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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祁连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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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箫醒来,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地下黑牢中,伸手不见五指。过了一会,她才看清周遭的环境,地上肮脏潮湿,四壁没有缝隙。她想不到谢剑云竟在她的新房内设置了地牢,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忽又担心,不知自己的身份是否已被识破。她依旧是男装打扮,再摸摸身上,七彩凤凰珠还在,暗器还在,这才略微放心。

她估计谢剑云不久便会来审问自己,正当她在思考应对之策时,发觉地牢缓缓上升,有人打开牢门上的一个小孔,她还以为有人来救援呢,孰料那小孔里灌进一股腥臭之气,然后小孔随着关闭,地牢又沉降下去。白箫一下子被熏得晕了过去,人事不知。片刻后,她才慢慢苏醒过来。

她懊悔自己鲁莽,撇开展鸿飞,自作主张袭击谢剑云,以致中了埋伏,失陷在地牢。但忽而,她又想到,是大师兄将她带到此处的,莫非大师兄跟谢剑云是一伙的?转念又一想,她跟大师兄是从小一起长大,大师兄的为人,难道她还不清楚吗?可是,这事也太巧了,再一想,不知滨哥知道自己的新房被他们如此糟蹋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徐滨,她又禁不住悲从中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颈上的七彩凤凰珠。这时她猛然记起,徐滨曾说过这珠有解毒之效,忙拿出来嗅了嗅,麝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竟不觉腥臭味。她这才觉得徐滨所言非虚,心里越发思念他起来,一时倒忘了身处险境。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地牢又缓缓上升,接着,有人打开了地牢门。

她觉得眼前闪过一片亮光,忙闭上眼睛装睡,这时,就听到有人在问:

“庄主,怎么处置这小子?”

“看看她可有气息?”那是谢剑云的声音。

奸贼!他日我出去,必定回来找你算账!白箫一边在心里骂,一边屏住气息装死。这时她感觉有人将手指伸到了她的鼻子底下,过了会儿,又拿开了,“像是没气息了,庄主。”又听一个小厮道。

“这药果然管用。”谢剑云道,“去,把她给我捆起来。车已经来了,等捆好了,马上就送走!”

这番话让白箫的脑子活动了起来。他们要把我送哪儿去?听谢剑云的口气好像是知道我是谁的,可他又怎会知道?我脸上至今还戴着脸罩呢!再说,他们又为何要把陈掌柜运到山庄?难道,这陷阱就是为我而设?他们知道我会来吗?

正在思忖间,就听一个家丁来报:“启禀庄主,展大爷求见,在大厅候着呢。”

大师兄?白箫心中一喜。

谢剑云道:“哼!我不理他,他倒找上门来了。说我不在!”

白箫听到此又是一喜,看来大师兄不是谢剑云的人,而且,他已经逃脱了。

“可有人已告诉他您在。”那家丁道。

“谁多嘴?也好,我倒要在这厮嘴里套点话,问问他这几天夜里都在干什么。”谢剑云接着道,“你们趁她还没醒,赶紧把她捆起来。

手脚利索点!”

两个小厮点头称是。

白箫听见谢剑云骂骂咧咧地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两人,白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这两人找来了一根绳索,朝她走了过来,白箫方要跳起来点这两人的穴位,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她睁眼一看,竟是个不认识的老头,大约七旬以上,手脚麻利极了。那两个小厮才开口要问,就一个“你”字刚出口,已被老头点了穴,两人立时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老头也不与她说话,只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奔了出去。白箫立时紧跟过去,庭院里竟然空无一人,只停着辆马车。白箫用眼角看到车里的两个马夫早被人劈昏了,估计也是这老头所为,再看他已跃出了几丈远。

她见老头招手要她跟上,便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跃上了屋顶。跟了几步,她发现来人轻功极高,远胜于师父,不由暗暗纳罕。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远离云台山庄,到了一座小山上的凉亭里。

白箫知道自己是遇上高人了,忙跪下拜谢。那瘦骨嶙峋的老翁竟一点也不谦让,安然受了她的大礼,随后拿出一块大饼,递给她道:“去就着山泉吃吧!”这下白箫真是求之不得,急忙奔到泉水旁,大口大口吃起来。其实那只饼并非美味,但对饥肠辘辘的她来说,无异珍馐。

当下她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在估量对方的身份。显然对方并无恶意,只是不知是何方高人。

正在此时,老人道:“吃完了吗?看这是什么!”白箫一看,竟是那把银箫!咦,刚才还在身上,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看来真的是高手!她接过银箫,下拜道:“多谢恩公,可否赐告高姓大名?”

“你先说。”老人道。

白箫看着老人的脸,不觉有些害怕,嗫嚅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徐玉箫拜见老人家。”

“你是徐士清的儿媳妇?徐滨的妻房?”老人的话竟像在审案。

白箫连说了两个“是”。

“听说你新婚之夜丢了丈夫?你也太不小心了,自己的丈夫在洞房花烛夜都会给弄丢了,那就难怪你会在这里丢了自己。不是老夫来救你,你还有命吗?”

这两句不阴不阳的话听到白箫耳里,她只觉得有趣,从小到大,她倒还没见过如此说话的长辈,于是笑道:“大不了,我以后请老英雄吃饭,只是我现在没钱。”

老人瞪了她一眼道:“哈,老头子救你一命,连口酒都没得喝,徐家什么时候出过你这般小气的人?也罢,你上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就此别过。”说罢,气呼呼地扭头要跑。

白箫想,他知道我家的事,我对他却是一无所知,怎可不问个清楚就让他跑了?她大声道:“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老人家,留下万儿来!要不然——”

那老儿回过头,狡黠地看着她道:“要不然怎么样?”

“敌得过姑娘手中的银箫,就让你走,敌不过——”

“老头子只有一把瘦骨头,你这把沉沉的银箫,要把老头子打死吗?”

“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你性命?只要你把真名实姓道个明白,他日也好让我请你到宿城的大酒家海吃一顿,略表我的谢意。如何?”

“我不干,老头子为吃酒菜,送掉性命不值!老头子这就走也!”

说罢就要走。

白箫叫道:“老人家,恕我徐玉箫犯上了!”说着拿起银箫,装模作样要吹,谁知刚拿起,这支箫也不知怎的,就飞到了老头的手里。

白箫大惊,不过她也是有心试探的,以逼他露底;现在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当下心悦诚服道:“晚辈适才冒犯了,还望老人家恕罪!”

那老人哈哈大笑,说了一声“好丫头”,便一掌平平推出,白箫立觉一股排山倒海之气扑面而来,忙拿起银箫应战。老人笑道:“快使出你的看家本领!”白箫初逢劲敌,便一招“和风细雨”递了过去,老人又一掌切过,看似寻常,白箫却觉胸闷气恶;勉强又使了招“烈日炎炎”,却难挡对手的平实招数。老人又笑道:“把你师父的绝学都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当师父的。”说罢,气定神闲地又慢慢推过一掌。白箫早已乏力,但见此人提及先师时语气中似带着几分轻蔑,心里不免有些气急,怕自己给师父丢脸,忙拼命使出一招“宿鸟投林”,老人的招式却无甚变化,始终是看似平常的一个招式。令白箫更可气的是,老头似在耍自己,见她手忙脚乱,便收回掌力,等她回过劲来,又逼了过来,他难不成也是想窥探本门不传之秘?想到此,她越发心浮气躁,阵脚大乱,十招统统使完,也奈何不了老人家的一招。

她不甘落败,反反复复尽是这几招,却都被老人掌力遏阻,施展不开,毫无威力可言。最后,她力竭倒地,兀自发呆。

片刻后,她才醒悟,见老人坐在她跟前,微微含笑,立时觉得无地自容。她勉强站起,一扭头就要往山下跑,只听老人在后面笑道:“打输了就不要问我姓名了?”

“谁输了?我饿了,没力气!”她赌气道。

“那咱们先去吃,吃饱了再重打!”

“行!”

“那好,我请客!”老头爽快道。

“好,今日你请,以后我请!”白箫大声回应。

老人哈哈大笑:“行啊!前面就有个铺子,走!”话音刚落,他就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腾空而起,如飞般向前跃去。

白箫直赶得汗流浃背也赶不上,当她气喘吁吁进门时,老人已经在享用热气腾腾的盖浇面了,她顿时羞惭满面。

那老人大约也已看出她极饿,就呼来堂倌为她叫了一碗大肉面,说道:“丫头,吃吧,吃饱了再说。”

白箫道声“多谢”,便大吃起来。待她吃完,又有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送到眼前。她偷眼看老人,只见他脸上的诡诈之色已去,换做了一副慈爱的面容。白箫虽不知他姓名,也窥知其人是友而非敌了,于是大半个心放了下来,吃得更是有滋有味。

不一会儿,老人结账径自出门去,白箫连扒几口,呼呼吃光碗里的面,随后带上包子紧紧跟上。两人走到一条岔道,老人道:“丫头,我可要上远路了。”

白箫道:“老人家,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老人呵呵一笑:“想知道,就跟我来吧!”

他忽然抓住白箫的胳膊,腾空一跃,纵上了山边的岔路。

白箫跟着老人徒步行走了三天,终于来到一座荒无人烟、高峻陡峭的大山上。只见山路怪石嶙峋,清泉直泻,佳木葱茏,端的是一个好去处,再往上攀越,则白云缭绕于身旁,仿佛世外仙境。白箫道:“老爷子,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把我带到此处?”

“你看这里风景可好?”

“嗯嗯。”白箫敷衍地答道。

她现在很后悔当初缠着这老头问他姓名,要知道,如今陈掌柜父子身陷囹圄等着她去救,夏幽莲又不知去向,吉凶难料,义父和爹娘的死至今是个谜,滨哥又不知去向,她要做的事,可说是堆成了山,眼下她哪有时间和心情在此游山玩水,欣赏美景。

老人似看出了她的心思,道:“怎么着,后悔跟我来了?”

“老人家,我马上得走,我家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白箫说罢就停住了脚步。

老人斥道:“别废话,先上山顶再说。”

“那我上去了,你就要告诉我你是谁。”若是跑那么远的路,最后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姓,她也不甘心。

“知道了,知道了。”老人不耐烦地应道。

白箫无奈,只得小心攀登,忽见一缕炊烟在空中散开,与白云嬉戏,她叫道:“这里有人家!”

老人置之不理,却向上道:“妹子呀,你汉子回来啦!”

白箫一听,吃了一惊:这老人有妻子,住在山上!还叫得如此肉麻!

“回来啦!”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喊,声音倒很甜美。

白箫暗思,那妻子似乎年纪不大。

这时,老人好似忘了白箫,快步登上,嘴里说:“你想我吗?”

听得白箫浑身不自在,想这老儿老不正经,自己跟着他跋涉山水,说不定误入圈套,又中了奸谋。

但白箫此时已无退路,又攀援了一段更为陡峭的山路,才到山顶。

只见那里十分开阔,几间茅屋,数竿竹子,山泉淙淙,从旁斜出,野花夭夭,绕宅吐芳,屋后群山起伏,巨树参天。白箫见此美景,心怀大开,不由得喊出声来。正在她忘情之时,一个娇美的声音从后传出:

“你带回来的是谁?”

“师妹,你眼睛不方便,我给你找了个小厮来使了。”白箫听这老儿的语声嬉皮笑脸的,便在心中骂他没廉耻。

“你又胡说了!你去看了我女儿没有?”

“怎么没有?两个都看了,境况都不好。”白箫听到老头的声音变得忧郁了,却不知这两个女儿是谁。

“怎么不好?你快正儿八经地给我说明白!”

“你小女儿整日怨天尤人,老公不着家。你大女儿家么,唉,你大女婿没了!”老人长叹一声,“我与他是永无见面之日了!”说罢,又连声唏嘘。白箫想,去世的那人不知是谁,害得他如此伤感。

“呀!”那女子悲呼一声,“他不过四十多岁,怎的死了?”

白箫现在已看清那女子的形貌:虽已七旬上下,但面貌端正,年轻时必是个美人儿。白箫忽然觉得她脸上有点古怪,眼珠子一动不动,再一看,原来她是个盲人!

“多半是给人害死的!”老人道。

“是不是为了我夫君当年送的那趟镖?”那婆婆的声音忽然一紧。

老人沉声道:“我看八成是。我带回的小丫头与这些事颇有渊源。”

“你方才说是小厮,怎又成了丫头?”

“这丫头喜欢女扮男装,是你大女儿的儿媳妇。”听到此,白箫心中一惊。

“真的?我大女儿的儿子都娶媳妇了?她是我的外孙媳妇了?你也糊涂,应该叫小夫妻俩一起来,怎的光把外孙媳妇带上山来?”说着对着山口叫道:“好孩子,快过来,让姥姥摸摸。”

白箫见她从石凳上站起,径直向自己走过来。这是徐滨的姥姥?

她虽疑惑,却不忍见一个盲老人听声辨音的样子,便迎上前去。

“孩子,你叫什么?”一双手已抓住了白箫的手,白箫抬头去看老人的神色,生怕对方搞错了,却听那老妇人对自己叫道:“还不叫外婆!赶快告诉外婆自己的名字。”

难道她果真是滨哥的外婆?那么,她就是婆婆的亲娘了!难道她就是当年失踪的文夫人?可这老人又是何人?难道是外公吗?不对啊,文镖师不是已经死了吗?

盲眼婆婆不停地摩挲着白箫的双手,又进而抚摸她的脸蛋,柔声道:“这是个俊姑娘!皮肤细细的、滑滑的,快吿诉外婆,叫什么名字。“白箫怯生生地答道:“徐玉箫。”

“玉箫?好名字。”说着回头对老人道,“我外孙叫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他叫徐滨。听说在去年中秋的花烛之夜被人骗走了,至今未归。”

“啊!”老妇人又一声惊呼,随即抱住白箫,叹道:“可怜的孩子!”

忽地又厉声问老人:“这是谁干的?”

“我也不知。问问她吧。”

白箫这才相信面前真是滨哥的外婆,却不知那老人的来历,便看着他不语。

老妇人又慈爱地说:“孩子,赶了那么多山路,饿了吧?饭菜都是现成的,跟姥姥去吃。师兄,你也去。”

白箫已知两人是师兄妹,忙答应了。那老人向婆婆笑道:“这丫头很会吃,你烧的够她吃吗?”说着向白箫做了个鬼脸,白箫顿时觉得老人甚为亲切,不由得笑了,急着离去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老妇人笑道:“你走的时候不是说一个月后回来吗?今天刚好是一个月,我估量你要回来,一早就多弄了几个菜,还怕你们吃不了呢。

玉箫,好孩子,都是山里的野菜,别嫌弃。”

白箫这才笑道:“姥姥,瞧您说的。”

老妇人一听白箫开口唤“姥姥”,不由大喜,一把搂住了白箫,却又流下泪来,叹道:“可惜姥姥眼睛瞎了,看不见你。”

那老人忙走过来劝慰:“师妹,你外孙媳妇上门,是一件喜事,怎么反倒伤心起来?”

白箫见两个老人彼此关心对方,心中不免感动,但见那老妇人行动自如,显是有武艺在身,再加上长期居住在此,已经习惯了山里的生活。

午餐也是简单,不过是嫩笋、鲜菇加野菜,但味道却清新可口,十分受用。

饭桌上老人很少开口,待到饭后,三人回到房中,老人才开了腔:

“玉箫,你听说过沈英杰的名字吗?”

白箫一听,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忙道:“知道。是我的太师父,雷震派的开派人,义父常提起的。莫非你——”

婆婆已在一旁接口道:“孩子,他就是你太师父呀。赶快行礼呀。”

白箫的确常听义父提起太师父。义父还对她说过,他之所以要大操大办他们的婚事,就是为了惊动太师父来参加婚礼。可惜太师父没来,两人始终没见面。白箫想到九泉之下的义父,想到自己的际遇,禁不住感慨万分,当即双膝跪地,行了大礼。

沈英杰受了礼,命她坐下,细细说起往事来。

“我与你外婆年轻时是同门师兄妹。我们那时原是郎有情妾有意的,后来我迷恋武学,便到别处去拜师学艺了,等我回去,你外婆已被她父母接回许配给了文镖师。你外婆本来是不愿意的,可既找不到我,又难违父母之命,只得嫁了过去。后来我回师门,知道你外婆嫁人了,无可奈何,发誓不娶。后来偶然遇到陈南城,救了尚在襁褓中的你师父,因与你师父十分投缘,这才应他家邀请,做了你师父的师父,创立了雷震派功夫。这样一过就是十八年,这时你师父要娶妻了,女家由我做主定的就是你外婆文家!我原在徐家隐身,正好那时我有个朋友让我替他去找个人,我想离开徐家也好,免得再见你外婆,彼此尴尬。可谁知天意弄人,竟让我在查访时无意中救了你外婆——当时她险些被红筹寺的道士划花脸,幸亏我及时赶到。我原本就在那房子周围转悠,找的那个人那时就住她家附近,那晚见文镖师家房门大开,我觉得奇怪,一进去才知你外婆受袭。”

白箫已从陈南城处听说过文镖师家当年的那宗案子,便问道:“那些道士可是为了五真碗而来?”

“正是。”沈英杰叹气道,“当年,为了那个破碗,我们可没少遭罪。

那晚,我救出你外婆后,便将她带到客栈。本想让她先歇口气,等天亮了,我再把她送到云台山庄去,谁知,那日半夜,我们在客栈遭遇突袭。那人本是跟着那两个道士到文家,想夺回那个木碗的,不曾想他到文家的时候,两个道士被打翻在地,木碗不翼而飞,于是他想到了我——我抱着你姥姥离开时,正巧让他看见了后背。他后来使他的弟子满城找我们,终于在那客栈将我们逮到。他向我们要那木碗,你姥姥就是为了那只木碗才被那两个道士打伤了,故而一听他要木碗,立即跟他吵了起来,后来自然就打开了。那厮将我俩打伤后,听我们说木碗真的不在我们这里,便又返回了文家。他临走时让他的弟子看着我们,还放言,若找不到木碗,还会回来。不大一会儿,他就回来了,他说文府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碗和两个道士都不见了。他认定我跟你姥姥拿走了木碗,于是我跟他自然又是一番恶战,最后你外婆身受重伤,我也被他打伤手脚,无法动弹。后来,你外婆拖着伤残之身,历经千辛万苦与我逃难到此人迹稀有之处,才避过那人的追杀。可怜她双眼因没及时治疗,就此瞎了,我瘫在床榻二十年才疗好伤,重练武功,今年才下山回宿城。”

白箫听得惊心动魄,这时才插嘴道:“那个打伤你们的是何人?”

“那人便是蓬莱派的甘傲天,人称神仙手,掌上功夫一流,在江湖上名头不小。你或许也听说过他。”沈英杰道。

“他的名字我是没听过,”白箫道,“但我此次去临沂,听说过蓬莱派的名号。”

“临沂?你去了临沂?”老婆婆朝她这个方向伸长了脖子。

白箫知这两位老人都是可信赖的亲人,便也畅所欲言起来。

“因为我和陈老掌柜都觉得,义父的死、滨哥的失踪及当年外公家发生的事彼此之间似有些牵连,所以觉得该去临沂探个虚实。”白箫说罢,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跟义父之间的渊源,及她在费县如何找到王仲昆,又如何顺藤摸瓜在临沂找到李家旧宅子的经过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两个老人全神贯注地听着,等她说完,沈英杰忽道:“原来你是远樵师叔的女儿。”

白箫听不懂。

沈英杰笑了起来:“你恐怕不知道,你爹白志远也是蓬莱派的人,而且辈分高得吓死人。”

“我爹也是蓬莱派的?”这可是白箫头一次听说。

沈英杰摸着白胡须道:“你爹白志远从小被玄净老道姑的师父收养,后来就当了他的徒弟。不知是因为你爹天生不宜练武,还是他自己不喜欢,师父教他的武功,他一样都学不会。后来太师祖就将一本古人验尸的书丢给了他,原是让他解闷的,没想到,他对此倒是情有独钟,从那以后他就开始钻研这一行了。你爹在蓬莱派,我们都管他叫远樵师叔,他是玄净的师弟,四岁到十三岁,他一直跟着太师祖到处远游,到了十五岁就离开蓬莱了,故而没几个人认识他。”

“我爹原来还有这么一段经历。”

“那自然。那时岛上出了人命案,你想想,若非他是蓬莱派的人,以他为官府做事的身份,玄净老道姑岂会求上门?当年若不是他,没人知道那是觉乘干的。这事之后,觉乘就离开蓬莱了……”沈英杰说罢,有些感慨地长叹了一声。

“那太师父,你在蓬莱是什么辈分?”白箫好奇起来。

“我啊,论辈分还比你爹低一级,我得叫玄净师伯,我过去的师父是玄净的师妹。明白了吗?”

白箫忽然又想到,“那外婆是你的师妹,外婆也是蓬莱派的?”

“才不是。”外婆笑道,“你太师父就喜欢四处拜师,所以什么门派都有他的份。”

“原来是这样啊,”白箫也笑了,“那我可要向太师父好好讨教几招了。”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沈英杰朗声道,“老实说,以你现在的功夫,只能打几只鸟,打人嘛,我看还差得远。你今晚就别走了。”

白箫看天也快黑了,心想,也罢,今天就暂住一晚,明日让太师父指点一下功夫便下山,希望这次能把陈掌柜顺利救出来。这时,她听到外婆在问她:“丫头,你刚才说,你到过那姓李的宅子里,可有什么发现?”

“我和庆叔发现了几个黑木碗。”

“哦?”沈英杰皱起了眉头。

“我们拿着那几个黑木碗还去找了当年办案的仵作,仵作说,挖到枯骨时,他们也找到几个木碗,后来觉得没什么用,就给扔了。”

“那碗有何特征?”沈英杰问。

“有两个的外皮只漆了一半,有的表皮还是原木,没漆过。我估摸着那些碗可能跟死人有关,于是就到县衙去查了前几年的失踪记录,发现就在文镖师——哦,不是——外公出事的那一年,县里真的有个木工失踪了。他老婆还到县里去报过案。我和庆叔那天去找了那人的老婆,她说那时有人请她丈夫到府里去做活,她丈夫离开家时跟她说,雇主是蓬莱派的,出手很大方,让她放心,两个月后就回来。可谁知这一去,竟杳如黄鹤。”白箫说到这里,外婆又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手。

“我外孙媳妇真聪明。”

白箫被夸得心花怒放。过去义父总说她勤奋,滨哥只说她美,可是聪明倒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沈英杰笑道:“嗯,是有几分小聪明。可那人怎么知道对方是蓬莱派的?”

“我也是这么问的。他老婆说,他跟那个雇主见面时,有人来找过这个主顾,他耳边听到了两句话,故而知道他们是蓬莱派的。”白箫言罢,又问:“外婆,当年最后一趟镖是不是一个姓李的托的?”

虽然王仲昆的话将她引向了李公子,这李公子也确实种过茉莉花,在他的宅子里也曾发现过枯骨和丢弃的黑木碗,可要将这些事要跟文镖师的惨案联系在一起,还需要一个正式的确认。

“对,那人是姓李!”外婆的语气很肯定。

白箫心头一松,这下确认无疑了。

“外婆,你可曾见过此人?”她又问。

“我没见过,只听说他是京城什么大官的儿子,因为跟老爹闹别扭才到我们这个小城来落户的,他好像没什么爱好,就爱种个茉莉花。

这也是我听那些镖师说的,有一两个见过他,都说他很年轻。”外婆道。

“我爹当年被杀时,身上藏着一张纸,上面提到过一个人,我爹说那人已经长大成人,但锦绣依然。我总觉得那好像是在说个女人,而且一般只有女人才会特别喜欢茉莉花的吧。我爹过去若曾在蓬莱派学艺,那他说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蓬莱派的。”白箫朝沈英杰看过去。

“若他是蓬莱派的,认识他爹的时候还很年轻,你说那会是谁?”

外婆也看着沈英杰。

沈英杰琢磨了一会儿道:“……呵呵,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谁?”外婆忙问。

“皓月。皓月五岁就到蓬莱了,当时远樵还没走,他们可能认识。

皓月当时在岛上可是个出了名的小美人,据说很顽皮,经常闯祸,为此青木常替她受过。二十年前,她大概十六岁,应该说是青春年少,跟五岁的她比,自然算是长大成人喽……至于那些茉莉花,恐怕除了她自己喜欢,也是为了掩盖尸体的气味。——咦,你说有两副枯骨?”

沈英杰忽道。

“是的,有两副。”

“其中一个你说是那个做碗的匠人,那另一个呢?”

“仵作说是个女人,死亡时间跟那个工匠相差几个月,或者一年。

他说时间太久了,只能查出这些。”白箫说到这里,忽见沈英杰眉头紧皱,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心里纳闷,便问:“太师父,你想到了什么?”

沈英杰没说话,站起了身。

“好好地说着话,你又要瞎忙什么?”外婆马上道。

“今儿个早点休息,明儿我便代她师父授艺,教她一套功夫。如今我老友陈南城父子被抓,我也是心急如焚,只等着快点教她些,也好下山救人。”

白箫一听他要跟她一起去救人,不由心中大喜。

这时沈英杰忽然大声对白箫道:“徒孙,你对我跟你姥姥的事儿好奇吧?不妨告诉你,三十年来咱们厮守在一起,早已由天地山川做媒,结为夫妇。所以我不仅是你的太师父,还是你的姥爷!”

“你——小点声,让小辈笑话!”外婆竟有些害羞。

白箫正在不知所措,沈英杰却又大声道:“笑话什么!咱俩从年轻时相爱,只因我错过了机缘,才让你姥姥嫁了文家;后来咱俩患难之中相依为命,她照顾我这个瘫子,我怜惜她盲目,她这才嫁了我,难道有错吗?老实说,只要咱俩确有情意,我才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呢!

徒孙,你说对吗?”说罢便瞪着白箫。

白箫被瞪得不知所措,垂下了眼睑。不过,她心里却觉得着实别扭,总觉得外婆似乎应该为外公守贞的。

外婆虽双目失明,却仿佛窥见了她的心思,只听她缓缓道:“外孙媳妇,在当时千难万险的情况下,我俩要彼此照顾,也无法避嫌,我再三考虑,才嫁给了你太师父。更何况,我们两人在学艺时本就相恋,是我父母拆散了我们,也是你太师父出外学艺,迟迟不归才错过了婚姻。我们是武林中人,特别已到了暮年,只要问心无愧,不必顾忌那种礼数的。这与世人寻花问柳、朝三暮四是不同的,孩子,你懂吗?”

白箫听了外婆一番肺腑之言,心中豁然开朗,高高兴兴站起身来,向两老施礼,大声道:“外孙媳妇祝贺两老百年恩爱。”

沈英杰这才哈哈大笑道:“乖徒孙,叫姥爷吧。现在咱们真的是一家人了。明儿就教你功夫。我看你练得不怎么样,你师父的剑招威力没使出来,内劲不行,底子也不足,要补补。”

这一晚白箫就在这嵯峨的绝崖入睡,室外松涛起伏,劲风怒号,她却睡得很安稳。

第二天一早,白箫还没睡醒,就听得太师父在叫:“懒姑娘,练功去了!”又听到姥姥在低声道:“你别喊,她累了,让她多躺一会。”

“你总是妇人见识。岂不闻‘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立志时’?”

“她是男儿吗?”

“她可比一般的须眉还男儿呢!有丈夫要找,有师仇要报,更有师门绝艺要传承,担子重着呢!还有,玉不琢,不成器,她这块玉,全靠我们磨炼了。你说我能对她不严厉吗?”

“那总得给她吃好点,长结实点吧,咱们藏了的……给她吃了吧……”

下面的话白箫听不明白,但两老的话却大大地感动了她。原来太师父对自己这般青眼相看,自己一路上还跟他闹别扭,又险些将他视为歹人,姥姥又这般慈爱,就像自己的亲娘一样。想到此,她一跃而起,大声道:“姥爷、姥姥,我起来了!”

外婆惊喜道:“这么早就起来了?该多睡会儿!”

“可不能让姥爷叫我懒姑娘呀!”说着朝沈英杰调皮地一笑。

“呵呵,勤快可不在嘴上,”老人笑了笑,“快去吃早饭吧,你姥姥早弄好了!”

果然有好吃的,大包子、糯米糕、烤野味……白箫直吃得酣畅淋漓。

两个老人见她吃得这么香,都喜上眉梢。

饭后,沈英杰道:“到山后去!”老人说完,似乎脚不点地,立即飞向后山,慌得白箫急忙随后赶去。

白箫跟着老人模糊的影子直往一座高山的峰顶上攀登。那山矗入云霄,陡峭壁立。白箫攀到山巅,已满身是汗,却见老人坐在山石上气定神闲地朝她微笑。白箫忙执弟子之礼,躬身后肃立一旁。

“这山比你们云台山怎么样?”

“高得多,也陡得多了。”白箫赞叹。

“上得险峰,方能一览众山小。”

白箫现在乖了,忙说“是”。

沈英杰便叫白箫在山石上坐下,正容道:“你师父的新剑招我看了,确实非同凡响,只是你内劲太差,故而使起来没有威力。现在你务必先练好内功,再练剑法和别的本领。我今儿把我自创的内功心法授予你。这功夫我也曾教过你姥姥,她虽盲目,练了一年便也功力倍增。

且不说你悟性如何,你的身子骨总比你姥姥强,好好学,学会后,再练别的,自然如虎添翼。只是万事都得用心,在这山上,你得心无旁骛,其他一切抛诸脑后。你这几天先别急,在山上慢慢练着。我明日下山打探消息,等有了确切消息,我们再下山救人。”

白箫知道,未得他准许自己便下不了山,无奈,只得道:“晚辈一定专心致志练好内功,请姥爷放心。”

老人大喜,于是命她听他传授心法。其要旨却是个“静”字,然后运行经脉;但运行之法必先熟知人身四脉十二经三百六十五穴,以及大小穴、生死穴,幸喜白箫于此稔熟,练起来便省事不少,但运气时吐纳受阻,她方知入门之难,亏得老人不予责怪,耐心指点。

“先坐着不动,什么都别想,把意念集中在呼吸上,感觉气流从头至脚,一线贯通。”

“要坐多久?”

“能坐多久就多久。这里是五个包子,当午饭吃。到月亮升起时回来。”说罢,太师父拔脚飞逝,立时没了踪影。

白箫只得静坐吐纳。

山高风大,松涛震天。白箫感到寒意袭人,不由埋怨起太师父来:

这种练内功的方法一点儿也不玄妙,真不知管不管用!这般胡思乱想之际,上下气息竟不贯通,全身恶气直涌,冰冷透骨。她不由大惊,急忙静坐吐纳,尽量不想这想那,才感到舒服一点。可是一会儿,她为解除寂寥,又把那串七彩凤凰珠拿出来把玩抚摸,心里琢磨,滨哥到底在哪里?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不是也一样会想起我?这样一分心,全身竟颤抖起来。她大惊之下,强自收心,吐纳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终于升起了,她才如释重负般站起了身。

她在群山中好不容易找到太师父的屋子,盲外婆已在屋外等她。

听到声响,她欢快地迎上,一点也不像个失明之人。白箫见到她,心里方才好受一些。

“乖孩子,吃苦了吧?去年你姥爷也叫我这么着。你可别怪他心肠硬,他这是为你好。饿了吧?快来吃姥姥给你做的饭菜。”

白箫见姥姥如此关切,心中热乎乎的。她不见太师父,便问:“姥爷呢?”

“他呀,你走后就下山去了。他性子急,要救他那有过命交情的朋友,又有许多地方弄不明白,非要赶去弄个明白不可,说是一个月以后回来!”

一个月!白箫觉得身子好像瞬间给冻住了。

一个月?她还得在山上等一个月!就听外婆道:“他临走甩下话来,叫你天天练他教的内功。一天也不能落下,回来他要查考。另外,你得吃点这个。这是他在藏域终年积雪的巅峰上采到的,你服了后会内功精进。”说完,已端出一碗清清的葱汤来。

一想到要在这山上待一个月,她哪还有什么胃口。

“来来来,快趁热喝了。”外婆道。

一个月!她心里又喊了一句。

“快喝啊,这可是好东西。”外婆又道。

她本不想喝,但见外婆一个劲地催,当时也无心多说,一口气便把那汤喝下了肚。葱汤除了略有苦味,也没多大感觉。外婆一直看着她喝,直到她喝完才好像松了一口气。

白箫见外婆如此郑重其事,倒好奇起来,问道:“姥姥,这是什么葱呀?”

“这叫寒葱。以后每天喝两碗。”

“寒葱?我从来没听说过。”

“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原来姥姥自己从来没喝过。

“姥爷喝过吗?”白箫问。

“他?也许喝过吧,我也不清楚。”说得含含糊糊。

白箫一听就知道姥爷也没喝过,前后一想,准是好东西,当下急道:

“姥姥,我以后不喝了。这般稀罕之物,你俩年事已高,留着自己喝吧,恕外孙媳妇不能从命。”

“孩子,说什么话呢!我们老了,喝这个干什么?你要练内功,是非喝不可的!你姥爷说了,每天要我看着你喝,他的话我们可不能不听。”

白箫没辙,只得勉强允了。

次日早晨,那婆婆又给她喝了寒葱汤,待她吃好,便吩咐她去练功,神情严肃,俨然是严师。

白箫带了干粮,忙不迭地出了门。待她攀过群山登上那最高峰之巅时,早已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她心里嘀咕,看来这冰山上的寒什么葱也不过如此,自己似乎没增加什么力气。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是姥姥姥爷的一片心意。为了不辜负两位老人,她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认真练功。这天山风很大,吹得白箫不住发抖。她勉强忍受,坚持到傍晚,风愈刮愈劲,她坐在山上几乎要飘下去。回去吧?白箫有点想打退堂鼓。这个杂念一生,顿时人都要冻僵了。她立马收摄心神,静下心来。山风却更加肆虐,白箫艰难地撑着,直到天黑才回去。

白箫受到盲外婆的迎接,可心里却觉得有点委屈。

外婆仍一个劲儿叫她喝汤,白箫一看便知道又是寒葱汤。她一仰脖灌了下去,奇怪,身子立时暖洋洋的,也不累了。她见外婆睁大一双盲眼,直愣愣盯着自己,倒像能视物,忙道:“姥姥,你放心,我都喝了。”

外婆这才放心地笑了。

如此,白箫每天都喝了汤,然后上山练内功。天气愈来愈冷,白箫却已不甚惧寒。

这天不仅山风大,且飘起雪来,寒气逼人。白箫静坐运功,竟不觉十分冷。雪愈下愈大,又结起了厚厚的冰。天气更为严寒。白箫也没有带斗笠、蓑衣,原本就穿得单薄,照理应冷得彻骨,却不料她脚下的冰渐渐化了,身上不寒反暖,那内息也运行得流畅起来。她不由暗暗纳罕,方知太师父传授的内功果真奇妙,而那寒葱的效用也非同一般。这下她运功更为尽心,自然收效也大。下雪后山路极难攀援,白箫如今却已疾如飞鸟,很快便到了“家”。白箫知道自己的轻功已大有长进。

外婆已候在屋外,照例又先让她喝汤。

饭间白箫把憋了好久的一句话问了出来:“姥姥,这寒葱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问这干什么?喝了就得了,反正不会是坏东西。”

“姥姥怎会给我吃坏东西?我就怕它太好了,我消受不起呢!”

“又胡说了!你是我的外孙媳妇,是你姥爷的再传弟子,外孙又丢了,你不吃谁吃?”

白箫嗫嚅道:“万一姥爷这次下山把滨……滨哥给带回来了,这寒葱却被我吃了,那滨哥不是没吃了吗?我还是留着给滨哥吃吧。”

外婆听了,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叹了一口气,肃然道:“孩子,人生遇合自有定数。老天安排着给你享用,这是没错的。据我看来,外孙的福泽不济,与这仙草无缘。你姥爷省给你吃,就是这草跟你有缘。

你吃了他才高兴呢!”

“仙草?”白箫愕然。

“这东西是你姥爷在绝壁上偶然发现的,为了采摘它,几乎命丧深渊呢!它是几千年才长出的仙草,比之灵芝、朱草更有强身补气之功。你姥爷去年在藏域听到一老猎人说起后,便在那深山危崖处苦苦搜寻,这才找到十茎,自己舍不得吃,要给我服,我也不服。后来咱们约定,要留给有缘之人,这不你就来了。你是外孙媳妇又是徒孙,你吃正合适。”

白箫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充满了感激,停了停方问:“姥姥,快一个月了,姥爷该回来了吧?”

“我也正惦着呢。路太远,若是救人,一路上就走得慢了。”说着,似有所忧。

白箫忙安慰道:“姥姥,您别担心,姥爷这么好的身手,一定平安无事!”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道:“姥姥,我差点忘了,听说过去镖局里曾经出过一件事,害镖局欠了一大笔钱,是有这事吗?”

盲外婆拍了下掌,恨恨道:“是有这事。那人叫王宝全,是个镖师,把我们押的一箱珠宝给吞了。那可是人家女孩家的嫁妆,没办法,我们只得赔偿,那时候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

“听说也向云台山庄匀了一笔,是有这事吗?”

盲外婆摇头。

“那是没有的。那时你外公是想把两个女儿都嫁到有钱人家,当然也是希望她们以后过得好,但我们从来没向云台山庄要过钱。还债的钱先是问邻家朋友借的,后来你外公从朋友那里匀来一笔还上了。”

白箫心里暗嘀咕,文镖师的这个朋友是谁?为何钱明明是向朋友借的,却说是从云台山庄拿的?

“姥姥,外公的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那我倒不太清楚,他不肯说,就说不用急着还,后来,也就没再提起。不瞒你说,我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那王宝全,不知道这事跟他有没有关系。”说到这里,盲外婆叹了一声,“他在暗处,咱们在明处,那就防不胜防了。”

外婆的一席话说得白箫心里惶惶不安。

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王宝全。

祖孙俩在不安中度了几天。那晚白箫练功归来,见外婆立于门前道:“箫儿,你姥爷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快去见!”

白箫大喜,正要问带来的人可是陈掌柜,忽见外婆面有忧色,知道不妙。她无暇多想,急步入房,却见姥爷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像是受了伤!她立即扑上前,颤声道:“姥爷,你怎么了?”

沈英杰却不以为然地答道:“中了埋伏,被射了两箭!你先看看,这人是谁。”

白箫还没转身,一个人已在身后叫道:“少夫人!”

原来是多时不见的徐永!异地意外相见,旧时主仆都惊喜万状。

白箫本要询问别后情况,但觉姥爷的伤势更为重要,忙问徐永:“永叔,姥爷怎么会被箭射中?你们又怎么一起到这儿来的?”

“少夫人,”徐永道,“那晚我巡视山庄完毕,发现一人在少夫人原来住的楼面上张望,形迹十分可疑,又觉背影十分熟悉,便悄无声儿地尾随,结果发现此人竟是展大爷。因陈掌柜日前被抓,我起初还以为他是来救陈掌柜的呢,后来才知,原来他是在找少夫人。我跟他说,我常在这庄的四处巡视,压根儿没见过少夫人,更没听说过有人把少夫人关在庄里。展大爷搜索了几天确实没找到人,这才信了我的话。”徐永说到这里,喝了口水,继续说,“因为最近谢三爷跟林庄主走得颇近,所以展大爷怀疑谢三爷把少夫人送到玉龙山庄去了,于是就跟我们商量一起到玉龙山庄去探个究竟。想不到,一到山庄,我们还没摸到屋子,就中了埋伏,正想逃跑的时候,就碰上了沈老爷子。”

“哼,想不到你那小女婿的家比人家王爷府看守得都严。”沈英杰对外婆说。

“也怪你自己不小心!”外婆嗔怪了一句,热腾腾的饭已经捧在了手里。

白箫见此情景,便和徐永一起走出了屋子。

屋外虽然寒冷,但空气却煞是新鲜,白箫随口问徐永:“永叔,你怎认识那是我姥爷?”

“我当然认识啦。二十年前,他便来过红筹寺。”徐永答得很快。

白箫吃了一惊,这时她才想起徐永的经历。义父跟她说起过,徐永当时是红筹寺的小道士,名叫盘月,因为寺里的师兄弃他而去,义父看他可怜,便把他带回庄里,收养了他。

文镖师就是二十年前被杀的,而他押的最后一趟镖去的就是红筹寺。白箫忽然意识徐永也许是个知情人,过去竟从没留意过他,便问道:

“二十年前,我姥爷真的去过红筹寺?他去干什么?”

“他去找我当时的太师父青木道人。红筹寺外机关林立,如果不是太师父特别着人去接,沈老爷子也上不来。听别的师兄说,他们两人原是旧相识,过去都是蓬莱派的。”徐永笑道,“虽然都过去二十年了,可沈老爷子的样貌并没有多大改变,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那时,他跟青木太师父在屋里说话,还是我进去送的茶。”

白箫想,事情同是发生在二十年前,不知道姥爷跟青木见面,跟文家镖局的案子是否有关联,便问道:“我姥爷去找青木道长是文家出事之前,还是出事之后?”

“文家什么时候出事的我不晓得,但沈老爷子来的时候,修善师叔还没死,这个我记得很清楚。”一只鸟飞过,徐永嘴里咕咕叫了一阵,那鸟便飞到了他的肩头。

“那你知不知道,我姥爷找青木道长是什么事?嗯……你给他们送茶的时候有没有偷听到些什么?”白箫小声启发道。

徐永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是听到几个名字,其中一个叫什么皓月的。后来我问师兄,师兄说那是太师父的师妹,前一阵来住过。我一回想,那阵子是有一个人来寺里住过,可那是个男人,我还记得他叫李公子。”

白箫心头一震,立刻问:“你见过他?”

“是啊。”那只鸟跟徐永亲热了一阵便飞走了。

“他身上可是有茉莉花香?”白箫又问。

徐永想了想才答:“好、好像是有的。”

白箫心里喝了一声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看见过“李公子”的人了,她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他的长相?如果再见他,还能认出来吗?”

徐永像是有些为难,道:“他来了之后,大部分时候都跟青木太师父在一起,我一共也只见过他三次。再说二十年过去了,要说还能不能想起来,这就不好说了……”

白箫很失望,但她马上告诉自己,机会难得,好不容易找到这么一个亲眼见过李公子的人,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行。再说事隔二十年,能一眼认出外公,这说明徐永记忆力很不错,好吧,让我再给你提个醒。

“永叔,你再想想,他使什么兵器,说话什么口音,走路会不会有点瘸,脸上什么地方有痣?还有,他笑起来,会不会一边有酒窝,一边没有……永叔,再好好想想!”

徐永被逼无奈,只得仰头苦思冥想,过不多久,他道:“他的长相我是不太记得了,就记得,他挺年轻的,大概二十岁不到。皮肤很好,很白,女人似的,他没跟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他说话是什么口音,也没见他笑过。他来的时候,没带兵器,其实他是轻装来的,连个包袱也没有。我记得他来的时候是个雨天,他打了把伞站在寺门口,敲了门之后,并不进来,也不回答师兄的问题,只是写了个字叫他们拿给太师父看。”

“他写的什么字?”

“风。”

“风?”

“太师父看了之后,就自己出来了。对了,要说为啥我记得这个人,就是因为那是唯一一次太师父亲自出迎。过去,就算是再尊贵的客人,都是师兄出去迎接的,太师父一向都只在自己的房间里待客。而且,这个李公子来的时候,太师父让所有其他弟子都回自己的房间去。我那时很好奇,就躲在门缝里看,呵呵,我想,看见的还不止我一个,还有其他的师兄,毕竟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嘛……”

白箫被他说得心痒难耐,立刻又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那个李公子先是像个大小姐一般慢悠悠地拜倒在我们太师父的脚边。我还没见过男人这么行礼的,动作真是又轻又慢,就好像什么呢,对了,就像仙鹤低头去喝水,看上去还是男人,却觉得比女人还美。”

“后来呢?”

“后来我们的太师父就弯下身将他搀了起来。太师父的动作也很慢,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将她扶起,随后——我可没瞎编哦,我是亲眼看见的——太师父的右手刚放开他,他就握住了太师父的手。接着,他们两人就这么手牵手进了太师父的房间,一句话也不说。不过,我那天是第一次看见太师父笑,我入门以来从未见他笑过,可那天他跟李公子穿过走廊的时候,我看见他在微笑。哎呀,我一下子都认不出他了,后来……直到第二天晚上,他们两人才开门出屋。这期间,没人进过那屋子。李公子走的时候,太师父一直送他到山下,送完后,他没直接回来,在后面的山上断食了七天。反正我再见他时,觉得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白箫听不明白。

“瘦得脱了形,人也好像老了十几岁,跟那个李公子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徐永说着,忽然眼睛一亮,“对了,你说这个李公子有什么痣,我记得他胳膊内侧有颗红色的痣,但是、但是他走的时候没有了。”

徐永见白箫没听明白,就比画起来,“他在寺门口的时候不是写了个风字吗?他写字的时候,曾经把袖子撩起来,当时我躲在门边,正好被我看见。他走的时候,太师父送他下山,那时我在山里砍柴,我看见他在林子里抓了一只鸟。他对太师父说,再美的鸟,对老鹰来说,只是猎物,它只会吃了它,说完他就要捏死那只鸟。他大概以为太师父会救那只鸟,因为他说完话等了很久,可太师父什么反应都没有,就是那么看着他,最后他还是放了那只鸟。我听到他叹了口气,后来……”徐永突然停住了。

“后来怎样?”

“后来他们不知怎么打了起来,当然是那个李公子先动的手。他那应该叫做偷袭,他在太师父胸口先击了一掌,随后就好像要杀了太师父,拼命劈杀,太师父一直躲着他。他们拆了大约有几十招吧,太师父最终还是被打倒在地,接着么,呵呵,我那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太师父跌倒了,李公子又一掌打过去,接着又是一掌,我都看见太师父吐血了。那时我很急,还在想要不要去找师兄帮忙,可这时,我突然看见太师父跌在李公子面前,抱住了他。那个李公子本来还想一掌打下去的,可不知怎的,手掌落下来,却落在了太师父的头上,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他手臂上那颗红痣没有了。”

红痣?他说的红痣难道是……

白箫蓦然想到了自己,她扭捏了一会儿,才撩起袖子给徐永看:“你看见的这颗痣是不是这样的?”她轻声问。

徐永用一种很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是的。”他答。

听到“爹”的一声娇呼,林涌泉正在紫霞岛的菊花丛中漫步,忙招手命她到跟前来。

林清芬奔到父亲身边,未说话便先皱眉:“爹,我能不能不要嫁给谢剑云?我讨厌他!再说要是滨哥知道我嫁了别人,更不会回来了!”

林涌泉心不在焉地瞄了她一眼道:“不嫁给他,你肚子里的孽种就不能留。”

“爹!”林清芬想说下去,被林涌泉抢在了前头。

“你留下这孩子,叫我们山庄的面子往哪儿搁?再说,他始终不回心转意,你怎么办?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我有了他的儿子,不怕他不来看儿子!再说,他一时想不通,等几年,他一定会想到我们曾经的恩爱。况且徐玉箫不是都离家出走了?我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你想名正言顺,可没那么简单。一来徐滨不喜欢你,二来你姨父死的那天,他本来好端端的,被你大声一哭,立时归天。你姨妈嘴上不说,心中必恼。总算那个什么徐玉箫还顶了个扫把星的名号,不然,你姨妈情愿要徐玉箫作儿媳也不会要你。再说我看徐滨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你还是收了心,先跟谢剑云成亲再说吧。”说罢,他方欲走,不料衣服又被女儿拉住。

“爹,她出走这些时候,你的人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知她一个月前曾经去过云台山庄。”

“啊!那为什么没抓住她?”林清芬惊问。

林涌泉回头看了女儿一眼。有时候,他真的很讨厌她,觉得这个女儿就跟她的娘一样庸俗、愚蠢、自私。如果当年他知道他会跟这个女人生出这么不长进的孽种,真该在襁褓里就掐死她。

林清芬完全没注意到父亲的眼光已经变得越来越冷,仍在自言自语:“爹,下次如果再看见她,一定要将她抓住,最好一剑将她刺死,以绝后患。只要她死了,滨哥就一定会喜欢我。只要徐滨喜欢我,我就马上赶走谢剑云,让儿子认祖归宗,然后再嫁给他。”说到最后,她已露出笑容。

林涌泉再也听不下去了。

“你做梦呢!徐滨不会露面的。他受了我们家这么多凌辱,而且知道我们家的实力,没有把握胜过我们,决不会回家。”

“那怎么办?”林清芬立时没了主意。

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再次让他想到了她的娘。但女儿跟老婆不一样,毕竟是他的亲骨肉,而且,不久之后,他便要娶新妇,他不想在这时候跟女儿把关系闹僵。于是,他耐着性子劝道:“你放心,爹会继续找她,一旦找到,爹知道怎么办。”

林清芬听到这句才转忧为喜,“多谢爹。”又忽然眼波一转道,“女儿知道爹急着要去看贾坛主,就不耽误爹了。”说罢,便笑着走了出去。

林涌泉待她走得没影了,才从山庄后面的一条小路走到湖边,早有一艘船停在那里。他纵身一跃跳上了船。

正当船家要启程时,庄子里忽然急奔来一个家丁。

“庄主留步!”他急呼。

“何事?”林涌泉问。

“庄主,有客来访。”

林涌泉本想说不见,可那家丁说罢,便递上一封信笺道:“这是他要我交给庄主的,说庄主只要看了,必会见他。”

林涌泉打开信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当下跃回岸边,快步向庄子里走去,一边问那家丁:“此人现在何处?”

“禀庄主,他在外堂候着。”

“立刻将他带到别院内堂。”林涌泉说罢,又低声嘱咐,“小心不要让外人看见。”

“是!”家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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