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府。
天际刚刚擦亮,刘公公指挥着人,把整个王府的路又洒扫一遍,然后“吱呀”一声,小厮们合力推开庄严的大门。
从大门往里面望进去,王府深深,见不到底。
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除了皇宫,最大的地方就是王府,当年万宣帝命人打通万宁街两座大宅,修葺了四个月,是以超乎超品亲王的规格。
自然,没有多少人觉着不对,这是豫王府合该的。
今日王府的动静,引起周边不少人的注意,不过能住在这一片的,大部分就是朝中官员,不至于挤来围观。
不多时,李敬一声令下,侍卫小跑着站到街道各个位置。
都要深秋了,刘公公出了一身汗,看着干净整洁的街道,他吐出口气。
出了秋狩刺杀的意外后,王府办大宴,定有许多人猜忌,豫王要在京中大显神威。
但只有刘公公明白,豫王喜静,不喜闹哄哄的,办宴席与朝中无干系,仅仅是为了邀请薛二姑娘。
刘公公心想,就是不知道,豫王殿下还记不记得,曾经说过薛家二姑娘是赝品的事呢……
…
刚过辰正,平安和冯夫人一辆马车,薛静安和薛常安一辆马车,朝万宁街去。
请帖有秦老夫人的名字,这邀请是元太妃以表敬重,不过,秦老夫人是不出门的。
薛静安本也该在家中待嫁,是冯夫人觉得,机会难得,带姑娘练一练胆子也好,反正秋狩都去了,不差这一回。
不多时,等永国公府的车驾进入万宁街,街道两侧,停着各家的马车,门庭若市。
刘公公让人专门盯着,永国公府的一到,立刻被请到内里。
王府内却没有外头热闹,各家夫人姑娘一迈进来,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只因这儿与皇城是一样的端肃。
大宅第一进是侍卫、亲兵的住的倒座房,第二进场地轩阔,左右各设演武场和马场,过了二门,眼前豁然开朗,草木扶疏,奇石层叠,楼阁轩昂,檐牙高啄,一步一景,壮观而雍容。
冯夫人和薛家姑娘们被引到一座上书“碧玉清河”的宅院里。
正堂烧着暖暖的地龙,元太妃着一身赭石色宝箱花纹苏绸袄,她端坐上首,左右次第皆是京中各家夫人。
若不是姑娘们模样清丽新鲜,乍一看,还叫人以为这是几十年前的凤仪宫办宴。
冯夫人忙福身:“臣妾见过娘娘。”
元太妃笑了笑,道:“夫人莫要客气,这里不是宫里。”
再看各家夫人,是有些拘谨了,元太妃又说:“本是王府得了菊花,请诸位尽尽雅兴,若还用宫里那套,就没了意思了。”
这下,众多夫人才笑道:“既是太妃这么说,我们就随意了。”
元太妃点点头,示意庞嬷嬷看茶,这是贡茶明前龙井,汤色清亮,回甘绵长,各家夫人都品鉴起来。
听着夫人们场面话,元太妃忍不住看向冯夫人那边那三位姑娘。
姑娘们年纪正好,模样都还不错,大的那个娴静些,年纪小一点的两个更漂亮,尤其是平安。
平安身着樱粉地掐腰通袖袄,并一条雨过天晴色百迭裙,她扎着双环髻,发饰不多,显眼的是红色发带,像是一朵清荷,肌肤嫩得好似能掐出水,双眼清澈无垢,唇红齿白,不管怎么看,都令人悦目。
只看小姑娘听着旁人说话,她缓缓端起茶盏,拿起茶盖,仔细吹了一会儿,小小抿了一口。
突的,她咬了下嘴唇,小脸微微一皱。
看来是被烫到了。
元太妃把庞嬷嬷叫来,低声吩咐:“这茶怎么烫了?”
庞嬷嬷以为是元太妃不喜欢,说:“都是挑宫里的沏茶好手来泡茶,可是要换一位?”
元太妃:“给薛家上的要适口。”
再看薛家那几位姑娘,平安已经放下茶盏,庞嬷嬷人精似的,顿时明白了,只要薛二姑娘觉得烫,就是烫了。
不多时,一个宫女端着茶盏,低头走到薛家的位置,给平安换了一盏茶。
虽然动静不大,但这么多双眼睛,看在眼里的,也不在少数。
冯夫人借着吃茶的空隙,掩饰了下唇角,元太妃重视平安,按说她得高兴的,可一想到她重视的缘故,她又提不起多大情绪。
待众人吃了口热茶,元太妃便站起来,道:“光坐着也没意思,是该看看菊花。”
大家三言两语应着,向碧玉清河外走去。
院中摆满了菊花,粉色、白色、黄色、紫色,应有尽有,魁首是两盆绿菊,碗口大的菊花,又漂亮又大气。
平安眼睛都要看不过来了,姑娘们又说着作诗,她并没有急着作诗,而是侧耳听着。
突的,有宫女自二门进来,对元太妃道:“娘娘,太子妃殿下和两位郡主来访。”
当是时,所有人面面相觑,这宴席都开始了,她们才来……
元太妃神色不改。
元太妃母族在西北,父兄都在边疆,无诏不得回京,京中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却不代表秋狩刺杀后,她还要觍着脸,请东宫上门。
然而,东宫太子妃却自己登门了。
是谁脸皮厚,倒不必去争论,元太妃道:“请进来吧。”
没一会儿,李氏带着玉琴、玉慧两位郡主,到了碧玉清河,她笑道:“听闻太妃娘娘和王府办宴席,我们便过来了,不打扰吧?”
按辈分,元太妃是李氏的庶母,是两位郡主的庶祖母,元太妃没有任何表示,由庞嬷嬷说:“殿下来了,便看看菊花吧。”
既是皇家,就不能小家子气,这话维系了体面,又没说得那么客气,大有叫李氏闭嘴的意思。
李氏忍住不快:“嬷嬷说的是。”
是张皇后让她来的,不然依她的性子,王府办宴,她怎么会来。
在这儿,除了个别姑娘还陪在长辈身边,大部分姑娘都聚到一起,渐渐和长辈分成两拨人。
玉琴、玉慧两人就到了姑娘堆里。
徐敏儿道:“两位来得正好,大家在作秋菊诗呢。”
又是一阵说笑。
薛静安悄悄靠近玉琴,她俩上次秋狩走得近,薛静安自认为了解玉琴,她是个好脾气的。
薛静安道了声:“郡主。”
玉琴:“嗯?”
薛静安:“不知道这段时日,玉慧郡主可有不寻常的地方,比如,养兔子?”
玉琴笑了笑,说:“这我倒不大清楚,不过……”她看了眼人群里的玉慧,还有平安,笑道,“玉慧其实很喜欢兔子的。”
“她一直和我说,你家妹妹的兔子真可爱。”
薛静安心道,果然是玉慧拿走了兔子,还瞒得死死的,她不由有些烦闷,不过目下没有证据,只能压在心里。
玉琴同薛静安说:“你家二妹妹,长得真可爱,说话也这么可爱。”
这时候,诗作正轮到平安,她用手拨弄着菊花的绿叶,一边思索,一边从嘴里蹦字:“秋叶、旋旋……”
薛静安不由一笑:“她是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说话总要想想,现在好多了,刚回来的时候,说话更少。”
玉琴突然说:“她要是我妹妹就好了。”
薛静安当是玩笑,小声说:“家人么,到底看缘分,我看玉慧郡主也依赖着郡主,也是姊妹情深。”
嘴上这么说,实则她心里自得,平安回来后,别的不说,她就再也没被玉慧欺负了,还得了一门好婚事。
她的日子越来越舒心,多亏平安是自己妹妹。
这要是玉慧郡主是自己妹妹,她指不定日日要和她吵架,吵得比薛常安还凶。
…
却说那菊花一盆盆,一簇簇,直摆到碧玉清河外,不花个把时辰,还真没法浏览完,何况是仔仔细细赏玩,那真能看上一整日。
平安看得慢,吊在队伍后面。
渐渐地,她有些累了。
她坐在花丛里的石头,翘起脚歇息,她抬眼,看向远处青空,白云如丝,霎是漂亮。
看着看着,她浓黑的长睫垂落,眼皮轻轻耷着。
好舒服。
她刚有点困意,往后一仰,倏地,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那只手手指如玉,白皙细长,力道不重,却稳住了她的身形。
身后人道:“摔了。”
平安:“王爷。”
她叫完人,才回过头。
裴诠头发用一根木簪固定,身上一件玄黑暗纹箭袖袍子,如画笔着墨勾勒出他身形利落,加之肤色白皙,他像涉着黑夜而来的冷月,隐隐几分沉色。
感觉到她将要倚在自己手上,他往前顺手一带,将她带下石头。
平安轻轻跳了下来,颠了两步,才站稳了。
见是豫王,一旁的彩芝和青莲,都赶紧低下头行礼。
裴诠对彩芝说:“我带你家姑娘,逛逛王府,你同你家夫人说一下。”
彩芝:“这……”但她反应过来,这不是询问,是通知。
她去前面找冯夫人耳语,冯夫人神色微变。
到底定婚了,且请示到她这儿,光明正大的,她也不能说什么,只好对彩芝说:“和青莲跟着姑娘,记住,巳正就回来,不要耽搁。”
…
离开了碧玉清河,裴诠和平安逛起了王府。
偌大的王府,只有他一个主子,后院很多地方都是空着的,没有人住,甚至,裴诠也是第一次来,竟也有些新鲜。
不过,逛王府是不用裴诠说什么,因为平安只顾着看,她什么也没问,乖巧得很。
但她不问还好,一开口便是:“王爷住在哪?”
倒想直接去他的住所了。
知道她只是好奇,裴诠:“从这边走。”
王府按照宫制而来,除了刘公公,还有四个太监在内宅走动,其余小厮都在外面,里面的婢女,也是宫女规制。
裴诠平时住的院子外,群竹环绕,碧翠如玉,很是幽雅。
平安在门口停下脚步,她抬头看着匾上三个字,仔细认了好一会儿,她念了出来:“静、幽、轩。”
说完,她又说了一句:“好听。”
裴诠“嗯”了声。
这三个字,是万宣帝题的,今日在这座宅子走了一遍,他才发现,是留了不少万宣帝的手笔。
而静幽轩内乍一看,没有那么奢华,但和平安自己住的地方很不一样,她现在住在春荇院,里面用的多是粉绿红紫,热闹非凡,很喜庆。
静幽轩正屋离,家私多用黑楠木,漆器花瓶也是素雅的白,颜色淡雅,风格清冷。
自然,再平平无奇的摆件,一细究,就知道得有些年岁。
比如挂在墙上的一幅画,画的颜色已经不够鲜丽,但画中的老虎,紧紧盯着画外人,身体前倾,仿佛随时都要跃出画来,熠熠眼眸中,含着凶狠之意。
这是前朝大家的真迹。
平安不懂价值,但她知道好看不好看,她觉得画里的老虎就很好看,就是有点凶,和生气了的裴诠,很像。
看得她不由挪开视线,躲了下它的眼睛。
突的,她想起王爷是会画画的,两眼亮晶晶地盯着裴诠:“王爷……”
没等她把话说完,裴诠已知道她的意思了,说:“不是我画的。”
平安收回目光:“哦。”
裴诠稍稍抬眉,说:“我复原的。”
这幅画经过两百年岁月的洗礼,早已斑驳,是他揭开画纸,重新覆上新纸,做了防虫再裱上。
于是,平安又用水亮亮的眼睛,看向裴诠。
难怪她不爱说话,因为一双秋水般粼粼的眼眸,便让人读出她的意思,比如她现在,就觉得他很厉害,真就干净纯澈如白纸,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
裴诠唇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平安在正屋环视一圈,发现中间隔着一道碧纱橱的地方,她以前在春蘅院睡过,知道里头应该是床。
她走了过去,没几步,就被裴诠拽了下后衣襟,脚步不得不刹住。
裴诠:“那里不能去。”
平安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裴诠语气里,透着几许无奈:“拜了堂,才能进。”
但还有四个月。
平安先是“哦”了声,她知道,在皖南,小孩子会玩拜堂的游戏,每次都有人争着和她拜,但大哥会把人打跑。
她想到一个好主意,巴巴地看着裴诠:“现在拜吗?”
裴诠:“……”
他看了眼不远处的婢女,她们低着头,脑袋就快低到脚尖儿似的。
再看平安,裴诠眼底墨色渐重。
他压低声音,含着一□□骗般,道:“可以啊。”
每一次,他对自己说,还有八个月,五个月,四个月,好像很等得起。
只是,如果不在乎,不会把这个月份记得这么清楚,潜意识盼着数它,日子就会突然变少,但事与愿违,时间是越数越长。
什么时候,他才能把她圈在自己的领地里。
他压在衣领下的喉结,有一下,没一下地滚动着。
突的,“啪”的一声,另一边隔间,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
平安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
只看那边是房中的小隔间,她看着裴诠,一副很想去看的样子,什么拜堂不拜堂,都没关系了。
裴诠沉默了一会儿。
须臾,他方缓了口气,道:“可以去看。”
便看那一堵墙后,竟是一处小景观。
景观里有山树,有河草,还有小亭子,一只白色的、又肥又圆的兔子,正仰躺在草上打滚,刚刚声响,是它打翻了食盒,兔粮都掉了出来。
平安认出来,那是她换给裴诠的兔子。
他喂得很好,它长胖好多,皮毛也雪白又毛茸茸。
平安怔怔看着兔子,裴诠站在她身后,察觉她情绪突的低了,他问:“不喜欢我弄园子养它?”
平安摇摇头。
这样一个小园子多漂亮啊,景色秀丽,还有屋檐遮雨挡风,她要是兔子住在这里,吃吃草,打打滚,肯定很开心。
她只是想起,他换给她的那只兔子。
如果是以前,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那她就会把她那边兔子不见的事实,直接告诉裴诠。
可是,她刚刚张嘴,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下去。
王爷把她的兔子养得很好,是她把他的兔子弄丢了,如果换做自己,王爷把她的兔子弄丢了呢?
那样不管什么原因,她心里都会空空的,堵堵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难以分清,总之,不是好事。
她不想让王爷知道,还是等兔子找到了,再告诉王爷。
虽然平安什么也没说,可是就像有一朵乌云,飘到了她头顶,让她焉哒哒的。
裴诠便又问:“是有什么事?”
平安又一次摇摇头,怕裴诠不信,她轻声说:“没什么呀。”
裴诠的眼神冷了冷,她有事,但不打算告诉自己。
他抬手,手掌轻轻按住平安的后颈,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脖颈,有几分将她掌在手里的感觉,这才压下骤然汹涌的阴鸷。
瞧着时辰差不多,彩芝硬着头皮走上前,道:“姑娘,夫人吩咐巳正回去。”
平安“唔”了声,她很听冯夫人的话,便对裴诠道:“我走了。”
裴诠淡淡应了声。
…
等平安和两个婢女都走了,裴诠看了看兔子,道了声:“来人。”
刘公公低头走进来。
裴诠:“让人去查一下,二姑娘的兔子是不是不见了。”
…
众人午饭是在王府吃的,宴席直到未时末,才陆陆续续,有人离开。
冯夫人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带着三安和元太妃道别。
元太妃这时候,才看向平安,笑道:“好孩子,你过来。”
平安走到她身边,元太妃从手上脱下一只镯子,放到她手里,说:“这镯子不算珍贵,就是戴着玩玩,日后给你更好的。”
冯夫人把那“不算珍贵”“给你更好”几个字,在嘴里嚼一遍,心里酸酸的。
都给了那么一套头面,还说这些。
罢了,她也别想那么多了,元太妃多么圆滑一个人啊,当年统领六宫,妃嫔对她基本都是服气的,她就是运气差一点,才没有封后。
不过是收拢人心的手段,她也不用想太多。
平安谢过太妃,一行人被元太妃的心腹庞嬷嬷一路送到了门外。
今日下午,阳光有点薄,入了秋,这个时候也不热,暖融融的。
冯夫人对庞嬷嬷说:“劳烦嬷嬷了。”
庞嬷嬷:“不劳烦,是奴婢该做的。”
另一边,彩芝掀开车帘,刚要请平安上车,突的,她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不由一愣,望向公府的马车里。
下一刻,彩芝尖叫了一声。
而平安也看到了。
马车内,一只兔子丢在马车正中央,流了一地鲜红,白色的皮毛,也被染红了。
刺得眼睛生疼。
冯夫人和庞嬷嬷都吓一跳,冯夫人:“什么事?”
薛静安和薛常安都走了过来,平安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拦住了薛静安和薛常安的视线。
她肩膀轻轻打颤,声音很轻,尾音压抑着颤抖:“不看它,不看它。”
但她的眼里,已经蕴满了泪,眨眼一瞬,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