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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遥远的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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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牧野早就看见那两个男人了。十七年来,他还从来没在张大娘的油豆腐粉丝摊旁边看见过那两个中年男人同时出现。现在是晚上九点半,平时在这时候光顾张大娘摊位的人,大多是附近晚归的上班族,而上班族的一个明显特点就是都带着包,有些女人手里还会拿着一份当天的晚报或者新出版的时尚杂志,至于男人则多半很年轻,说话咋咋呼呼的,相互调笑,还喜欢往粉丝汤里加大量的辣椒……

但这两个男人呢?他们两手空空,神情诡秘,站在摊位后面东张西望,既不说话,也不朝摊位上的食物看。只要观察他们两秒钟就会发现,他们彼此认识,但却只用眼神交流。他们所站的位置是在弄堂口,借着摊位的掩护,可以避开弄堂门口行人的注意。

他们是什么人?在等谁?是在等我吗?

陈牧野下班后,直接从上班地点来到弄堂对面的小音像店,想给雷海晨买一盘佛教音乐的磁带,听说这种音乐能让人身心放松。他不知道这种音乐对身体到底有什么好处,但他相信,人轻松点,自然就会比较舒服。这些日子以来,雷海晨的健康一直是他最大的困扰,他从未像现在这么害怕过死亡。

“有《大悲咒》吗?”他问,同时朝店外张望。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店门口突然多了一个男人,他脸上有着跟前面两个男人差不多的表情——警惕。

“什么玩意儿?”店主问他。这家小音像店的店主他认识,就住在他们那条弄堂里。

“有没有《大悲咒》的磁带?”

店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拿出了他想要的磁带。

“你怎么要听这个?是你外婆要吗?”

“少啰嗦,给我就是了。”他快速付了钱,眼角正好瞟到门口的那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赶紧拉低帽檐,把磁带往裤兜里一塞,从那男人的身边擦了过去。

他走出小音像店时,感觉那个男人从店里追了出来,连忙加快了脚步。他们是警察吗?他们是不是来找我的?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陌生的低喊:“陈牧野!”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坏了!他们真的在等我!”只耽搁了一秒钟,他就撒开腿朝前奔去,身后传来一连串沙沙的脚步声和一高一低的呼喊声:“陈牧野!站住!陈牧野!……”

他一拐弯钻进一条小街,听到自己的名字在外面的大街上回荡,他的心紧张地怦怦直跳。警察为什么要抓他,他心里很清楚,其实也许没必要逃,但是总不能让他们太轻易得手,不然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44

王雪住在二楼,当陈牧野像罗密欧那样矫健地爬上她房间的阳台时,正好看见她拿着一个信封交给一个佝偻着背的中年女人。

“这是你的工钱。你就做到今天吧。”她的声音像玻璃窗一样冷。

中年女人略显迟疑,终于还是接过了信封。

“其实,我没跟她说什么呀……”她想为自己辩解,但立刻被王雪打断了。

“不管你跟她说过什么,都跟我们没关系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别指望我爸会继续雇用你,他不管这些。”

“可是,我真的……”那女人还想说什么,王雪却背对着她坐到了自己的书桌前,“那……唉!算了,走就走!我也不是找不到人家!”女佣人悻悻地盯着王雪的后背,眼睛里射出两道怨恨的目光。她朝地板上啐了一口,拉开门走了出去。下一秒钟,王雪立刻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接着又打开了玻璃窗。

他知道她已经看见他了,早在他爬上阳台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了。她一向非常敏锐。

“你怎么会在这里?快进来!”她轻声道。

他钻进了窗子。

“警察在抓我。”站定之后,他脱口而出。

她一惊,并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

“这么说,你是逃出来的?”她压低了声音。

“差不多。”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是不是海晨出什么事了?”她胆颤心惊地问道。

每次听见她如此亲热地喊雷海晨的名字,他就觉得特别恼火。她到底知不知道,雷海晨根本不是一个正常人?他不可能跟她有任何发展,不可能爱她,更不可能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为什么这些他说了一百遍,她就是听不进去?尤其是现在,海晨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大声说话都会把他的心脏震碎,这女人还在做什么花痴的白日梦?

“他没事。”他烦躁地答道,看见她偷偷地松了口气,他心里止不住不耐烦和厌恶,其实要不是有话要问她,他根本不会来找她。一年前,雷海晨第一次把她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他就不喜欢她,从头到尾就不喜欢!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跟雷海晨一样,有一对几乎透明的眼睛?他本来以为只有雷海晨才有那种令人禁不住会联想到天空的眼睛,看见王雪后,才改变了看法。

他为此十分感慨,人和人之间真有天壤之别,有的人的眼睛清澈如溪水,比如他们;而有的人的眼睛却浑浊得像郊区受污染的小河,比如他。

他知道王雪也不喜欢他,如果没有海晨,对她来说,他只是一个经常来家里送货的快递员。她跟他有着阶层之分,但是她跟雷海晨却好像只是穿着的衣服不同。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他道。

“你说吧。”

“那天,就是雷海琼死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她没马上回答,两只手却不安地揪住了自己的裙边。如果不是一个小时前,凌珑告诉他那天晚上曾经看见她跟雷海晨在学校,他决不会来找她。

“你在哪里?”他的口气又低沉了几分。

“我……”

“你老实告诉我好不好?现在就我们两个,我不会说出去,无论发生什么。”

“可是凌珑她会。”

“别管她,先回答我的问题。你,那天晚上七点之后,到底在哪里?”

“我……我在学校,”她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跟海晨在一起。自从放暑假后,我们还没单独在一起过,我听同学说,他的身体很不好……”

“如果你真的想到他的身体,就不该把他从家里约出来!”

每一次,她都以自己身体不好,心情不好为由,把雷海晨约出去。她知道他心软,总会出来的,因为他急于想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所以总是迫不及待地过去安慰她。其实她只不过是荷尔蒙过剩!想跟他亲热而已!妈的!

“那天他很开心。”王雪微弱地反驳道,她走到书桌前,回过身来时,迎向了他的目光,“我们不知道雷海琼会在那里被杀,我们只是想找个地方好好聊聊,操场那边有台阶可以坐,地方也开阔,他跟我说了很多西藏的事,还有香格里拉……”

“我对这不感兴趣!”他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只想知道,你们是几点到那里的?几点走的?其间,海晨有没有离开过?”

王雪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侧过脸,凝视了他许久才回答。

“我是七点左右到操场的,我早到了一会儿,他很快就来了。他真的很虚弱,不过看上去心情很好……好吧,我知道你对这不感兴趣……”她别过头去,望着黑洞洞的窗外,“我们是九点三刻左右走的,因为他说他得吃药,他……”她忽然停顿了下来,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她才说,“他没离开过。”

什么样的答案才需要思考那么长时间?是想不起来,不能肯定,还是想掩盖事实?

“那你有没有离开过?你有没有曾经把他一个人扔在操场上?”他的语调越发冷漠。

“我……”她终于点了点头,“是的,我离开过。我想给他去买瓶饮料,他说他有点口渴,我有点担心,所以去了门口的小卖部,那时候大概七点零五分。”

“你离开了多久?”

“最多十分钟。我回来的时候,海晨还在操场上。”

“有人看见你吗?”

“应该没人看见。看大门的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们进学校的时候,他也不在。”

“你们走的时候,有没有人看见?”

她摇摇头。

“也就是说,没人看见你们,是不是?”

“除了凌珑之外。”她茫然地看着他,像在让他出主意。凌珑看见了,怎么办?

“凌珑看见你们在操场,可未必看见你出去。警察一定会来找你的,到时候,麻烦你告诉他们,你跟海晨始终在一起。”他看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我只是不想让海晨卷进来,我相信他不会谋杀他的姐姐,他没那力气。”

“那当然。”

“所以,何必让他卷入无休止的例行调查?”他现在只担心雷海晨曾经涉足现场,要是他在那儿留下过什么痕迹,那就不堪设想了……

“可是,如果凌珑告诉警方我跟海晨曾经在案发当晚到过学校,警察一定会去找海晨的,他是逃不掉询问的。”

“假如你向海晨暗示你会成为嫌疑人的话,他会说谎的。他知道你曾经离开过,不是吗?如果你们咬死始终在一起,询问就进行不下去。”他焦虑地注视着她。他没把握她一定会照他说的做,但一定得试试。这一切都是为了雷海晨的健康和将来。

她跟海晨,只要攻守联盟,警察就算有凌珑的证词又能怎么样?很多东西可以解释凌珑的说辞。再说,凌珑就一定洁白无瑕吗?假如她真的曾经看见过他们,真不知道她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做那些的。

45

趁妈妈洗脸的空儿,莫兰飞快地奔进自己的房间,拨通了高竞值班室的电话。跟前几次一样,高竞好像时刻守在电话机旁边,电话铃一响,他就接了。

“你怎么才回来啊?我等你半天了,又不敢打电话过来,怕你妈会接。”高竞像小孩子一样抱怨道。

“还不是为了诊所的事!我爸妈跟他们的同学聊得起劲,我也不好提前退场啊。”莫兰笑着打了个哈欠,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我现在可以肯定,当年刘玉如参与了火车上的失踪案。她可能把陈东方和雷海琼藏在一个装货的大箱子里,带回了S市。”

“大箱子,那不会把人闷死吗?”莫兰随口问道。

“货车车厢里如果没专人看管的话,就算他们钻出箱子应该也没人会知道吧。”高竞的嘴巴里唧唧呱呱在嚼着什么,“对了,你那边呢?有没有去找过王雪?她怎么说?”

“嗨,我的收获可大了,可我不想说了,快累死了。”莫兰仰天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一顿饭吃得她精疲力竭,她此生最讨厌吃应酬饭了,更何况还有坏消息,“你不知道,我待会儿还得出门呢。”

“都快十点了,你上哪儿去啊?”他问道。

“姨妈病了。刚才表姐打电话来,说十五分钟前姨妈让救护车接走了,所以等会儿我们马上就得去医院。姨妈有乳腺癌,前两个月一直在做化疗。”

“你爸不是神医吗?”高竞没心没肺地说。

这算什么话?

“我爸是神医可不是神仙!你说什么呢?不理你了!”莫兰说完这句就想挂电话,但犹豫了一下,又没挂上,“明天有空吗?明天我妈应该会在医院陪我姨妈。”她不太情愿地问。

“哈哈,好啊。几点?在哪儿?”高竞兴高采烈地问。

这时,莫兰听到母亲在门外叫她,连忙答应:“知道了,马上就来。”她把电话移到嘴边,悄声道:“明天上午九点半,我们在青风中学门口碰头。记住,别吃早饭。”

“好,我不吃,到时候我们一起吃。可是,为什么要在那里碰头?”

“这地点是凌珑定的,她约了一个人来见我。我觉得她对这案子好积极哦!”莫兰还想说说她对凌珑的整体印象,就听到母亲的外屋尖叫起来:“中玉!中玉!这是……”

莫兰顾不上高竞了,赶紧挂上电话,奔了出去。

一个陌生人在客厅的门口正跟父亲说话。他手里牵着一根绳子,莫兰顺着那根绳子朝后望,立刻眼睛一亮——那里有一条黑色的大狗。

“警长!是警长!”她兴奋地叫起来。

警长精神不济,但还是抬起眼睛忧郁地瞅了她一眼。一定是父亲的药起了作用。她想冲上去摸摸它,母亲却惊惶失措地拉住了她。

“别碰,当心它咬你,万一它有狂犬病……”

父亲转过身来朝母女俩瞥了一眼,笑道:“它什么病也没有,健康得很!今后它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从明天起我会负责教育它。”

“它……它……”母亲似乎还没法接受这个现实,“不是说它下星期才来吗?”

父亲没理会她的诘问,说道:“你们两个不是要去医院吗?你们先去,我安顿好它就来。”接着,他热情地跟那个男人握手,“谢谢你,这么快就把那家伙搞定了。你给他挑了条什么狗?是不是叫阿雷的?”

“没错,就是阿雷。”

“阿雷怎能跟警长比?”

“那当然。呵呵,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么也得把最好的狗留给你!”那人眉开眼笑地说,“放心吧,警长到了你家,就算是给你家上了三保险了。”

“那碧青到你家呢……”老爸揶揄道。

呀!难道这就是暗恋王碧青的人?莫兰禁不住多看了这人两眼。

46

陈牧野顺着墙根走到他最初爬进来的地方,身子向上一跃,双手正好攀到围墙的上方。他熟练地向上一撑,等整个身子翻过墙头后,便纵身向下一跳,正好稳稳站在地上。

他是听从了王雪的劝告,等女佣走后才离开的。他可以肯定院子里没人,王家除了王雪也没有其他人,所以,当他在墙外立稳时,完全没料到有人会站在他的背后。那个人拍了下他的肩,他刚回头,就看见几个男人像黑夜里的影子一样从四面八方朝他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瞬间被按倒在地。

接着,有人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本来低着的头朝上仰起,一道手电光照在他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是陈牧野吗?”其中一个问道。

“是他,是他。”有人答道。

“再问问。”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有人狠狠推了下他的头。

“是不是陈牧野?”

“是。”他低声答道。

“到底是不是?”有人又大声问了一遍。

“是。”他又回答了一遍。

这似乎终于说服了其他人。手电光消失了,他被从地上揪了起来,推推搡搡地朝前走去,一辆警车已经等在路口了。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知道自己的处境,在经历过短暂的逃亡之后,警察终于还是抓住了他。只是他想不明白,警察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王雪虽然不是他的朋友,也不喜欢他,但应该还不至于会告发他。那又会是谁告的密?他绝对不相信警方会从音像店附近的小街一直跟踪他到这里。如果是这样,他们怎会容忍他在王雪家待这么久?他们为什么不干脆冲进来抓他?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躲在墙角候着他?

“陈牧野!”一个声音在他脑门前响起。这已经是在十几分钟之后了。

他在审讯室里慢慢抬起了头,在经过刚才的手电照射之后,他现在仍觉得眼前泛着一片片白光,压根儿看不清面前坐着的是谁。

“嗯。”他答应了一声。他知道身处一个四面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字样的地方时,至少在态度上应该表现出坦白的诚意。

“你叫陈牧野吗?”

“嗯。”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他当然知道,不过,他宁愿等着对方先开口。

“不知道。”

“你刚才去哪里了?”

“刚才?”

“陈牧野!老实点!”对方擂了下桌子。

他故意抖了下肩膀。

“我去了一个有钱人家。”

“那是谁家?”

“不知道。只是以前送快递时去过。”

“你今晚干吗去那里?”

“没什么,就是去看看……我对他们家挺好奇。他们家有钱。”他改变了一下坐姿,好让自己感觉舒服点。他明白警方希望他谈什么,但是俗话说,太容易上嘴的肉不香,怎么也得先绕几个弯才是。

“去看看?你去看什么?”对方的声音很严厉。

“看看就是看看呗。看看有钱人跟我们这些穷人有什么不同。看了之后,觉得还真的不一样,人跟人的区别真不是一般的大。”他笑了,看见对方似乎有再次拍桌子的欲望,便立刻又接上了口,“其实我认识那女的。我是说那个漂亮的小姑娘。”

对方的怒气被他的新信息压了下去。

“接着说。”

“我八成是有点喜欢她吧,所以每次送完快递,就多看她一眼,她真的是美若天仙,所以今晚我也是想看看她……我在她房间待了一会儿……”

“后来呢?”

“后来?没怎么啊,在她进屋之前我就走了。其实,我就是去看看,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干,你要是不信干脆让她检查一下丢了什么,我真的什么都没拿。”

另一个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

“这么说,你经常到那户人家去送快递?”

“差不多吧。要不我怎么认识她?”

“陈牧野,你不要以为我们今天把你找来只是想跟你聊你今晚干了什么,我们想知道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其实我们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但按照惯例,我们会先给你一个机会,看看你的态度怎么样。你也知道,有时候态度可以决定一切。”那个人的声音四平八稳的,陈牧野想抬起头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可那人的脸却隐没在一片烟雾缭绕的黑暗中。

“你去那家给谁送过快递?”那人吸了口烟又问道。

“给一个女的。”他想故意避开雷海琼的名字,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他还不知道对方的路数,得先试探一下。“嗯……接快递的不是这个年轻的,是个年纪稍大的,其实……”他又停顿了一下,“我认识那个接快递的女人,她叫雷海琼。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没想到会是她。”

“她是叫快递,还是接快递?”

“都是接快递。好几次。”

“你知道她接的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他的确一无所知。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问起这个。这跟他的预想有些出入,他的心蓦然紧张起来。

但那个人却并没有就此再问下去。

“你应该也认识你今晚拜访的女孩吧?”那人文绉绉地问。

“嗯……我认识。她叫王雪。”

那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找她到底是什么事?”

“我说了,我只是去看看。她挺漂亮,而且家里有钱。我送快递总是送到门口,从来没进去过,所以特别好奇……”

那人沉默了片刻。

“刘玉如你认识吗?”

“认识。那是我父亲的朋友。”

“在这两个星期里,你有没有去过那里?”

终于问到这件事上了。终于。

他知道他们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他的,因为那天门卫看见他离开时曾在背后叫他,但他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大楼。

“我……没有。”他还是习惯性地抵赖。

“呯!”有人重重拍了下桌子。

“陈牧野!你看看四周的字!你要明白你这是在什么地方!”那人厉声威胁道。

他低下了头。现在是不是该承认了?是时候了吗?

“陈牧野!”

“……”

“陈牧野!”

“我去过。”他终于说了出来。

他强烈感觉到审问他的警察长舒了口气。

“好吧,具体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去干什么的?”那个文绉绉的警官似乎看了下手表,“时间不早了,陈牧野,不要再浪费大家的时间。”

一个警察讪笑了一下。

那好吧,说就说。

“我是七月二十二日上午去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刘玉如的办公室,只知道我爸在那里开了一个公司,他经常在那里。我想……我只是想弄点钱花花……儿子拿老子的钱也不算偷吧……可是我没找到什么钱,最后只在他们的抽屉里找到几百块。我不知道那是谁的,那是我父亲的办公桌,钱应该也就是他的吧,所以我拿了就走了……我就拿了那三百块!就拿了那三百块!”他大声道,他相信坐在他对面的人不仅能听清他的话,还能看清他的表情。

三百块,那次他的确只拿了三百块!

这是大实话。

47

高竞第一眼看见张细妹就从心里不喜欢这个人。因为这个年近五十,身材矮胖,皮肤黝黑,外加长着一对吊梢眉的中年妇女,怎么看都跟他那个生性刁钻、说话刻薄的小阿姨有几分相像。自从父亲去世后,这个小阿姨就再也没搭理过他,妹妹高洁曾向他告密,小阿姨在他母亲面前说过他不少坏话,所以他相信母亲现在对他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态度,跟小阿姨的挑拨多少有点关系。

“高竞,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有人捅了一下他的背,他知道那是莫兰。他向来就不太懂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今天一看到张细妹,他就虎起了脸。

“没什么!她长得好丑!”他低头说。

“别乱说话!小心让她听见!再说,她长得怎么样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能把我们想知道的告诉我们不就行了。”

她说得有道理。

“这不能怪我,我是先看到你了嘛,谁让你打扮得那么漂亮的!”他笑着打量她。其实她今天穿得很朴素,仅仅是一件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短袖衬衫配条蓝色牛仔短裙而已。但是跟街上大部分走过的女孩相比,皮肤白皙的她还是显得异常醒目,他觉得她就像滴水的青葱那样鲜嫩诱人。

他的夸赞让她脸上泛起两朵淡淡的红云。

“我哪有打扮?”她轻声道,又提醒他,“别再胡说了,她们来了。”

说话间,高大的凌珑和矮胖的张细妹已经走到了跟前。大概是由于她们两个的体型对比十分鲜明,高竞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他今天的早饭,大饼+油条。

“你们来啦。”凌珑趾高气扬地朝莫兰点了点头,又扫了高竞一眼。

“这位就是张阿姨吧?”莫兰朝张细妹望去。

张细妹习惯性地露出谦卑的笑,随即就啰里啰嗦地解释起来。

“是这个妹妹叫我来的。唉,我本来也不想来,我想去看看我大姐,天气太热,她前几天中暑了,我想给她去烧点粥,再买条河鲫鱼,香葱烤烤,再买几个咸鸭蛋,这都是她喜欢的……”大概是忽然意识到她说的这些,别人未必想听,声音就越来越低,到后来终于停了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凌珑说:“妹妹,我头有点晕,这个地方太阳太大了。”

“那我们找个凉快点的地方坐会儿吧?”莫兰提议,“张阿姨,我们去喝碗冰冻绿豆汤好不好?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环境很好。”

“环境很好?是哪家?”凌珑微微皱了下眉。

“就是海悦大酒店啊!”

海悦大酒店!高竞的心颤了一下,他身边的现金只剩下三百块了,以现在三女一男的格局,他肯定得负责埋单,但海悦可是五星级大酒店啊,也不知在那里吃碗绿豆汤得多少钱。

“哈,只要到时候你们付帐,随便去哪里都行。”凌珑道。

高竞真想对莫兰说,就算我付得起帐,我也不想请这个女人吃,凭什么让她占便宜?这时,莫兰从她的牛皮双肩小背包里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纸。

“这是什么?”高竞问。

“是海悦大酒店的自助早餐券,昨天我妈妈的朋友送她一叠,今天我从抽屉里随便拿了几张。标准是每人六十八元。听说那里的冰冻绿豆汤特别好吃。我们就去那里吧!”莫兰得意地摇摇手上的早餐券。

怪不得让我别吃早餐呢,原来有高级的早餐等着我!高竞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他从她手里接过早餐券,问道:

“是自助餐吗?”

“嗯!是自助的,什么都有,你就放开肚子吃吧。”莫兰笑嘻嘻地答道。

张细妹也笑了起来。

“哎呀,是五星级大酒店啊,我还没去过呢。”她说话时微微低着头,眼睛斜斜地瞄着地板,好像是在跟地板说话。

大家都为能吃到免费的高级早餐欢欣鼓舞,只有凌珑一个人反应古怪。

“呵呵,看来你也是个千金小姐啊。”凌珑的语调阴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莫兰。

莫兰一只手叉在她的细腰上,笑道:

“什么千金小姐啊,如果你知道我每天要在厨房干多么活,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可是这句话对凌珑并不起作用,在那之后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始终郁郁不乐,那神情就好像是无意中自己上了一个大当。

张细妹倒是安之若素,来到海悦大酒店豪华的中餐厅后,她很快就加入到了取食物的行列中,不一会儿,就见她笑嘻嘻地捧着两个装满食物的盘子走到桌前。

跟她相反,莫兰只端来两碗冰冻绿豆汤,一碗给高竞,一碗给自己。

“你就吃这点吗?要不要我再给你去拿点?那边有人在煎荷包蛋,你不是最爱吃鸡蛋了吗?我帮你去拿好不好?”高竞热情地提议。其实他是在心疼那张六十八元的早餐券,还没听说有人花六十八元只吃一碗绿豆汤的,那也未免太浪费了吧!

“不用啦,吃多了会发胖的,再说我一早起来,妈妈硬逼我喝了一小碗五米粥,我一点都不饿。”莫兰在张细妹对面坐了下来,“张阿姨,你应该认识雷海琼吧?”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认识认识。她是王老板的秘书。”张细妹咬了口煎饺,看看莫兰,又低下了头,“小姑娘,我是来吃东西的,你可别问我那么多哦。我什么都不知道。”

高竞看见莫兰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

“张阿姨,我上次去过王雪家,你还记得我吗?”莫兰笑着问道。

张细妹盯着莫兰瞧。

“嘿,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面熟。可是你那次好像跟今天不太一样……”张细妹端详了莫兰好一会儿才用肯定的语调说,“这次你穿得比较洋气。”

“阿姨好记性啊!那次我穿着条旧裙子!”

“哎呀,真是要要衣装啊,嘿嘿,我说句难听的,你可别动气啊,上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刚才从乡下来呢,怪不得王雪连茶也没让我倒!”

“那天我说了不少话,嘴巴好干,本来想向她要水喝,但看她冷冰冰的,我就没好意思提。”莫兰可怜兮兮地说。

张细妹皱皱眉头没开口。

“我昨天听凌珑说,阿姨你不在她家做了,想找你问点事……”莫兰好奇地看着张细妹盘子里的大个煎饺,“这煎饺里有韭菜吗?”

“有有有,味道不错,我就喜欢吃韭菜。”张细妹连连点头。

“哦,我不喜欢韭菜,有味儿的……张阿姨,你走的时候,他们有没有补给你两个月的工钱?”

“两个月的工钱?!”张细妹立刻抬起头,瞪大了眼睛。

莫兰倒了一小碟醋放在张细妹的面前。“我们这边的规矩是这样的,如果是主人临时解雇保姆,就应该赔她两个月的工钱。他们有没有给你?”

小丫头在挑拨离间。高竞想。

“没有啊!她只给我这个月的工钱!而且还算得正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张细妹顿时大怒。

“阿姨,那你得去向她要啊。不然就吃亏了。”

“要什么,我跟他们没签过合同!”转眼她的怒气就变成了幽怨,叹了一口气道,“唉,别看王雪比你大不了几岁,人长得漂亮,又随和,其实她骨子里别提有多精了,现在家用的钱都是她管着。”

“大概就是这个原因,雷海琼才跟她合不来的吧?”莫兰趁机问道。

此时,神情恍惚的凌珑端着一盘炒面坐到了张细妹的旁边。

“她们两个合不来的原因可多了……”张细妹瞄了一眼莫兰,踌躇良久,才道,“雷海琼说是王老板家的私人秘书,其实说白了,就是王老板的女人。”

“你怎么会知道?”高竞插了一句。

“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有好几次,我在王老板的房间地板上拣到这个女人的东西,什么丝袜啦,手表啦,耳环啦,有一次还拣到她的内裤。呵呵,那可是在早上!我八点去打扫王老板的房间,哪次没看见纸篓里都是那个……用过的纸巾!”张细妹神秘地朝莫兰眨眨眼睛,但莫兰好像没听懂她的暗示,只是好奇地望着她,“唉,跟你说这些你也不一定懂,反正我能肯定,他们两个有关系。”她有些失望地说。

“王老板为什么不跟雷海琼结婚?他不是早跟太太离婚了吗?”莫兰问道。

“就算王老板想跟雷海琼结婚,也得过女儿这一关哪。王雪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一直想把雷海琼赶走。她经常说,雷海琼跟王老板在一起,就是看中了王老板的钱。这个,其实我觉得也没说错。”

“可她再狠也斗不过她老爸吧,雷海琼最终还不是留下了?”凌珑突然插了一句。

“那是她自己不争气,呵呵。”张细妹低声笑起来。

“她怎么不争气啦?”莫兰问。

张细妹慢吞吞地吃着蛋糕。

“嗨,还不是为了一个男的。”

“雷海晨?”莫兰道。

“名字我不知道,但应该也姓雷,他是雷海琼的弟弟。他们有一次在家里吵架让我听见了。一开始呢,是王雪当着她爸的面大骂雷海琼吃里爬外什么的,好像还说她喜欢乱翻东西。她到底骂什么我都忘记了,但后来雷海琼说的话,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那时,她就坐在沙发上涂指甲油。这女人最喜欢涂指甲油了,现在买东西倒方便,打个电话就有人送,所以她一会儿买一瓶,一会儿买一瓶,涂好指甲油就把纸巾丢得到处都是,到时候又让我去扫……呵呵,我记得她当时就说了一句话,她说她看见王雪跟她弟弟肩并肩走在马路上,还说她弟弟有先天性心脏病,很需要钱。”

雷海琼这话的意思,摆明了就是在说雷海晨接近王雪很可能是为了钱——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姐姐!高竞心道。

“后来呢?”莫兰又问。

“后来啊,雷海琼这么一说,王老板当然很不高兴,他马上就把王雪叫到自己的书房去了。他们两父女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我是没听见,不过二十多分钟后,王雪冲出书房时眼泪汪汪的。从那以后,王雪就再没对雷海琼大呼小叫,至少现在,从表面上看她们两个关系还马马虎虎,反正,她们两人做戏功夫都蛮好,我是看不懂的。呵呵。”

“我听说雷海琼出事那天,白天她还陪王雪去上课了呢。”莫兰道。

“啊,那个啊,说是让雷海琼照顾王雪,但依我看,多半是王老板叫雷海琼看着她。他好像很怕王雪跟那个穷小子混在一起。有一阵子,每天放学她都让雷海琼去接王雪下课,看得还挺紧呢,不过那有什么用啊。”张细妹忽然抓起盆子站起了身,“我再去拿点吃的,五星级酒店好不容易来一回……”

“啊,张阿姨,我陪你。”莫兰连忙说。

高竞可不想错过听张细妹说话的机会,“正好,我也想去拿份炒面,我跟你们一起去。”

在一排琳琅满目的小西点面前,莫兰递给张细妹一个盘子。

“张阿姨,你刚才只说了一半,你说看得那么紧也没有用,那是什么意思啊?”

“王雪还不是一有机会就去找那个小子?趁王老板和雷海琼不在的时候,她常打电话给那小子。”

“那天,就是雷海琼出事的那天,王雪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点半吧,那里我在烧菜,我看她一个人回来了,就问她雷海琼去哪儿了,她说不知道,当时王老板也在家,但是他也没多说。下午他在家会客,吃完晚饭后,就出去应酬了。他出门的时候关照我,雷海琼回来,让她给他打个电话。他好像在什么咖啡吧谈事情,我现在也忘了。”张细妹用食品钳夹了两块不同颜色的鲜奶蛋糕放在了盘子里,笑道:“呵呵,大饭店的蛋糕做得真不错,我今天得多吃点。”

“张阿姨,你就放心地吃吧,这里是自助餐……王雪是不是等他爸出门后就出去了?”莫兰接过张细妹手里那个装蛋糕的盘子,又递了个空盘子给她。

“是喽,王老板前脚刚走,她后脚也跟着走了。”

“她走的时候大概几点啊?”

“六点多吧,不太晚,天还亮着呢。她说要去同学家。她大概是怕我会跟踪她吧,那天还给我布置了一大堆活,其实我哪有这空啊。这小丫头不像你,心机深得很。”张细妹亲热地拍拍莫兰的手。

“那天晚上,她是几点回来的?”

“大概是十点多吧。王老板比她晚一个多小时。要说王老板,还真的挺关心雷海琼的,回家后听说她还没回来,别提有多急了,当时还准备去报警呢,可后来被王雪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王老板就没打……呵呵,那个小笼包好像也不错……”张细妹摇摇晃晃朝蒸品区走去。莫兰连忙又跟了过去。

“张阿姨,我想问问你,她是不是有件衣服掉了几颗纽扣?”

“是啊。那纽扣可烦死我了。因为那纽扣都是外国货,国内配不到,所以,她让我把其他的纽扣都剪了,重新再找差不多样子的缝上。你说麻烦不麻烦?”

“真的很麻烦。”莫兰同情地点点头。

等他们陪张细妹取完她想要的食物回到座位上时,高竞发现凌珑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愁容满面。

“你怎么啦?”高竞随口问道。

“没什么。我刚才去给牧野打了个电话。”她低头用叉子搅着盘子里的面条,“她外婆对我说,昨晚他在王雪家门外被警察抓走了。”

“是吗?”莫兰和高竞同时朝她看去。

“当”的一声,凌珑将叉子丢在盘子里。“贱女人!我晚了一天,还被她抢了先!!”

“是她报的警吗?”莫兰有些困惑。

“牧野是在她家门口被抓的。不是她是谁?”凌珑气冲冲地反问,继而又一拳砸在桌上,“我看她是疯了!她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笨蛋!她大概忘记了,别人也有眼睛,也有脑子!我等会儿就去警察局,我要给她来个兜底掀,看她还有什么办法抵赖!”

“你去警察局能说什么呢?”高竞低头吃着一片菠萝。

尽管莫兰已经把凌珑和王雪之间的纠葛告诉了他,他承认自己没想到凌珑还有这样的心机,但他仍然觉得这个外表粗鲁的女生不可能真的会聪明到哪里去。

“我能说什么?我要说,王雪就是杀人凶手!”凌珑斩钉截铁地说。

高竞都想笑了。

“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高竞慢悠悠地喝了口绿豆汤,问道。

“我当然有证据!就是纽扣!”王雪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银色纽扣,丢在桌上,“瞧,这就是她掉在现场的,让我找到了。”

这颗纽扣跟之前莫兰从草筐里捡到的一模一样。

“纽扣……原来你是在……”张细妹想说什么,但没说下去,也没人理会她。

“你说这是你从哪里找到的?现场?五楼男厕所?”高竞问道。

“对,就是在那里,在洗水池旁边的墙角里。”

“墙角?”这怎么可能啊!她是不是当警察都是白痴啊?搜索现场还会遗漏这么重要的证据?况且这纽扣还是银色的,也太容易被发现了吧!高竞想提出异议,可这时莫兰却在桌子下面拉了拉他的裤子。他抬头看看她,她的眼神分明是不想他提纽扣的事。好吧,看来你是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来。那就听听吧,反正她要是拿着那颗纽扣去警察局,警察一样会提出质疑的。

“就是在墙角,怎么啦?”凌珑似乎也听出了他的怀疑,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高竞连忙说,“就是有点吃惊罢了。可是光有纽扣也不能说明问题啊,搞不好哪次她心血来潮想去五楼的男厕所洗手,正好把纽扣掉在了那里……我是说,你要指控她是凶手,总得要有更直接的证据吧?——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他最后的那个问题让凌珑脸上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你真的看见她杀人啦?”张细妹兴奋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凌珑轻轻摇头,优雅地笑了。

“那倒没有,我只是破译了雷海琼的死亡留言。”她优雅地拿起一杯橙汁,优雅地喝了一口,最后又优雅地将杯子放下。

请你有话说话,不要装腔作势好不好?高竞在心中喊了一句。

“死亡留言?雷海琼说过什么?是不是在地上写过字?”莫兰傻傻地问。

凌珑白了她一眼。

“写字?亏你想得出!就算她写了,还不是给凶手擦了?”

“哦,对了。那死亡留言是什么?”莫兰显出更傻的表情。

凌珑再度优雅地笑了。有人形容优雅的笑容就像慢慢绽开的荷花,但高竞却觉得凌珑的笑像朵泡开的香菇,又大又厚,乌漆抹黑。他决定下次碰到陈牧野时,建议他在生日时送凌珑一面镜子。“你喜欢吃香菇吗?让她给你笑一笑。”他连词都想好了。

“如果没写字,她还能说什么?”莫兰继续提问。

高竞忍不住了,他道:“她是在唬你,哪来的什么死亡留言?要是有,警察早知道了,还用她说?”

他本来以为这句话会激怒凌珑,可她却只是冷哼一声。

“警察也不是样样都知道,要不,他们干吗还要到处了解情况?我说的这个,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

余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哎哟,妹妹,你不要吊我们的胃口好不好。”张细妹道。

“是啊,凌珑,说出来给我们听听吧。”莫兰也催促道。

凌珑将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好像在审视他们的忠诚度。

“好吧,既然你们都跟那女人没什么交情,我就说了。”她刻意停顿了片刻,“我发现她最后的那个姿势有点怪。”

莫兰眼睛一亮。“怎么怪?”

“她用一根手指指着前方,你们说怪不怪?后来我一直在想,这是什么意思。昨天我突然想到,王雪在学校里的学号就是一号!”

“真的?”高竞道。

“当然是真的,这你们可以去查。雷海琼一定是用这个方法来指明凶手是谁。当时厕所里很暗,她这么做,王雪肯定不会注意。你们说,这种事如果我不告诉警察,警察会立刻想到吗?”凌珑再次目光凌厉地扫过他们三个,“好,话我已经说完了。到目前为止,就我们四个人知道这事,要是以后传出去了,就是你们三个干的。”

“你放心吧,我们不会说的。”莫兰保证。

“我也不会说的。”高竞道。警察真的从没想到过王雪的学号吗?他对此表示怀疑。

凌珑把目光转向张细妹,后者连连摇手。

“别看我,别看我,我什么都没听见哦。”

凌珑似乎终于放心了。

“哼,她自己做的烂事不敢承认,还拼命往别人身上推。她想让牧野替她顶罪,休想!我这就要让她好看!我吃饱了!”她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莫兰愕然地问。

“还看不出来?当然是去警察局!我这人就是这样,说干就干!走了!”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拎起了自己的背包。高竞看见她快速走出餐厅,身影在酒店门口一闪就消失了。

48

医院走廊的灯光很亮,莫兰认出站在姨妈病房门口的红衣女郎是自己的表姐乔纳。可是,那男人是谁?他们好像在说话,她走近时,那人正好转身准备离开。

啊!是计小强!

“计哥哥。”她跟他打了个招呼。

计小强笑着朝她点点头,一句话没说便走了。

“真没想到啊,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里?”望着他远去的背景,莫兰扯了一下表姐的红衬衫。

“我今天不是请假了吗?他来看看我。顺便也向我道歉,上次他女朋友不是发神经吗?——这是什么?”乔纳指指她手里的保温杯。

“别转移话题。说!他到底找你干什么来了?”莫兰凶巴巴地问。

“不是跟你说他来道歉的吗?你以为还能有什么?”乔纳抢过保温杯,拧开了盖子,“哇,老鸽虫草汤啊!是你煲的吗?”

“是啊,下午煲了两个多小时,你让姨妈全喝掉,我爸说很补的!”莫兰斜睨着乔纳,“我就是搞不懂,你请一天假,他为什么要特地来看你?你明天不就去上班了吗?”

“我哪知道?看到他我也吃了一惊,还以为碰到鬼了呢!后来他还问我上次的糖还在不在,我说早送人了,他好像还有点失望,哼!”乔纳斜了她一眼,道,“好了,别说他了,说说你吧。你不是说今天要见一个重要证人吗?怎么样,听到什么新东西了?”

莫兰知道表姐是想故意岔开话题,本来她还想问个究竟,但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她把今天在海悦大酒店碰到的事跟表姐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那后来怎么样?高竞是怎么说的?”乔纳急切地问道。

“他说他去警察局找计哥哥问一下情况,可计哥哥不是来找你了吗,他是什么时候到这里的?”莫兰没好气地问。

“下午四点左右。”

“四点!现在都六点了!他在你这里磨了两个小时啊!”莫兰几乎嚷了起来。

乔纳尴尬地笑笑。

“要说他离开警察局的时间,那大概是三点半。”

“三点半!”高竞一定白跑了,莫兰想。

她跟高竞一起吃的午饭。因为最近她刚学会手擀面的做法,所以急不可待想在他面前露一手。等他们买了食材,跑到前些天两人“同居”的高竞朋友家,做完面条,吃完差不多就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接着高竞又求她给他做个晚饭便当,这样一折腾,等他们离开时,都快下午两点了。高竞又说还要去见一个同学,这样等他赶到警察局,八成早过了三点半了。

“真没想到你们两个一起待了这么久!”莫兰嗔怪道。

“谁说这两个多小时我们都在一起?”乔纳立刻反驳,“他先到我家,发现我不在。我们家的邻居告诉他,我在医院,他就到医院来了,找我大概也花了些时间。等到找到我,我妈正好想吃话梅,她说嘴里没味道,他就陪我到附近的超市去买话梅。在超市里,他说他想送我点东西表示歉意,我们就在超市多待了一会儿。”

莫兰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扶在墙上,一本正经地说:“我姨妈在生重病,你居然在约会?”

“什么约会?哪有什么约会?”乔纳急了,嚷了起来。

“那姨妈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同事!怎么啦?我告诉你,你不要瞎想,他纯粹是来找我道歉的,你别忘了,他还有个高干子弟的女朋友呢!”乔纳说到这里,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调羹来,舀了一口汤送到嘴里。

“喂,这是我给姨妈做的。”

“我尝尝有没有放味精。她现在不吃放味精的东西——很好,你没放。”

“难道我是第一次给姨妈做吃的吗?!”莫兰盯着表姐的脸。

乔纳避开她的目光,粗鲁地骂道:“妈的!我是镜子吗?盯着我干吗?”

“我觉得你们两个有点不对头!”

乔纳把脸歪在一边。

“得了吧!我是不会喜欢他这种软骨头的男人的!是,他人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懂吗?有没有纸巾?”

莫兰知道她要干吗,一把夺过表姐手里那个用过的调羹,拿纸巾擦了擦。“那好吧,算我看错了。盖上。”她指指保温杯。

“你当然看错了!”乔纳盖上杯盖,“我跟他根本没可能,我喜欢有能力有头脑又帅的男人!他帅吗?他根本不是我要的人!他像个大面团。”

没可能干吗跟人家逛那么久超市?没可能你请一天假,他就跑来看你?

“如果想让我相信,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就告诉姨妈你们的事,看她会不会跟我想得一样。”莫兰道。

乔纳抱住胳膊看着她。

“想让我帮忙就直说,不要转弯抹角。”

“我想看看档案里的照片,怎么样?”

“档案室平时都有别人在,你怎么看?”乔纳一脸不情愿,“要是让人发现我带你去翻看档案,我的饭碗就砸了。现在我发现这份工作还不错,昨天他们还发了我两桶油。”

“所以就得找没人的时候啊。你们档案室里什么时候就你一个人?”

乔纳想了想。

“只有中午。那时候他们一般都会到楼下的会议室打牌,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中午来查档案?”

“这样吧,如果有人正好进来发现我在翻档案,你就说档案自己从桌子上掉了下来,我正帮你捡。放心吧,一般来说,人家就算发现我在看档案,也不会认为是你故意让我来翻的,他们顶多认为我是一时好奇罢了。”

乔纳低头沉吟。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很快的。”她也知道乔纳现在突然开始重视这份工作恐怕有两层原因:一是姨妈的身体有病,她的确想赚点钱;二是,计小强在那里工作。她才不信表姐对这个人丝毫不感兴趣。

“等等。”乔纳忽然抬起了头。

“什么事啊。”

“你要看的照片不在档案室。”

“啊!什么?”

“这个案子还没结呢。我们这里只有一些文字叙述,原始照片都在办案人员手里。”

“这么说是在计哥哥手里?”

“差不多。”

“那怎么办?我其实只想看一眼,不会把照片拿走的。”莫兰小声嘀咕,心却慢慢往下沉。看起来是没戏了。

“看一眼也不行,人家办公室可是整天有人的,不过……”乔纳去推病房门,忽然停住,“不过,如果没任务的话,他们中午好像也在会议室打牌。”

“干脆把他们锁在会议室吧,就锁两分钟。没人知道是你。”莫兰立刻献计。

“去你的,你想叫我死是不是?!”乔纳大嚷着推开了门,接着莫兰听到她嘟嘟哝哝地在跟姨妈解释,“没人叫你死,你瞎听什么!”

49

雷海晨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虽然太阳光还是那么强烈,但就像是透过一张透明塑料纸往外看,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暗沉沉的。

上午九点,父母都去上班了,家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电话机前,想打给陈牧野。自从昨晚凌珑告诉他陈牧野被抓之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

“牧野被抓了,牧野被抓了!是王雪告发的他!是她,一定是她!”凌珑拉着他的胳膊像条疯牛般晃着身子。她的声音真大,他觉得耳膜都快被震裂了,而且她离得真近,嘴巴几乎碰到他的耳朵,她的呼吸全喷在他脸上,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凌珑跟他说了一大堆王雪和雷海琼的事,好像整个事情都跟王雪衣服上的纽扣有关。她说得激动,他则听得心不住地往下沉。姐姐被杀的那天晚上,他跟王雪曾经在学校见过面,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他不知道那算不算约会,但他觉得很像。他们牵了手,接了吻,有那么一刻,她还把身体贴在他身上。这是夏天,他们两人的衣服都那么单薄,他能感觉到她身上鲜明的女性特征。然而不知为何,他却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悲伤。

“小雪,你有没有见过老鹰?”他问她。

“没见过,啊,也许在动物园见过,可我忘了。”她娇俏地笑了,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星星一样的光。

“我也没见过。我希望有一天能看见它。”其实他是想说,他希望有一天他死的时候,老鹰会叼走他的尸体。但他知道在这时候说这样的话未免太煞风景,所以临时改了口。近来他感到自己的精力越来越差,也许是因为这个,他常常会想到死。每天晚上睡觉时,他都有种末日将至的感觉。也许这一觉睡下去,就醒不过来了。上床时他总是这么想,但是他不能把这些想法告诉任何人,父母、凌珑甚至王雪。这世界上,也许只有陈牧野一个人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因为他们曾经一起死过,虽然后来又一起活了,但那种生死相连的感觉,恐怕今生都不可能找到东西代替。

牧野从没在别人面前哭过。他们两个一样,从来没有为有血缘关系的人流过泪。

那天晚上,他跟王雪聊着天。她靠在他身上,他有点出汗了,她从包里取出纸巾,替他轻轻擦去脖子上的汗,那时她看着他的眼神,让他意识到下一秒,他们可能会有更亲密的举动,于是他突然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我想喝点水。”他随便找了个借口。

“那我帮你去买。”她马上说。

她去买水了。他觉得在这种时候,她离开一会儿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件好事。他并不想为自己的人生增添一种新的经验,是因为怕,还是因为感情不够深呢?他无从判断。他只知道,在那时他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陈牧野,想到了他们多年前说过的话——

“香格里拉是什么地主?”“是一个真正的圣国。在那里不会有人生病,人人都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去了那里,你的心脏病会好吗?”“当然会!”“那精神病呢?”“在那里,别说精神病,连感冒都不会有人得!”“你是说,我妈遗传给我的精神病也会在那里痊愈吗?”“你没有精神病!”“有一天,它会找上我的!医生说我妈不该生孩子!”“只要找到香格里拉,你就不会得精神病!”“混蛋!不要吊我胃口!它到底在哪儿?”“在西藏,雪山下面!要自己去找!可惜我身体不好,还没找到可能就死了!”“你不会死的!我跟你一起去!你累了,我背你!”……

那时他真想打个电话给陈牧野。他想告诉他,我现在想去香格里拉了,我想去了,要不就来不及了!你能跟我一起走吗?可是显然他不会打,他也明白,牧野有自己的生活,凌珑总跟他在一起,也许他们还是一对恋人。真奇怪,过去怎么会没想到这点,香格里拉对牧野来说还有意义吗?他们已经很久没聊这个话题了,恐怕在牧野心里,那早已成了一个应该抛弃的微不足道的梦……

在王雪离开的那五分钟里,他去了一次教学楼。他想去最后一次看看自己念过书的地方,他预感到自己是不太可能再有机会回到这里来了。可是他只在底楼徘徊了一会儿就立刻返回了操场,因为他看见了凌珑。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他跟王雪所在的台阶很隐蔽,除非站在教学楼五楼男厕所的窗前,否则根本看不见。他相信凌珑不会去五楼,她从来不是个称职的清洁工。可是,从凌珑的话里,他觉得她最终好像还是看见了他们。至少,她应该看见过王雪,不然怎么会认定是王雪?

“她自己干的好事自己不承认,还想诬赖牧野,我绝对不能饶她!告诉你吧,海晨,我已经报警了!明天,也许今天晚上,警察就会去找她!我一定要救出牧野!”

这几句话听得他心惊肉跳。他一时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当然,他也想救牧野,但真的是王雪杀了人吗?不错,那天晚上他跟王雪是分开过一段时间,但那段时间很短,因此就断定王雪跟姐姐的死有关,未免太武断了。可是,王雪讨厌姐姐似乎也是个不争的事实。可真的是她吗?

凌珑走后,他立刻打了个电话给王雪。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紧张,先是小声抱怨,前两天给他打电话,电话一直不通,接着又问他身体如何。他解释说,电话机坏了,今天下午妈妈下班才买了个新的回来,他问她打电话找他有什么事。她沉默半晌,忽然又问了一遍他的身体状况。他感觉她欲言又止,从她故作轻松的口吻中,他判断此时她身边有其他人。是警察吗?凌珑的话言犹在耳,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匆匆挂了电话。

整整一夜,他都精神恍惚。他想知道她怎么样了,很期待今天早上会接到她的电话,但是电话铃始终没响过。

他不敢再给她打,于是决定给牧野家打个电话。可他刚拿起电话,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他连忙放下电话,去开了门。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他认出那是警察,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

“雷海晨,现在身体怎么样?”那人和蔼可亲地问。

“还可以。”他茫然地回答。

“那就跟我们走一趟吧,我们有话要问你。”那人朝他身后扫了一眼,温和地提醒道,“带上你的急救药,多穿点衣服,局里的空调很冷。”

他愣了半秒钟,才点点头道:“好,我去准备一下。”

50

在警察局的档案室,莫兰正百无聊赖地翻着表姐桌上的文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乔纳的头钻了进来,朝她招招手。

“怎么样怎么样?”莫兰立刻奔到门口。

“最新情报,凶手科刚刚接了个大案子,所有人都去现场了。”

“这么说现在他们办公室没人?”莫兰心里暗自叫好。

可乔纳却面露尴尬。

“嗨,说来气人,就剩计小强一个,他负责在办公室写案情报告。我刚才走过时,听见他们头儿在吩咐他做事呢。”

“那你跟他说说好话,让我看看照片不就得了?”莫兰道。

乔纳摇摇头。

“他这人胆子小,叫他违反规定,肯定不敢的。再说他也算新人,如果真的闹出什么事来,对他可没好处。”

哼!还说对人家没兴趣,怎么处处替人家着想呀?莫兰真想开口奚落表姐。

“那怎么办?要不,你把他引出办公室,我溜进去看一眼就走?不过就是不知道,他那份档案放在哪儿了。”

“他打的案情报告,就是那几个案子,档案应该就在桌上。只是……我怎么把他引出去?”乔纳面露难色。

“你问他吃过饭没有,请他去警察局的食堂吃饭。”

“我干吗对他那么主动?凭什么?”乔纳很不情愿。

那倒也是。莫兰灵机一动,又道:“这样吧,还是用案子来吸引他!我跟高竞已经查出陈东方失踪前曾经在和平路第一小学当过校办厂的副厂长,你可以先跟他提提这个,他保证有兴趣!然后你再问他有没有吃过饭,我觉得你这么一问,不必你开口,他自己就会提出请你吃饭的。”

“你觉得他会自己提出来?他要是不提怎么办?”乔纳将信将疑。

“他肯定会提!在单位工作的新人谁不想有所表现?你给他提供跟案件有关的情报,他一定有兴趣!哪有在走廊上说情报的?当然是边吃边谈喽,到时候你再给他点暗示,他不请你吃饭,你就不说,看他怎么办!”莫兰拎起自己的小包挎在肩上,“我们走吧。”

乔纳还在犹豫。

“快走啦。抓紧抓紧!”莫兰打开门把表姐往外一推。

51

乔纳的心怦怦直跳,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现在竟然要主动去找计小强说话,而且还得想办法让他请自己吃饭。昨天晚上,她还在床前对着天花板发下重誓,“假如我再理这人,让我下次篮球赛,摔个大跟斗!”可现在,她竟然要为莫兰这个死丫头去主动找他说话!不过,为什么我好像并不太讨厌跑这趟差呢?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一刻,凭乔纳这些天对警察局内部的了解,她知道,这时候大部分后勤人员都应该在睡觉或打牌。

走廊里很安静,莫兰在她身边,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凶杀科的办公室门口。门虚掩着,只开了一条缝,乔纳朝里一望,不由得吃了一惊。咦,人呢?办公室这会儿竟然空无一人。计小强跑哪儿去了?是去吃饭了?就算去吃饭,也不该忘了锁门啊。

“啊,没人。”莫兰的声音擦过她的耳朵,她还来不及阻止,莫兰已经冲进了办公室,“哪张是他的桌子?”莫兰小声问她。

行,他不在也好,这样办起事来更容易!乔纳当即下了决心。

“靠窗中间的那张,你快点!”

她赶紧拉上了门。求菩萨保佑,现在千万不要有人来,千万不要有人来。她不住地在心里祷告,可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这时,计小强从前面的拐角处突然走了出来。那里是男厕所。怪不得没锁门,原来他是去上厕所了!哎呀,这可怎么办!死丫头还在办公室里呢!现在她真后悔当时没拦住莫兰。

计小强迎面朝她走来,看见她,吃了一惊。

“乔纳,你怎么在这儿,找我吗?”

他的声音太轻,不知道莫兰能不能听见。

“啊,是我啊!我就是来找你的!”她大声说。她相信自己的声音足以引起屋子里莫兰的注意。

她的大嗓门把计小强吓了一跳。

“乔纳,你干吗这么大声?”他笑道。

是啊,这不等于告诉所有人,我来找你计小强了吗?我可真笨!

“我,我喉咙不太舒服,所以……所以……”她摸摸自己的脖子,显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接着便转换了话题,“其实,我真的是来找你的,你现在有空吗?”

“我?”计小强有些为难地说,“我还真的没空。我得赶一份报告。领导让我下午四点之前交出来。我写文章的水平一直就不怎么样,呵呵——你找我有什么事?”他的声音很温柔,乔纳此时却紧张得无以复加。她得马上想出一个理由,不让他进自己的办公室,不然莫兰怎么出来?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什么事啊?”计小强好奇地问。

乔纳朝两边望了望,走廊里没其他人。

“我想跟你说件重要的事,但不想在你的办公室门口,我怕有人看见我们在一起会瞎想。我姨夫说,单位这种地方,别的东西不多,就是眼睛多,嘴多。”她认真地说。

“你姨夫说得有道理啊。那么……”计小强看看自己办公室的门,考虑了一会儿,“我们要不到走廊那边去说好不好?”

那里还不是照样能看见你的办公室?我现在得让莫兰出来。

“到楼下档案室去怎么样?要是有人看见,你就说是来复印资料的。”乔纳临时想出了个好地方。

计小强笑道:“好吧。可我得先去办公室拿点东西,昨天晚上回家时……”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乔纳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少废话,等会儿档案室里的人就要回来了。”她立刻又放开了他,心里头的火苗直向上蹿。她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我这是在干什么呀!

计小强则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站在那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那好吧。”

“那还不赶紧?”她催促道。妈的,我都不敢看他了,该死的莫兰。

计小强跟着她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其实我是想说,昨天晚上我回家路过一家野营用品商店,给你买了个睡袋,这样到时候,你在医院病房陪你妈也方便一些。”

乔纳愣了一下。他可真上心。可能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他又道:“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昨天看你穿着红衣服,就随便买了一个红的。我去拿好不好?”

一个睡袋也得好几百块钱吧。你是不是忘记有女朋友了?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容易让人误会?

“那个,不用了……你自己留着以后野营时用吧。我……”乔纳已经决定拒绝,但抬头接触到他温柔的眼神,心又软下来了。唉,不过是睡袋嘛,又不是订婚戒指,谁叫他自己笨要送给我,算他倒霉!

“我自己可不需要什么睡袋。我是帮你买的,你收下吧……”他几乎在恳求她。见她没马上做出反应,他道:“我去拿给你。”说完,他就快步走回办公室。

哎呀!糟了!莫兰!可她刚想阻止,就看见莫兰已经站在了走廊上。

“啊,你在这儿!害我找你半天!”看见她,莫兰故做惊讶地叫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倒是计小强替她作了回答。

“她正好来找我。”他道。

“啊,怪不得档案室里没人呢!”莫兰立刻接口,乔纳注意到她朝自己挤了挤眼,那意味着她已经看到了她想看的东西。“我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我妈给姨妈找了个护工,今晚你不用陪夜了。”莫兰道。

“哦。”她傻傻地应了一句。这事她今天一早就知道了。

“那我买的东西不是没用了?”计小强在一旁笑道。

“谁说没用的。”乔纳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但又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补救,一时间又羞又恨,于是脾气又大了起来,“你快去拿!还磨蹭什么?”

“好好,我马上去。呵呵。”计小强乐滋滋地走进了办公室。

他一走,乔纳立刻悄声问莫兰:“你看到了吗?”

“当然。”

“没把办公室翻得乱七八糟吧?”

“当然没有!”莫兰挤了一下她的肩,“嘿嘿,他对你不错啊,还给你买睡袋,我看见那东西放在他桌子底下。只要你收下睡袋,他今天肯定得请你吃中饭。”莫兰话音刚落,计小强正好从办公室走出来,“你还没吃饭哪?”莫兰大惊小怪地望着乔纳,随后又朝计小强眯眯笑,“没关系,有计哥哥在。计哥哥,带我表姐去熟悉一下警察局附近的周边环境吧!帮助新人嘛。”

“没问题!”计小强笑着答应,一边把那个红色睡袋递给了她。

52

雷海晨觉得头重脚轻,警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七月二十日晚上,你跟王雪两个人是不是在青风中学?”“你们在干什么?”“她有没有离开过?去了几分钟?”

警察的提问明显带有倾向性,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目标现在是王雪。他起初想否定她曾经离开过,但又怕弄巧成拙,万一王雪自己已经承认了呢?现在回想起来,王雪前两天打电话给他,很可能就是想跟他商量那天晚上的事!其实,假如她想叫他撒谎,他也愿意配合,但现在,他们彼此之间没有沟通过,看来也只能说实话了。他告诉警察,她只是去替他买水,只离开了七八分钟。可是,警察似乎不太相信他。

“你平时戴手表吗?”

他不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时间观念。医生让他走路尽量保持匀速,不要太急,他平时常带一个计步器,他总把步伐控制在每分钟三十步。所以,他是以自己走路的步子来计算时间的。他知道那有多久,八分钟,顶多不会超过十分钟。

可是,他没亲眼看见王雪买饮料,这也是事实。难道她真的曾经去过现场?

前些日子,妈妈曾经去王雪家找姐姐借钱,她还是想让他做手术,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可是却被姐姐冷漠地拒绝了。“我哪来的钱?我也是在打工!我可不想为了你儿子去找人家王老板借钱。借了钱,我怎么还?妈,我看你还是让他自生自灭吧!你到底还要在他身上白扔多少钱?”这件事王雪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姐姐不是人!我恨她!我真想替你教训她!”后来她也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当然他是不会把这句话告诉警察的。可是,她真的有那么恨姐姐吗?她恨我姐姐,是因为她自己,还是因为我?

他本想问问警察陈牧野的情况,谁知还没等他开口,警察就问起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他说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令他意外的是,警察接着问起了牧野跟王雪的关系。

“他们没什么关系。”他道。

牧野跟王雪?他完全没想过。难道牧野也喜欢王雪?当然,王雪比凌珑漂亮多了,但这可能吗?

他在警察局的问询室里坐立不安,真想立刻找到陈牧野问问清楚,但是随即,他又不断肯定自己的猜想。过去,牧野很关心他,常常会买水果给他吃,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见一两次面,但最近这一两个月,他们的会面比过去少了。牧野总是两三个星期才来看他一次,而且每次见面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有了隔阂。难道牧野是因为王雪才疏远他的吗?

站在警察局门口,太阳光直射着他的头顶,让他觉得头晕目眩。他真希望陈牧野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话说说清楚。他要问问牧野,为什么你要半夜三更爬王雪家的墙?你为什么要见她?白天不能见吗?你对她到底是什么感觉?假如你喜欢她,你应该等一等,我不会活很久,总会给你让出地方的!可是,在这之前你得说说跟凌珑的关系!为什么昨天凌珑说她看见了你的胎记?你的胎记在你的胸口下面不是吗?她为什么有机会看到那里?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雷海晨,你怎么啦?”他远远听到有人在跟他说话。他朝声音的方向望去,隔了半秒钟,那人的影像才慢慢显现出来,那是个陌生的女孩。

“你是……”他用手扶住墙,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和清醒。

“你不认识我。我叫莫兰,我的朋友前几天来看过你,他叫高竞,你记得吗?”叫莫兰的女孩有一对伶俐的大眼睛。

“高竞吗?我记得。你是他朋友啊。你怎么会认识我?”

“我刚才在警察局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照片。你怎么啦?没事吧?”莫兰担忧地看着他的脸,他知道自己的脸上都是汗。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点头晕。”

“天太热啦,天气预报说今天有三十七度呢。哦,有了。”莫兰从挎包里拿出一瓶清凉油递给他,“你涂些在太阳穴上,或许会感到舒服一些。”

“谢谢你。”他接过清凉油涂了一些在太阳穴上,果然立刻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其实我家也有这个,就是忘记带了。”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你可不能在太阳下面待那么久。如果你相信我,让我送你回家好不好?”莫兰提议。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再说我们也不认识。谢谢你的好意。”他兀自朝前走去。莫兰追上了他。

“虽然我们不认识,可我认识陈牧野、王雪和凌珑,这还不够吗?”

他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还不是因为高竞?你回家是坐公共汽车还是走路?”

她真的想送我回家?她是不是想跟我说些什么?他忽然又好奇起来。

“坐车。车站就在那边。”他指指前面。

“那我们走吧。”

到车站后,他问莫兰:“你是因为高竞才认识他们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帮他调查呢。我想你应该知道最困扰高竞的是什么。”

“是什么?”他随口问道,但随即就想到了答案,“是不是火车上的事?”

“对。”

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他想替女孩付车费,但她已经抢了先。

“别跟我客气。”她笑着对他说,又皱眉抱怨,“车里好热,幸亏是中午,人不多。”

“是很热,平时我也不会这时候出来乘车。”他道。

两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一个双人座。

“高竞最关心的就是火车上的事。要不然也不会看到报纸上的认尸启事就冲到警察局去了。”一坐下,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我知道他上次来找过你,我也知道你跟他说过些什么。你说你是自己跳下车的,这是真的吗?”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点紧张。

“是的,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他点点头。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如果真的是你自己跳下去的,你姐姐为什么不报警?而且,她自己怎么也失踪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是不合理。但是,如果想要辩解的话,总能找到理由。

“她不喜欢我,”他道,“我爸妈从小就偏爱我,她一直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也许她觉得假如没有我,她会过得更好吧,所以,我突然失踪她可能也是求之不得。”

“那她有没有看见你跳车?”

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姐姐有没有看见我跳车?当然有。

“是的。也许,嗯,也许她看见了。”

“她没阻止你吗?”

他不说话。

“是你自己打开列车门的吗?”又是一个新问题。

“是,是的。”

“力气可真大,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门。那你肯定脸朝着外面吧?你跳车,总得看着外面,找个障碍物少的地方才跳吧?因为你不是想自杀,而是要到你想去的地方。对不对?”莫兰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他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

“对。脸是朝着外面。”他答道。

“那你打开车门的时候,旁边有人吗?”

“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姐姐看见你跳车的?你打开车门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跳下去的时候,又脸朝着外面。”

他愣住了,但随即回答:“玻璃,玻璃窗照到了她的脸。我跳下去的时候,看见玻璃窗上有她的脸。”

“这不可能。雷海晨,你跳下去的时候车门已经开了,你面前是没有玻璃窗,所以你看不见身后的人!”他想反驳,但她没让他说,“如果你在玻璃窗的反光上看到她,就证明你在打开车门的时候,她就在那儿了。不管她是否讨厌你,假如她完全不知道你的计划,在看见你打开车门的时候,一定会阻止你,这是人的正常反应!一般女的,在这种时候肯定还会叫出声来,但是没人听见她叫,这是为什么?”

他尽量不去迎视她的眼睛。

”也许……也许她不在那儿,我记错了。“隔了好几秒,他才想出怎么回应她的质疑。她递给他一张纸巾,他连忙用它擦去额头的汗,现在不是身体,而是他的心在流汗。

“她真的不在那儿?”

“是的,我记错了。”

“你失踪后,你姐姐也没有报警。相反,她自己也失踪了,这是为什么?对了对了,最离奇的是,你被发现时,你的口袋里居然有陈牧野家的电话号码,这又是为什么?”

“那时候,我姐姐跟陈东方在打牌,我跟陈牧野两人到车厢外面去站了一会儿,我顺便问他要了电话号码。我怕陈东方骗我姐姐,所以想问问清楚。”

“你把电话号码记在什么地方?”

他的心再次颤了一下。为什么,她句句都问到要害?

“我,记在一张白纸上。”

“你又撒谎了。警方的记录上说,你把电话号码记在一张扑克牌上。当时小站的警察发现了这张扑克牌。那是一张黑桃九。你是不是偷了你姐姐的牌?”

他抿住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发火了。

“是又怎么样?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们当年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相信对方从中听得出他的情绪。

“我只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罢了。其实当年的事,跟现在的这些案子有很多地方是有联系的。”

“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他别过头去望着窗外。他的确不想旧事重提,姐姐都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莫兰温柔地笑了笑。

“好吧,我就说一点。你记录电话号码时,你姐姐跟陈东方正在打牌,而你偷走了他们的牌他们却没有发现,这说明,他们并不是在真的打牌。黑桃九虽然牌不大,但有时候还真缺不了它。好啦,我话说完了,你好好休息吧,到你家有好几站路呢。”

他已经无法休息了。他觉得眼前的女孩就好像在他面前显示一面魔镜,往事一幕幕在镜中浮现。

临出发的前一天,姐姐偷偷在房间里打电话,他只听见一句,她说:“姓陈的!你少胡说!”口气很亲热。结果,他们真的在火车上碰到一对姓陈的父子。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皮肤黝黑、眼睛里充满戒备和敌意的陈牧野。当然,他也是第一次看见陈东方。这个人看上去很憨厚,但是他的手臂却粗壮得让他害怕。

其实,那张黑桃九是他故意在桌上偷的,为的只是阻止姐姐继续跟陈东方打牌。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谁知却让他因此看清了姐姐的图谋。“如果没有你,我会过得比现在好一百倍!一千倍!”这句话姐姐常挂在嘴边。过去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句气话,但当他发现,他偷了那张牌后,那两个人从“比大小”到“接龙算命”,竟然从头到尾都毫无觉察,他才意识到,对方姓陈并不是巧合,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只可惜,等他想到这点时,他已经在小站的警察局了。

幸亏,他出门时母亲给他做了海绵垫子,缝在衣服里,本来那只是为了让他更舒服点,因为过夜的火车,座位太硬,但后来那却成了他的救身衣。如果没有那些海绵,他一定会摔死。是陈东方打开了列车门。

“小家伙,你透不过气来是不是?想不想吹吹风?”陈东方一边问他,一边打开了列车门。然后,他觉得身后有一阵推力突然袭来,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他本能地用手护住了头,当他的身子飞出去时,他瞥见身后地上的一双女式跑鞋。是姐姐!他心里喊了一声,后来,就失去了知觉。

起初,他担心陈东方会对他们姐弟不利,所以趁他们打牌时,他把牧野叫到了外面,向对方要了电话号码。牧野起先不肯,等他先说出自己家的电话号码后,才勉强报了串数字给他。当然,他给牧野的是假号码,他没想到,牧野给他的却是真的。

“你他妈的敢骗我!你这个骗子!”离开小站后,牧野一拳把他打到了地上,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相反,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暴躁的却肯说真话的朋友。他决定把自己的梦想告诉这个人。

53

在警察局对面的小饭店里,计小强仰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高竞,耐着性子问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因为说不上来,所以才想再看看那盘录像带嘛。其实,我第一次看那录像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高竞没说下去。他觉得计小强今天对他的态度不太友好,他看看坐在计小强对面的乔纳,心想,不会是因为她吧?你计小强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他坐了下来,“嘿,这么巧,我也还没吃过中饭呢,怎么样?一起吧?”他故意厚着脸皮问。

若在平时,计小强一定会很高兴他来作陪,可今天却明显不太热情。

“你知不知道你的小女朋友刚才也来过警察局?”计小强道。

“莫兰来过?”他把目光转向乔纳。

“对,她是来找我,你们正好错过。”

好可惜!自从在海悦大酒店分手后,他们还没见过面呢。昨晚虽然通了个电话,但匆匆忙忙的,她好像很累。

“我听说你妈身体不好。现在好些了吗?”他问乔纳。

“谢谢你,好些了。没吃过是不是?那就点菜吧,莫兰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想吃什么?”

乔纳倒是个光明磊落的人。高竞回头看看计小强,后者很不情愿地扬手叫来了服务员。“把菜单拿来。”计小强懒洋洋地说,随后又提醒道:“今天可不能喝酒,我下午还要写报告。”

“哈哈,谢谢啦!”高竞也不客气,立刻点了一份工作午餐,计小强知道他爱吃肉,又给他加了一份椒盐排条。

“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录像带?”等高竞的例茶上来后,计小强问道。

“也不完全是,”高竞喝了口茶道,“听说陈牧野被抓了,是真的吗?”

计小强看着他,没回答。

“我还听说昨天凌珑来过警察局,她应该是来报警的吧?她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牵出了一个新的嫌疑人?王雪对不对?警察有没有找过王雪?她现在是不是首要嫌疑人?王雪她……”高竞还想再问下去,却被计小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高竞!我告诉过你不要管案子的事。你怎么还管?”

“我怎么能不管?我跟陈牧野坐过一辆火车!在车上他老爸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现在他又失踪了!你们找到他没有?”

“目前正在派人找。不过你也知道,局里的人手一直不够,失踪这种事最难搞了,没证据证明他真的做过什么,所以也没理由通缉他……”

“那就是说,你们没找到他,是不是?那你知道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工作过?”

“S市针织品二厂。但他在四年前就离开那家厂了。”

高竞得意地笑起来,心想,凌珑也有说对的地方,警察果然未必事事都知道。

“我是说他最近一次失踪前工作的地方。”

计小强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最近?不是在原平路开职业公司吗?”

“不知道了吧?”

服务员送来了高竞的套餐和一份炸得金黄的椒盐排条,高竞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准备去夹排条,却被计小强挡住了。

“把话说完再吃。”

“你也用不着这么急吧。”

乔纳在一旁笑道:“你就告诉他吧,我本来也是想告诉他这件事。”

“是莫兰告诉你的?”高竞道。

“不是她是谁?哈,你们两个本事不小啊,这种事也能让你们查出来。”乔纳有滋有味地啃着自己那份套餐里的红烧鸡腿,“不过,我劝你最近晚上最好少给她打电话。”

听到前半句高竞还在笑,后半句却让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为什么?”

“她家最近多了条狗,这事你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

“就是这条狗把我姨妈搞得心烦意乱。她心情不好,自然就容易发火。我姨妈已经发现有人晚上常给她女儿打电话了,她昨天还向我打听呢。姨妈很怕莫兰早恋,一心想把莫兰送到国外去念大学。”

“是吗?”高竞的心往下一沉。如果莫兰去了国外,他们还能有将来吗?

乔纳看出了他的失落,咧嘴笑道:“你别担心,这只是我姨妈的想法,未必能成形,我姨夫可能就不同意。”

“嗯——”计小强的声音插了进来,“能不能别提小女孩的事了?她念大学至少也得过好几年,现在谈不是空谈吗?——继续谈陈东方好不好?”

乔纳笑着耸耸肩,低头继续啃起鸡腿来。

计小强又把目光对准了高竞,后者没好气地回答了他。

“他失踪前在和平路一小的校办工厂当副厂长!”

“和平路一小?”计小强夹了块排条丢在高竞的碗里,高竞立刻将它放入嘴里嚼起来。

“那地方离他太太王小山的家直线距离很近,穿小路十分钟就能到,我试过。——好啦,我已经回答你了,现在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凌珑到底有没有来报警?她有没有提到王雪?”

“提了。我们已经把王雪找来问过了。说实话,她有动机,她跟雷海琼的关系一直不好。而且……”

“而且,她的学号还是一号,这跟雷海琼最后的手势可以联系在一起。”

计小强盯着他笑。

“你知道的还不少啊。难道凌珑来报警前找过你?”

高竞懒得理会计小强的揶揄,继续问道:“那现在王雪怎么样?还有陈牧野呢?”

“我们暂时没有扣留王雪的必要。至于陈牧野,今天下午也会放他走。”计小强吃了一口饭,才说下去,“陈牧野的嘴还挺紧的,审了他一个通宵,他才承认曾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去过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那栋楼的保安说,那天早晨七点不到曾经见过一个很像陈牧野的人走出大楼。”高竞正想提问,计小强已经抢先说了下去,“他之所以会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他曾经在背后叫陈牧野,可陈牧野没理他,自顾自走出了门。这个保安怀疑他是小偷,追了出去,还差点抓住他,当然结果还是让他跑了。”

“他七点不到离开那栋大楼?那他是几点进去的?”

“根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六点半左右。但我们没找到证人。那里的保安不是每分钟都在岗位的。”计小强用筷子在桌上画了三个圆圈,“刘玉如的被害时间是六点到七点,你到达工地的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分,他七点十分左右到工地,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他就不可能是杀死刘玉如的凶手,当然,你头上的伤也跟他无关。因为在六点半至七点之间,他在原平路那栋大楼偷东西。”

“可是原平路四百五十六号离大理路的工地并不远,只有两站路。”

计小强瞥了他一眼。

“那又怎么样?”

“他完全可以先杀了刘玉如,在六点四十五分左右,等我出现时,把我打伤,再骑车赶到原平路。没有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大楼的,不是吗?从原平路到大理路,骑车只要十五分钟。”

计小强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

“S市清晨七点的交通可没那么好走,再说,你也看过录像带了,他在那里逗留了大约十五分钟。如果他在六点四十五分打了你之后赶到原平路,那怎么也得七点了。他偷了东西后再回到工地附近报警,时间根本来不及。”

这倒是的,陈牧野在那间办公室待了十五分钟,照这样推算,他的确不可能在七点十五分赶到大理路工地旁边的电话亭。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会不会是他委托别人打的报警电话?报警电话是男的打的吗?”

“是男的,我们已经请专家分析过音频,的确是他本人的声音。”

看来真的不是陈牧野。只不过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那天早晨去原平路偷东西?

54

雷海晨无意邀请莫兰来家里做客,但她真的跟来了,他又觉得把一个女孩拒之门外未免太没风度,所以最后还是由着她进了门。

“我家可是又破又旧哦。”他开门时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家也不是皇宫啊。”她深吸了一口气,“好凉快啊。是不是开了空调?”

“没有。我家可没有开空调的条件,那也太奢侈了。”他笑着指指房间中央的一个大脸盆,那里放着一大块冰,“这是我妈向人家做水产生意的人要来的,洗干净后放在家里可以降温。”房间里暗沉沉的,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室外的阳光。“你要不要喝水?”他想到冰箱里还有两瓶橘子汽水。

“啊,不用不用,”她摆摆手说,“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我马上就走。我知道你下午一定是要午睡的。”

他拿了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喝了一大口,问道:“我也不是每天都睡的。你要我帮忙?帮什么?”

自从在公共汽车上聊过之后,他一方面相信这个叫莫兰的女孩对他没有什么恶意,另一方面对她又多少有点防备。他知道她很聪明。

“雷海晨,我想看看你姐姐的遗物。我知道她去世后,她留在王雪家的东西都被你们拿回来了。可以吗?”她半带着恳求地问道。

他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你想找什么?”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猜想的东西。”

“你猜的是什么?”

莫兰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你不说,我就不给你看。我有这个权力。”他平静地说。回到家后,他觉得舒服多了。他瞅了一眼自己的床铺,他的身体现在很想上去躺一会儿,但他的思想却清醒地在告诫自己,精神点,别睡。

“嗯,你有这个权力,”莫兰望着他道,“我想看看有没有指甲油。我知道你姐姐喜欢涂指甲油。黑色的。”

指甲油?好像是有的。但是她真的是要找这个东西吗?

“你找它有什么用?”他靠在桌上,让身体有个支撑。

她别过头去,咬了咬嘴唇,很不情愿地回答:“我是想找出杀你姐姐的凶手。”说完这句话,她的脸又转了过来,眼睛很亮,“我……怀疑一个人。”

“你是在怀疑我吗?”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你说过,你姐姐希望你死。是她把你推下火车的。即使不是她,那一定也是陈东方。他们谋害你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那十万块钱。这钱本来可以救你的命。雷海晨,我相信你恨你姐姐,你姐姐剥夺了恢复健康的机会……”

他没把她的话听完,就扭头进了里屋。姐姐的遗物被母亲放在一个纸板箱里塞在阁楼上,他找了张椅子,很快就够到了那个纸板箱。

“要我帮忙吗?”莫兰已经走到了他的椅子旁边,但他没理她,兀自抓住了那个纸板箱朝地下一丢。

“她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道,“如果我不拿给你,你就会说出更多不着边际的话。”

“你恨你姐姐,这点总没说错吧?”

他本想声明自己从没杀过人,但稍一思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是恨她,而是讨厌她。我不想看到她。”他道。自从姐姐吞了那十万块之后,其实他就觉得自己过去欠她的都已经还了,他们之间从此就是陌生人。

莫兰没回应他的话,兀自蹲下身子打开了纸板箱。他看着她从里面一一拿出餐巾纸、化妆包、记事簿、影集、三瓶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一包单据和一塑料袋文具。

“你要找的黑色指甲油在那里。”他道。

“我看见了,但是我得再看看这些单据。”她拿了指甲油和那一包单据走回到光线昏暗的客厅。

他不知道她要找什么,但看起来她目标很明确。他本来想再追问几句的,但立刻又放弃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和盘托出的。她不是他的朋友。她只是在利用他。

“那你看吧,我得躺一会儿。”他真的觉得累了。

“行啊,你睡吧,我看完就走,保证不会弄出什么声音来。”

“不,我不睡,只是躺一会儿。”他爬上床,靠在一个大枕头上,望着她的后背,耳边传来她翻动单据的声音,隔了好久才问:“那些单据里有什么?”

“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我想找的东西。假如有,就说明我的猜想是对的。假如没有,那你姐姐的死亡告白就另有含义。”她低头认真地翻看着那些单据。

“死亡告白?”

“你觉得王雪会是杀你姐姐的凶手吗?”她突然问。

“当然不是。我不相信她会做那样的事……”他知道自己为王雪做的辩解很无力,但他的确无法想象王雪会杀人。可莫兰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呢,难道她真正怀疑的是王雪?虽然他跟莫兰也是刚认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对她的判断力深信不疑。“你怎么看?我是说王雪的事。”他紧张地问。

“我跟你一样,也觉得不大可能是她,所以得破解你姐姐的死亡告白,不然警察可能真的会认为是王雪杀的人。王雪有动机。”

“讨厌我姐姐的人又不是她一个。”

听到这句,莫兰“扑哧”一声笑出来,但没说话。

“你刚才还说怀疑我。”他又道。

“我觉得你的可能性比王雪大。因为你姐姐对王雪是有防备的,对你就不会,她一直把你当做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子,所以当你站在她背后时,她不会想到你会杀她。其实只要趁其不备,小孩子也能杀人。打仗的时候为什么经常会给小孩发枪,就是因为他们可以在对方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杀人……当然,我现在只是根据表面情况分析,照高竞的想法,陈牧野的老爸陈东方才是首要嫌疑人。”

“陈东方?”这个名字好遥远。

“他失踪了,你总知道吧?”

“我知道,这没什么了不起,他经常失踪。就因为他喜欢玩这套,所以牧野让他害苦了。从十一岁起,照顾妈妈的责任就落在了牧野身上。”他想到牧野的遭遇,就觉得心痛。虽然他身患绝症,但他至少有爱他的父母。可牧野只有一个年迈的外婆,外婆根本没能力照顾他,“牧野很小的时候就出去打工了,因为他妈妈没劳保,得挣钱给她买药;外婆的收入又低,只够吃饭。”

“我也听说了他妈妈的病。陈牧野真孝顺。”莫兰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

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是很孝顺,但他的孝顺也是被逼的。这全怪他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陈东方。不瞒你说,有时候我也会偶尔想起他,我觉得陈东方也不是不想当个好爸爸,只是怕自己一旦要了牧野,就也得收下妈妈,她让他害怕……”

“你见过牧野的妈妈?”

“见过一次。牧野不太愿意别人看见她。有一次,我去牧野家玩,那是我们认识几个月后,那时候陈东方还没回来呢。因为是牧野送我回来的,快到中秋节了,我妈让我给牧野和他外婆送点她自己做的鲜肉月饼,算是感谢。就是那次,我见到了牧野的妈妈。一开始,她看上去很正常,但说着说着,她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脱了衣服跑了出去。”

“脱了衣服?”莫兰再度转过头来。

“嗯,脱了衣服就往外冲,被牧野的外婆看见,在门口拦住了,给了她一个嘴巴,还骂她贱。”这件事雷海晨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他在骇然的同时,只觉得牧野真苦。

“你知道外婆为什么要这么骂她吗?”

“后来我听牧野说,他妈妈有幻听,她经常会听到陈东方在外面喊她。他一喊她,她就会脱了衣服跑出去。我觉得,他妈妈是很喜欢陈东方的,只不过她不正常,没法用正常的方式表达。”

莫兰似有所悟地看着他。

“会不会真的是陈东方在喊她?她只是精神不正常,听力应该没问题吧?”

“陈东方才没兴趣喊她,如果不是她幻听的话,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附近的人在恶作剧。因为这事邻居都知道,她自己常会到处说。”

莫兰又转过身去了。

“她被撞死的那天,曾经在大街上脱过衣服,还在马路上叫着什么话。这事你知道吗?”她继续低头查看那堆单据。

“是吗?”雷海晨一惊。他只知道牧野的母亲是被车撞死的,并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细节。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太多嘴了。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莫兰又问。

“我不知道。”他不想再谈这事了,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

其实很多事他心里明白,但是他有什么必要对一个陌生女孩说?说出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对牧野又有什么好处?对大家都没好处的事,还不如不说。

“我在找犯罪证据,我刚才已经跟你说了。”

“你刚才还怀疑我是凶手。”

她笑笑。

“既然你怀疑我,这样跟我单独相处,你不害怕吗?”他问道。

“我不怕。”她笑着回头看着他,“我知道你不是凶手。”

他一愣。

“你刚才还说我比王雪更可能是杀人凶手。”

“现在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凶手。”她胸有成竹地朝他微笑。

他立刻从床上坐起来。

“你找到了什么?”

她把一张纸塞进了自己的口袋,迅速走到了门边。

“雷海晨,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你姐姐临死的时候,曾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凌珑认为这个手势暗示凶手跟‘一’这个数字有关,但我觉得不是。”

王雪的学号是一号。

“你的意思是……”他看见她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

“跟指甲油有关。我只能说,凶手不是你。”她飞快地打开了门,在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看见她的笑在阳光下摇曳,“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谢谢你的帮忙!”

55

“这盘录像带你已经看了三遍,请问看出什么来没有?”计小强推了一把已经睡眼惺忪的高竞,问道。

“还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

高竞在心里又把录像带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陈牧野走进房间,窗帘拉着。他先走到写字台前拉开了中间的长抽屉,在里面找出几张纸币,对着灯光看了看,随后塞进了口袋。接下来,他依次打开所有的抽屉,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但看起来并不是每个抽屉都放着钱,他一无所获。然后,他好像是忽然发现了保险柜,企图打开保险柜,但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气愤之余,他踢了保险柜一脚,又一掌打在保险柜上,布满灰尘的保险柜上留下了他的手印。他伸开手掌,把黑灰往身上擦了擦,又走到保险柜旁边的柜子前,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牛皮纸大信封开始翻动起来。他把信封里的东西通通倒在桌上,那里面全是应聘者的简历。他稍微翻了翻就把简历放回了信封,有一份简历掉在地上,他弯身捡起来,塞进了牛皮纸信封。最后,他把牛皮纸信封又放回柜子,关上柜门,离开了办公室,临走时,没忘记关上电灯……

——确实没什么特别之处,至少现在高竞还没看出来。

“现在才三点半,你就要赶我走了,是不是想提前下班?”高竞看了眼墙上的钟道。

“不是下班,是我们要开会了。你快回去吧。你的训练营什么时候开学?我看你好像整天闲着没事干!”计小强坐到桌前继续写他的报告。

“训练营要到八月中旬才开始。谁说我没事干?我不是在忙着帮你们破案吗?”高竞反驳道,见计小强不理他,他只能慢吞吞站起了身,“好吧,我走了,你忙。”

高竞走到门口,蓦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面前走过。凌珑!怎么她在哭啊?他立刻奔回计小强的办公桌边。

“这是怎么回事?”

“那叫搬走石头砸自己的脚!”计小强道,“她说,她那天晚上九点半左右曾看见雷海晨和王雪两个人在操场上。这一点王雪和雷海晨也都已经承认了,但是,王雪今天带我们的人去看过他们当时在操场上的位置,那地方很隐蔽,只有从教学楼五楼的男厕所窗户往那边看,才能看到他们两人。”

“五楼男厕所?那是现场。她九点半就去过现场!”

“这就是问题所在。既然她九点半就到过现场,为什么直到半夜两点才报警?当然,也可能那时候尸体已经被运到了第二现场——三楼的女厕所了。但问题是,她发现尸体后曾对警方说,她只在一楼和三楼逛了一圈,从来没上过五楼。这很明显是在撒谎,所以,我们把她找来了,希望她这次能老实点。”计小强顿了顿,“我们也调查过了,她跟王雪在学校里一直不和,两人吵过架,同学都反应凌珑的妒忌心很强。”

高竞心想,会不会就是她本人搬的尸体?为了保护她的牧野故意制造了一个假现场?只是,假如陈牧野不是凶手,凌珑的行为不就无法解释了吗?也许凌珑以为是陈牧野,但其实不是。或者,也可能她本人就是凶手。从凌珑最近一系列的表现看,她是个自作聪明、做事不计后果,同时又心机颇深的人。而且,以她的身体条件,她完全搬得动尸体。

56

傍晚五点五十分。

陈牧野又开了一瓶啤酒。这已经是第二瓶了,他觉得心里烦透了。刚才电话里雷海晨妈妈带着哭腔的说话声还萦绕在他耳边。

“晨晨今天情况不好,我后来才知道,他早上去过一次警察局,回来后就不舒服。我到家后,看见他中午饭都丢在那里没吃过,人也不在。我问邻居,他们说他下午两点多出的门,我奇怪怎么也没留条子,我都快急死了,后来他总算来了个电话,说在你家。他在你家等了两个多小时,实在支持不住了,才给我们打的电话,我们把他接回来时,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身上都是汗,回来的半路上就送了医院……”

“海晨找我有什么事?”

“我不知道。他好像有重要的事找你。我刚才离开医院的时候,他还让我打个电话给你,他说,如果你在,就赶快去见见他。牧野,你现在有空吗?如果有空,你就去见见他吧。我记得你好久没来了,你跟他可是朋友啊,海晨一直记挂着你……”

他是一刻钟前到的家,外婆先逼着他洗了个冲走霉运的澡,等他洗完澡开始吃饭,外婆才絮絮叨叨跟他提起雷海晨的到访。

“脸色真差。他走的时候,好像要摔倒了,不过他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他在我这儿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他父母,还付了我电话费。他说,外婆,别跟我客气,我跟牧野是朋友。好孩子啊,只可惜没个好身体。”外婆一个劲地叹息。

可是,陈牧野却不怎么急于去见他。不是不担心或不挂念,而是他已经在做另一种准备了。

海晨活不久了,这一点他们两个都很清楚。最近这几个月,他反复想的只有一件事,假如那一天来临的话,他该怎样才能预防心碎?假如疏远一点,到时候人不会就没那么悲伤了?假如总结一下海晨的缺点,到时候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心痛了?

他还真的总结过海晨的缺点:

一、小心眼。一直记着三年前曾经被他揍的事,还无数次口出狂言,“牧野,你打过我,等我病好了,我让你双倍偿还。我会打得你满地找牙。”

二、爱骗人。三年前就曾经骗过他,这三年来更是无数次地骗他。“今天是我生日,请我吃面吧。”等他赶去,却发现那天不是他的生日,他只不过想吃碗附近有名的猪杂面。他的解释是:“我妈不让我吃,说这太油。但我觉得你跟我妈肯定不一样。”

三、爱吹牛。“牧野,等我中了彩票,就帮你开一家店,一家真正的店,随便什么店。”但是,他从来没中过彩票,因为他从来没买过。

四、吝啬。因为丢了一块钱曾经朝他大发雷霆,当时他们在打打闹闹,结果那个硬币掉进了阴沟,后来这一块钱再也没找到。

五、爱炫耀。“我的皮肤比你白,一白遮百丑”,这句话海晨至少说过一百遍。死人的脸更白!他在心里也回敬了一百遍,但从来没说出口。

到目前为止,他只整理出五条,但是他知道这没用,就算他能想出一百条,也无法减轻海晨的死对他的致命打击。所以,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为了尽可能让海晨活得久一点,他想出了一个计划。其实,他已经在逐步实施了。

“你又喝了一杯啊,别喝太多了。”外婆在旁边唠叨。

他“嗯”了一声,第二瓶酒下肚后,他已经下了决心,打算去一趟医院。

这不是海晨第一次因为体力不支入院观察,其实只要他能醒来,能正常进食,就说明他暂时已经没事了。海晨的母亲说,他已经喝过稀粥,这说明他的状态已经有所恢复。

所以,也许今晚正合适。

今晚。

在去医院之前,他决定先到附近的超市去买些花生米和豆腐干。他问过别人,先天性心脏病人应该多吃点花生和豆制品。

57

傍晚六点。

高竞在电话机前磨蹭了半天,才下决心给莫兰打电话。他特别想知道,她今天到警察局去干什么。以她的个性,他相信应该不会是单纯去找她表姐聊天的。可是乔纳也提醒过他,莫兰的妈妈已经开始留意他们的动向了,他想到这里心里又有点发怵。

不管了,还是打过去试试,到时候,就说是她的同学,她总该也有男同学吧!

电话响了五下才有人来接。

“喂,你好。”

是她的声音,谢天谢地,还好不是她妈妈接的电话。

“是我。”

“是你啊。”她气喘吁吁的。

“你怎么啦?在忙什么?”

“别提了,我正在打扫房间呢!”她抱怨起来,“我家的阿姨请假了,我妈去了医院,最可恶就是我爸,什么都不干,带狗出去遛弯了,所以只能由我来打扫房间了。唉,累死我了。”

“要不要我帮忙?”他自告奋勇地问,心想正好她父母都不在,天赐良机。

“不用啦!”莫兰笑道,“我就快扫完了。再说,我妈马上就要回来了,要是让她看见你就糟了。最近我妈的心情不好,她不喜欢狗,可警长老喜欢盯着她瞧,有时候还喜欢坐在她腿旁边。我爸说警长是看上我妈了,把我妈气得不行。”

这句话,哪个女人听了都得生气。

“听说你今天去警察局了?”高竞切入了正题。

“嗯,我去的地方可不止警察局。我还去了雷海晨的家。”莫兰好像坐了下来,呼吸平稳多了,“本来我想打扫完再给你打电话的。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高竞马上来了兴趣。

“其实我已经猜到谁是凶手了,不过我没证据,”莫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又立刻提高了,“但是,我肯定就是那个人!”

“什么!你已经猜到谁是凶手了?是谁是谁?”

“不就是那个人吗?”莫兰说了此人的名字。

高竞怔了一下,震惊兴奋高兴之余,又有点微微的不甘心——为什么先猜到的是她,不是我呢?

“你确定?”他道。

“当然。我觉得雷海琼就是那意思。可我没证据,只是瞎猜……不过我瞎猜的多半都对!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刚才还打电话给计哥哥,可他好像不在办公室,啊……讨厌!”莫兰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啦?”

“警长脱毛哦。他喜欢到我床下睡觉,床底下都是它的毛,唉……”她嘀嘀咕咕像个小主妇。

等等!莫兰在干什么?

“莫兰,你在干什么?”

“你傻了呀,我跟你说了我在打扫房间。我现在就是个清洁工,而且还是个没工资的清洁工!”她没好气地回答,“我跟你说,我家的警长……”

她说了很多关于狗的事,但高竞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脑海里只是不断浮现出录像带里的一个情景。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呢?就是那个环节不对劲,是的,问题就出在那里!天哪,我真是笨啊,居然这么久才想起来……

“……警长现在已经跟我很熟了,为了让它听我的话,我每天给他吃两块牛肉干,它还朝我摇尾巴呢……”莫兰最后那句话终于将他惊醒。

她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但他现在不能跟她再继续聊下去了。

“莫兰,现在我马上去找计小强,把你说的事告诉他……”

“这么说你同意我的想法喽?是不是?”她急切地问。

“当然同意!莫兰!我还可以给你找到证据!我终于知道录像带里的问题了!”他准备挂电话时,听到莫兰在电话那头嚷。

“不许挂!是什么问题?”

“我晚点告诉你!”他大声回答。

58

六点半。

凌珑在陈牧野家等了大约半个小时,陈牧野才慢悠悠跨进门。跟过去一样,一看见她,他就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来了?”他的口气挺生硬。

她没力气朝他发火,而且,他的外婆也在。每次她去找他,他的外婆都在,老太婆似乎从来不懂得什么叫避嫌。可今天,她想跟他单独谈谈。

“牧野?我有事找你。”她有气无力地说。

他抬了下眉毛,似乎想拒绝她,她马上接着说:“我想跟你聊聊雷海琼。”

“雷海琼?”他满怀狐疑地看着她。

“是的。”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聊她?”

她想开口,一抬头看见牧野的外婆正好奇地盯着她。到底要不要说?到底要不要说?说了之后,对我自己有好处吗?她在犹豫,这时,她看见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

“你有事?”她问。

他没理她,朝电话走去。她听到他对着电话说:

“喂,老王,我要的车修好了吗?……好……嗯,你开过来吧……多久能到?……五分钟?好……谢谢啦!”他挂上了电话。

“你要出去?”她又问。

他“嗯”了一声,对外婆说:“我去看海晨,你锁好门,不用等我。”

“嗯嗯,是该去看看他,你带好钥匙。”老太婆终于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他转身出了门,她立刻跟了上去。

“牧野。”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行吗?我现在要去医院看海晨。”他看也不看她。

她没说话,跟着他走出好几步才说。

“牧野,那天我在五楼。”

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她。

“我去过五楼的男厕所。”她道。

59

六点三十五分。电话铃声大作,莫兰看了下来电显示,是高竞打来的,连忙抓起了电话。

“高竞!”

“是我。”

“怎么样?”

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找到计小强!他去现场了,今晚在工厂区的河里发现一具女尸。唉,这种事也不方便跟别人说,别人也不会听我的!”高竞似乎一筹莫展。

“那怎么办?”莫兰一时没了主意。

高竞沉吟了半秒钟,问道:“莫兰,你家的警长是警犬吧?”

“当然!她跟你还曾经是同事哪!忘啦?它是最近才退休到我家的。”莫兰道。

“你知道你爸在什么地方遛它吗?”

“知道啊,就在楼下。”

“它能不能出趟勤?去一次和平一小?”

这句话让莫兰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高竞!你想让警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找陈东方呗!——告诉你,我刚才去过一次陈牧野的家,他外婆说,他跟凌珑一起去医院看雷海晨了!我现在得马上去医院!”

“那我也去!”莫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瞅见自己的运动鞋就在门口的鞋架上,今晚穿运动鞋最合适。

“你不用去医院,你去小学门口等我,我给计小强留了条,他会到校门口跟你会合的!对了,带上点牛肉干。”

“好,我现在马上就去找我爸!”莫兰响亮地回答。

等挂上电话,莫兰才想起一个问题,高竞凭什么认为对方一定会跟他去和平路小学?要是对方不肯去怎么办?

60

王雪注视着观察室最里面的那张床,陈牧野和雷海晨正在窃窃私语。他们已经谈了五分钟了,好像在谈什么秘密的事,连雷海晨的母亲也被支得远远的。

跟陈牧野一起来的凌珑站在她身后,今晚她们两人好像彼此有一种默契,自见面到现在,谁也没看过谁,谁也没跟谁说过话。但王雪相信,此时,凌珑跟她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她一定也很想知道两个男生到底在说什么。

看雷海晨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又有些担忧,陈牧野说的多,他说的少,很多时候,他都抬起头看着同伴,眼睛里闪过一种王雪从未见过的光。

“嘿,不知道他们要谈多久。”凌珑低沉冷漠的声音在王雪耳边响起。

王雪本想不理,但忍了忍,还是开了口:“你知道牧野在跟海晨说什么吗?”

“我哪知道?等牧野走了,你可以自己去问雷海晨。”以往凌珑说话总带着刺,可今天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好像在想别的事。

王雪当然希望雷海晨能对她坦诚相告,但她明白,他不会的。虽然他们多少也约会过几次,但她感觉,他始终不曾交付过他的真心。他对她,也许只是喜欢,不是爱。“王雪,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到目前为止,这是他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始终没接受过她,但也没有拒绝,也许是不好意思拒绝。她一直期待能在他脸上看见惊喜或兴奋的表情,但每次见面,迎向她的总是礼貌的微笑。礼貌!

“你怎么还不回去?也许他们会谈很久。”王雪低声问凌珑。

这话听上去更像是在问她自己。其实她刚才已经跟雷海晨道过别了,但她没走。下午从警察局回来后,她打了个电话给他,本想跟他聊几句的。她知道,警察已经找过他了,但他妈妈告诉她,他因为身体不适已被送进了医院。

“我跟牧野还有很多事要谈,要不是他急着来看海晨,我们……”凌珑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忽然打住,“喂,他们好像谈好了。”王雪抬起头,看见陈牧野正朝她们走来,而雷海晨则坐在床沿上发呆。

“海晨他怎么啦?”陈牧野走近后,王雪问他。

“他吗?他想跟我一起吃鱼头,我现在就去买。”陈牧野笑着回答。王雪还从没见他笑得这么温和过。

他想跟你一起吃鱼头?那是不是意味着只有你们两个?王雪回头朝雷海晨望去,看见他妈妈拿了个苹果想削给他吃,但他摇了摇头。

“王雪,你回去吧,今天你也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陈牧野的语调出奇的轻快,他一边说,一边朝前走去。

61

七点二十分。

和平路一小的门口,莫兰不断在安慰急不可耐的父亲莫中医。

“爸,高竞马上就会到的,你不要急嘛!”

莫中医不停地朝马路两边张望。

“你说他很快就会来的,可我们现在已经等了快一刻钟了,他还没到。我看这小子太老实,未必能把事情办成。”

“爸,假如对方真是凶手的话,应该会来的,这就是凶手特有的好奇心,你不是教过我,钓什么鱼,放什么铒吗?再说,后来我又打过电话给高竞,他应该知道怎么说……”话虽如此,可莫兰还是越说越没把握。高竞不擅长说谎,不知道他能不能骗到对方。

莫中医瞄了她一眼道:

“我们与其这么干等着,还不如先进去呢。”

“先进去?”

“女儿啊,警察来了,我们还有机会玩吗?你不是一直想当侦探吗?当场把凶手逼得走投无路,那才过瘾!”老爸的眼睛熠熠发光。

对啊!警察来了,我们在这儿就成妨碍公务了。可是上次碰到的那个校办工厂的老郑现在可能不在学校,这就有点麻烦了,她跟门卫不熟。

“爸,我们以什么理由进去?”

“就说是他的亲戚,即使门卫怀疑我,也不会报警,这不属于报警的范畴。再说,门卫大多胆小怕事……好啦,到时候看着办,快敲门吧。”莫中医一边催促她,一边轻轻拍了下警长的后背,说道:“今天就看你的啦!”

看来老爸是迫不及待要让警长大显身手了。

62

陈牧野没想到会在医院门口碰到高竞。他想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高竞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是来找你打架的。”

他冷笑一声。

“那有什么事?”

“有人叫我来找你。”

“谁?”

“你爸爸。”

陈牧野浑身一僵,他的耳朵听到了,但大脑要过一秒钟才能反应过来,“你说什么?我爸?”如果高竞没说这种耸人听闻的话,他是不会想借着医院门口的路灯注视对方的脸的。他根本从没认真看过高竞,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好好看看面前这个人。

高竞也看着他。

“我刚才去和平路一小,想调查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正好看见你父亲从学校里出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说,他很想见你,可这两个星期他咽喉发炎,说不出话,所以一直没打电话给你。”高竞眯着眼睛,说到最后一句,眼睛才慢慢睁大,“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想见你吗?”

陈牧野觉得自己一开口就显得特别可笑,所以嘴闭得紧紧的。

“他想告诉你,谁杀了雷海琼和刘玉如。”高竞道。

“他不是失踪了吗?”凌珑插嘴了,她的神情混杂着好奇、兴奋和迷茫,而向来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的王雪此时脸上的表情竟然跟她一模一样。

“他父亲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她问道。

高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王雪回头看看陈牧野又看看凌珑,后者代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那我们能不能跟去听听?”凌珑直言不讳地问。

高竞还没来得及回答,王雪就急切地声明:“我们决不插嘴,要是他觉得我们妨碍了他,我们可以躲起来,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就行。我觉得学校里应该有这种地方……”她又回头看看凌珑。

“肯定有。学校的犄角旮旯最多了。”凌珑立刻说。

两个女孩空前一致。

陈牧野脑海中又闪现出在他家门口的那一幕。

“我去过五楼的男厕所。”凌珑说。

他当然明白她这句话的意义。女人和男人想要的永远不一样。可是,假如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什么还要去和平路小学?

“凌珑,‘好奇杀死猫’这句话听过吗?”陈牧野以警告的口吻劝道。

凌珑把目光转向了他。

“牧野,我不是猫,没那么容易被人杀死。再说,我真的想知道,你老爸说的对不对。我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失踪。”

有时候,自以为聪明的人,总是比所有人都笨。

63

“这是他的办公室吗?为什么门开着?要是东西被人偷走怎么办?谁负责?”莫中医粗暴地质问。

门卫战战兢兢地立在门边,看着他和他的狗在屋子里嗅来嗅去,唯唯诺诺地说:“我也不知道,好像经常都开着,有些东西是放在他办公室的。他们需要就会去拿……你们是他的什么人?”

莫兰笑着接过了话茬。

“我爸是他妻子的表哥,就是这种关系。——请问,这抽屉里的东西,一般都只有他自己会用吗?”她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些文具用品来。

“应该是吧,我不清楚。”门卫不敢确定。

“你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什么时候?”莫中医拉开了最下面的两个抽屉,指指里面,警长把鼻子伸了进去。

“不知道,大概是这个月中旬。”门卫好像地看着警长。

“是不是十五号?”

“好像是的。”

“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的?”

“在学校。那天我只看见他朝里冲,没看见他出来,不过,我想,他应该是回家了吧……”门卫抓了抓头。

“那天有人找过他吗?”

“没有。”

莫中医指指墙上的两条毛巾。

“那是谁的?是不是陈东方的?”

“是的,我见他用它擦过脸。”

莫中医拿了块毛巾放到警长的鼻子底下,又问:“这学校不大吧?”

“不大不大。你们要干什么……”他看见莫中医手里拿着那块毛巾,牵着狗出了门,连忙跟了过去。

“你不是说不大吗?我们到处转转,你帮忙替我们开开灯,引引路,要真的没找到人,我们也就死心了。”

门卫讪笑道:“你这话说的,他要真在这学校里,我还能不知道?我可是天天都在这里看门。”

莫中医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他肯定是被藏了起来!”

64

七点二十分。

“牧野,这下海晨一定很失望,你不是说,他还等着跟你一起吃鱼头吗?”坐在陈牧野破旧的吉普车后座上的王雪说。

陈牧野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没有搭腔。

车内一片安静。

他刚才又跑回医院,是不是去跟海晨解释这件事了?王雪很想问,但没开口。

65

陈牧野把车停在小学的围墙边。凌珑看了下腕上的手表,正好是七点四十分。以往这时候,她都在青风中学昏暗无光的教工宿舍里独自吃饭。

“为什么不把车停在校门口?”她听到高竞在问牧野。

“你管得真多。高竞,如果你再啰唆,我就开车走人了。雷海琼的死,跟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雷海琼!光听这名字就能让她血液沸腾。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张在黑暗中的死人脸,还有那根伸向前方的手指。她真想知道雷海琼这根破手指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警察听了她的举报竟然无动于衷,难道她弄错了?

听了陈牧野的话,高竞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他们相继下了车,凌珑本想走在牧野旁边跟他说几句,可高竞却占了位置,她只能无趣地自顾自朝前走。

“嗨,凌珑。”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是莫兰,她似乎已在学校门口等待多时了。

“你好。”凌珑懒洋洋地回应,对于莫兰的出现,她丝毫都不感到惊讶,可她身边的王雪却发出一声疑惑的质问。

“怎么是你?”

“王雪姐姐,其实我是他的……朋友。”莫兰指指高竞,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朋友?”王雪还是没反应过来,口气不知不觉严厉起来,“你不是雷海琼的朋友吗?”

哈,这女人被耍了还不知道,凌珑禁不住咧开嘴发出两声粗野的笑。嘎嘎。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笑声真难听。

莫兰的神情有些尴尬。

“王雪姐姐,其实我不认识雷海琼。我以后再跟你解释这件事好不好?嗯……我想今天你来这里,应该是有别的事吧?”大概是看出王雪有些生气,她别过头去看着高竞,“我爸已经在里面了。”

“你爸?”高竞似乎有些意外。

“现在警长只听我爸的话,快走吧!”莫兰答道,随后她先进了校门,凌珑注意到,在进门的一刹那,她跟高竞有过一次短暂的眼神交流。

他们在说什么?是在说牧野的老爸吗?

她既好奇,又不安地跟在莫兰和王雪的身后进了学校。

“这边走。”莫兰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把他们带到了食堂。

食堂里亮着灯,从窗外朝里看,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坐在窗边,像是正在等人。他是谁?他就是牧野的老爸?

“那是我爸,他在等我们。”莫兰像是看透了她心中的疑惑,回头解释了一句。

“你爸?那牧野的老爸呢?不是说他在这里等的吗?”

莫兰笑了笑。

“别急,等会儿他会出现的。我们先聊一会儿。我没想到你们会一起来,本来我以为只有陈牧野一个人呢。不过这样也好……”莫兰欲言又止,轻松的口吻中带着点神秘。

凌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懒得去搞明白。她现在只想知道事情的答案。

“可牧野的老爸不出现,谁来解开这个谜?”她又问。

“呵呵,你别急啊,谜底马上就揭晓。”

她对莫兰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跟着进了食堂。大概是为了熏蚊子吧,一进去,她就闻到一股怪怪的香味,那气味一直钻到她脑子里。

莫中医看见他们略有些吃惊。

“呵呵,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他笑着感叹了一句,站了起来,“好吧,我把地盘让给你们年轻人。”

“爸,你去哪儿?”莫兰问道。

“警长要喝水了。你们慢慢聊吧!”他走出门去,这时凌珑才发现他脚边竟然跟着一条毛色黑亮的大狗。

他们陆续在一张方桌前坐下,唯一没坐的就是牧野。

“我爸在哪里?”他问高竞。

“别急,他会出现的。”莫兰替高竞做了回答。

“如果他在,就叫他快点出来,要不然……”

“要不然你就走了是不是?”莫兰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雷海琼是被谁杀死的吗?”

“她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爸在哪里。”牧野的口气冷冰冰的。

“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啊!”高竞插了一句。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凌珑看得出来,这句话就像是往牧野身上浇了桶冷水。他浑身一哆嗦,接着脸上露出一种她从没见过的表情。是紧张,还是恐惧?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幸灾乐祸的快感。

“高竞,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道。

“不,你明白!”

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秒钟,最后还是牧野先打破了沉默。

“高竞,我没时间陪你玩。如果你知道所谓的答案,就告诉这两位小姐好了。这不管我的事。”说完,他转身想走。这时,莫兰在他身后嚷起来:

“陈牧野!答案现在就可以公布,凶手就是你!是你杀了雷海琼!”

啊——凌珑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她不知道这叫声来自王雪,还是她自己,只发觉此时王雪脸上的神情就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而她自己,她能想像是个什么样,这时候幸好没有镜子。她不想看见自己脸上丑陋、愚蠢又狼狈的表情。

“你,你说雷海琼是他……他……”王雪结结巴巴地想提问,但还没说完,就被陈牧野怒气冲冲的声音淹没了。

“姓莫的!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牧野道。

“当然有证据。”

“是什么?!”

莫兰没有回答他气急败坏的提问,而是坐下来,平静地说:“你杀雷海琼的动机有两个,一是为了给你妈报仇,二是为了那笔钱。对不对?”

牧野在食堂的几张餐桌之间来回踱步,像在思考她的话,又像是在考虑是不是要立刻冲出食堂。

“这事得先从你妈说起。简单地说,你妈王小山是被你爸害死的。”莫兰道。

这句开场白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都集中到了牧野身上,但他只是停下脚步,直起腰看着前方,没做出任何回应。莫兰继续说了下去。

“一九九一年九月七日晚上九点四十分,你妈忽然无缘无故地跑到马路上东张西望。有很多人看见她一边脱衣服,一边嘴里叫着什么。其实,那是她听到你爸的喊声后才有的举动。她经常说自己听见你爸在叫她。可因为你妈有病,所以她的话总被当成是胡说,没人相信她,没人相信她真的曾经听见你老爸在叫她。但其实,我认为她是真的听见过无数次。”莫兰停顿了一下,“从你爸陈东方工作的——就是这里——和平路第一小学到你住的D区水云路二百弄,穿小路要不了十五分钟。只要在晚上偷偷跑来,在窗口叫一声你妈的名字,然后迅速离开,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你爸知道,无论你妈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所以他才策划了这场谋杀。他先给你妈预演了很多遍,最后一次他才终于现身。当时马路上的行人很多,如果他在前面招呼她,再找个人在她身后一推,事情不就成了?……有个警察见过你妈那案子的现场照片,他问,她在看什么?我想,她是在看你老爸。她临死之前都望着某个方向,你老爸就在她前面的某个地方。”莫兰注视着陈牧野,口气缓和了下来,“其实,很多邻居都知道你妈的事,假如当时警察能调查得仔细些,这案子大概就不会以意外事故来结案了。”

凌珑知道陈牧野的母亲是个精神病人,她很庆幸她已经死了,不会再给她的儿子带来任何麻烦。而她一直认为他的这个污点,可以把他们两人连在一起。她的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死了,自杀,原因是跟她私奔的男人又有了新欢。她觉得他们同病相怜。虽然,她从来没同情过他。

“我妈的确死得离奇。不过,每个神经病人都有不同的死法。我知道有人撑着阳伞从七楼跳下来,还有人在自己的身体涂满黑色油漆,半夜躺在马路中央。相比之下,我妈的死已经属于正常的了。我认为那就是个意外。”牧野的口气很镇定,望着食堂的窗外,同时又下意识地看了下腕上的手表。

“那你爸为什么要偷偷在这里上班?如果他仅仅是想甩了你妈,他可以去外地啊。就算不去外地,也可以去郊区,为什么偏偏找个离你家那么近的工作地点?当时你们家还报了失踪案,他就住在学校,那不等于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吗?他就不怕被你们发现?”莫兰的语气咄咄逼人。

“你是说,他在这里上班就是为了谋杀牧野的妈妈?”王雪胆怯地看了牧野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对,就是这样!”莫兰使劲点头道,“为了摆脱陈牧野的妈妈,陈东方从一九九一年的年初就开始策划了。现在就得提提火车上的怪事了。你们想不想听听你们的好朋友雷海晨同学的遭遇?”

“海晨的遭遇?”凌珑道。

“我知道他一九九一年曾经在火车上受过一次伤,”王雪轻声道,“难道这跟牧野的爸爸也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高竞插了进来。

“哈哈,你说吧。这件事你最有发言权了。我正好也可以歇口气。”莫兰道,她朝窗外望去。凌珑发现莫兰的父亲刚才还在外面跟一个门卫模样的男人聊天,此时却已经没了踪影。

“好,我来说,我从头说起。”高竞很乐意接棒,“一九九一年暑假,我乘坐北京开往s市的通宵火车。在车上,跟我坐在一起的就是陈牧野父子、雷海晨和他的姐姐雷海琼。那天夜里,除了陈牧野之外,另外三个人都失踪了。陈牧野报了警,我还跟他一起在车上找过人。”

“我真奇怪,你为什么总忘不了那件事?”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塞在嘴里点了火,拉了张椅子坐下,背对着他们。玻璃窗上映照出他模糊不清的脸。

“我当然忘不了!三个活生生的人同时在火车上失踪,谁碰到这事都想不通!”高竞以争辩的口气道。

“海晨那天碰到了什么?”王雪显然只对雷海晨的事感兴趣。

“他在火车上被人谋杀了一次。”高竞简短地答道。

“谋杀?”凌珑和王雪同时被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谁想害他?”王雪急切地问道,忽然抬头朝陈牧野的背望去,“不会是……”

“不不,不是他。”莫兰连忙说。

高竞接过话茬说了下去:“想害雷海晨的人是他的姐姐雷海琼和陈牧野的父亲陈东方。当时雷海晨由姐姐陪同去北京看一个资助人,离开北京时,那人给了他十万块钱用于做心脏手术。那天,他们姐弟俩就是带着这笔现金上的火车。雷海琼应该是在上火车前就已经跟陈东方商量好了,他们把座位安排在一起,在车上假装不认识,假装打牌。然后,陈东方把陈牧野支走,他们两人就把雷海晨带离了原先的车厢。当时是夜里,大家都在打瞌睡,谁也没留意他们。他们把雷海晨带到两节车厢相连的地方,陈东方打开车门,雷海琼在背后一推,雷海晨就这样从火车上无声无息地掉了下去……”

“为什么?雷海琼为什么要这么对他?!”王雪气愤地问道。

“因为她想要那笔钱,因为她恨海晨。海晨的父母一直很偏心儿子。”牧野道,对于海晨的事,他总是很乐于说几句,即使现在身份特殊也不例外。

“幸亏雷海晨的母亲为他在衣服里缝了层海绵,这本是为了让他在硬座火车上过夜能舒服些,没想到这些东西最后救了他的命。”高竞道。

“海晨真是命大。”王雪叹息。

凌珑的脑海里浮现出雷海晨苍白的脸,她觉得王雪这句话很好笑。

“当时我也在火车上,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三个会一起失踪。最初我怀疑是雷海琼姐弟谋害了陈东方,因为陈东方看上去很憨厚,而且在跟雷海琼说话的时候,他还透露自己身上带着钱。可后来当我知道陈东方还活着,并且在十个月后回到了家,我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了。更何况,我后来发现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火车上,那就是前不久被谋杀的刘玉如……”高竞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牧野的后背,“其实说白了,他们是一个犯罪三人组。由雷海琼和陈东方合作谋害雷海晨,刘玉如负责协助他们在火车上蒸发。这件事后,我估计他们平分了那十万块钱。接着,在雷海琼和刘玉如的帮助下,陈东方又顺利除掉了他的老婆。而前不久,他们又一次三人合作……”

“等等,你忘了说他们是怎么蒸发的了!”莫兰插嘴道。

“哦,对了!”高竞抓了抓头,说道,“火车虽然是封闭空间,但它够大,而且那辆车还有货车车厢。刘玉如从北京回S市的时候,带着两个很大的空箱子,我认为他们就是钻进了那两个空箱子,到站后趁乱跳下了火车。根据我后来的了解,当时陈牧野还不认识刘玉如,所以他即使在火车上看见她,也认不出来。”

呵呵呵呵,这是牧野在笑吗?听上去好阴森。

“陈牧野,你笑什么,难道高竞说得不对吗?”莫兰不高兴地问道。

“你们以为火车是你们家吗,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只要推开门就行了?货车车厢跟普通车厢是隔开的,门是锁着的,有的车还有专人看管,如果他们去过,肯定有人会看见。”牧野吸了口烟,慢慢吐出一个烟圈。

“那他们是怎么办到的?”高竞有点不服气。

“很简单,分开坐,化了装。他们早在不同的车厢买好了车票。我爸跟刘玉如坐在一起,扮成一对夫妻,假装在睡觉,头埋在胳膊里,我看不见他的相貌,他又换了衣服,所以我没认出来。雷海琼则化装成一个老太婆。呵呵。”牧野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

“原来是这样。”王雪道。

“仔细想想,这好像是比去货车车厢方便多了。”莫兰小声嘀咕,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这种事如果当事人不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陈牧野,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不是他们的同谋,他们怎么会告诉你?你在什么时候,用了什么方法套出这个秘密的?哼!是他们临死之前告诉你的吧?为了知道你想知道的,看看你对雷海琼都干了些什么,你有必要那样虐待她吗?”

莫兰的提问很尖锐,但牧野没给出任何回应。他只是又看了一次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他在等什么?是在等他老爸出现吗?也就是说不仅仅是雷海琼,还有其他人。其他人是谁?

“当然喽,火车上的事比起你想知道的另一个秘密来说,可是差远了。”凌珑听到莫兰又说了一句。

“喂!还有什么别的秘密?你干脆点,一起说好不好?”凌珑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她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莫兰看看她,又看看王雪。

“这个秘密跟王雪姐姐家有关。他们三个人在前些日子又合作干了件坏事——卖假的洋酒给王雪爸爸的公司。这件事让他们赚了三十万。这笔钱就是我说的另一个秘密。对不对呀,陈牧野?”

牧野默默吸烟,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这时王雪开腔了。

“其实雷海琼从我爸那里骗去的不止那些,不过之前都是小数目,所以我也不太清楚。”她拉了拉自己的裙子,提到她父亲,她显然很不自在。

“谁不知道你爸跟那女人的关系?换作别人早被送到局子里去了。”凌珑冲口而出,但见对方准备还击,她立刻又提高嗓门催促莫兰,“你凭什么说那是他的另一个秘密?”

“你还不明白吗,这就是他谋杀雷海琼和刘玉如的动机!他想要那笔钱!”

“你说他杀了两个人?”王雪低呼。

“何止两个?不过先说她们两个好了。我长话短说。”莫兰加快了语速,“七月二十日下午三点多,王雪姐姐正在青风中学三楼上托福进修课,雷海琼趁机上了五楼男厕所。她跟陈牧野约好在五楼男厕所见面。可她刚刚出现,就被预先躲在暗处的陈牧野袭击了。我猜想他是先打昏她,再捆住她的手脚不断虐待她,逼迫她说出保险柜的密码。在原平路陈东方的办公室里有个保险柜,那里面就藏着三十万现金。等雷海琼经受不住折磨终于说出密码后,他就杀了她。”

“他们约好在那里见面?——牧野,难道你跟那女人很熟?”凌珑望着牧野的后背问道。她知道这么问很蠢,但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想知道还有多少事她是不知道的!

他照例没理她。

“不,他们不熟!”莫兰道,“雷海琼可能只知道陈东方的儿子叫陈牧野,但未必能把名字跟人对起来,就算她看见陈牧野,可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个经常来家里送货的快递员而已。雷海琼之所以会定下那个约会,是因为她以为对方是另一个人——陈东方。她是跟陈东方约好在那里见面的。那段时间陈东方喉咙哑了,说不出话来,雷海琼知道这点,所以即使通过寻呼机联系,彼此没说过话,她也没起疑心。陈牧野是用陈东方的寻呼机跟雷海琼联系的。”

“陈牧野是用陈东方的寻呼机跟雷海琼联系的。”凌珑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忽然之间,她觉得毛骨悚然,汗毛根根都竖了起来。

“为什么他会有他父亲的寻呼机?”王雪小声问道。

“这个等会儿再说。先说雷海琼。我想七月二十日那天晚上的情况八成是这样的:陈牧野逼雷海琼说出密码后,去过一次原平路,等他确认密码没错后,又回到学校。这一次,他是准备去杀人的。可是不巧,他遇上了你,凌珑。”莫兰突然把目光转向她,她的心禁不住一抖,“你们一起吃饭,一直磨蹭到很晚他才走。我怀疑,他跟你在一起时,常常找借口离开。也许他说他吃坏了什么东西,拉肚子了,你当然不能挡着他去上厕所。他就这样,在不断离开的过程中杀了人,并用竹篓搬动了尸体。其实仔细想想,前一件事花不了一分钟,后一件事,也不用太长时间,只要预先找到竹筐就行。只是……他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王雪问。

“灯。凌珑第一次跟我们在青风中学见面时,就曾经说过,她透过自己家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见教学楼厕所有没有开灯。如果他根本没去过一到四楼的男厕所,自然不会去开那里的灯,而五楼的男厕所灯是坏的。所以凌珑,这才是你半夜到教学楼去瞎逛的原因。因为你后来想到,没看见男厕所的灯亮过,你觉得很奇怪,所以,你想去看看,没想到,你无意中在三楼的女厕所发现了尸体。补充一下,雷海琼的被害时间是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

凌珑想反驳,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莫兰说得没错,她就是因为这个才半夜去教学楼的。那天晚上,他的举动特别奇怪,前后三次离开她的房间都说去上厕所,但她却没看见教学楼的厕所亮起灯光。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他没理由在黑暗中上厕所。

“其实九点多你曾经去过五楼,还通过五楼厕所的窗户看见了雷海晨和王雪姐姐,我想,如果你那时没为此分心的话,应该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可那里,你一定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而你再次碰到陈牧野的时候,又不好意思说你曾经去教学楼的男厕所找过他,你说的一定全是雷海晨他们的事。”

又让她说对了。她是去教学楼找他的,但没找到,却无意中看见了雷海晨。她也曾经喜欢过这个清秀的瘦弱男生,过去也做过跟他亲热的梦,而且做过很多次。在陈牧野出现之前,她曾经幻想,命不长久的他能跟孤独自卑的她成为一对恋人。她也曾憧憬过在公园的柳树下跟他接吻,可后来,越接近他,她就越感到他对她的疏远。有时候,她觉得他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梦。直到她看见他跟王雪接吻,她才意识到,他只是在她面前扮演虚无缥缈的非人类角色而已,其实,他仍然只是个普通的男生,有荷尔蒙,有胡须,也有舌头和生殖器官。

她想,她就是从那以后才开始恨王雪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雷海晨,但她很明确地知道,她不希望看见他跟王雪或任何别的女孩亲近,即使她有了别的目标,也不希望。这种没来由的妒忌,让她那晚的思绪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把牧野和厕所的事忘了。那天,为了报复根本没把她当人的雷海晨,她主动拉开了陈牧野的上衣,主动亲了他的嘴和胸膛。她想,假如他愿意做出回应,她就决定从此爱他,但是他没有。他推开了她。她至今记得他脸上的神情,好尴尬,好别扭。她知道,他是想直接说不,但又不好意思。因为那晚她请他吃了饭,而且现在想来,他的客气中还带着委曲求全的成分。其实,她早该想到,那晚他是在利用她。

“……好了,雷海琼的事说完了。好累啊。”莫兰似乎又说了一大通话,可她一句都没听见,其实她也不用听,仔细想想,那晚的事,还有谁比她更清楚?

因为女厕所和男厕所分属教学楼的两边,两边又都有楼梯,所以她去男厕所找他的时候,他一定正好搬尸体去了三楼的女厕所。他是经另一边的楼梯下的楼,两人正好错开了。至于搬尸体用的竹筐,雷海琼被害的第二天,她记得老爸曾经提过,他放在五楼男厕所里原先放扫帚的竹筐不见了。这句话,直到上一次莫兰在青风中学提到竹筐时,她才忽然想起来。

“你歇会儿,我来说刘玉如吧。”高竞道。

“好的。”莫兰靠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这时,食堂的门开了,门卫给他们送来了几瓶纯净水。

“来来来,这是给你们的。”

“哪儿来的?”牧野也分到了一瓶。

“学校的,还能哪儿的?”门卫笑着放下水,又拉门走了出去。凌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锁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有没有听错。

她却没说话。她也觉得渴极了,就喝了一大口水。

“好,我继续说,”高竞道,“刘玉如被害的过程其实跟雷海琼很相似。七月二十一日晚上,陈牧野冒充陈东方用寻呼机约她,在黄泥路陈东方的老宅见面。黄泥路临近大理路工地,她很可能在路过那片工地的时候遭遇了袭击。陈牧野从她包里找到保险柜的钥匙后,回到原平路的办公室,用那把钥匙打开了保险柜,成功地取走了那三十万元现金。跟雷海琼一样,刘玉如在被抓之后也没立即被杀,他这么做是担心保险柜密码和钥匙对不上。如果对不上,他会花更多时间折磨她,直到达到目的为止。”

“天哪!”王雪回头盯了牧野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她也想看他,但放弃了。“呵呵,凌珑,你的身材不错。”那天晚上他笑着说,甚至还用手碰了碰她的腰,但另一方面,他却迫不及待地扣上被她扯开的扣子,不想跟她有什么。虽然他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快递员,既不英俊也不潇洒,还有一个有精神病的老妈,但他仍然有资格不爱她。海晨也不爱她。没人爱她!

高竞继续说着:“……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他打了个电话给我,跟我约好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五分在工地见面。我同意了。可第二天,当我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工地时,却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这个打我的人,其实就是陈牧野。”

“别胡扯了。那时我在原平路的办公室翻我爸的抽屉,不信你可以去问警察。”牧野终于为自己辩解了一句。

高竞听到这句大笑起来。

“哈哈,陈牧野,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呢。最初我一直搞不明白三件事:第一,你为什么约我那个时间在工地见面;第二,你为什么偏偏要挑那天早晨去你爸的办公室偷东西;第三,在办公室里发现的录像机,为什么仅仅录了你翻抽屉,却没录到真正取走保险柜里那笔钱的人。一开始,我觉得你老爸最可疑,因为他是最有可能在办公室装录像机、取走钱的人,也是最有可能杀死那两个女人的凶手,因为没有她们,他就可以独吞那笔钱了。可是,当我发现录像带里的一个破绽后,我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完全不是那样。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哈哈。”高竞显得好得意。

莫兰打了他一下。

“快说吧。”她催促道。

“好,说就说。陈牧野,你的破绽就是,录像里显示,你的手曾经在保险柜上一抹,手上全是黑灰,你还往身上一擦。你知道吗,就在刘玉如被杀的前一天,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傍晚,我曾经去见过她。那天她在办公室里大扫除,我看见她把你爸办公室原先积满灰尘的保险柜擦得干干净净,那上面根本没有灰。而你自称是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去的办公室,在密闭的办公室,一个晚上不会积下那么多灰,不信你试试。我过了一个星期去那里,手上也没那么多灰。所以,录像拍到你翻抽屉的时间,应该是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也在七月二十一日刘玉如打扫房间之前——可是,你为什么要承认,你是在那天早上去的办公室呢?因为,你要为自己寻找不在场证明。而让警方自己去证明这一点,最有说服力!

“从原平路的办公室到大理路的工地,骑车需要十五分钟,你在办公室又逗留了十五分钟,而你在大理路工地附近报警的时间的确是七点一刻左右。所以,照这样推算,假如你在六点四十五分之前袭击我之后赶到原平路偷窃,又再赶回大理路,的确来不及。但假如,那天早上你在原平路的办公室没待那么久呢?假如,你根本连楼都没上呢?那十五分钟不就消失了?

“其实过程应该是这样的。七月二十日下午,你从雷海琼那里获得保险柜的密码之后,就到原平路的办公室去试了密码,并安装了录像机。你故意拍下了你翻抽屉的场面,那时房间还没被打扫过,所以你的手上沾满了黑灰。由于窗帘是拉着的,所以从录像里看不清那时是早晨还是下午。你走的时候,关掉了录像机的开关。七月二十一日晚上,在你从刘玉如身上拿到保险柜钥匙之后,又一次光顾原平路办公室。这次,你真的拿走了钱。你在临走时,重新打开了录像机。七月二十二日,你谎称收到一张字条,说让你在七点一刻到工地见面。不用问,那张字条是你自己写的,后来你又用同样的方法把我骗出公寓,企图谋害我的朋友!”说到这里,高竞忽然提高嗓门,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陈牧野,你差点谋杀了她!你当时是真的想杀她吗?还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他指着身边的莫兰质问他。

牧野冷哼一声,她注意到他又看了一次表。七点五十分。

“高竞,说下去。”莫兰再次催促。

高竞用一秒钟平和了一下情绪,才说:“你写条子无非是为了撇清自己,同时混淆警方的视线。我估计你那天早上大约是六点过后到达大理路的工地的。根据警方对刘玉如尸体和现场附近的勘察,可以肯定,刘玉如在死亡之前,曾经被扔在工地简易房旁边的一堆垃圾里,她的脑部背部都有不同程度的外伤。很明显,你是先打昏她,然后再捆住她的手脚,把她放在那里的。七月二十二日早晨,你看我差不多快到了,就杀了她,随后,你利用我对工地的不熟悉,在背后袭击了我。那时候是六点四十五分,你立刻骑车赶往原平路。我记得你外婆说过,之前,你曾多次去过那栋大楼,可为什么那时候门卫没觉得你可疑呢?我认为那天早晨,你是故意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才引起门卫注意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让他向警方确认,他曾经看见你在七月二十二日早晨七点不到离开大楼。从这个时间判断,你骑车到工地,差不多正好是七点十五分。”

高竞一口气说完,随后拧开纯净水瓶,猛喝了一大口。

房间里很安静。

凌珑注视着牧野的背景,烟雾让他的整个身体轮廓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你们说他把刘玉如丢在那里整整一夜?可,要是刘玉如醒来怎么办?而,而且,工地上应该还有工人吧……”王雪问道。

“那片工地如果有人,他就不会选在那里了。现场不是临时选的,而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就好像录像机的事,也是他早就策划好的!”高竞道,“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但如果没有我,他也会按照原计划进行,到时候只要稍微调整一下时间就行了。他的目的是让警方发现录像机,只要他们发现了它,他们就会说服自己:陈牧野没时间作案。”

“陈牧野,其实你的计划还是很高明的,只不过运气不好,恰好刘玉如那天打扫了办公室,还被高竞看见了。”莫兰一边说,一边也喝了一口纯净水。

房间里又安静了三秒钟。

牧野忽然站了起来,又开始慢慢在屋子里踱步。

“好啦,还有什么废话,干脆一起说吧。”他低头看着地板,凌珑觉得他好像突然瘦了一圈,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

“知道我为什么猜到你杀了雷海琼吗?”莫兰道。

“别想套我的话,想说什么就赶紧说!”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雷海琼最后的手势?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

牧野继续踱步,没有搭腔。但凌珑却按捺不住了。

“我注意到了。难道她不是在说一号吗?”她用眼角瞥见王雪回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雷海琼未必知道王雪的学号是一号。其实上了中学以后,很少有家长会知道孩子的学号,我爸妈就不知道我的。你爸知道你的吗?”莫兰问她。

他当然不知道。大概连我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好吧,那她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凌珑立即被说服了,她伸出食指,问道。

“我看了照片,发现她十个手指只有这个才涂了指甲油,黑色的指甲油。你发现尸体时,厕所是暗的,所以你没注意到这点也很正常。”

其实,厕所的灯就算开了也很暗。

“指甲油又怎么样?”她问道。

“你上次没听张阿姨说吗?雷海琼打电话订购了很多指甲油,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人送指甲油上门。一般负责送货的都是快递公司。所以我想,她这个动作很可能是指,凶手跟指甲油有关。我后来到雷海晨家去找雷海琼的遗物,果真发现一叠快递公司的送货单,我在里面找到一张黑色指甲油的购买单据,这么巧,送货的就是陈牧野所在的快递公司。”莫兰静静地注视着她,缓缓说道,“当时她不能写字,不能说话,奄奄一息,那个手势是她唯一可以确保不会引起凶手注意的暗号。”

指甲油,对中学生和快递员来说都是很遥远的东西,谁会注意这些?

她听到王雪在身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你从没怀疑过我吗?”她问莫兰,口气变得友善起来。

“一开始有点怀疑,但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你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你只有谋杀雷海琼的动机,却没有谋杀另外两个人的动机。虽然他们也参与了假酒的事,但因此就杀人,理由好像不太充分。”

“另外两个人?你是说也包括他父亲……”王雪疑惑地看着她,随即轻轻摇头,似乎难以想象。

“当然也包括陈东方!”高竞道,“其实,陈东方是最先死的。要不是陈东方的死,陈牧野也不可能拿着他老爸的寻呼机跟她们联系。陈东方碰巧那时候得了感冒,喉咙发炎不能说话,这一点雷海琼和刘玉如都知道,所以她们当时没有怀疑。至于他是以什么理由单独约见他们的,我就不清楚了。估计也跟分钱有关吧。”

“那在医院时你说,陈东方会在这里等他,是不是只是为了想把我们引过来?而且,为什么要在这里?”王雪说出了凌珑心里的疑问。

“因为七月十五日那天,陈东方接了个电话匆匆赶到学校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当时,他对他的同事说有人在学校等他,但门卫和他的同事都没看见那个人。不用说,那个人就是陈牧野。他不是通过大门进入学校的,而是穿小路翻墙进来的。我怀疑,他无意中发现了陈东方的秘密,于是对母亲的死因产生了怀疑。他在小学附近的公用电话给陈东方打了电话,然后在操场的隐秘处等着陈东方。两人见面后,他肯定质问了陈东方。陈东方笨嘴拙舌,也许说漏了嘴,于是,他一怒之下就杀了陈东方。陈东方是在这所学校被杀的,从学校把尸体搬出去太麻烦,所以……”他回头问莫兰,“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莫兰点点头。

“是警长发现的,在操场的角落里,上面压着一大块砖头,那得计哥哥他们来处理了。我没敢去看。”

没人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爸爸说去给计哥哥打电话,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过了多久,莫兰站起身说,她想走过去拉门,就快接近陈牧野时,被高竞一把拉住,往后一拖。

“陈牧野!你想干什么?”高竞喊道。

这句话提醒了凌珑。她抬头望去,发现他已经站在了厨房和食堂的通道口,并且一只手伸到后面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

“这是什么?”高竞问道。

陈牧野没回答,而是退后两步,手一松,玻璃瓶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凌珑闻到一股浓烈的汽油味。汽油!汽油!这是他预先准备好的防身武器吗?

“陈牧野!”高竞抓起一把椅子朝他扔了过去,但还是晚了一步。在椅子砸到陈牧野的一刹那,陈牧野手上的香烟掉在了地上,火苗“轰”一下从地板上蹿起,正好隔开了他跟高竞。他捂住被椅子砸中的肩膀,连滚带爬钻进了厨房,接着,那里传来一阵玻璃窗碎裂的声音。

“不好!他跑了!”高竞道。他朝后退了一步,随后奋力纵身一跳,一下子跃过了火线,朝后追出去。

“你小心点!”莫兰心慌意乱地在他身后嚷,但他没回应。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谁都反应不过来。莫兰跑到食堂门口,开始猛烈拍门。凌珑这才注意到,原来食堂的门刚才果真被锁上了。可能是为了防止陈牧野逃走吧,但可惜,一定早就被他发现了,不然他不会选择走后门。

凌珑学着高竞,纵身跳过火线。她跑到厨房,发现两个男生都没了踪影。玻璃窗上有个大洞,她想通过玻璃窗爬出去,但当她看见玻璃窗上的血滴时,又不禁胆怯起来。这时,她想到应该先去开门,可她很快发现厨房的门也被锁上了。这应该也是为了对付陈牧野。怎么办?她看看那扇玻璃窗,她可不想被玻璃窗划伤。看来,只能等等救援了。

可等她再回到食堂时,火势已经迅速蔓延开来。食堂内的桌椅板凳几乎都已被烧着,屋子里弥漫着浓烟。凌珑捂住鼻子和嘴,但还是不住地咳嗽。她看见王雪抓起一把椅子想把玻璃窗砸碎,但可能力气太小,椅子撞了一下玻璃窗,就又掉在了地上。

她现在才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她应该跳窗出去!她真笨!

“天啊,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开门?!”王雪用手捶了一下玻璃窗,嚷道。

“啊,他们去哪儿了?不会是去校门口了吧?”莫兰还在拍门,她的声音里已经带有哭腔了。

校门口?糟了!要是他们到校门口去接警察,那等他们回到这里时,恐怕她们已被烧成灰了。不行,不能等死!要死也该是那两个公主去死!她还要活下去!因为这过去的十七年,她活得太冤了!没人爱她,没人关心她,她付出的永远没有回报!不,她要活下去,她要得到她来到这世界上本该得到的东西!

她想到了厨房里的那扇玻璃窗。对,可以从那里逃出去!可她发现,仅仅十几秒的时间,火势已经大到难以想象。她改变主意,想学王雪的样抓把椅子去砸窗,但她的手刚碰到椅子的靠背,就被烫得尖叫起来,一口浓烟趁机钻进了她的喉咙。她觉得头昏眼花,透不过气来,人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天哪,难道我真的会死在这里吗?我会死吗?我会死吗?她头痛欲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难道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她突然想到。

难道就因为我曾经偷偷拿过雷海晨掉在地上的钱,难道就因为我曾经把王雪的纽扣丢在竹筐里,难道就因为我报警告密让牧野被抓,就要这样惩罚我吗?难道这不是他们应得的吗?我从高一起就对雷海晨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对他有好感,我为什么要每天送他回家,每天陪他吃午饭?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正眼看过我一眼。他在我面前对王雪赞不绝口,还支开我,偷偷跟王雪约会!难道这不是他应得的吗?只有十块钱而已!钱也不是他挣的!

王雪,我从第一眼看见她就讨厌她。她的脖子总像天鹅一样高高昂起,有时候真希望有把钳子,咔嚓一下把它钳断了!谁叫她动动手指头就抢了我的心上人!凭什么?!难道就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她就应该得到的比我多?!

还有陈牧野。其实所有人中最该死的就是他!想想他曾对我说过什么?“呵呵,凌珑,你的身材不错。”他是在嘲笑我吗?是的,那是嘲笑,只不过我太笨,好久之后才悟出他真实的意思。那天晚上,他之所以愿意跟我在一起待那么长时间,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其实他从来没喜欢过我!所以,那天晚上,当我看见她爬进王雪家后,想想我是什么心情?他活该被我整!我很高兴看见警察把他压在地上!我希望看见他被揍!当然,我只是想整他,没想要他死。最后我对他说,我去过五楼,他一定以为我是在威胁他吧……那是吗?也许是吧,假如他能够真正对我好,我还是愿意跟他。我愿意把心里的疑团抛在脑后……可惜,他不愿意。所以他真该死!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这些该死的人都没有死,现在面临危险的人却偏偏是我?为什么?为什么?

凌珑闭上眼睛,用手捂住鼻子,但还是觉得不断有浓烟通过各种渠道进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从里到外,正在慢慢被炙烤。

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还没人来救我?

那些混蛋去哪儿了?

假如我被烧伤,我将没办法得到治疗!因为我没钱!我跟她们不一样!所以,她们才应该被烧,不是我!我是穷人!可怜可悲没人爱的穷人!

牧野他逃走了吗?他走了吗?

假如,他知道我被烧死,会难过吗?他一定不会,他只会说,呵呵,凌珑,你的身材不错。就好像夸一头猩猩,你的毛真性感!妈的!为什么死的不是他,而是我?为什么让他逃走?为什么……

她浑身发抖,身子发热,头发沉,耳边则嗡嗡直响。怎么办?怎么办?……浓烟好像已经把她整个人包裹住了,她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越来越慢,该死的!难道我真的要死了!好难受,好难受!真可怕……

“汪汪——”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两声狗叫。

66

雷海晨默默坐在右边的车座上,不断往回望。不知何时,外面下起雨来。他的手臂因为刚才吊过针的关系还有点麻木。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在陈牧野把他拉上车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他们已经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世界了。其实,这正是他想要的,自从九岁那年无意中获得一本关于香格里拉的小书后,他就一直想离开家。他想要启程,想要奔跑,想要远远地抛开那些跟他的生命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人和事。为此,他学会了演戏,知道唯一能让别人不注意他的方式——假装幸福。他爱父母,但从未快乐过,可他还是一直微笑。

过去他把自己关闭在独立的幻想空间中,从没奢望有人能听懂他的话,从没想过有人真的会跟他同行。所以,当陈牧野在观察室的病床边,向他吐露这个远行计划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陈牧野走后,震惊才慢慢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替代。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很差,并不适合远行,但从没考虑过要告诉对方实情。他坐在床边聆听陈牧野谈他的车,他的路线,他的计划,耳边吹过一阵暖暖的夜风,眼前慢慢浮现出远方的城池。那些陌生的古堡、古朴的窗子和密密相连的树木,常常出现在他梦里。

他别过头去看着陈牧野。上车之后,他们几乎没说过话,陈牧野一直若有所思,而他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心里充满了内疚、感激和幸福,但他已经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感情,所以什么都没说。

车里很暗,一道路灯光闪过,照亮了陈牧野的额头,那里有块凹陷的伤痛清晰可见——那是三年前他企图自杀时留下的。

在火车站附近的小路上,他们争了起来。陈牧野执意要回s市,可他想去香格里拉,或者别的地方,总之,他不想回家。他不想再回去面对父母愁眉不展的脸。陈牧野拖着他跑,他挣扎着,突然,他倒下来失去了知觉。对他来说,这是很熟悉的感觉,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他又一次醒来,一睁开眼,就看见陈牧野正把脑袋往墙上撞。他奋力去拉,可还是晚了一步,陈牧野头破血流。

“你疯了吗?”他喊了一句,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力气说过话,可就是这么一句话,让他脸上挨卫个大耳光。

“你再敢说这个字,我就宰了你!”陈牧野恶狠狠地说。

没人打过他,可他喜欢这种感觉。他已经太久被当做病人了,每个人都以同情的目光看他。他腻透了!他期待有人能公平地看待他,不管用什么方式。

“为什么不能说这个字?”他捂着脸站了起来,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陈牧野没回答他,却粗暴地问:“你,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会倒下来?”。

他简短地诉说了自己的病情,本以为陈牧野会像别人一样震惊,并开始给他一些病人应得的关怀,但他却没听到一句类似的话。

“心脏病有什么稀奇的!我告诉你,精神病才可怕!至少别人都知道你在干什么,但精神病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干什么!”这是认识陈牧野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这让他意识到,陈牧野家可能有人得了精神病。

“谁有精神病?”他问。

“我妈,还有我!”

“你没有精神病!”

“我有,马上就会有的。那病有遗传,所以我经常会头痛,我不想活了!”陈牧野用一只手捂住流血的额头,同时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就是我爸故意躲着我妈的原因。他讨厌我妈,也讨厌我!”

“我姐姐也讨厌我。”他道,他想到了背后的那只手,从摔下火车到现在,已经快十几个小时了,但那只手放在他背上的感觉,他依然记忆犹新。是的,她讨厌他,不然还能有什么东西驱使她下这样的决心?

“你在想什么?”陈牧野道,他双眼望着前方,自上车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想到了过去的事。”他道。

“什么事?”

“还记得那时候的你吗?在送我回家的路上,打了我三次。”

陈牧野笑了起来。

“可是你把我推到了铁轨上。”

他也笑了,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情景。陈牧野企图阻止打算顺着铁轨去西藏的他,他们再次发生了争执,最后,他趁其不备,把陈牧野推到了铁轨上。谁知陈牧野的脚就此卡在铁轨里,怎么都拔不出来。他只想去他想去的地方,从没想要害人。于是,在接下去的几分钟里,他想尽办法想把陈牧野的脚从铁轨下面拉出来,可怎么做都无济于事。最后,陈牧野拍拍他的肩叫他放弃。

“算了。别干了。就让火车轧死我吧,反正我长大了也是个神经病。”

“不, 你不是。你是个正常人!”

“我是的。不然,我不会非要你去。”

“你为什么非要我回去?”这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自见面后,陈牧野就一直非要他回S市。他们非亲非故,他应该也不会为他的父母考虑,。"你是想通过我找到你爸么?”

“也不全是...其实我觉得你去那个鬼地方不正常,我希望每个人都很正常,过正常日子,但现在我发现,其实我才是不正常。你到哪儿去,他妈的关我屁事!”陈牧野骂起了粗话。

他在陈牧野旁边坐了下来。

“陈牧野,我也不正常。假如你在这里被压死,我就陪你死。”

陈牧野看着他,眼睛里泛起了泪光。他也有想哭的冲动,但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就像条干涸的小河。

“想听我再说说香格里拉吗?你就当我在说疯话好了。”

“它到底在哪里?你为什么老提它?”

“那是梦境中的国度...”

“你以为在写作文吗?”

...

“喂!”有人推了他一下,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是不是累了?”陈牧野问他。

他笑笑。

“又想到了过去的事?”

他笑着摇头。

“我突然想到了高竞。”这是实话,前一秒他还在想着铁轨上脱险的事,后一秒,高竞的脸却突然出现在车窗玻璃上,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高竞?”陈牧野皱了皱眉头。

“我从医院的窗口看见他上了你的车。这就是你突然改变约定地点的原因吗?”在医院的观察室里,陈牧野跟他约好八点在医院急症室外面碰头,可五分钟后,陈牧野又跑回来,让他在和平一小的围墙外面等。“是他约你去那所小学的吗?”

“别问了。”

“我看见你从围墙里翻出来,学校里在冒烟。那里是不是着火了?”

“...”

“我还看见我们上车后,高竞在我们的车后面追,他在叫你的名字...”

“能不能别说了?”陈牧野的声音蓦然响了起来。

他闭上了嘴。

“我们现在是要进行你的梦想之旅,去你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想点开心的事吧。”过了一会陈牧野低声道。

谁说我不开心?他心道。

“我们先到F县的长途汽车站,从那里乘汽车到Z省,再换火车,先到四川,由四川进入西藏。我早就计划好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有的是路费。你很快就能喝到青藏高原的水,吃那里的耗牛肉了。”陈牧野兴致勃勃地说。

以往听到这些,他会很激动,但现在,却心如止水。

“牧野。”

“恩?”

“是不是你杀的人?”过了好久,他才开口问道。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好久,他不是没猜到,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

陈牧野没说话。

“牧野...”

“妈的!是的!是我杀了你姐姐、刘玉如还有我爸!我还烧了那小学!行了吧?有的人天生残忍!我就是!”陈牧野突然暴怒起来,腾出来一只手狠狠揍了他肩膀一拳,“你要在敢问,我也会杀了你!我把你从车上扔出去!我告诉你,杀人很容易,杀我爸只用了两秒钟;杀那两个女人,更容易!我只说分钱,她们就什么都没想就出来见面了!杀你更容易,我用两根手指就...”

话没说完。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呵呵笑起来。

“笑你妈个头!”陈牧野恶狠狠地骂道,他清了清喉咙,朝窗外吐了一口口水,“我可不像你,明明是雷海琼把你推下车的,事后见了她,居然还替她隐瞒!”

“站在她的角度,她应该恨我。”陈牧野别过头来看着他,忽然晃起了脑袋。

“你怎么啦?”他问道。

“没什么!眼有点花。妈的!你给我少问问题!”陈牧野又晃了下头。

“你为什么要杀人?是为了你妈?”

“妈的,你有完没完?!”陈牧野恼怒地回过头来瞪他。

其实,他是想接着提问振作精神,他觉得头晕。明明是晚上眼前却一直有片白光,从他上车后就有了,开始只有一个点,后来却越变越大。是因为太紧张、太兴奋地缘故吗?这不是好兆头,但他不敢说。他希望过一会儿,那片白光渐渐消失。

“跟我说说你的动机好吗?随便说点什么...”他低声道。

陈牧野双眼望着前方。片刻之后才说:

“我爸死有余辜。他杀了我妈,我一气之下用砖头砸死了他。我把他埋在那所小学里了。学校放假,没人看见我,我是晚上干的。他死之后,我在他身上发现一张协议,是他们三个签的,里面提到一笔钱。直到我看到那协议的时候想到了谁?”

白光好亮,像探照灯那样挂在车窗前面。要不要跟牧野说?

“谁?”他无力地问道。

“你!我想给你弄到那笔钱做手术。可我后来咨询过医生,他说,手术成功的希望不大,所以我想还是带你去香格里拉更好,正好我自己也想去。......你真的相信有那个地方吗?”

“我信!”

“他们会接受来避难的人吗?我杀了人,他们也会接受我吗?”陈牧野笑着问,口气像在自嘲。海晨心里明白,牧野需要一个确定无疑的回答。

“我想他们会的。以他们的智慧,他们应该知道天下没有绝对纯洁的人。”他回答道。

“呵呵,那就好。”

一定会的。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好亮的光啊。为什么这么亮?他尽量避开前方,别过头去望着好朋友,这时,他发现陈牧野又在晃头“了你怎么啦?”他问道。

“我头晕,他妈的,好像出问题了!”

“你是从小学里逃出来的吗?”他问道。

“对,他们前后都锁上了门。”

“你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他们送来过水,但我没喝。”陈牧野又晃了下脑袋,车子偏离了车道,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摇晃着躲开了它,车后响起一阵嘈杂的喇叭声。

“等等...只有我没喝...食堂,食堂里有股怪味,我本来以为可能是熏蚊子的什么东西,妈的...”陈牧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一辆车从他们旁边擦过,“那里一定一开始就被下了毒,可能,可能喝了水才能解读。他们知道,知道我是不会喝的。他们知道我防,防备他们..."陈牧野的额头流下汗来了。

“牧野,停车。”他道。

“你说什么?”

“停车。”

“不能停。”

“他们一定报警了,虽然我们上车的时候警察还没来,但过后一定会在各个路口堵截我们...”

“可是后面没人追我们,我们怎么也得碰碰运气!”陈牧野又晃了下头,一辆小汽车呼啸着从他们旁边开过,汽车司机探出头来骂了他们一句。

“不,你停车,快走,我...我可能去不了香格里拉了...”

“你怎么啦?”陈牧野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舒服,我去不了那里了……”他看不清陈牧野的脸,看不清前方,只看见一片白光。他知道救命药在裤子里可是他没力气去拿。

“海晨,雷海晨!”陈牧野嚷道。

“你带上钱,中国很大很大,你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他想,我去不了了,但我至少在路上。

“喂!海晨!海晨!”他听到陈牧野在叫他,还感觉有只手伸过来推了他一把,然后那只手又紧紧搂住了他的肩膀,“海晨!海晨!你不会死的!你能去香格里拉,你一定能去,记得吗?你说过,那里没人生病,每个人都很健康快乐和幸福!你坚持一会!求你了!坚持一会!妈的!想想你这些年时怎么过来的!海晨,你这个混蛋!你他妈的给我醒醒!”陈牧野在他耳边嘶吼,但他觉得牧野的声音真远。

“牧野……”他又听见自己说出两个字来。

忽然,车猛然停了下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想不想透透气?”陈牧野在问他,车门好像被打开了,一阵风吹动他的裤腿。好累,他真想睡一觉,单单是陈牧野又在推他。

“你的药在哪里?在哪里?!”一只手在他身上翻起来。

他机械地指指自己的裤兜,陈牧野的手飞快地伸了进去,但药瓶被拿出来的时候,陈牧野忽然发出一声低吼,他还听到药瓶掉在地上的声音。

陈牧野骂道:“我操!眼有花头又痛,你这混蛋又不争气!真他妈越心急越糟糕!你等着。”

他想阻止陈牧野下车,但还没开口,陈牧野已经跳下车朝马路中央跑去。

接着,一阵尖利的刹车声几乎从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大脑。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耳边一片宁静。这是只有在蛮荒地带才有的宁静,只有香格里拉的湖水边才会有的宁静。

然后,他感觉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朝马路中央涌了过去,无数的脚步声、切切私语声和汽车喇叭声,有人在呼喊:

“快报警!有人被车轧了……”

“牧野!陈牧野……”他心里嘶吼着,想直起身子下车去看看,要把牧野拉上车,我要去看看,他把手放在了车把手上...

67

在计小强的示意下,高竞小心翼翼地揭开白布在最上面的一角,雷海晨苍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另一个已经被搬走了,他跑到马路中央时,正好有辆卡车开过来,被当场轧死。脑浆流的满地都是,惨不忍睹。”

雷海晨的神情很安详,像睡着一样。

“真没想到……”高竞轻轻盖上了白布。

“是没想到,我们本来已经安排人在路上拦截他们的车,谁知有人报警说这里出了车祸,交警在雷海晨的包里发现了他的身份证,这才通知了凶杀科。二十五万已经在车上找到了,另外五万陈牧野留给了他外婆。”计小强拉他避到一边,两个警员搬走了雷海晨的尸体。

高竞叹了口气。

“你说,如果我们不叫陈牧野去和平路一小,那今晚的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高竞问道,他一直为这事内疚。他们本来是想抓住罪犯的,结果却差点烧掉一个小学食堂。

计小强却笑着拍了下他的肩。

“陈牧野一步步早就安排好了,车也是提前定的,要不是你,他恐怕已经逃之夭夭。再说,你们还帮忙找到了陈东方的尸体,所以你们干的还真不错。”

“他们是想去香格里拉.高竞道。

”呵呵。如果到了香格里拉真能解决一切问题,那我也想去!”

计小强笑道,“好了,这件事终于结束了,别再想了。看,你的小丫头正等着你呢。”

高竞抬起头,看见莫兰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68

“对不起。”在回去的车上,高竞对莫兰说。

“干什么?”

“我追完陈牧野才发现火烧得很大,在那种时候,我应该先救你才对。”他诚恳地说。

“哼,你现在才想到啊!”她嘟起了嘴。

他看看她,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问道:

“你没事吧?我想救你的时候,看见你已经被送上了救护车。”

“我没事。我刚才已经去医院做过检查了。”他看见她忽然笑了出来。

“怎么啦?”

“今天在医院,我妈把我爸狠狠骂了一顿,我爸一句话都不敢回,因为是他害的我们差点被烧死!谁叫他锁门的?——不过,谁会想到陈牧野预先准备了汽油?”

“你爸那时候上哪儿去了?”高竞想起莫中医就窝火。

“他们在门卫室打电话报警,可偏巧电话坏了,旁边又没有公用电话,我爸只能赶去最近的派出所搬救兵。他让那个门卫看好食堂,谁知关键时刻那人居然跟隔壁水果摊的人聊起天来……其实你的字条计哥哥根本没有看到,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放的,它肯定是被风吹走了。是我爸报的警,警察才赶到的。”

“怪不得!我刚才碰到他,他一句都没提到那张字条!”他大声道,“说起来,你爸这件事办的也不怎么样,我长这么大,还没碰到过这样的人,居然在食堂放毒香,要是我们没喝水怎么办?他怎么知道凶手一定不会喝?就凭锁门的声音?有时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点……”他想说莫中医脑子有病,又怕莫兰生气。他回过头去,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时,却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莫兰你在想什么?”

“我刚才听到有人议论,陈牧野死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药瓶。”

“哦,我也听说了。他可能是因为去给雷海琼捡药瓶才被车轧死的。”

“高竞,我想问你个问题。”

“问吧。”

她转过头来,清澈的眼睛认真的注视他。

“假如我的药滚到马路中间,你会冒着生命危险去帮我拿吗?”她道。

他笑了出来。

“快点回答!”她凶道。

“当然会,不过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我会先管好你的药瓶,哈哈。”他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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