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想的,很简单。
石榴糕好吃,不过,她吃两块就够了,正好裴诠来了,她的石榴糕,就不会像小龙舟一样,被裴诠抢走。
所以,她在看到裴诠的时候,有一点儿开心。
开心的事,就要告诉裴诠。
只是,在她说完后,抱厦内一派静谧,王爷盯着她,他眼底蔓延出一缕灼灼之意。
他看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只饱满晶莹的红石榴。
平安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她想起什么,又拿起一块石榴糕,递到裴诠面前,很慷慨,一点都不吝啬。
裴诠敛眸,他两指捏住糕点,接了过来。
石榴糕散发着甜腻的香味,是他从小不爱的甜腻,五岁时吃的一块菱粉糕,里面为了掩饰毒药的苦,加了大量的乌糖,甜到发苦。
他吐了出来,还是中毒了,自那之后,他桌上再不会有糕点茶果子。
这也是那次之后,他第一次吃糕点。
这块石榴糕,拿在手里没有重量似的。
裴诠咬了一口,糕饼软糯粉香,甜而不腻,点缀在上面的石榴粒,脆甜可口,冲淡了糕饼的甜。
她吃的,也是这个滋味么?
不知不觉间,他用下一个,便看平安又拿一个递给他。
裴诠吃了口刚上的清茶,他眸色渐深,忽地问:“你当我是过来吃糕点的?”
平安放下糕点,白嫩的指尖推了推剩下的三个,摆到一起去。
她一边弄,一边抬眸,只说:“你是来,找我的。”
裴诠随意放在桌上的指尖,收紧了几分,说:“嗯,是找你。”
他是来找她拿东西的,什么都好。他这个身份,什么用度也不缺,可是,但凡是她的,他都想占有,圈到自己的地盘内。
直到最后,占有全部,连带她的发丝儿,一丁点不分给旁人。
她明明这么通透,却总让人差点以为是个小傻子,那双盈盈秋水眼眸,专注地看着他,也只看着他一人。
不自觉地,裴诠浅淡的薄唇,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见平安拨弄了下石榴糕,似有些不舍,一旁庞嬷嬷观察了一会儿,便如人精似的,上前一步,问:“姑娘想把剩下的带走?”
听到可以带走,平安点了下头。
庞嬷嬷说:“那姑娘等会儿走的时候,老奴再给姑娘包起来。”
这回,平安“嗯”了声。
庞嬷嬷见自己说一声,她才应一句,乖得很,也想起来的时候见到的姑娘们,太寿宫太久没见到鲜妍漂亮的小姑娘了。
她不由笑道:“与姑娘一同进宫的还有几个伴读,想来是分给她们一起吃的。”
裴诠目光微沉,眼中凝了一丝阴霾,他重复一遍庞嬷嬷后半句:“分给她们,一起吃。”
嗓音低沉,却叫人不自觉后背一凉。
庞嬷嬷顿时有些无措,该不会是自己说错了话吧?可是是说错了什么呢,王爷并不喜欢八公主的伴读?
她顿时有点后悔,只怕自己多此一举。
好在抱厦外,大宫女自殿内走出,福身一禀:“王爷,二姑娘,太妃功课已毕。”
裴诠便站起身,道:“告诉母妃,本王事务繁忙,下次再请安。”
…
太寿宫内,元太妃净了手,着一身素净的服装。
庞嬷嬷先进来,说:“娘娘,豫王殿下方才也来了,坐了会儿,说是事务繁忙,下次再来请安,就走了。”
元太妃说了他句:“既然都来了,也不进来见一面就走。”
这话似有些抱怨,但她心里门儿清,裴诠如今在户部,不止小小户部主事的活要做,还有许多万宣帝派下来差事,得见文渊阁大臣,着实忙碌。
他能到太寿宫外吃杯茶,已是忙里偷闲。
庞嬷嬷又报:“王爷在外面吃了一块糕点。”
元太妃微讶:“他吃糕点?”
庞嬷嬷:“对,薛二姑娘给的。”
元太妃一下想明白了,裴诠在表态。
他来太寿宫,既然不为请安,那就是因为,今日是元太妃第一次传唤平安。
那日,元太妃听说裴诠在兴华殿,主动与万宣帝商议了婚期,她心内惊诧,直到今时今日,仍有余韵。
在秦老太君进宫退婚前,裴诠从没在她面前说过薛家的好话,她也一直知道,他心内颇有不满。
如今婚期既定,元太妃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实则她最不反对这门婚事。
可结亲结两姓之好,她只对政治因素放心,但儿媳这个人究竟如何,她还不放心,也想过过目。
薛家平安打从回京,声名连她这种久居深宫的妇人都听说了,前头又有秦老太君作势退婚,元太妃难免先入为主,有些戒备。
如今,既能让儿子请婚,又在百忙之中,还要抽空护短,她对平安的好奇更甚。
元太妃坐好了,叫庞嬷嬷:“让薛二姑娘进来吧。”
一位大宫女领着平安进门。
元太妃先是眼前一亮,平安穿着银红满绣海棠苏锦半臂,并一条翠青褶裥裙,红与绿很喜庆,若是一个不慎配不好,惹眼还失了格调,但在她身上,便好似无需半分顾虑。
只看她肤色白皙,两腮透着红润,一双眼儿清澈纯净,这么热闹的颜色,在她身上半点不嫌挤,反而因为她气质宁和,也染上了几分不可道的仙逸。
也让她不因衣裳繁华,与向来清苦的太寿宫格格不入。
这般样貌,着实与裴诠郎才女貌,元太妃无声地吐了口气。
平安福身行礼,元太妃免礼,叫庞嬷嬷:“赐座。”
这一眼,元太妃是对她放下一点戒心,可人再很美,值得这么稀罕吗?在这后宫中,谁没见过美人呢?
庞嬷嬷让人搬来一只雕花凳,便看平安坐了下来。
元太妃心想,是很随心的姑娘,竟也不谦让一下。
这却是元太妃想岔了,若平安只是一个世家姑娘,她就能放下所有芥蒂,好好欣赏一番美人。
只是如果是儿媳,考虑的东西就要更多了,普通人家婆媳间尚且易有争端,何况天家。
她一边观察平安,一边问了平安年龄,最近读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
平安咬字慢,回答得不快,不急不躁,声音如莺儿似的,听着有些舒心。
刚这么想,元太妃又立刻皱了下眉头,乍然初见的行径,终究是表象,想装的话可以装得惟妙惟肖。
以前后宫里的嫔妃就是这般引得先帝欢心,争权夺利,弄得乌烟瘴气的,本就不多的子嗣,却也都养不大。
看人还是要看里子。
她端起白瓷盅啜了口茶,说:“平安,我有一事要问你。”
平安抬眼看着她。
元太妃微微严肃:“你可知,金刚经中‘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作何解。”注
大盛尚孝道,京中老人多崇佛,绝大部分闺秀,对金刚经都有所涉猎。
元太妃说的这一段,来自《威仪寂净分》,篇幅很短,京中姑娘们都会读一读,或当消遣,或有长辈信佛的,便彩衣娱亲。
她看着平安,等着她的回答。
平安仔细听着,过了一会儿,她回了一句:“我不会。”
元太妃:“……”
她险些没能咽下刚喝的茶,这还是这么多年,她头次见女孩儿被问到这句,能大喇喇承认不会的。
毕竟大部分姑娘自恃才华,就是不懂,都会试着解读,解读成什么样,她们的心就是什么样。
但平安承认得太干脆了,没有羞惭,没有故作模样,她是真的不懂,坦坦荡荡,不做矫饰。
这时,元太妃才对平安是被拐走的事有些真实感,否则依她的气度,还以为是世人见她在深宫,讹她的。
一时,她心中转过许多的念头,还没等她再说什么,平安缓缓说:“我问祖母。”
元太妃又是一愣,这点小问题,如何劳动秦老太君?
况且这样就让秦老太君知道,她在考校她老人家的孙女,薛平安该不会是搬秦老太君来压她吧?
她惊疑不定,只是,平安眼底一片诚挚。
她又说:“得抄回去。”
她记不住那么长,还很深奥的话。
元太妃:“……”
她突然反应过来,小姑娘就是很简单地以为,她真的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元太妃却没有不悦,只是面皮微热,她说:“咳,不用了,不会也没关系。”
平安“哦”了声,轻点头。
那回去后,就不去问秦老夫人了。
见她用那干净的眸子,忽闪忽闪看着自己,元太妃脑子一热,对庞嬷嬷说:“去库房拿那套累丝螺钿碧玉头面,送给姑娘吧。”
话音刚落,元太妃浅怔,庞嬷嬷也愣住。
前头元太妃早就和庞嬷嬷商议过,和薛平安初见,她理应送点礼,但又不能送太贵重,免得助长姑娘娇气,失了她婆母的威仪。
所以当时是决定,只送一只碧玉手钏,那手钏既能代表皇家的体面,又不会过于贵重。
可她脱口而出的这一整套头面,价值可比碧玉手钏贵上许多,话是当着平安的面说的,又不可能收回。
只是纳罕,怎么稀里糊涂的,这就送出去了?
如此,平安离开太寿宫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太寿宫的宫女,左右提着一盒小石榴糕,右手捧着一整套沉重的头面。
平安步伐轻盈。
她心想,太妃娘娘也好。
…
而此时,太寿宫内。
元太妃扶着额头,说:“那孩子,你说她也过十五了,从小还被拐走,不可能没遇到过恶意,但是怎么养的这性子?”
她在深宫三十年,着实第一次见到这种性子。
庞嬷嬷笑道:“太妃娘娘不是怕没有眼缘么,这么看来,这是好事。”
元太妃摇头:“也没必要太有眼缘。”
到底将来是婆媳,只怕少不了矛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