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玉慧也饿了。
只是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体会过饥饿的感觉,身边伺候的宫女,肚子更不可能发出咕咕声。
所以乍然听到咕咕声,她没有反应过来,这下才觉出几分好笑。
当然,她笑不出来,目下这种情况,她很丧气。
听到父亲要逼宫,她本能地觉得不行,虽然太子登基,她就是公主,但那不能是逼宫,而是要堂堂正正,奉天承运。
何况那是她的祖父,太子若弑父,有违纲常伦理,她坚信的嫡庶论,本也建立在这种秩序之上。
于是,她迅速来找祖母,果然祖母也不认同,至于她去找到平安,把她藏起来,也只是平安曾经也救过她,没想太多。
还没等她收拾好情绪,突然,像是被薛平安感染一般,一声不太雅观的“咕咕”声,也从自己肚子里传出来。
玉慧沉默了一下,又气又羞,心里也有点怪太子,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弄得她好好一个郡主,这么狼狈。
果然,平安也听到了,她轻声说:“你也饿了。”
玉慧没了玩花绳的兴致,她抱着膝盖:“用你说。”
平安站起来,拍拍裙裳,挪着目光,四处瞧着。
玉慧疑惑:“你做什么?”
平安一手拢着嘴,小声:“找吃的。”
民以食为天,饿了就该吃饭了。
玉慧一惊,薛平安现在还有胃口?现在外面静得可怕,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时候去找吃的,岂不是自找死路?
实则正是外面静才是好事,若连兴华殿都动荡声不断,只怕事情到了最坏的时候。
平安轻轻翕动鼻子,嗅嗅空气,她摸黑沿着墙壁慢慢走着。
这薛平安果然是个傻子!玉慧心内有气,但没办法,这里这么黑,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也害怕。
她只好一边生气,一边跟上平安的步伐。
意外的是,她们不用出去,这里头门连着门,平安也不急,一点点探索。
玉慧从没见过兴华殿内部,并不比平安熟悉,只能跟在她身后。
摸索着摸索着,这屋子里有个小门,过了小门,就是偏殿,开始有烛台光亮了,又转过两道门。
平安步伐一顿,玉慧差点撞到她,再一抬眼,这儿有一张小孩用的矮案几,前面还用一面屏风挡着。
屋子里烧着地龙,身体倏地一下暖和过来,但玉慧不清楚这儿是哪里,好奇张望,就听屏风之后,周公公的声音:“陛下,晚膳好了。”
万宣帝声音嘶哑苍老:“朕不吃。”
玉慧又惊又喜,她们居然一路顺利地找到了兴华殿主殿!
但看平安神色如常,玉慧顿时心情复杂,早知道让薛平安早点找路,省得两人白白挨冻、挨饿。
玉慧想要走出屏风拜见祖父,就听万宣帝道:“有此孽子,朕,愧对先帝。”
话里的孽子,就是太子。
玉慧怔了怔,哦对了,她差点忘了,东宫行事,是会连累自己的。
屏风后,周公公挎着大食盒,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帝王,心情很是沉重。
下午申时,一队禁卫军闯进兴华殿内,与兴华殿的侍卫交战,不多时,封锁了兴华殿。
满殿宫女太监惊惶之时,太子身着龙袍,手上拿着诏书,大摇大摆地步入兴华殿,他竟要万宣帝现在退位,还要万宣帝下令让他过继宗室子弟!
万宣帝或许也从未想过,太子有一日会做这种事,当是时,他急火攻心,气得吐了一口血。
太子的幕僚建议太子先别急,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盛,如果真把万宣帝气死,得不偿失,至少得让万宣帝把诏书写好。
万宣帝又不肯写,所以场面一度僵持。
既是禁卫军叛变,周公公想托人找一找薛镐,都没得办法,禁卫军被何家把控得太厉害,薛镐恐怕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遇到这种事。
凶多吉少啊。
万宣帝不吃,周公公却也明白,事到如今,陛下怎么可能吃得下东西?
他心中惘然感伤,低头用袖子擦擦眼泪,提起食盒低头后退,走到一架鸟衔春花的屏风附近旁边。
突的,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她头上插着一朵白色绢花,容长脸,一双眼睛清凌凌的。
竟然是豫王妃。
周公公大惊失色,要不是手稳,托盘早就摔碎一地,豫王妃怎么会在这里?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平安就指指他手里的托盘:“不吃了吗?”
周公公下意识说:“是……”
平安:“我可以吃。”这样就不浪费了。
周公公:“……”
躲在平安身后的玉慧:“……”
万宣帝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周孝全,谁在那儿?”
周公公赶紧说:“回陛下,是豫王妃。”
平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动作自在,朝万宣帝翩翩行了一礼。
大殿烛火微微摇晃,万宣帝眯起眼睛。
那架屏风后,还有一张矮几,是以前年幼的豫王用的,当年,他为了向朝臣证明,他不曾苛待先帝遗腹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奶母带豫王来兴华殿,让老臣们放心。
当年豫王年纪还小,就在屏风后画画,玩耍,而处在盛年的自己,听朝臣汇报政务。
那时候的时光转瞬而逝,如今这架屏风虽不至于落灰,却也旧了。
今日,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人,虽然是薛平安,万宣帝却隐隐觉得,好似看到了小豫王。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周公公连忙放下食盒,去给他拍胸脯。
万宣帝道:“你怎么在这儿。”
平安说:“玉慧带我躲危险。”
万宣帝:“玉慧?”
玉慧见躲不下去,她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神色僵硬,行礼:“皇祖父。”
万宣帝看着与太子长相有三分相似的玉慧,说实在,迁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既然帮豫王妃躲起来,说明她有自己的主张,算是将功补过。
现下整个兴华殿都被包围,外头都在搜找豫王妃,着实只有这里,既危险,又安全。
万宣帝终是没斥责玉慧,他又咳嗽一声,说:“起来吧。”
玉慧看皇祖父没生气,一下就放松了。
不过,她与万宣帝不算亲厚,往日节庆的时候,作为孙女说两句好听的恭贺彩衣娱亲,便差不多了。
于是她安静下来。
方才的话,万宣帝是听到了一点的,又问平安:“豫王妃饿了?”
平安实诚地点点头。
估摸这两个孩子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万宣帝对周公公说:“摆饭吧。”
周公公忙说:“是。”
还好,预防万宣帝要换,食盒里放着备有几副干净的碗筷。
玉慧还在犹豫,平安已经走到万宣帝对面的位置,提裙坐好。
这动作险些把玉慧看傻了,她对祖父尚且不敢这么随意,这薛家呆丫头,怎么一点都不诚惶诚恐的?
万宣帝不是第一次赐饭,但也没有平安这么自在的。
他虽有惊讶,却谈不上不快,看了眼玉慧,又对周公公道:“搬张凳子。”
玉慧就坐凳子上。
不多时,周公公往案几上,一一端出菜碟,菜有好几道,主食却只有一碗香菇虾仁粥,小厨房那有禁卫军,不好再添两碗,徒惹嫌疑。
万宣帝让摆饭,却依然没什么胃口,就说:“给豫王妃。”
周公公把那放到平安跟前,平安匀了半份,递给玉慧,这个举措,让万宣帝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她一口粥配一口菜,吃完再夹,脸颊微动,咀嚼的速度不快,吃得香喷喷的。
万宣帝想起豫王小时候,大抵三四岁的时候,他就懂得自己捧着和脸蛋一样大的碗,默默吃东西。
一个样的。
渐渐地,万宣帝腹中,有了一丝饥饿感。
他对周公公道:“添一副碗筷。”
周公公一喜,他还以为,今日陛下不吃饭了呢,不过,万宣帝执起筷子,只吃了两口菜,便搁下筷子。
平安吃得很安静,突然,她清澈的目光,看向万宣帝。
万宣帝疑惑:“怎么,有话说么。”
平安咽下食物,缓声说:“陛下,吃太少了。”
玉慧咬住箸头,骇然地看着平安,她作为孙女,都没和皇祖父这么说话的,这,这也太逾越身份了!
万宣帝也有一点惊讶,但很快,盖过惊讶的情绪,是汹涌的回忆。
和一出生就在皇宫的玉慧不一样,万宣帝的少年、青年乃至中年,都生活在乡下,那时候忠宁太后,也便是他的生母,就常唠叨着让他多吃点,因为农忙要下地干活。
他明面上身为王爷,有几亩良田,一年领十两俸禄,但父亲好赌早逝,家中举债,甚至养不起佃农,所以他需要下地。
辛苦是辛苦,也有吵过架的,不过,一年到头的除夕,一家人就围在火炉边,一边吃酒一边守岁。
如今忠宁太后去世十几年,当年已恍如隔世。
今日也是除夕,万宣帝用了好些时间,方压下心头的酸涩,他轻轻点头,道:“朕,是该多吃点。”
平安指指一道软烂的鸡汁茄子:“这个好。”
老人家牙口不好,适合吃这个,家里祖母就喜欢。
看万宣帝没说什么,周公公忙也夹起一筷子茄子,放到万宣帝碗里。
万宣帝慢慢吃了起来。
玉慧挑着粥米粒,心中莫名胀胀的,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叫皇祖父多吃一点。
她仔细想了下,东宫里所有人,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一句都没有。
饭毕,万宣帝吃下了一个拳头那么多的食物。
周公公自是欢喜的,虽然万宣帝没有往日吃得多,但好歹肯吃了,肯吃便说明心中郁结已消散三分。
如今对万宣帝而言,最重要的是熬下去,熬到事情出现转机。
饭后的茶上了三盏,周公公留心没给禁卫军发觉。
平安和玉慧吃饱饭,又身处温暖明亮的兴华殿,两人都觉出一点困意,尤其是玉慧,她都紧张一整天了。
精神一放松下来,困意就席卷而来。
可万宣帝吃过饭后,却坐在红木书桌前,他从来勤政,生怕哪点不好留下污名,于是在心情稍稍好转后,就批阅起奏折。
玉慧没好意思真睡了,她看了眼桌上一副围棋,用手肘戳戳平安:“来下围棋吧。”
平安:“我不会。”
玉慧有点惊讶:“你居然不会?我听说你会下棋的。”
平安想了想,说:“是象棋。”
玉慧:“象棋?那是什么。”
“咳。”
上首,万宣帝咳嗽声,令两人纷纷闭上嘴巴,然而下一刻,就听万宣帝道:“豫王妃会下象棋?”
万宣帝有一盒象棋,是以前在村口,他赢了一位老翁后,把人家的象棋抢来的。
后来上京,他发誓励精图治,绝不玩物丧志,什么玩的都没带,却只带了那盒象棋,如今那象棋,就放在兴华殿的多宝阁之中。
周公公把象棋拿出来,棋子有裂痕,纸棋盘已经老到发黄,小心翼翼展开,才没撕破。
对弈的人,不是玉慧和平安,是万宣帝和平安。
万宣帝看着棋子,目露怀念,道:“你先。”
平安没谦让,走了一步馬。
万宣帝十几年没下过象棋,技法都陌生了,只能一边下,一边想。
平安下得很仔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正在守护自己的国土,万宣帝也不遑多让,露出凝重的神情。
玉慧和周公公在一旁看着,万宣帝难得放下奏折来下棋,令他们很惊讶。
他们虽然看不懂,不过棋盘上,双方的棋子逐渐减少,可见焦灼。
忽的,平安动了两个“炮”,锁住了万宣帝的將。
平安:“我赢了。”
周公公擦擦汗,玉慧也有点嘀咕,这豫王妃怎么这么实诚,竟然赢了皇帝。
然而,万宣帝没有生气,他显然一愣,怔忪了小片刻,才道:“最后这一招叫?”
平安说:“炮杀。”
万宣帝:“……是豫王,教你的么?”
平安点点头。
刹那,老皇帝眼角隐约泪花,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有惊讶,有欢喜,转而又化成悲伤。
他闭了闭眼,语气沉重地问平安:“那孩子,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平安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万宣帝难免失望,可是,这才是豫王的性子,可见豫王妃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会编造事情糊弄他。
平复情绪后,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又看向殿中那架屏风。
他一直不让人收了屏风,就是想让出入兴华殿的朝臣看到,他曾对豫王爱护有加。
他想证明,先帝在众多宗室子弟里找了他继承大统,没有找错。
后来,太子悄悄对豫王的饮食下毒,他虽有怒,还是袒护了太子,他对豫王隐隐有了愧疚。
再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豫王的好,到底是想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个不辜负先帝的好皇帝,还是弥补太子的所作所为。
只知道,他尽心教着这个弟弟,见他成长,十分有身为人父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是在太子身上,他从未有过的体会。
可是十二年前,当太子再对豫王下毒,这时候豫王已经懂事了,而他还是袒护了太子。
本就没有血缘维系的“父子情”,尽于此。
世人常说,论迹不论心,他安慰自己,至少他不曾对不起先帝,他将豫王培养起来了。
直到此刻,他才觉察出,他心底还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的。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万宣帝摸着棋盘上的將,长长叹了口气:“朕虽是仁君。”却败在仁字上。
不可再执拗于无用之仁了。
忽的,他语气带上帝王强硬,道:“周孝全,备纸笔和玉玺。”
周公公道:“是。”
圣旨本应该是翰林起笔,不过此时没办法,万宣帝亲自执笔,写下竖行的字,周公公在一旁看得分明:
朕承运先帝,治理大盛二十余载,今先帝之子朕之皇弟豫王裴诠,雄才大略,胸有沟壑,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注
周公公大惊,陛下下诏略过太子,令豫王继位,是为正统。
这下,太子再无翻身的余地!
…
盛京城门外。
月色稀薄,冰霜满地,呵气凝雾。
守城士兵冻得搓搓手,突的,远处官道上,一队轻骑犹如鬼魅般,乍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离城门已经很近了。
城门是酉时关闭的,这守城士兵是何家派系的,一看这情况,便知不好,这豫王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回来了?
他忙要敲钟报信,才抬起手臂,夜色中,一支箭矢冲破寒风,“嗤”地扎进他的心口。
他“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顺着箭矢的来向,黑夜里,男子收起弓箭伏在马上,引马狂奔。
他身穿玄色软甲,墨眉入鬓,点漆的眸底一片阴沉,浅淡而紧抿的唇,露出一丝令人惊骇的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