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周末,我没被叫去会长室,而是到岳父家报到。这让我感受到温情。岳父家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佣,连“冰山女王”的影子都看不到。
用桧木围篱环绕的广阔占地上耸立着菜穗子婚前住的岳父家,以及她大哥一家人住的房子。无论何时造访,庭园总是整理得有条不紊,随着四季更替展现不同的风情。
我每次都是走后门,所以沿着贯穿庭园的石板路一路走来,这才发觉大舅子家门口的停车处停了两辆黑色礼车——有客人。
我单独造访岳父家,这还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去年秋天的某个晚上,那次并没有事先约好。这次岳父毫不惊讶地欢迎我。不管是被骂还是被嘲笑,此行都令我有点畏缩。
岳父正在书房等我。他穿着西装坐在书架环绕的扶手椅上。
“泰孝那里有客人,所以待会儿我得去露个面。”
“您这么忙,还来打扰真不好意思。”
已经过了下午一点,女佣送来红茶和点心。
“你大概暂时都不想碰咖啡了吧。”
听到岳父的调侃,女佣停下倒红茶的动作,安慰我这次真是无妄之灾啊。
岳父已经知道安眠药事件的经过了。但就在昨天我刚接获警方某项通知,因此先从那件事开始报告。
“据说已确定是原田泉干的。”
从她留在公寓的行李上采集到的指纹及掌纹断片和警方在集团宣传室茶水间的冰箱门,以及冰箱内装矿泉水的宝特瓶上验出的完全符合。
扔在垃圾桶里的安眠药包装上面并没有指纹,大概是她在下手时特别留意吧。既然如此,我实在无法理解她干吗故意扔在那里。
咖啡壶底的微量咖啡,以及还剩三分之一的矿泉水中含有高浓度的安眠药。当然,我们用过的杯子里也有药物残留。
“别馆的自来水管已经老旧了,我们都用矿泉水泡茶和咖啡。”
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茶水间。那天虽是小五煮的咖啡,但我和加西有时也会泡茶。想喝就自己动手,这是公约,矿泉水的采购与管理没有特别指定什么人来负责。所以,凡是编辑部的人都知道,要泡茶就得烧开水;要煮咖啡时,必须打开冰箱,先拿已经开瓶的矿泉水。
原田泉也知道这个习惯。
“她大概是利用上班前或下班后没人的空当,偷偷潜入茶水间。事先准备了一瓶掺有安眠药的矿泉水。”
据小五的回忆,那天煮咖啡用的矿泉水瓶盖是已开的。同时,已经开过的宝特瓶只有那一瓶。但瓶里水没减少,满至瓶口。
“那天上午也煮过一次咖啡。当时是加西煮的,据他回忆,他煮完三人份的咖啡后就把那瓶水用完了。所以他把那个瓶扔了。”
后来,小五选的那个瓶掺了药。
“如果有两瓶都被打开过,或许会察觉有点不对劲。可是只有一瓶开过,也难怪小五会觉得应该有人先用过。”
把红茶的杯子铿然放回碟子上,岳父笑了。“你用不着这么护着五味渊,我又没怪她太轻率。”
看来我好像解释得很刻意。
“难不成有人骂过五味渊这个小女孩吗,比方说怪她为何没有更小心一点?”
“不,那倒没有,只是她自己很内疚。”
“记得几年前吧,”岳父略略眯眼,“有段时期,到处都发生了类似的下药事件。”
“的确是。”
案发地点几乎都在“职场”。
“当时,我记得公司也曾呼吁员工提高警惕。最近大家好像都忘了。如果时时刻刻都得为那种事提心吊胆,谁受得了。而且,那就像定时炸弹一样。”他低语。
“我是说那种手段。不管什么时候下的药,迟早会有人喝到那瓶水。”
“但如果是直接饮用,至少会立刻察觉出苦味。”
“这也没办法。幸好能够大事化小。”
我再次行礼致歉。
岳父笑着说:“好了。编辑部的钥匙换过了吗?”
“是的,立刻换了。”
出入口那扇门并没有被撬开的迹象,几乎可以确定她偷配了一把钥匙。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做出那种事,又是基于何种心态。
“今后,我们也会严格管理钥匙。”
“那栋大楼太旧了,本来就没有安保系统。”岳父边说边抬手松开领带。这种在家里招待客人还得穿西装的生活超乎我的想象。幸好菜穗子被排除在今多集团的战场之外。不,如果她没有被排除在外,也不可能嫁给我吧。
“与其说是宣传部努力压下的成果,不如说是另外有大新闻发生的关系吧,这件事好像没上报。”
事发以来,我把所有报纸巨细靡遗地检阅过,的确如此。
“幸好没有。”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但财经杂志前来采访了。说要做一个企业危机管理的专题报道。”
“该不会是由会长出面答复吧。”
“你们怎么都这么说。为什么是‘该不会’?”
我哑口无言。
“那么要接受采访吗?”
“偶尔为之也不坏吧,不行吗?”
“让我接受采访吧,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这样对方恐怕会很失望。”我的提议被轻易驳回,“我偶尔也想和财经杂志的记者好好沟通一下。这没什么不好吧,反正我也很清楚事情原委。我会让桥本陪同在场。”他说。
“对了,园田和谷垣怎么样?”
这次的风波令原田泉写的那封信被抖了出来。
“他们都很震惊。但幸好是在下药事件发生之后才看到。大家都已经知道原田泉的个性有问题,做出那种事的人说的话没有人会信,所以反而能坦然接受吧。”
跟两人谈过后,我有这样的感觉。事实上,谷垣先生恢复得比较快。而园田总编,或许因为彼此都是女人吧,还是很泄气。
“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才会让那个人的个性扭曲到那种地步?”
是对方自己要扭曲,并不是因为总编做了什么,我斥责她。
“听说警方已经指名通缉了。”
这也是昨天接到的通知。
“她打过足以认定为犯案声明的电话,站在警方的立场想必也只能走这一步。至于我们,在没有找到她之前,警方叫我们还是得留意周遭。”
岳父戴着看书用的眼镜。我还没来之前他大概在看报纸,此刻他摘下眼镜,一边用桌上的拭镜布擦拭,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您的意思是……”
“看谁不顺眼就想下毒……我是说做出这种行为的人。”说完,他又轻轻摇头否定,“这不是看谁顺不顺眼的问题。不管对象是什么人照样下毒手的随机毒杀案才发生,把那样的案子和这次的事件等同视之,对吗?”
我应该问问刑警松井。
“纵使是随机毒杀案,就广义而言应该也是针对看不顺眼的人吧。但前几天自首的那个凶手,好像供称是为了自寻短见,想先了解毒药的效力。”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只是个少根筋的笨蛋。”
“我也这么想。”
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岳父的嘴角隐约浮现苦笑:“上个星期我和泰孝谈了一下。”
是我大舅子,现任社长。
“他应该也有很多难处吧。难得主动找我抽空跟他见面,我们爷儿俩吃饭时,他一直在发牢骚。”
我觉得好像听到不该听的事。
“我知道企业首脑的责任,但与之交换而来的权力是什么,掌权者该有的态度又是什么……可能是喝醉了吧,他净问些抽象的问题。要是你,你答得出来吗?”
我决定伪装成猫咪或观叶植物。岳父正在对着猫咪或观叶植物说话,他一点也不期待回答。
“掌权者?”岳父重复了一次为之失笑,“他竟然有心考虑这种事,表示那家伙正陷入人生有史以来最大的低潮。”
“您一定很心痛吧。”
“那家伙也五十岁了,这是个很好的学习机会。”
肯定的语气中隐约带着温情。于是,我这盆观叶植物的叶片随之摇曳。
“会长对权力有什么看法?”
岳父沉默了一会儿。茶杯已空,我替他注满。
“很虚无吧。”他给的是这样的答案。
“虚无?”
“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这不像是会出自会长之口的字眼。”
岳父嗤之以鼻。“因为我是今多财团的总帅吗?”
“我是这么想的。”
“我的员工被人下了药,即使知道是谁干的,也不能出手。凶手跑掉了连找都找不到,这算哪门子掌权者。你不觉得吗?”
我缓缓瞪大双眼。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岳父对这次的事件打心底感到愤怒。
“最大的权力,是杀人。”岳父继续说。语气虽然平淡,眼神却炯炯发光。“夺走他人的生命,是人类所能行使的最大权力。而且,只要有那个意愿,谁都做得到。所以这年头才会有这么多凶杀案吧。”
我默然点点头。
“如果她当时掺的是氰化钾,你们早就全死了。”
“这一点我们也讨论过。”
正因为想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大家才会不得不一吐为快。
“只要在矿泉水里下毒就能轻易夺走五条人命。在这种局面下,原田泉对你们来说,就是无从抵抗的掌权者。别跟我狡辩说人没死、没被杀害所以不是那回事。就随意操控他人这点而言,其实是一样的。”
是的。我们通常把这种人称为“掌权者”。
“所以我才会生气。以这种形式行使权力,任何人都不是对手。面对这种违反禁忌的权力,我们根本束手无策。哼,这算哪门子今多财团的总帅。说到无力,跟一般小学生其实没两样。”
即便相隔两米的距离,即便隔着桌子,我还是感受到岳父的怒火。那动摇了我的心。
我想到古屋晓子,想起美知香的脸,想到她寻求的乃是正义。
“虽然我知道,您可能没时间了……”
我吞吞吐吐地开口,岳父眨眼看着我。
“还不急。”
我深深一鞠躬,一五一十地说出美知香的事。话从我嘴里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
说完抬眼一看,岳父以手肘顶着桌子,双手合起宛如教堂尖塔,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
“你又去惹麻烦了。”
“对不起。”
“当时在会议室里的女高中生就是你说的女孩吗?我还以为是五味渊的朋友。”
是我故意含糊带过。
“她一定很生气吧。”
岳父叹口气,垂下眼。
“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够吧。那女孩的无力感,我多少能体会。”
我默默点头。
“不能让那女孩以为这世上没有正义。这是我们大人的职责,可是我们却没有尽到责任。我们应该打造的社会什么时候堕落到这么惨不忍睹的地步了。如果问我的意见……”岳父说着并提高音量,“杀死古屋明俊的凶手和原田泉都是同一种人。他们都是追求最大权力、再怎么样也要行使无上权力的人。”
“追求权力的人……吗?”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明白。”
岳父在一瞬间,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因为饥饿,就是这么深切难耐的饥饿。为了避免那种饥饿噬穿自己的灵魂,必须把它喂饱,所以利用他人当饵食。”
我父亲不是那种会大声怒吼的人,但他很喜欢说教,一开口就没完没了。就连在邻居家围墙上涂鸦或跟朋友一起偷摘柿子这种儿时的小小恶作剧,只要犯过一次,我们兄弟姐妹就得被他训上老半天。这种长篇大论最后往往令问题失去焦点。
或许是因为这样吧,我们成了习惯说教的大人,锻炼出右耳进左耳出的本领。
但和菜穗子结婚,奉今多嘉亲为岳父后,我有点改变了,我不会把岳父说的话当成耳边风。我想,那或许是因为岳父的忠告与意见把我内心无法成形、始终一片混沌的东西形诸语言表达出来。
原来是饥饿。
“你真的要小心,”岳父又补上一句,“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别看对方是个年轻女人就大意轻敌。”
“是,我会铭记在心。”
“还有,你插手古屋先生的命案也要小心。交给警方处理虽然不甘心,但那就是现实,千万不要鲁莽行动。”他冷冷地斜看了我一眼,“人家该不会拜托你帮忙,说想找出凶手替母亲洗刷污名吧。”
“没、没那回事!”
我冒出冷汗。刚收到美知香通知已架设网页上传文章的电子邮件。对,她正想找出真凶。
我没设置留言板,但是可以收信。如此一来,凶手说不定会主动来留言。我想他一定会来放话,到时候就有线索可寻了。
我会一边和北见先生商量,一边进行,你不用担心。不过,还是请你照之前那样帮忙,拜托了。
信写得天真又热情,但同时也很有心机。
杉村先生,我卷入这次的风波,你真的很内疚吧。其实我和我妈根本不介意。所以,为了让杉村先生不再于心不安,我想请你帮个忙。
美知香表示她想和外公的女友奈良和子见面。如果告诉她母亲一定会被阻止,她希望我能陪她一起去。
只要你帮我这个忙,我们之间就算是扯平了。好吗?
欠一个高中女生人情,真是情何以堪,更别说连还人情的方式都是由对方指定。
我心里想什么都会直接写在脸上,岳父露出深深被我打败的眼神。
“你也振作点好吗!当好人也该有个限度。”
“是,这我懂。”
“不,你不懂。”
他一脸严肃地问:“那个姓北见的男人是个正经侦探吗?”
“听说他以前做过警察……”
“就算做过警察,也不一定是好侦探。”
我有点意外。岳父既然用好侦探、正经侦探来形容,可见得他对私家侦探这个职业似乎并不排斥。
临走时,我才慌忙报告菜穗子和桃子的近况。她们都已习惯了新家的生活。桃子很喜欢上才艺班(现在才开始,似乎学什么都觉得有趣),至于入学考试,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在努力准备。
菜穗子也利用桃子不在身边的时间重拾单身时做过的工作,在图书馆当义工,念故事书给小朋友听。
岳父名副其实地笑得眯起眼。我在他的笑容目送下,再次从后门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