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公公携圣旨,遇薛镐之时——
太子逼宫,何家控制了禁卫军,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薛镐。
薛镐身为副统领,也有一些兄弟,帮他杀出重围。
知晓整个皇宫被禁卫军控制,他只能一边悄悄靠近兴华殿,一边伺机而动,万幸这个决定是对的,他遇到了周公公。
周公公从食盒里拿出圣旨,言简意赅:“陛下如今危矣,特下圣旨:不授位太子,令豫王继位。豫王妃就在兴华殿,陛下和王妃,全仰赖二爷了!”
薛镐一手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他忍住疼痛,道:“好,我知道了。”
他本来逼自己不去想平安的安危,怕心生丧气,一听周公公说平安没事,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一定要撑住。
他得护送圣旨,去西华门。
那里,百官正在等待万宣帝的消息。
…
西华门紧闭。
附近一排宫殿暂做牢房用,百官被分开关着,何大郎单独拎出几个阁老,但阁老们骨头硬,都不屈不从,只说要见皇帝,或者圣旨。
一个性子刚烈的阁老,朝天一拜,道:“陛下忠厚重仁义,太子殿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绝不会如了太子的意愿!”
显见假如太子真的拿到继位圣旨,他们也认定是逼迫万宣帝写的,或者仿制的,他们宁赴死也不认,到时候,就真的是血洗大盛皇宫了。
可太子拿不到圣旨,连血洗大盛皇宫这一步,都达不到。
何大郎心中悒郁。
才与阁老商议的这一会儿,坏消息一个个传到何大郎这里,最坏的那一个,莫过于:“何统领,豫王殿下已到宫门口!”
何大郎本以为,至少还有两天,能够慢慢折服官员,让万宣帝下旨,可豫王回来得太快了。
他捶捶自己脑袋,厉声问:“太子殿下呢!让他们对峙,咱们在宫墙上安置弓箭手,杀了豫王!”
下一刻,又是一个坏消息:“何统领,太子殿下往定北门跑了!”
何大郎:“他竟然跑了!”
很快,紧闭的宫门外,传来元籍的喊话声:“何照宵小,还不开门!”
事压事,何大郎暂且不管太子,他挥挥手,示意弓箭手就位,下一刻,却听到何四郎的哭声:“大哥!”
何大郎一愣。
何四郎在哭:“大哥,开门吧!小妹她,她自刎了!母亲上吊了!”
何家起事前,当然把家眷藏起来,不过元籍盯着京城几个月,大抵知道藏在哪,先稳住薛家后,就去找何家人。
当看到元籍和李敬时,担心了一个月的何宝月终于肯定,兄长起事了。
本来父亲在边疆丢失城池,她就算被流放,也要咬牙活下去,可何家人起事失败,她只能沦落成贱籍。
而这一切,她没得选。
她抽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倒在鲜红的血泊里。
当下,得知母亲妹妹自尽,何大郎心神大震,神思恍惚,弓箭手频频看向何大郎,何大郎却没有下达射箭的指令——
就算下达了又有什么用呢,宫墙下的豫王一派,都拿着盾牌,只有被绑的何四郎,何五郎暴露在外面。
若放箭,杀的也会是何家人。
却也是这时,薛镐的喊声,穿透了一整条甬道:“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一刹那,焦灼了几个时辰的文官们,纷纷推窗开门,薛瀚和薛铸更是惊喜,薛铸握紧拳头:“还好二弟没事!”
文官们突然的动静,让看守的禁卫军侍卫紧张起来,他们搡着他们,道:“进去,不准出来!”
不等侍卫镇压,那六旬阁老率先从窗户爬出来,他捋起袖子与那侍卫厮打:“我等要看陛下圣旨!”
有了开头,文人们迅速暴乱起来,如今圣旨既有了,他们不必再等!
大盛毕竟是马背上得的天下,文人虽“文”,却不落下君子六艺中的射御。
何况眨眼间,百来官员蜂拥而出,禁卫军伤了几个也没见他们退缩,反而是自己被夺刀暴打,纷纷心生惧意。
很快,薛镐把圣旨送到了文渊阁老臣手中,三五阁老凑在一起,瞧了一眼:“没错了,这就是圣上亲笔!”
“豫王殿下,继承大统!”
这个消息,让负隅顽抗的东宫和何家势力,摧枯拉朽般地瓦解,再无回转的余地。
不过片刻,西华门大开,何大郎束手就擒,禁卫军们丢盔弃甲,文官臣子则分立两侧,迎接豫王。
黑暗里,熊熊火把下,照出裴诠高大俊逸的身影,他身上,沾着赶路的夜露。
百官忍不住瞧去,九个月不见,豫王殿下变了,变得更令人看不透了。
他以前也不判喜怒,那是因为低调行事,心思缜密,如今,他目中收敛着肃杀冷意,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又惧又敬。
众臣子心情不一,但都得承认,这是能带来盛世的帝王之相。
裴诠接过薛镐的圣旨,瞥了一眼,令李敬:“让军医看薛统领的伤。”
李敬:“是。”
薛镐能清醒到现在,全靠忍,趁着还有一口气,他赶紧道:“王爷,二妹妹……王妃在兴华殿。”
说完这句,他才晕了过去。
裴诠毫不犹豫,一路直朝兴华殿。
守兴华殿的禁卫军知道何家没了,太子跑了,主子都放弃了,也纷纷投降,裴诠极为顺利地步入兴华殿。
殿中烛火燃到底,灯光幽微,万宣帝躺在榻上,他面色灰败。
裴诠沉默地看着他。
太医叹了口气,道:“陛下如今意识不清,臣已经用百年人参须吊着了,先让陛下好好顺口气。”
裴诠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问:“豫王妃呢?”
玉慧心中一跳,她根本不敢看裴诠,是周公公说的:“殿下,豫王妃被玉琴郡主带走了。”
裴诠目中骤地凝起一层阴霾,他吩咐周公公和太医:“照看陛下。”
又让元籍留在宫里清除余党,李敬跟在裴诠身侧,道:“殿下,可是要在宫里找看到王妃之人?”
裴诠声音沉沉:“不用,去东华门。”
玉琴绝对不会待在宫里,但她失了郡主身份,在诏狱关了那么久,已没了权力,她想在混乱里离宫,只有都东华门,那里估计还有人肯收受她的钱办事。
一行人疾速到了东华门外,果不其然,一个小太监说:“是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坐着一辆驴车走了。”
火把往地上一照,有崭新的车辙印子,朝远方延伸,那个方向,裴诠几乎能立刻断定,她想带平安“故地重游”。
收押玉琴到诏狱后,裴诠得知,她在宫外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是她以前让小平安呆过的地方。
若说当初,她拿血兔子吓平安,是为了试平安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倒更像她想让平安想起以前的事。
这个人的乐趣,在于让别人疯魔。
裴诠一踹马腹,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他引马往一条没有车辙印的路上踏去。
这是去那个小屋子的捷径。
渐渐地,他的马与侍卫马匹拉开距离,李敬几人执着火把,再奋力追赶,也只能缀在后面。
他们能感觉到,豫王殿下情绪沉到了极点。
这里很多人都是裴诠亲兵,与他一同上过战场的,就算是在最紧迫的战局里,豫王殿下也从没这般。
夜色之中,很多时候并不算看得很清楚,裴诠却几次驭马越过石块树根。
他浓黑的眼底,压着乌泱泱的山雨欲来,直到眼中映出那辆破旧的驴车。
平安就在车上。
她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裙,一阵冷风吹拂,袖子裙摆翻飞,在幢幢夜色里,像是一只雪花化成的白鹤,翩翩而舞。
她飞得离他,越来越远。
裴诠压住喉间血气,他一边赶马,一边抽出弓箭,瞄准了她旁边,玉琴那蠹虫的脖子。
有一刹,他想就这么杀了玉琴,但是,飞溅的鲜血,会沾染了雪白干净的鸟儿。
她怕血。
裴诠的手指下挪,准标微微下移,感知风向,发出去的箭矢,刺破玉琴的手臂。
也是那一刹那,云开雾散,朦胧月色之中,他看到她侧过身,微微站了起来,看向他。
平安的嗓音有少女的轻柔娇软,稍微大点声时,音质里那股甜甜的滋味儿,会随着她的话,骤地钻到人的心里。
她说:“裴!”
“诠!”
她的声儿,飞过来了。
裴诠眼神微滞,凝聚了一夜的戾气,一刹那被抚平。
…
玉琴捂着手臂伤口,疼得额角爆出青筋,她当然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她的好皇叔祖,竟然吃透了她的轨迹,这么快找上来,他现在不杀她,只是怕惊扰旁边的人。
从疼痛中缓过来,玉琴看向平安,平安在看裴诠,或许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底,有一层轻软的情绪,那是思念。
即使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足,也在思念豫王。
而玉琴,就算她受了伤,平安也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就像她说的那样,不重要,不在乎。
玉琴哈地笑了一声,是了,她亲生的妹妹她不喜欢,她亲自挑的妹妹不认她,一种空前的孤独感攫取了她的心神。
薛平安不一样,她从不孤独,她就算失去过一段回忆,也不在乎能不能恢复那段记忆!
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意,凭什么?
玉琴狠下心,咬紧牙关,拔出手臂箭矢,在剧痛中,她握紧箭矢,扎进前面的驴大腿处。
一声驴叫声后,青驴撒开脚丫,横冲直撞起来,驴车过于简陋,被拖得四处甩动。
平安晕头转向的,赶紧扶稳,玉琴本也想留在车上,但她一只手没能用力,“啊”的一声,挂在驴车边缘。
她朝平安道:“平安妹妹,救我!”
平安看看周围,她拿起那条原来绑她的绳子,一端在自己手上,一端抛给她:“抓,抓它。”
玉琴目光明亮地看着平安,她就知道,就算她这么对平安,平安也会救她。
她朝绳子伸出手。
她就要抓住她迄今为止,最喜欢的——
驴蹄声中夹杂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下一刻,裴诠踩着玉琴跳上车,玉琴也被一脚踹下车!
裴诠抓住那根绳子,蓦地把平安拉到怀里。
二人目光相接,平安不止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冷香,还有隐隐的铁锈味。
裴诠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割断车和驴的绳子。
虽然跟驴分开了,车子依然在跑,十分颠簸,裴诠一手圈住平安,循着一个机会,他抱着她跳车。
两人压着枯草枯枝,沿着山坡滚下去。
好长一阵天旋地转后,平安才缓缓回过神,裴诠呼吸还没平复,他抱着怀里一团温软,下颌蹭她的额头。
平安趴在裴诠身上,动了动手指:“王爷……”
裴诠声音干哑:“别动。”
他的掌控欲在蓬勃蔓延。
方才抓不到她的感觉,让他几乎想顺手杀了玉琴,只有此时此刻,抱着她实实在在在怀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窸窸窣窣中,平安摸出一条白色手帕,盖在自己额头上。
裴诠因为赶路一天,下颌冒出细细的胡茬,扎得她额头红红的。
平安:“扎的。”
裴诠:“……”
他翻过身,伏在她身上,抽掉那条手帕,眼底微微闪烁:“刚刚叫我什么?”
平安:“王……阿嚏。”
他身上软甲太冷了,把她鼻头都冻得红红的,因为一夜没睡,眼尾也泛红,真是哪哪都娇。
裴诠这才慢慢坐起身,解开身上软甲锁扣。
平安撑着地板,跟着坐起来,就盯着裴诠的脸,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黑了。”
裴诠:“嗯,你呢?”
平安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白的。”
裴诠无声勾勾唇角,给她撇开袖子上的泥土。
平安有点高兴:“打仗赢了。”
裴诠:“赢了。”
平安:“细作,抓到了吗?”
那是裴诠画的信里,还没告知的结局,她一直惦记着。
裴诠撇开了软甲,一把将人抓到自己怀里,才说:“抓到了。”
平安把脸埋到他怀里,好温暖,她一下子察觉出困意,轻轻打了个呵欠。
山上起雾了,这是黎明前的征兆,裴诠抱起平安,他看看四周,他们走偏了,起雾后,他不好辨别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诠正在一棵树上作记号,平安却忽的拍拍他肩膀。
他抬头,平安指着雾里的一处方向:“驴。”
在那儿,是先前那头发狂的青驴,正悠哉地啃着枯草。
…
“豫王殿下!”
“殿下!”
李敬带着不少人,在荒山里摸排,他甚至连王爷的马,还有摔晕了的玉琴都找到了,但是,没找到王爷和王妃。
真是奇了怪了。
冯夫人、薛静安、薛瀚几人也在,宫中动乱平息后,一听说平安被玉琴带走,冯夫人险些没晕倒,就算是受累了一整夜,也要来找人。
几人也在仆从带领下,一边喊着:“平安!”
“王妃娘娘!”
“妹妹,你在哪啊!”
李敬骑马过来,对薛家几人道:“起雾了,怕冻到夫人老爷,请回吧!”
薛瀚把自己披风解下,给冯夫人披着,说:“我继续找,静安,知雅,你们带你们母亲回去。”
这样冷的天里,男儿该抗冻。
见状,薛铸也把自己披风脱下,递给自己的媳妇宋知雅。
冯夫人心情实在沉重,她只是想起多年前,平安被拐有玉琴的原因,所以她现在不想干等着,她不能再做那个干等消息的人。
于是,冯夫人说:“我们再找一下吧,若实在找不到……”
她话语顿住,薛静安也轻叹口气,都不敢去想接下来的话。
正说着,白雾之中,众人未见其人,先听到裴诠低沉的声音:“今天初一了。”
接着,是平安的声音:“新年了吗。”
裴诠:“新年了。”
下一刻,晨曦照耀山坡,白雾渐渺茫,化成一缕缕烟般,只看裴诠一身湖色衣裳,他走出了白雾。
他身旁,一头青驴甩着尾巴,而平安就坐在青驴上。
她低头正和裴诠说着话,察觉到什么,她抬眼见到众人,弯起清澈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好呀。”
自此,万物伊始,万事顺遂。
…
大年初一,六部衙署全无休沐,人人忙得脚后跟打脖子。
由于这次逼宫,刚好横跨庚午年的初一,称庚午宫变。
豫王归京后,豫王军速整皇宫,拨乱反正,辰时,太子在定北门外被抓,宣告庚午宫变彻底失败。
这庚午宫变,满打满算,竟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后世对此的评价,不过八个字:急于求成,有违天和。
当下,是清算东宫。
李氏与太子一同密谋,贬为庶人,下诏狱,等待发落。
张皇后和玉慧郡主另当别论,因为她们都有将功补过的行为。
张皇后是护住京中几乎所有女眷,唯独鸩杀了宁国公夫人和忠信侯夫人,正是徐敏儿母女。
徐家虽有不快,但这么多人里,只有他家死了女眷,对他家而言,是为清贵门楣舔砖。
定是东宫要徐敏儿母女做什么,母女不肯屈从,才被牺牲。
徐家对徐敏儿母女的死,只有满打满算地利用。
见状,张皇后不留分毫颜面,道:“此二位欲出卖豫王妃与郡主动向,当时紧急,本宫不得不出手。”
当是时,在场所有女眷,有惊讶,有愤怒,更有厌恶。
便有人阴阳怪气道:“难怪呢,当时何叛贼要找薛家的,那徐少夫人急匆匆就指认。”
“这样的人家不能留,否则怕出什么岔子。皇后娘娘没有过错。”
徐家的人一听说她们竟然犯了这傻,别说利用她们的死了,自己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半点不敢宣扬。
但自有人替他家宣扬,往后徐家在官场一落千丈,可见一斑。
说回当下,与徐家相比,是玉慧郡主竟帮豫王妃,躲过搜查,夫人们议论:
“玉慧不是很讨厌薛家人么?”
“没想到她竟有此眼界,从前还只当她是个跋扈张扬的。”
薛静安再听“玉慧”二字,心中已无怒无惧,诚然从前她和玉慧之间,闹过很多次不愉快,就事论事,这次,是她救了平安一把。
她打心底里,是感谢玉慧的,所以她不会落井下石。
凤仪宫内。
张皇后卸下钗环,穿着素衣,周公公道:“娘娘之举,着实将功补过,只是太子之过,太甚。”
“因而,有两条路。第一条,娘娘从此深居宫中,不再料理宫中事务,郡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自然,日后生活所需,宫中不会任何亏待。”
“第二条,娘娘与郡主皆保有封号,不过,要前去南郊皇寺,从此为大盛祈福,日子相对清苦。”
张皇后闭了闭眼,太子犯了这样的大错,这两种选择,于她祖孙二人相对而言,是轻轻放下,已是极好。
她还没说话,屏风后偷听的玉慧站出来,她直接问周公公:“庶人……是和玉琴一样吗?”
周公公点头:“不过宫中不会亏待郡主。”
玉慧摇摇头,庶人的庶,嫡庶的庶,都是庶。
她大声道:“我不要做庶人!我死也不要做庶人!”
张皇后知晓玉慧从来性子高傲,便对周公公说:“劳烦公公,我们祖孙,选第二条路。”
年初一的下午,宫门口出现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接走了张皇后和玉慧。
虽保有名声,但此后荣华富贵,再无相干,所以,她们除了被褥和两套衣裳,东宫和凤仪宫的东西,带不走任何一件。
直到此时,玉慧才有种以后要过苦日子的感觉。
可是她宁可过郡主的苦日子,也绝不会过庶人的好日子。
她绝不会后悔。
马车刚走了一会儿,却被拦住,张皇后撩开帘子,就看薛家的管事,送来了一包东西,翻开瞧,里面用经书掩盖了一盒金叶子,还有一盒碎银,方便使用。
张皇后深深一叹,道:“劳驾,谢过你东家。”
马车才又走了会儿,这时,又被人拦住,还是个有些脸生的管事,管事捧着一个盒子,自报家门:“小的乃豫王府王妃娘娘的陪房。”
“这是王妃娘娘,托小的带给娘娘和郡主的。”
盒子里,大喇喇放着不少昂贵体面的簪钗,张皇后竟是忍不住一笑:“这王妃……簪钗既可以换钱,又可以充门面,却是让那小孩费心了。”
只玉慧盯着盒子,很是一愣。
她突的想起,昨天晚上,她和平安躲在兴华殿偏殿时,两人因为等得无趣,也闲聊过。
当时,玉慧说:“你头上这绢花,我怎么没有?别的不说,这些簪钗首饰,我才最不想输给你呢。”
平安揉揉眼:“哦。”
玉慧有点生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平安彻底闭上了眼睛,玉慧:“……”
此时,玉慧摸了摸盒子,原来,她有听的。
…
正月初一,夜。
自宫变之后,万宣帝身体一直用药吊着,还没清醒过。
朝廷中多了几分紧张与萧索,其实人人都明白,虽已过了冬,万宣帝约摸挺不到春色大好的时候。
床前,周公公红着眼睛,给万宣帝喂了一碗药,十成只吃进了一成。
裴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容色冷淡,静静地看着年迈的老人。
过了会儿,刘公公进来,低声说:“王爷。”
裴诠站起身,走出兴华殿,问:“何事?”
刘公公严肃道:“薛家来请太医,说是秦老夫人……要不好了。”
周公公自屋内走出来:“王爷,陛下醒了!”
…
宫中发生的事的细节,宫外的人基本都不清楚,关起家门来,偶尔听得远处、更远处传来马蹄声,喊杀声。
渐渐地,马蹄声停了,喊杀声静了,不多时,豫王乃正统的消息,渐渐传到各家。
尘埃落定,这一夜,终于熬过去了。
晨间,冯夫人和薛瀚、薛铸与宋知雅回永国公府,带回来一个个好消息:
平安作为风暴中心的人物,万幸得玉慧相助,安稳无事。
薛镐腹部中了一剑,此时不易挪动,在皇城养伤,他醒着,一直说伤势不是大碍,养一阵也能好。
冯夫人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合该如此。
但秦老夫人到底老了,薛常安年纪轻,熬了这么一夜,都觉出几分倦怠,何况老太太。
所以,秦老夫人倒了。
薛静安接到信,赶紧与婆家说了声,便坐车回家,在二门口遇到从王府来的平安。
平安:“大姐姐。”
薛静安握住平安的手,道:“二妹妹。”
平安的手,也凉凉的。
屋内亮着蜡烛,冯夫人和薛瀚站在最前面,薛铸宋知雅在后,雪芝等老太太房里的丫鬟,都齐齐到了房中。
秦老夫人躺在床上,干枯的面上,一片苍白。
太医把脉后,摇摇头:“天寒,老太太坐镇一夜,等事情平息,心里紧绷的弦一松,反而……难以为继了。”
这根弦,不止是豫王归来,平定宫变,更是二孙女无恙,豫王继承大统,从此薛家不必再有顾虑。
只恐老太太了无牵挂。
太医又说:“先煎一副通气达顺的药,看看老太太能不能吃进嘴里,如果不能……”
这话很隐晦,基本就是让准备白事了。
薛瀚心中苦涩,辞旧迎新,薛家今后的富贵,才刚开了头,怎么老太太这时候就要走了呢。
“王妃娘娘和大姑娘来了。”
外头丫鬟报了声,家中众人回头,就看平安牵着薛静安的手,迈入屋中。
冯夫人和薛瀚后退了一步,平安上前,坐在祖母身旁。
平安轻声道:“祖母,我来看你了。”
秦老夫人没有应声。
冯夫人擦擦眼角,她想起平安和秦老夫人的缘分,心中一酸,道:“平安,今晚就住在这儿吧。”
至少,送老太太一程。
不多时,雪芝去煎药了,这么多人挤在正房也不是个事,除了冯夫人和平安外,其他人都到了怡德院侧房。
药好了,黑乎乎的汤水,看着就很苦,雪芝试着喂进老太太嘴里,两勺都从秦老夫人嘴里流出来。
平安接过雪芝的汤碗,她轻轻搅动药汁,道:“祖母,药苦。”
“吃完,吃点甜的。”
她舀起一勺,送到秦老夫人嘴中,过了会儿,是吃下去了。
秦老夫人其实从不爱吃甜的。
她在朦胧之中,看到了孙女泛红的眼角,她一声声唤着她:祖母、祖母。
或许所有人在将死的时候,都会回顾这一生。
当年,秦老夫人嫁进薛家时候,薛家很乱。
因祖训在,薛家子孙不得从武,彼时薛家人口冗杂,郎君可以排到十几号,读书又读不好,整日游手好闲,好几房的郎君惹了人命官司,却嚣张跋扈,逍遥法外。
谈及薛家,世人皆道辱没了门楣。
她便联合丈夫,以雷厉手段,主持了分家割席,敦促丈夫更改陋习,又把儿子教成乙榜进士,才有后来薛家的稳定。
但是,年轻的时候过于严肃,年老的时候,也不会突然变成一个慈和的老太太。
她是薛家乃至小半个京城,人人敬仰的严肃的老太太,单独住在怡德院。
再后来,子孙不上进,但京城中人总会看在她面子上,去捧他们。
他们本也不是什么聪慧的人,背靠大树是好乘凉,但大树倒了呢?
所以,再往后,她愈发避世,如非除夕大节,不与子孙往来,不消耗自己一分人情,为孙辈做事。
反正她亲缘薄,她早已心如槁木,对此无所求。
这个想法,直到平安回来,被打破了。
她甚至回想起十几年前,冯夫人抱着小平安来到怡德院,小平安一落地,就哒哒哒地跑,冯夫人赶紧阻止:“嘘,别吵到老太太!”
而那时候的秦老夫人,早已看不下经书,只朝门口翘首。
看着看着,门外走进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十五岁小姑娘,手上抱着手炉,软声软气道:“祖母,我来吃饭。”
她盼来了她的亲缘。
何其有幸,在晚年的晚年,享了天伦之乐。
这两年,平安一声又一声:“祖母,读给我听。”
“祖母,多吃点。”
“祖母,我会回来的。”
“祖母……”
……
秦老夫人其实从不爱吃甜的,她只是,舍不得小平安没有祖母。
她还想暗暗庇护她,高高地飞。
…
一碗汤药吃下去,秦老夫人的病情果然压下去了。
太医都很惊讶,转而欢喜:“好,再吃七日定能行,往后啊,要注意防寒保暖,再不能让老太太熬一夜了!”
平安轻轻握住祖母的手。
冯夫人无有不喜的:“菩萨保佑!”
薛瀚悄悄擦了下眼泪,薛静安和薛常安也各自抚平心口,这时候,似乎从天外,传来了一声:“咚——”
“咚——”
“咚——”
“……”
薛家人皆抬头,薛瀚仔细数了数,九声。
万宣帝,殡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