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这日,薛静安回娘家,镇远侯府和永国公府的距离不远,就三条街,都在京中寸土寸金的地方。
这也是为何人人都说薛静安嫁得好,她娘家就在这儿,林家人若是那等刁钻的人家,也不敢做得过火。
何况林家上下宽厚,婆婆明事理,丈夫林政少年进士,持重温和,林幼荀又因前头秋狩的交情,与薛静安亲近有爱。
新婚十多日,薛静安和林政蜜里调油,容光焕发,这是遮掩不住的。
见冯夫人的时候,薛静安自也得知了除夕夜,一家人吃饭、讲笑话的趣事。
这事着实好玩,她忍不住笑着,想象着那个场景,心里却有些落寞,平安在,她却不在了。
偏偏薛常安在,平安和薛常安,多了姊妹间的回忆,这让薛静安心里头酸酸的。
从冯夫人房中出来,薛静安先回明芜院,平安和薛常安也等着与她叙旧。
薛静安给平安和薛常安都带了礼物,给平安的是一对鲤鱼戏荷叶纹香囊,给薛常安的则是一条兰花手帕。
平安端详两个香囊,它们用的底色,是浅碧的上好杭绸料子,渐变的针线绣出红白相间的鲤鱼,深绿的荷叶点缀一旁,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看得痴了,喃喃:“好看。”
薛静安顿觉做这两个香囊的辛劳,一扫而空。
从古至今,妻子送丈夫针线,是夫妻感情相宜的体现,如今平安婚期也近了,她却是不会针线的。
每每想起这,薛静安就不放心,所以这次,她特意用古法平金法绣的,让人看不出是她的针脚,就是为了平安能送得出手。
她想着,这一对该够用了,平安做姑娘的时候,家里没人舍不得让她练针线,只盼那豫王府识趣,万不可让平安做针线,扎到手怎么办。
此时见平安喜欢,薛静安了却一桩心事,喜笑颜开,道:“还是姐姐好罢!”
平安声音软糯:“姐姐好。”
一旁的凳子上,薛常安轻哼:“从前,二姐姐写信回皖南,写了‘好妹妹’和‘姐姐’,可没有写‘好姐姐’。”
那时是端午过后,平安不知道“龍”字怎么写,去问薛常安,信里的内容,自然被薛常安看到了。
但平安不太记得这么小的事了,只囫囵道:“唔。”
可能真的有吧。
薛静安笑一声,对薛常安:“三妹妹真幼稚,这有什么好争的?”
薛常安最讨厌薛静安做作,不就针线好一点吗,到处显摆。
她嗤笑:“薛静安,是你先开始的。”
薛静安悠悠地说:“你又急什么。”
两人莫名吵起嘴,平安听了会儿,她一边牵起一人的手,认真地哄道:“你们都好的。”
薛静安、薛常安:“……”
薛静安先笑了:“二妹妹放心,我和她只是闹着玩的。”
薛常安没什么表示,却没再呛薛静安。
平安放心了,她的姐姐、妹妹真好。
…
初二这日热热闹闹过完,再十来日后,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永国公府很忌讳上元节,因着过去十年,每每到这个日子,冯夫人便犯头风,府中上下,皆不敢高声语。
当年,薛家嫡女小平安,就是在上元节这日走丢的。
偶尔,老爷薛瀚还会被冯夫人啐一口,嚷道:“若不是你在兵马司没半点人脉,封城晚了一天,不然,至于让平安丢了么!”
年年如此,便让上元节之于永国公府,没了节日的趣味。
今年自是不同了,冯夫人神清气爽,这一年以来,她只觉好似越活越年轻,干什么都有劲。
府衙来找大灯会捐钱,冯夫人都毫不吝啬,捐了五百两。
但她这种喜意,很快犹如热炭被泼水,滋滋一声,徒然冒烟。
便看秦老夫人戴着深紫蝠纹抹额,老人家眉目严肃,郑重道:“今年上元节,让平安出去玩吧。”
冯夫人怔怔:“母亲,这不好吧,她都快出嫁了,好久没往府外跑了……”
秦老夫人:“平安不用绣嫁衣,整日关在家里,好生无趣,再者,你今年拘着她不让她出去玩,明年呢?”
“新珠,府上总该走出来了。”
冯夫人一怔,不由潸然泪下,是,她是怕了上元节了,真宁愿日后都躲着这个日子过。
却是这时候,雪芝在外头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姑娘来了。”
平安抱着一只雪白漂亮的兔子,兔子耷拉着耳朵,脸颊圆润,十分有趣,彩芝和青莲各自提着笼子,草料。
冯夫人拭去泪水,问:“这是做什么?”
彩芝说:“姑娘想,兔子就不带去王府了,放在老夫人这儿养着。”
平安浅浅“嗯”了一声。
王府已经有一只兔子了,那这只兔子,还是放在家里养好。
家里哪里养兔子最好?当然是怡德院,祖母能吃胖,兔子也能吃胖。
秦老夫人没有拒绝,叫雪芝:“你安排下去。”
雪芝:“是。”
说到婚嫁,冯夫人让平安到自己身边坐,一边唏嘘:“知道婚期会很快,但没想到这么快,明明我家平安还小,唉……”
秦老夫人闭了闭眼,又问平安:“上元节晚上,京中素来有灯会,要出去玩么?”
平安在皖南时,也见过灯会,但不知道,京城的灯会是怎么样的。
她心里生出好奇,回到:“好。”
既然是老夫人的主意,平安也想出去玩,冯夫人不好再说什么。
转眼上元节当晚,除了彩芝和青莲,冯夫人安排了六个膀大腰圆的仆妇,跟着平安。
这还不够,正逢薛镐休沐,如今薛镐也不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冯夫人仔细叮嘱他好几句。
薛镐连连道:“母亲放心,这事我们禁卫军熟。”
在平安出门的时候,她戴上了帷帽,六个嬷嬷在明,薛镐在暗,一同护着走向大街。
出了永安街,就是主干道天街。
街上亮如白昼,天边圆月都略显暗淡,行人如织,酒楼高挂灯盏,连成一线,宝莲形、飞鹤形、兔子形,应有尽有,小吃香味充斥街道,各种手作精美的小玩意,数不胜数,远比端午的时候繁华热闹。
一脚踏入此间地界,若站在大盛的脉搏上,热腾腾的。
平安看着远近盛景,眼眸一片明亮。
彩芝自觉肩上任重,她心里有担心,今日人真多,这种日子,姑娘小孩容易被拐。
但平安太乖了,在六个仆妇的包裹下,她一步步慢慢走着,不会随便乱跑,离了众人的视野。
想到十一年前,姑娘也是这么乖的,却被拐走,彩芝有些心疼。
彩芝道:“姑娘要买什么,只管与我说。”
外面很亮,帽纱薄厚够平安看清外面,她看中不远处的糖葫芦:“那个。”
彩芝刚过去付钱,平安又看中一盏花灯,这次是青莲去。
不过十来步,她手上就拿了五六样东西,满满当当。
彩芝分走几样,笑道:“姑娘瞧什么都新奇。”
平安掐着手指数了一下,还差四样东西,才买齐一家人的。
突的,不远处走来一队人,簇拥着一个面熟的女子,她没有戴帷帽,梳着妇人的发髻,一身茜色妆花缎褙子,容貌清秀温柔。
是玉琴郡主。
玉琴去年十一月便出嫁了,自那之后,平安没见过她。
瞧着她的步伐,是往这边来的,彩芝想起兔子,脸色有些不好,没等她对平安说什么,平安轻拉了拉彩芝的袖子。
就听平安咬耳朵:“偷东西的。”
先前那只寄在怡德院的白兔子,因为玉琴,被迫在东宫养了一段时日,瘦了好多,怪可怜的。
听平安这么形容,彩芝一笑,说:“姑娘,咱们离她远一些。”
街上人多,没等玉琴走过来,她们几人往另一条街上去。
发现永国公府的人走了,玉琴停下步伐,她笑了一下,这薛平安倒会躲了,真有长进。
身旁嬷嬷问:“郡主,还要过去吗?”
玉琴观察到暗处巷子,那里藏着的一队禁卫军,她道:“不用。”
…
永国公府一行人虽然离开那条街道,平安还是频频看向她买的东西,时不时还停下脚步,数一下。
数完,平安小小舒出一口气:“没丢。”
彩芝和青莲明白,玉琴让平安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当时白兔子丢了后,平安魂不守舍一阵子呢。
到底在大街上,她们几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还真有些小毛贼专门盯着她们。
彩芝犹豫着,要不要让人把先买的东西,送回公府。
却看迎面一架厢式轿子,车顶赤金镶玉,流云纹红云绸为帘,抬轿共有四人,他们步履平稳,在挤挤攘攘的街道上抬着轿子,轿边垂坠的流苏丝毫不乱。
轿前有人举着“避”字牌,四周百姓自发让开,而轿旁是刘公公。
车厢内,点着一盏琉璃灯,光线柔和。
一只骨节分明,如玉的手指,掀过卷宗下一页。
裴诠端坐在轿中,才与万宣帝、太子吃过上元家宴,从宫里出来,便看起文书,因着如今他接管户部吏部,总是忙碌些的。
他喜静,因为要往临江仙去,见几年前已致仕的前阁老,也是他的老师,才不得不穿梭在人群中。
不过,街上如何嘈杂,于他没甚么干系。
裴诠翻开下一页。
忽的,轿子停了下来,一只小手从外面帘布伸进来,拿着一串糖葫芦,递到轿子里。
裴诠:“……”
他手指勾起帘布,便看煌煌灯火之中,平安戴着帷帽,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拿着的糖葫芦,顶端就快逼近他鼻尖。
裴诠微微抬眉,食指隔着糖纸,推了下糖葫芦:“我不吃。”
平安慢吞吞地说:“存东西。”
彩芝道:“方才在路上遇到了玉琴郡主……”
裴诠轻哂:“当这儿是哪里了。”
平安想了想,说:“是王爷的地方。”
王爷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把东西存着,不会被人偷走的。
裴诠微微敛眸,鸦黑的羽睫,在明亮的灯火下,遮出眼底一片墨色,留下深浅不一的明暗光影。
须臾,他拿过了平安手里的糖葫芦:“存吧。”
存了第一件,那就有第二件,第三件,第四件,平安一股脑把买的小玩意,都塞到裴诠马车里。
今年翻了年是猪年,放在案桌上,有一头呆呆的竹编小猪,是她买的,几文钱的小玩意,稀罕得怕被人偷。
裴诠手指一弹,把它翻过去。
才把车帘放下,他拿起文书,刚看第一竖行,眼角余光,那白嫩的小手又伸进来,这回她拿着一盏花灯,晃了晃。
裴诠接过来。
又没多久,那只手又伸进来,拿着一个风筝,摇啊摇。
裴诠又接过来。
再一次,伸进来的手拿着一把小木刀,招啊招。
他不动,没接过那小木刀,平安也不掀开帘子瞧一眼,就摸索着,找到了桌子,把小木刀放下,手儿咻的一下溜走。
裴诠微微眯起眼睛。
轿子外,刘公公笑道:“姑娘真和小鸟筑巢似的,叼来一样样‘树枝’搭窝。”
裴诠:“……”
再看那些小玩意,他忽的觉得顺眼多了。
外面,一开始豫王府的轿子被拦住时,四周路人心中吃惊,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这么大胆,直接拦住豫王府的轿子。
再看她一身粉白彩绣杭绸交襟,裙摆摇曳,身段高挑秀美,虽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一截皓腕霜雪般,在灯下莹莹,霎是好看,帽纱反让她格外神秘,实是仙逸飘飘,风姿清雅。
莫不是自恃美貌,想自我举荐?恐怕那姑娘要失望咯,豫王可相当不近女色!
然而很快,豫王府轿子主动停到街边。
众人惊异,不多时,那姑娘在街上买了什么东西,都往豫王府的轿子塞,俨然当成自家地盘。
他们梗住,又仔细瞧瞧马车,没看错,真的是豫王府的轿子啊!
王爷心性高傲,那可是将来的储君,能这么随意相对的吗?
到底是街边,刘公公便命暗处护驾的李敬等人到了明处,圈出了一块地,隔绝掉不少窥视的目光。
但看豫王撩起帘子一角,看向外面,这时候平安姑娘已经去了下一个摊位,刘公公不由问:“殿下可要下轿子?”
裴诠放下帘布,淡淡地说:“不必了。”
他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无趣且聒噪。
却听一声男子的声音:“薛二姑娘!”
平安停下脚步,朝来人瞧去。
那是个清秀的青年,有点眼熟,平安想,她应该见过他。
徐砚远远就看到平安几人,她身边带着六个仆妇,虽然戴着帷帽,可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近了看到彩芝青莲,他更肯定了,连忙叫住人,自报家门:“我是宁国公府徐砚。”
平安轻轻“哦”了声。
徐砚心中发酸,果然她不记得他了,虽然他们见过几次面,可是他是平安认识的人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想要留在她眼底,原来这么难。
他还想和平安说上几句,便看前面矮身出轿子的,不正是豫王殿下么?
徐砚一下就说不出话了,裴诠走到平安身旁,他望着徐砚,长眉微挑,虽弯起薄唇,眼底却一片阴冷。
徐砚作揖:“豫王殿下。”
裴诠似笑非笑,说:“徐主事,今年三月,你也要娶妻了。”
豫王殿下居然知道自己娶妻的日子,徐砚心中一震,却没有与有荣焉的感觉,只觉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他低声:“是,是。”
裴诠:“恭喜。”
徐砚:“多谢殿下。”
裴诠看了眼平安,道:“走吧。”
平安知道,成亲是好事呢,她记起来了,徐砚姓徐,是徐敏儿的哥哥。
于是,她也软声道:“恭喜。”
这一刻,这一声,徐砚忽的觉得自己攒了多日的妄想,破碎了一地,那种遗憾以至于他神思恍惚,连裴诠和平安是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留意。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觉正月的天,他竟出了一身冷汗。
…
平安跟着裴诠走了几步,四周有侍卫拦出一个舒适的空间,不过彩芝等人,就落到了后面。
她回头看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
裴诠停下脚步,他一手背在身后,指腹摸索指节,气息发沉,难不成,她还要回去再恭喜一声。
平安只望着一个方向,帽纱轻贴着她脸颊,勾出她面颊柔软的弧线。
她道:“那儿,好多人。”
她早就把徐砚抛到脑后,裴诠紧抿着的唇突的松开,他随她的目光瞧去,果然下一个街口的空地,聚着很多人。
那边有人在卖艺,小孩子骑在父亲肩头,拍手叫好,有个母亲抱着奶娃娃,站到凳子上,翘首望去,街上一时热火朝天。
“好!”
“再来一个!”
因为围着太多人了,外面只能看到火光如龙,在空中倏地出现。
平安踮起脚尖,也什么也看不见。
刘公公见状,问:“殿下,可要让人群散开?”
裴诠还没说话,平安就摇摇头,轻声细语:“不要。”
刘公公有意讨好她,忙说:“不然姑娘可看不到了,咱们叫这人群让开,到前头去,方能好好瞧,没人跟姑娘挤。”
平安顿了顿,她慢慢地说:“热闹是大家的,才热闹。”
她是喜欢凑热闹,但不喜欢把他们扒开,独占这份热闹。
刘公公一愣,顿时又讶然,他从没想过,看起来软软一个小姑娘,会说出这种特别有灵性的话,显得他白长这么多岁,老脸一热。
他忍住汗颜,道:“姑娘不看了么?”
但平安还是想看的,她道:“看一眼,就好。”
又踮了一下脚尖。要是实在看不到,就算了。
她想放弃了,却听裴诠问:“看一下就好?”
平安刚点了下脑袋,突的,裴诠将手圈住她的腰肢,他低头,声音在她响起:“扶着我。”
下一刻,平安便觉一阵失重感,四周视野,豁然开朗。
她被王爷举起来了。
大概三个呼吸的时间,在引起别人的注意之前,裴诠把她放下,平安脚下一软,神色怔怔。
他扶住她,问:“看到了吗?”
看到了吗?
平安想,她好像看到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就是,明明睁着眼睛,眼前却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王爷的手,好大,把她的腰,都包裹住了。
王爷的身子,好热,隔着衣裳贴着,温度都好高,让她浑身也热了起来。
她不太懂这是什么感觉,想多了,小脑瓜就晕乎了一下,她抬起头,隔着帷帽,却分明看进裴诠的眼底。
她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尾音轻柔的微颤:“王爷,好硬。”
少年衣襟之下的线条,很有力量,胸膛硌人,手也硌人。
裴诠:“……”
他点漆如墨的眼中,翻涌着什么,手指却轻轻按住平安的唇,道:“有些话,还不能说。”
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