。咖啡和简餐都很美味。午休时我自愿留守办公室接电话,下午一点才开始休息,点了一份招牌三明治当午餐。两点要在这里会客,所以拜托老板给我靠里面的卡座。

“客人是女的?”老板问道。

“没错。”

“那么,一定是美女喽。杉村先生和美女特别有缘。”

老板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一流大饭店总经理的绅士,可是一开口立刻变成啰唆的大叔。

“记得很久之前,你忘啦,不是也常跟美女在同样的卡座见面吗?那两个美女还轮番来这里报到。”

那几乎是一年前的事了。他指的应该是梶田姐妹吧。对我来说,那是带着淡淡苦涩的回忆。

说到这里才想起,那时我和她们姐妹的确也是在那个卡座碰的面。

“今天要见的是一对母女。”

“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老板显然有美丽的误会。

一个人吃午餐能花多少时间可想而知。两点之前的这段时间,我靠仔细阅读“睡莲”提供的各种报纸打发。东京新闻的生活版有一则关于“升学考试”的专题报道,我看得特别认真。据报道,面试时校方对家长人品和态度的重视还是胜过学童本身。

摊开的报纸上倏然落下老板的身影,我抬起头。

“你约的客人来了。”

老板让路给他身后的高挑女子。女子以漂亮的动作欠身鞠躬,于是躲在女子背后的小美——古屋美知香也露出身影来。她穿着便服,表情却还是跟我上次在公园里看到的一样晦暗。

我连忙折起报纸,起身行礼。高挑女子退后半步,远比我更优雅地继续致意。

“我是打电话给你的古屋晓子,临时做出这种不情之请,谢谢你特地抽空出来见面。”

那个在电话中声音干脆利落的主人,真实的声音也同样流畅明快。她剪了一个露出整个耳朵的短发,穿着今年流行的贴身粗呢套装和黑色低跟便鞋,背着看似用了很久的黑色肩包,大小约可容纳B4大小的档案夹,一看就是职业妇女,而且很能干,年纪大约四十吧。

“我是杉村。你这么客气真是不好意思。”

我请她们坐下。母亲催促女儿坐在靠窗的位子,自己轻快地在女儿旁边落座,动作非常流畅优美。上高中的女儿一坐下,眼神就飘向窗外,似乎觉得光线很刺眼。

老板端来冰水,察觉古屋美知香的眼神。“啊,很刺眼吧。我把遮阳帘放下来好了。”他亲切地说道。

美知香立刻转眼仰望他,断然说道:“不用了,这样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接下来,古屋晓子一个人大唱独角戏,我倾听她客气地道歉与致谢。虽然我既未让她遭受如此郑重道歉的麻烦,也没做过令她如此感谢的义举,但她的语气很诚恳,听起来极为顺耳。

从她递过来的名片得知她任职于托瓦梅尔外资证券公司,是理财规划师,隶属于第二管理部门。换言之,这个明快的声音和语气,一半是与生俱来的天生丽质,另一半应该是职业所需吧。

她说着话,眼睛不时瞥向静坐一旁的女儿的侧脸。美知香对此毫无反应,觉得阳光刺眼的表情也消失了,再次垂落视线。

“不过话说回来,能康复真是太好了。”谈话告一段落时,我尽可能地挤出大大的笑容,对美知香说道,“当时,我真的吓了一跳,脑中一片空白。”

对不起!做母亲的再次鞠躬致歉。坐在一旁的美知香仍垂头不语。

“要是北见先生没赶来,我一个人恐怕只会惊慌失措吧。后来,你见过北见先生吗?”

我是对着美知香说话,回答的却是她母亲。

“就在昨天,才刚去道过歉。那天在医院碰面时,我也慌了手脚,所以没有好好打招呼。”

“哦,但那也不能怪你。做母亲的会慌张是理所当然。美知香小姐和北见先生谈过了吗?”

我还惦记着美知香那天委托北见遭到拒绝后一个人哭泣的事。我总觉得她会“吃饭不太正常”以致营养不良,好像和她的委托有某种关联。

再一次地由她母亲回答:“不,昨天是我一个人去的。北见先生没什么时间。”

“啊,这样啊。我和北见先生后来也没有联络……”

“那位先生真的很亲切。”

古屋晓子露出端丽的笑容,对我点点头。我感觉想说的话被她打断了。她好像在暗示,是啊,北见先生是个大好人,除此以外,没什么可说的了。

相比之下,美知香依然坚持沉默。

我忽然发现,古屋晓子看起来是那种过度干涉子女的母亲,却又有点不太一样。因为古屋晓子在抢答我的问题之后,并没有转头对着女儿霸道地说声“对吧”,也没有强迫女儿附和她的说辞,只是尽情述说自己想说的。而美知香也同样我行我素,一味地对母亲的擅自回答报以沉默。看来,母女俩彼此心知肚明,也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老板沿着走道朝这边走来,向我使个眼色。“杉村先生,你的电话。”

我对女士们说了声失陪一下,便跟随老板离去。这家店的电话在吧台后方。但一走进吧台,我立刻发现电话并未处于保留状态。

仔细一想,不管是妻子或哪个同事有事找我时,都不曾打过这里的电话。他们知道我有手机。

老板拽着我的袖子,像是要避开古屋母女似的刻意躲进并排陈列的咖啡豆罐子后方,压低了嗓门说道:“杉村先生,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吧?”

“你说谁?”

“啊,你果然不知道!”老板说着,神色紧张,“我也只听过声音,但我想应该不会错。因为那场记者会,电视新闻播过很多遍。”

“记者会?”

他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人该不会姓古屋吧?古老的古,屋顶的屋。”

“对,没错。”

“啊,还真的被我猜中了。”老板伸出厚实的大掌,啪啪地拍着我的肩膀,“就是那个嘛,你不记得了吗?那个呀,上次那个氰化钾事件,不是有好几个倒霉鬼遇害,那个古屋,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瞠目以对。“请、请等一下。”

老板不肯等。“古屋的命案,我记得应该发生在九月中旬吧,是几号来着?详细日期我忘了,他带狗出去散步,在便利店买了瓶乌龙茶还是牛奶喝,结果在路边倒地不起。”

“那,你是说乌龙茶里有氰化钾?”

“对呀,杉村先生,你该不会对那个案子一无所知吧?有一阵子,电视上每个新闻节目都在报道这件案子。”

关于一连串氰化钾随机毒杀案,我当然也知道。第一起命案应该是发生在初春。一个月之后,不,应该是一个半月之后,又发生了第二起命案,接着又有人遇害,之后……

我的记忆很模糊。这一阵子,报纸和电视新闻不再有关于这一连串案件的后续报道了。既然没看到警方宣布破案的新闻报道,想必还在侦办当中。

“可是老板,古屋小姐明明活蹦乱跳地坐在那里。”

老板瞪大双眼。“拜托啦,我又没说那就是被氰化钾毒死的人。那个高个子美女是死者家属啦,是死者的女儿。”

“啊,这样。”

“案发当时,那个人曾出席记者会,我看到了,当然只是在电视上。她虽然没露面,但声音没有经过变声处理。那个人声音有点低沉,而且很好听,对吧?”

被他这么一说,或许是吧。

“听起来很耳熟,况且古屋这个姓氏也很少见。”

我频频点头,看着老板。

“我了解,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

“不是,我是说我……”

老板再次用力拍拍我的肩头。“少来了,杉村先生。你振作一点好不好?去年,你不是一个人漂亮地解决了那个驾车肇事逃逸案?”

这下我可慌了。“老板,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什么误会,你不是逮到了撞死会长司机的那个凶手吗,杉村先生?”

早在集团宣传室在这栋古老的三层建筑成立之前,这个老板就已租下楼下的店面,算一算已经十二年了,可说是超级资深前辈。虽然店名换过好几次,营业内容也略有改变,但基本上一直都是卖咖啡和简餐,口碑颇佳,所以每次店面翻新,想必纯粹是老板自己想转换心情吧。

在一个地方生意做久了,自然会有一定的人脉。就结果而言,老板虽然窝在店里,却成了今多财团和相关事务的消息灵通人士。许多我压根儿不知情的总公司内部人事变动或公司与客户之间的纠纷,老板全都了如指掌,每每令我万分惊讶。

但老板掌握的消息毕竟来自流言,既是以流言为主体,细节难免不正确。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我不是刑警也不是侦探,根本没有解决什么驾车肇事逃逸事件之类。”

“真的吗?但我听说找出凶手全是杉村先生的功劳。”

“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但那是错的,我什么也没做。那起事件是经警方认真侦查之后破案的。况且,说什么驾车肇事逃逸也太夸张了,那只是自行车。”

老板好像有点赌气。“管它是四轮还是两轮,肇事逃逸就是肇事逃逸。就算是自行车,撞到人也一样会让人受重伤。”

“我知道,因为我也被撞过。”

“这样啊!亏你还能平安无事。”

门开了,一群客人走了进来,是几个上了年纪的高雅绅士与淑女。这附近有间私人美术馆专门展览某知名银行家收藏的艺术品,因此白天经常有这类客人光顾。老板伸长脖子,殷勤地招呼了一声“欢迎光临”。

“刚才那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跟你说了是看到电视上的记者会。”

“不是那个,我是说肇事逃逸案。是我们总编吗?”

园田总编很爱吃这里的墨西哥炒饭。

“我忘了。来了来了,马上来。”

他拿起菜单,溜到新来的客人那桌去了。

无奈我只好走出吧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见古屋母女正背对我而坐,美知香依然垂着头,她母亲摆出微微倾头的姿势。看来即使两人独处,彼此还是没有交谈。

我很为难。刚才听到的半吊子情报不能在脸上流露蛛丝马迹,但我又不知该藏在哪里。

“不好意思。”

我姑且先喝一口冷掉的咖啡。古屋晓子依旧歪着脖子凝望着我。

“对不起,刚才打断你的话。”我殷勤赔笑,“呃……对了,说到北见先生是吧。其实,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有人介绍我去找他。”

“听说你到的时候,美知香已经在那边了。”

“是的。”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不知怎的就是很不自在。

这时,古屋晓子嫣然一笑。“请问,莫非……”说着,她伸直脖子,正视着我,“你已经知道我们家的事了。是店里的人发现的吗?”

猜对了。但在点头回答之前,我不由得偷看了一下美知香。她纹风不动,宛如沐浴在秋阳下的垂首少女雕像。

“啊……对。”我呆呆地回应。

古屋晓子呼地吐出一大口气,嘴角缓缓地泛起微笑。“果然,早知道就不办什么记者会了。都是我上司建议的,他叫我跟新闻媒体好好见一次面,交换条件是从此谢绝采访,媒体不得跑到我家或学校堵人。在他们国家,这种爽快的做法或许管用吧……”她任职的托瓦梅尔证券公司是美资公司,上司大概是美国人吧。

“对不起。”我道歉。

“不不不,没关系。”

古屋晓子轻轻摇动指尖,动作非常洋化,而且做得非常地道。她的姿势之佳、语气之利落,一举一动除了带有美感,同时还让我有种不寻常的感觉。我终于恍然大悟,这个英文势必流利的女子虽然身在日本,却是个熟谙英语文化圈的商界女强人。

“被氰化钾毒杀的是我父亲。他叫古屋明俊。”说到这里,她头一次露出温柔爱怜的眼神看着身旁的女儿,“同时也是美知香的外公。他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我端正姿势,欠身行礼。“我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慰问之意,请节哀顺变。”

“谢谢。”她的目光一直没离开美知香,只以沉稳的声音回答,“就算再怎么哀叹、愤慨,家父也回不来了,我们只能好好活下去。”

来回审视着她的眼神和一直垂着头、不发一语的美知香,我明白她接下来想说什么。“但是,那并非易事。”

突然间,美知香猛地站起,桌上的咖啡杯和玻璃杯跟着一晃。“我要回去了。”她粗鲁地推开母亲,企图离开。

“美知香!”

“我要先回去,让开!”

我慌了。“啊,请等一下。呃,那个……”我不敢随便碰她,只能慌慌张张地猛摇手。“我呃,真的不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打听这么痛苦的事,而且我也根本没有帮上什么重要的忙,却让你们特地来一趟,真是令我惶恐不安。谢谢!”我盯着古屋晓子的眼睛,“请吧,你该离开了……”我催促她。

古屋晓子朝我点点头,从椅子往旁边滑出。美知香像等不及似的推开母亲,一到走道上,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做母亲的也紧随其后,鞋跟叩叩作响,大门忙乱地开了又关。我伫立原地目送两人离开后重重地坐下。

老板从吧台里探身观望。他见我一人留下来,似乎想掀起隔板走出来,而他也真的把手放在吧台上,可是不知为何又立刻转身,很不自然地擦起玻璃杯。

我吃了一惊。店门开了,是古屋晓子又回来了。

“刚才不好意思。”她简短地道个歉,便在我对面坐下。我愣住了。

“请问,令爱她……”

“她说要在附近散散步,大概会去书店吧。现在是大白天,不用担心。”她向我抛来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没事的。像这种时候,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更好。”

她的目光瞥向窗户,露出目眩神迷的表情。“杉村先生,可以再耽搁你一点时间吗?”

“啊?好,我无所谓。”

“谢谢你。”

她这才第一次伸手拿起咖啡杯。一直没碰的咖啡早已冷透了,我抬手向老板比个手势——两杯咖啡。老板嗯嗯有声地猛点头。

“如果说这样正好,或许有点语病。”古屋晓子把杯子放回碟子上,说道,“今天,我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带美知香过来。既然要道谢,照理说那孩子应该一起来,可是我……有事想请教杉村先生,那样的话,美知香最好不在场。”

老板火速送了咖啡过来。他迅速把桌面收拾干净,放上新的杯子,顺便把遮阳帘也放下一半。

老板离开后,古屋晓子继续说:“美知香昏倒之前去找过北见先生吧?”

“是的……你不知道详情吗?”

“美知香不肯告诉我,或许是因为这样吧,北见先生好像也不方便说。”

我大致说明了拜访北见之后,美知香在儿童公园昏倒的经过。

古屋晓子那双画得很完美的眉毛微微皱起,低声说:“果然……”

“果然?”

“嗯,我早就猜到是这样。陪美知香一起去找北见先生的应该是木野,她是美知香的同学。”

“她们是好朋友吗?”

“对,算是吧。”

她的回答含着苦涩。隐约听得出站在母亲的立场,她并不喜欢女儿的这个朋友。

“木野同学就住在那个小区。”

“哦,难怪。”

北见曾指着那两个女高中生说她们是“附近的小孩”。

“我一开始就反对,也严厉警告过美知香。可是,她还是拜托木野同学带她过去,那孩子在医院里都没提到木野同学。”

她的语气中除了苦涩,还微微蕴含着怒意。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委,但美知香在医院急诊室面对赶来的母亲只字不提木野这个朋友,想必是因为早就明白会有这种后果吧。

“那位北见先生,听说是什么调查员吧?”这句话隐约带刺。

“好像是。我也是那天才认识他,不太清楚。”

“杉村先生是为了公事去找他吧。那是今多财团的工作吧?”

我报以苦笑。“是,没错,但和总公司毫不相干,我只是为了我们雇用的——所谓我们,是指我隶属的集团宣传室——就某个兼职员工的履历,去找他查证一下而已。”

“哦?”古屋晓子说着瞪大了眼,“这样子啊,哦,那我明白了。”她露出总算想通的表情。

不论男女,只要是隶属于公司组织,在判断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把对方属于哪个组织视为第一优先的要素考虑。古屋晓子也是如此。

在她看来,以个人身份从事“什么调查员”的北见一郎,光是这样就够可疑了,所以才会严禁美知香在朋友介绍下委托北见调查某件事。但美知香的昏倒事件使得北见一郎身上出现了“好像正在替今多财团这个大企业工作”的新要素。这一点该如何解读,她大概很困惑吧。或许她认为应该视情况对北见这个人进行重新评价。

“那么,杉村先生当然也不知道北见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喽。”

“呃,可以这么说。”

“你已经查证完毕了吗?”

“对,已经解决了。”

“那么,你今后还会委托他调查吗?”

“应该不会吧。”

古屋晓子用力点了两次头。我看出她已经把“北见一郎”这号人物揉成一团,毫不客气地扔进了垃圾桶。

看来,她专程来找我也只是想弄清楚这一点吧。最好的证据就是,她忽然像完成一项工作似的没等咖啡变冷就拿起来品尝。

但我可没这么好打发。如果把我在北见家看到的美知香的表情,以及她在儿童公园昏倒是因为“没有吃饭”导致的营养不良,还有她外公横死的事实放在一起思考……

“我无意刺探府上的隐私,”我先声明这一点,才缓缓地切入正题,“在北见先生家碰面时,美知香小姐她……该说是很认真吗,好像很钻牛角尖的样子。所以她才会在被北见先生拒绝后一个人跑去公园。”

古屋晓子的眼色一沉。“那孩子昏倒时木野同学也在场吧?”

“不,当时她已经不在了。美知香小姐被北见先生拒绝时,看起来好像不肯死心,是木野同学再三劝她,才把她带出去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木野同学似乎也很担心她。”虽然跟那个女高中生只见过一面,但我还是忍不住替她说话,“美知香小姐是从木野同学那里听说住在同一区的北见先生是个能干的调查员,所以才会去委托他吧。啊,对了!”我想起“ACT”的沼田社长说过的话:“介绍我去找北见先生的人说他是个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

古屋晓子挑起一边眉毛,跟着复诵,听起来比她刚才说“什么调查员”的语气更加带刺。

“不知道美知香小姐委托他调查什么。”

即便听起来是这样,其实这是一个很委婉的疑问句,我早就知道答案了,而古屋晓子也知道我已明白。

这家店的咖啡好喝到连平常不喝黑咖啡的人都会改变心意,甚至会觉得加糖和奶精太糟蹋。但喝完那杯咖啡后,她抛来的回答却充满了苦涩。“好像是想委托他调查家父的命案。”

除此之外也别无可能吧。

“美知香小姐失去外公后,受到了很深的伤害,吃不下饭应该也是这个原因吧?”

“对,没错。”一丝带着愤怒与疲惫的叹息从古屋晓子的口中逸出,“在发生那件意外之前,她本来是个健康的孩子,有点胖,整天喊着要减肥,可是都持续不了几天,因为她太爱吃甜食了。”

现在的美知香虽然还没到瘦成竹竿的地步,但实在看不出来需要减肥。

“家父死后才短短两个月,那孩子就瘦了八公斤。有一阵子她什么都吃不下,一吃东西就会吐出来。但这半个月以来总算有点起色,一天好歹可以吃上一餐。”

“她正是身体发育的年龄,那样根本不够,难怪会营养不良。”

古屋晓子垂下眼。顿时,她那微微低垂的脸看起来和美知香极为相似。“我正在公司接受心理辅导,我们公司聘请了心理咨询方面的医生。”

果然像是外资公司才会有的员工福利。

“家父的事,连我自己都有一段时间几乎发狂,睡不着也吃不下。”

“这是难免的,我可以理解。”

“谢谢!”古屋晓子一丝不苟地回礼,“我勉强振作,全靠心理医生的辅导。那是个好医生,所以我找上司商量让美知香接受治疗,上司也答应了,可是那孩子居然说不想去医院。”

我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医生,妈妈应该也一样吧——据说美知香当时这么怒吼。

“那她需要什么?”

我的问题令古屋晓子屏息。她瞪着空气中的某一点像在忍着什么,然后说:“她说是正义。”

真叫人心疼。

“她的意思是要抓到凶手吗?”

“她说希望早日抓到凶手,判处死刑。”

古屋晓子摇摇头,前面的头发一乱,落在额上。“其实我的心情也一样。可是,就算再怎么希望,我觉得那也只是空想。因为日本的警察从来都没办法侦破类似的案件。过去也发生过下毒事件,却从未听说有哪个凶手被逮住了。”

“目前警方侦办的进度如何,你知道吗?”

“警方什么也不肯说。我们明明是死者家属,却被排除在外。”

记得曾在什么地方读过,据说最近警方的这种秘密主义已稍有缓和。但那纯粹是概论,想必还停留在理想的阶段吧。

“或者该说,就因为是死者家属,所以更不能透露。”

我还来不及问她这句话的意思,她的嘴角就浮现不自然的笑容,说道:“我是嫌疑犯,现在恐怕也是。”

“你的意思是……”

“警方中有些人怀疑是我杀了家父。”

我做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怎么可能?!那明明是随机毒杀事件。”

“家父的案子被解释为并非随机作案。他们说我利用之前发生的案件伪装成随机杀人,其实是我毒死了家父。”

我默默地凝视着古屋晓子。

“很过分吧?”说着,她露出微笑,虽然笑容很僵,但既不激动也不愤怒,只是眼神看似疲惫。美知香在身旁时,她没出现过这种眼神。

“老实说,我不太记得那一连串命案的详细情形。”我坦白招认,“但报纸和电视新闻好像都一面倒,说这是同一个凶手犯下的连续随机毒杀案。我没听过其他说法,如果真有你刚才说的那种可能,应该会掀起轩然大波……”

古屋晓子点点头。“杉村先生说得没错。这阵子,这个案子已经基本上从新闻报道中消失了吧?这一点倒是让我很庆幸,一想到被媒体渲染成我有杀父嫌疑,不禁毛骨悚然。不过,之前警方真的怀疑过我,美知香也被仔细盘问过。”她又做了一个很时髦的动作,漂亮地耸耸肩,“在家父发生那件事之前,其实我对于之前的命案也不怎么在意。况且那三起命案并不是发生在东京都内。”

“好像是。”

“是啊,第一起命案发生在埼玉市,接着是横滨,第三起又在埼玉。第一件和第三件的案发现场相隔不远。啊,所以……”她压低嗓门说,“当警方对我发动审问攻势时,我也稍微刺探了一下,感觉警方好像也对第二起命案有所怀疑,他们还说那件案子另当别论,似乎认为是死者身边的人下的毒手。”

意思是说真凶利用第一起命案故布疑阵吗?

“所以,那叫什么来着……专案小组?好像也意见分歧,各自行动。但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感觉。”

这是置身于炸弹核心区的人观察后的感想,不可能完全捕风捉影吧。

“美知香小姐就是对这种现状感到不耐烦,才会起意雇用侦探吧。”

“小孩子就是这样。”

嘴上这样说,古屋晓子的语气却变得温柔多了。女儿的愤怒与焦躁,其实她一清二楚。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警方就算再怎么不济,毕竟还是警方,这么大的组织都办不到的事,个人怎么可能解决得了?”

“那也要看情况吧。”

“不可能,”她冷漠地驳斥,“那孩子对我接受心理治疗、吃药的做法好像也看不顺眼。她说我这样是在自舔伤口,妄想自愈,其实是在逃避,自欺欺人。她还问我,外公死得那么惨,难道妈妈都会甘心、不生气吗?”她一只手握紧了拳头,“我也一样不甘心,一样生气啊。我希望父亲回来,我想找出凶手宰了他。可是,我一个人又能怎样?留在世间的人,必须设法好好地活下去,光是这样就费尽力气了。”

我无话可说,甚至无从安慰她。

“对不起。”

一阵沉默后,古屋晓子从皮包取出手帕按着鼻子。“这件事其实跟杉村先生毫无关系,真不好意思。”

“哪里,你别放在心上。”

“我无意把你卷入我们家的麻烦中,真的只是想向你道谢而已。对不起,我该告辞了。”

见她慌忙想起身离席,我说:“这样说或许冒昧,但能否替我转告令爱几句话?”

古屋晓子一脸愕然地看着我。

“如你所见,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对犯罪调查也不是特别了解。但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经帮过某位因车辆肇事逃逸而失去父亲的人一点小忙。”

“帮忙?”

“那位……同样也是年轻小姐。她有个心愿,想把她对父亲的回忆集结出书。凑巧,她过世的父亲是我岳父认识的人,再加上我又有编辑经验……”连我都觉得自己语无伦次,“所以我岳父要求我协助她写书。”

本已躬腰准备起身的古屋晓子又把皮包放回膝上,重新坐好。“后来那本书出版了吗?”

“没有,没出版。因为已经没有那个必要,凶手也逮到了。”

肇事逃逸的是未成年人,正确说来并不是逮捕,所以细节就不用追究了。

“美知香小姐说得没错,正义很重要。”我说,“伸张正义,不仅可以告慰外公的在天之灵,对古屋小姐来说也很重要。但撇开这个不谈,我认为就算是让美知香小姐治疗(或者安定)自己的心情,也需要这种方式。”

古屋晓子直视着我。

“我协助的那位小姐曾经说过,在筹备写书的阶段,虽然并没找出凶手,可是把各种想法写下来的过程中,自己的心情逐渐厘清,变得稳定多了。书写这种行为,大概就像接受心理治疗一样可以让人获得慰藉吧。”

古屋晓子微微移开视线,表情放松了。

“我觉得美知香小姐不妨也试试看。当然,我是外行,说的或许纯属谬论。但是,我认为美知香小姐之所以痛苦不已,大部分原因或许是自己的心情混乱,甚至不知到底哪里受了什么伤吧。所以呃……为了治疗……”

“叫她出书吗?”

“不,用不着这样做。只要试着写写看就够了,不给别人看也没关系,只要把自己的心情用文字记录下来,我想应该就能得到平静。不是用嘴巴说——或者该说就是因为用嘴巴说不清楚才会那么痛苦。”

她一脸认真,微微歪起脑袋。“像失恋时写日记那样吗?”

“这个嘛……不,不能这么说吧。跟那种和平牧歌式的描写不同。”

古屋晓子微笑道:“可是,也有人因失恋而死。”

“啊,说得也是。”我冒出一身冷汗,我干吗要这么多嘴呢,“我也不太会解释,对不起。但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很乐意帮忙。因为写文章本来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知道了。我会跟美知香说说看。”

这次,她真的起身离席。

“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

当她离开时,我一路送她到门口,站着目送了一会儿,她走出大楼时又转身向我行礼,我也连忙回礼。

回过神时,才发觉老板就站在我身后,视线正尾随着她。

“她的背影看起来很悲伤。”他说。

“我们外人是无法理解的。”

“如此说来,她果然是那位古屋小姐。”

“是的,你猜对了。真让人揪心。”

“警方为什么还不赶快找出凶手?”

“要是有千里眼就好了。”

“就是啊,”老板说着频频打量我,“但杉村先生,你跟命案还真有缘。”

“并没有。我和古屋小姐应该不会再联络,今天也是,要不是你跟我说那些,我根本察觉不出来。”

“是这样吗?我可不这么认为。是杉村先生把案子召唤来的。”

开什么玩笑,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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