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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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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才知道子函真的决定返加州。

他是个狙击手,接着,又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刮钱。

那栋豪华公寓根本是租回来住,一句话便退掉。

子盈问他:“爸可是移民澳洲?”

“他想过了,决定往多伦多。”

“有计划没有?”

“他已届退休年龄,玩玩高球,钓钓鱼最好不过,当然,身边少不了红颜知己,所以,一定得有节蓄。”

子盈没好气。

“你留在妈妈身边陪她做孝顺女吧。”

子盈不语。

“听说婚约已经押后?”

子盈别转面孔。

“依我看,快快结婚才真,没地方住,搬到我们家,不喜欢人多,大可叫妈妈拨一间小公寓出来作新居。”

子盈答:“他有志气,未必愿意。”

子函却说:“志气用在打仗革命、大是大非上,他误会了。”

“你别管闲事,好好守住你的钱,切莫一年半载之后又问妈妈要。”

子函笑着走了。

说也奇怪,几个月后,市场又消化了网络科技股票崩溃这个事实,能子跌到二元八角。

王式笺女士的两件宝物运作如常:象牙麻将牌天天用,阿娥日日忙得马不停蹄。

她最近钻研做甜品,舅母家请客,菜另由大师傅负责,甜品必由阿娥动手。

阿娥的理论:“材料不用名贵,甜品全在心思。”

她会做小白兔形豆沙酥饼,一口一只,甜香滑,不小心连舌头也吞下肚子,皮与馅她都亲手做。

这样用心,一定好吃。

郭印南那边,就不甚乐观。

果然不出他所料,大哥大嫂的住所被银行收回,血本无归,一家三口搬回父母家,印南被逼出住客厅,无地容身。

他心情有点躁。

“左一记耳光是楼价跌,右一巴掌是失业,现在鼻梁又中一拳,叫苦连天。”

子盈笑笑:“我们不如同居吧。”

“对,靠你的妆奁度日,用你的资本,做些裙带小生意。入赘你家,子女都姓程。”

“沉着的你也终于赌气了。”

印南说:“大哥大嫂真糊涂。”他摇头叹息。

“不怕不怕,一下子又重头再起,反正四个人都上班,家里只有婴儿及保姆,挤点无所谓,印南,你如觉委屈,我可以帮你。”

这时王女士放下麻将牌伸伸懒腰。

“印南来了吗?”

“是,伯母。”小郭走过去。

“浦东织造厂加建你可有去看过?”

“去过了,下个月上班,多谢伯母。”

王女士笑:“你且慢客气,有一事烦你,我在皇垄围有间村屋,残旧不堪,荒草丛生,最可怕是黄蜂筑巢,生人勿近,你趁这个月空档,替我找人修葺。”

她把锁匙交出来,又笑说:“皆因没人住才会破烂,叫人见笑,印南,你可愿意替我看屋?为免人闲话,月租一元,好不好?”

这下子连子盈都感动了。

“伯母,这——”

“先修好屋顶墙壁再说吧。”

下午,子盈与小郭驾车到郊外一看,什么烂屋,簇新的平房,不过门口长一点草。伯母分明是替小郭解困。

“这树上的确有土蜂窝。”

“中药谱里蜂巢可作小儿定惊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又高又远,可以和平共处。”

“墙壁修一修,叫园丁来收拾一下,便可入住。”

“不是入赘?”

“好了好了,”子盈说,“有心情说笑了,妈妈有屋没人住,你有人欠屋住,一元租下,两全其美。”

“这太便宜我了。”

“脱了困境,才交足租金未迟。”

屋内宽大明亮,可看到零丁洋,郭印南不知多欢喜,只见落地长窗玻璃碎了一块,蔷薇架歪倒一边。

“我立刻唤人来修理。”

他们站在后园看海洋。

“子盈,你妈妈对你真好。”

“是,我幸运,托身在一个有能力的母亲怀里。”

就这样讲好了。

只一个星期郭印南便把三四平方尺的地方收拾出来。

这段时间,子盈数度北上,替郑树人的飞机完工。

最终成绩连她自己都觉高兴。

见惯世面的郑树人一进舱门便呵的一声,他心里想:这才叫品味,全部家具实用精致,豪华但低调,无比舒适。他本来只不过想给少女一件工作消磨时间,没想到真的做出成绩来。

他带朋友参观飞机舱,介绍程子盈给他们认识,兴之所至,飞机忽然起飞,自白云飞到虹桥。

子盈想得周到,连毛巾、瓷器上都印有郑氏标志。他的富豪朋友艳羡,纷纷邀请程子盈建筑师代为效劳。

子盈却不愿应允。

做这种锦上添花的工作,没意思。

私人飞机开动的费用约是每小时六千美元,这一来一回三个多小时,花费省下不知可以做多少善事,他们只是为吃一顿晚饭。

子盈不以为然——豪门酒肉臭!

过些时候,见母亲在翻一本杂志:“看!”喜不自禁。

原来是介绍郑氏私人飞机的图文,刊在美国建筑文摘上。

王女士欣慰地说:“终于提升到国际水准了。”

文内有提及程子盈名字。

“子盈,起码有三架飞机等着你。”

子盈不为所动:“排场一流有什么用,以国民生活水准优秀为上。”

王式笺看着女儿:“你们这些自小在外国读书的一代有点奇怪,一个人开心不算开心,非要人人开心不可。”

子盈笑笑:“有一日奥比斯飞行眼科医院需要装修,我免费效劳。”

“子盈,我很高兴你有慈善心肠。”

子盈摊开报纸,看到财经版上报导能子网络一年内消耗了一百八十亿资金。

这笔数目可办多少所大学、几幢医院,不得而知,就这样燃烧殆尽。

子盈忽然反感。

那天下午,她到郊外去探访郭印南。

他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经过他悉心打理,平房已成为一间优雅的度假屋。

印南放下手上杂志,原来就是那本建筑文摘。

“这位郑先生原来是你舅舅老朋友。”

子盈答:“好像是。”

印南问:“他有没有上你家?”

子盈大奇:“他为什么会上我家?”

“呵,我猜想你们相熟。”

“没有的事,他是巨富,我是小伙计,别老把舅舅拉下水。”

“是,子盈,你说得对。”

他推开长窗,园外粉红色蔷薇成千上万那般盛放,引来土蜂嗡嗡采蜜。

“印南,全亏你把屋子修葺得这样好。”

“一下班我巴不得赶回来,伯母拨这间平房出来,其实是想我们结婚的吧。”

子盈点点头。

印南搔搔头。

子盈轻轻说:“我不适应这个城市。”

印南大吃一惊:“你要什么有什么,还说不习惯?”

“就是这个叫我不舒服,试想想,工作会自动飞来,人人都说认识你舅舅,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你不觉唐突?”

印南咧开嘴笑:“不,我很快会适应。”

“印南,别说笑。”

“好好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印南,我不想做舅舅家的一只小鸡。”

小郭笑:“我知道,你不要靠家里,你要凭双手能力往外闯,最终扬名立万。”

“你笑够没有?”

“子盈,你打算怎样?不如平日在都会赚钱,假期,我带你去危地马拉帮贫童搭建诊所。”

“行吗?”

“去年有一位行家一时兴奋,忘记注射防疫针,染上虐疾,病了半年。”

子盈怪他扫兴,扑过去捶他,两个人滚到地上,拥成一堆。

子盈把头埋在他胸前,忽然落泪。

印南叹口气:“小公主你还有不足之处?”

“我渴望父母相爱。”

“你最爱强人所难。”

“是,人的天性是但凡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

“我不会太过担心,你最终会长大。”

子盈不能使印南明白,她与这个都会是如何格格不入。

回到家中,母亲在翻报纸。

“子盈,看。”

子盈以为又是突发财经消息,但是母亲指着一帧帧发黄的老式结婚照,原来报纸副刊办良缘特辑,许多金婚夫妇献上玉照刊登。

子盈也极感兴趣,逐张欣赏。

“看,子盈,我同你说要穿礼服拍照,将来有个留念。”

“妈妈,这40年代的婚纱多美。”

“可不是。”

“有无20年代的照片?”她细细查看。

“如果有,当事人已是百岁老人。”

子盈说:“当年办盛大婚礼也不会便宜,必然是富贵人家才有这样财力。”

“不,子盈,这对夫妇结婚60周年,当年并没有举行豪华婚礼。”

“妈,让我们选果篮到报馆代为转赠。”

“好主意。”

“妈妈你的结婚照片呢?”

“我婚姻失败,留着没意思,已全部当垃圾扔掉。”

“当年谁替你缝制婚纱礼服?”

“在纽约专卖店买回来。不说陈年往事了,子函可有消息?”

“他在蒙地卡罗,好像是帮一家公司推销大赌场全盘电子化,用一张贵宾卡便走遍全场,说是比拉斯维加斯更为先进。”

“那还有什么味道,”王女士微笑,“那里讲究衣香鬓影、闲情逸致,时间不是一回事,毋需追上科技。”

“子函的嘴头,能叫和尚留发。”

程子盈的本事,大抵是陪母亲说说笑笑吧。

下午,子函电邮照片过来,在碧绿海岸,他与金发美女躺游艇甲板上嬉戏。

那美女打扮得像50年代的碧姬巴铎那样,穿粉红色极小的比基尼泳衣。子盈忽然领悟,只有相当自卑的人,才会追跳跑赶碰,最怕落伍,口口声声挂住潮流……

子盈把照片放在母亲案上。

门铃响,家里没有人,子盈去开门。

有人送来大束花朵,是白色与浅紫的玉簪花,这种花最香,又叫晚香玉,花束上没有具名。

子盈顺手轻轻插到水晶玻璃瓶中。

电话响了,子盈去听。

“姐姐,猜猜我是谁?”

子盈笑不可抑:“叫我姐姐,自然是子茵。”

“姐姐,猜一猜我们在什么地方。”

“这么多谜语,一定是在香港。”

“姐姐真聪明,我们在新世界酒店,妈妈同你说两句。”

张玉芳愉快的声音来了:“子盈,出来见个面可好?”

子盈有点心虚,幸亏母亲不在家:“我马上来。”

“我们在咖啡店等你。”

子茵先下来,一见,差点不认得,手臂已长得比子盈粗壮,大块头,穿白衬衫蓝布裤,十分朴素。

她与姐姐拥作一团。

“子照呢?”

“他不肯回来,这个星期住到朋友家去,我陪着妈妈回台北探亲,顺道来港办点事。”

“印象如何?”

子茵不知多坦白:“很乱很热很脏很忙很贵。”

“喂,总有点好处吧。”子盈代表港台抗议。

子茵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外婆待我真好。”

“呵,终于想到好处了。”

这时,子茵笑起来。

张玉芳气喘吁吁地赶来:“可给我找到了。”

手里一大把一种叫做“不求人”的东西,长竹柄,尾上一只小爪,用来搔痒用。

“咦,买这么多?”

“医院里老太太关节不灵光,又有人手臂胖得转不过弯,有了这个,可舒服了。”

子盈笑着问:“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

话还没讲完,一个再熟悉没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的两颗明珠全在这里了。”

原来是程柏棠。

子盈只觉肉麻,但是子茵不知多高兴,大声欢呼:“爸爸!”同子盈小时候一模一样,只盼望得到一些亲情,遭大人戏弄。

原来他们一早已经约好。

程柏棠要求张玉芳替他与两个女儿拍照,子盈只得去站在父亲身后,真无奈,生下了你,便是一辈子的事,子盈只得咧开了嘴笑。

幸亏一会儿司机便来催,他又急急离去。

不到一刻,附近精品店职员过来轻轻问:“是程子盈小姐吗,程先生叫敝店送礼物给你们两姐妹。”

只见大盒小盒,全是衣物与配件。

子盈没好气,今日又不是儿童节,但是子茵却很高兴。

张玉芳开口了:“子盈你嫌我没出息吧。”

子盈张开口,又合拢嘴,终于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她们这一票,已经彻底牺牲了自尊,什么都能够忍耐,但,她们也有底线,千万不能问她们要钱,一开口必然翻脸,六亲不认。

“他要求我跟他去澳洲结婚,重新开始。”

子盈怔一下,才知道她指的是程柏棠。

关系太错综复杂了,妹妹的生母不是她母亲,这位女士本已与她父亲一刀两断,连十万八万港元都没有商量余地,忽然又说可以结婚。

子盈觉得应付不来。

她用手撑着头。

“子盈,你说怎么样?子茵子照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

子盈不知如何开口。

“他终于想到我的好处。”张玉芳有胜利感觉。

“你有什么优点,你自己知道,不就行了。”

“子盈,你是新派人,想法不同。”

子盈不明白一个人怎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张玉芳低头不语。

子盈最终说:“我不能给你忠告,你自己想清楚。”

她站起来告辞。

走到街中,热气扑上来,子盈顿感不适,她想呕吐,司机看见她脸色发青,马上送她回家。

子盈病了,发高烧,整晚呻吟。

医生来看过,仔细检查,取了各种样本回去化验。

王女士担心地问:“不过是热伤风吧。”

“程小姐时时去内地,还是小心点好。”

连子盈自己都害怕起来。

阿娥连忙过来说:“例行检查而已,一点事也没有,她太累了是真。”

医生走了,阿娥还在他身后骂:“真是庸医,专为吓人。”

是,阿娥的确是他们家的宝贝。

子盈病得七荤八素,吃了药,只会睡,朦胧间知道印南来过几次。

听见母亲说:“印南这几天你到客房休息,我也有人商量。”

阿娥怪心痛:“不如叫子函回来。”

“妹妹伤风也劳驾他,不必了。”

傍晚略为清醒,子盈看到印南坐在她床边看报。

“有什么好消息?”

“你舅妈来看过你。”

“舅妈真好。”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觉得怎么样?”

子盈反问:“医生报告出来没有?”

“病菌跑到胃里去造反,无大碍,不过,暂时不能享口福。”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要找人捐肝捐肾。”

“不用找,我会乐意奉献。”

阿娥进来听见,啐啐连声:“年轻人什么都敢说出口,也不想想大人感受,你妈天天半夜起身看视几次,累得嘴角生疮,你还胡诌?”

“是,是。”子盈羞愧。

“你只准吃白粥。”

“是,是。”

印南陪她吃,可是有熏鱼酱鸭素什锦做配菜。

子盈眼睛发愣。

印南看着她笑:“医生劝你别吃油腻。”

子盈用手撑着头:“真要命,这对嗜吃的我是一种惩罚。”

“子盈,你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听。”

“印南,这个城市,令我心烦意乱。”

“我明白,我陪你回英国小息。”

“英国又不属于黄种人,你且看看成何体统,连口蹄疫症都赖唐人街餐馆,已无廉耻可言。”

“子盈,你喜欢哪里?我们去波拉波拉度假。”

子盈苦笑:“说不定一只椰子跌下来,摔到土人头,土人就决定排华,你我就做不成游客。”

印南嘻哈绝倒。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

“子盈,让我好好想一想。”

子盈问:“你刚才在读什么新闻?”

印南不得不把报纸递给她看。

社交版有一张端端正正的彩色照片,小标题写:“能子前副总裁程柏棠与名媛张小乔新婚之喜”。

子盈默默无言。

“所以你觉得困惑?”

子盈点点头。

“其实你盼望与他复合的,是你母亲吧。”

子盈被他说中心事,只是不出声。

“子盈,别理上一代的事。”

子盈拍一拍枕头,睡得舒服点:“印南,你比我幸福,家人不会叫你难为情,大不了股市损失而已。”

“嘿,那还不够?”

子盈微笑:“你不知道我的苦处。”

“子盈,我们结婚吧,届时你的苦处就是我的苦处。”

子盈不出声。

阿娥捧着花卉进来说:“这是郑先生送来的。”

只见是碗大粉红色牡丹花,香气扑鼻,喜气洋洋。

“哪位郑先生?”子盈一时想不起来。

阿娥高兴地答:“有私人飞机那位郑先生。”

子盈心中起了疑窦,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女士这时进来,向忠仆使一个眼色:“蒸素饺做好没有?”

阿娥应一声,忽忙出去。

子盈问:“外头的花都是这个人送来的?”

“郑先生关怀小辈。”

子盈不以为然:“东方男人尚未学会尊重女性,来香港这么久,只觉男子个个不怀好意。”

王女士笑笑说:“印南是例外。”

子盈想一想,声线十分柔和:“是,印南例外,”随即拉下面孔,“叫郑树人不必浪费心思,他不过图与我舅舅结交,一则我不喜商人,二则年纪太大,我只当他是长辈。”

王女士笑不可抑:“印南,这是向你表态,这一下,你可放心了。”

小郭也咧开嘴笑。

子盈问:“奇怪,为何这样好笑容?”

阿娥捧着蒸素饺进来,一只只捏成小白兔般,红萝卜做眼睛,子盈顿时乐了。

“最好还有虾子酱油。”

阿娥使一个眼色,子盈顿时看到盘下有小碟子。

子盈吁出一口气,怎样说,她都是一个真幸运的人。

过些日子,她可以走动了,瘦了十多磅,仍然吵着要去旅行。

“我陪你去温埠。”

“咦,又是它,那边唐人比香港还多,作风比香港还奢矜。”

“我们往北走,到托芬诺国家公园去。”

“嗯。”

“不过,吃不到五香牛肉牛筋面啦。”

王女士笑着摇头:“印南太过溺爱子盈。”

印南搔头:“我也觉得是,但又不明何故,一见她眼红红,心里立刻炙痛,什么都愿意效劳。”

王女士点头说:“这是缘分。”

他们一起出发到了国家公园,在小旅馆借宿一宵,清晨驾四驱车出发露营,因知道有棕熊出没,还带了讯号枪。

只见浓雾遮住原始森林,远处白浪滔滔,宇宙混沌,人与大自然打成一片。

“走得动吗?”

“走不动了。”

印南背起子盈走,直走到山之巅,才停下来。

他解下背囊,取出热可可,一人一杯。

子盈深深呼吸新鲜濡湿空气。

忽然之间,她快乐起来,手舞足蹈,大声喊叫:“我自由了!”

山谷传来回音。

有两只鹿受惊窜动,在他们面前奔过。

子盈接着喊:“这里没有虚伪面具,没有繁文缛节,没有蝼蚁竞血。”

太阳缓缓上升,穿过浓雾,一道道金光透过树林照射到他们身上,头发与面孔上露珠如钻石般闪闪生光。

真没想到日出会这样美丽壮观,他们拥抱着凝视东方。

忽然之间,远处有人招呼他们:“唷!你们两个游客。”

子盈回头张望,不见有人。

正在纳罕,又听见这声音:“往上看,我在高空。”

他们立刻抬起头,这时,浓雾冉冉散去,子盈看见在一棵约三四人合抱百余尺高的大树枝上搭着一只简陋的帐篷,上边有人朝他们招手。

子盈与印南不约而同说:“环保人士。”

帐篷下有一长长布条,用红漆写着:“救救这棵年龄八百岁的槐树”。

“哗,”子盈走近,“八百岁。”

树上年轻人却问:“有什么可吃的?”

他缓缓吊下一只篮子。

印南把汽水及可可瓶子连三文治巧克力等倾囊放进篮子。

他说:“谢谢。”

子盈大声问:“你在树上扎营多久了?”

“一个月。”

“哗,冷吗,寂寞吗?”

“我有手动免电池收音机,能知天下事。”

“同伴几时来支援?”

“中午,呵呵。”他看到篮子,“多谢热能巧克力。”

“下来,警方会抓你。”

“抓就抓好了。”

子盈十分钦佩。

“你们来度蜜月?往左边山路走15分钟,有一座瀑布,小池塘下有温泉,我们时时在该处洗澡。”

“多谢指点。”

他躲入帐篷,不再出声。

子盈抱着印南骇笑。

“来,我们去看瀑布。”

“走得太深,我怕。”

“我有卫星电话。”

“对,如有棕熊出来,你用功能超卓的电话摔过去,打它的头,它会倒下。”

归根究底,他们是城市人。

回到四驱车上,子盈问:“那年轻人怎样洗澡?”

印南答:“我猜想他已经不在乎这些。”

“如何解决卫生问题?”

印南答:“美国有环保仔住在一棵树上一年,防林木公司砍伐,结果,那棵树成为一个地址,不少人慕名前去探访他,甚至寄信给他。”

“印南,为着一棵树,值得吗?”

“不是一棵树,”郭印南温和地笑,“是一个信念,子盈像你坚信孩子无辜,故此爱护异母弟妹,你并非与生母作对。”

子盈很感动。

他们回到营地。

两个人头发已为露水染湿,可是精神闪烁。

“空气中多氧,昨夜由树木释放出来。”

“每一棵树都珍贵无比。”

他们在营地度过三天,最后换上泳衣,跳进温泉。

那天然气泡轻抚皮肤,叫人舒畅无比,子盈脸上恢复红粉绯绯。

子盈说:“但愿人们世世代代可以享受这个温泉池。”

也不是人人喜欢大自然。

子盈知道有些小姐,看见一只蜜蜂飞出来已经吓得花容失色,惶恐尖叫。

他们到镇上看红印第安人雕刻图腾柱。

工作室内雕塑群中,有一只人立咆吼的木狼栩栩如生。子盈说:“美的标准这样不同,有人喜欢大理石美女像。”

“子盈,我们该回去了。”

子盈答:“可否一辈子住在小镇?这里排华机会一定很低。”

“再过20年同你在此落脚。”

他们终于还是回到市区,住进母亲公寓,与妈妈通了一个电话。

“妈妈,如果我与印南在这里注册结婚,你赞成还是反对?”

“子盈你自己考虑清楚。”

“你得为我证婚。”

“你不必理我,子盈,心中若存疑点,即是时机未成熟。”

子盈放下电话。

还是母亲最清楚她。

在飞机上她清醒过来,庆幸没有做出异样的动作。

子盈又黑又瘦地回到家里,有新的工作在等她。

因是她自己在互联网中应征回来,分外珍贵。

这一家公司,可不知她与王性尧先生有什么关系?

家里粉刷过,白色的墙壁隐隐透出淡紫色,十分漂亮,地板打过蜡,特别干净。几件重要家具也换过了,子盈不禁问:“什么事?”

阿娥答:“早些时候家里准备办喜事,故约了装修师来收拾。”

“为什么不叫我亲手做?”

“小姐,你忙做新娘呢,忘了吗?”

子盈啊的一声,室内花香芬芳。

“那姓郑商人,仍然送花来?”

“天天送,家里插了鲜花,完全不一样。”

“妈妈呢?”

“做头发去了。”

子盈老是觉得气氛有点异样,但是又说不上是什么。

妈妈回来了,子盈端详她,终于找到端倪:“妈妈,你修理过面孔。”

王女士笑:“被你看出来了。”

“妈妈足足年轻20年。眼睛大了,倦容尽失,下巴轮廓重现,还有,颈上脂肪也不见啦。”

王女士笑咪咪。

“痛不痛,为什么不见红肿兼七孔流血?”

王女士啼笑皆非:“因为是窥镜做的先进手术,三天消肿。”

“哗,西医万岁。”

子盈细细打量母亲,不不,不止是面孔,母亲手臂及腰部脂肪也已经消失。

阿娥出来说:“你妈妈这几天只吃清蒸菜。”

“妈,为什么?”子盈怪心痛。

王女士精灵地答:“脱胎换骨,改头换面,再世为人,从头来过。”

“妈,你已经是美人,为什么不做回自己。”

王式笺抚摸女儿面孔:“精益求精啊。”

“完全不必要去挨手术刀,怕我反对可是,趁我不在家,偷偷做。”

王女士哈哈大笑:“被你猜中了。”

真怪,母亲忽然年轻,像旧照片簿中的母亲,但又不似真的母亲,今日的矫型手术竟如此先进,不知是可喜抑或可怕。

上一次见到母亲这样年轻貌美、容光焕发之际,子盈只得十岁八岁。

一时像是走进时光隧道,子盈未能习惯。

门铃一响,又有人送花上来。

子盈对花店职员说:“劳驾同郑先生说一声,以后不必送花给我,这笔费用,大可转赠宣明会,造福社会。”

那人唯唯诺诺,放下花就走。

阿娥在一边掩着嘴笑。

这间屋子里忽然添增很多笑声,子盈有点纳闷。

阿娥为子盈做了黄鱼参羹,这道菜非常繁复,大黄鱼蒸熟拆肉,海参烩熟切粒,然后用上汤烩羹,鲜美无比。

子盈正大快朵颐,有人来访。

阿娥说:“子盈,郑先生来看你。”

子盈也正有话同他说。

她轻轻站起来。

郑树人很熟络地走进来:“子盈,你好。”

子盈答:“大家都好。”

“今晚我与你舅舅吃饭,你也参加吧。”

子盈看着他:“舅舅是舅舅,我是我。”

郑树人笑:“我很欣赏你这一点。”

大热天,他整套西服,十分斯文,手中拿着一盒礼物,顺手放在桌子上。

“你天天送花来?”

他笑:“你放心,我另外有捐款到宣明会。”

子盈老气横秋说:“可以再多捐一点。”

顺手拆开礼物盒子,原来是一条珍珠项链。

“这又是干什么?我妈不知拥有多少金珠黑珠,我并不崇尚这些。”

“我知道。”他的笑意更浓。

子盈咳嗽一声:“我已经有男朋友,”想到印南,不禁声音降低,“他人是笨了一点,可是,对我很好。”

郑树人应了一声。

子盈正想说:那你就不必再献殷勤……话还没出口,看见母亲站在门边。

她穿黑衬衫咖啡色长裤,更显得苗条,腰贴腹,标准身段,回复青春。

她问:“珍珠扣修好了吗?”

“已经在这里。”

王女士过去取过珠项链顺手戴上,一只手搁郑树人肩膀上:“你同子盈说什么?”

子盈的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滚出客厅,她连忙别转面孔。

呵,原来如此,她一直以为郑树人想追求王性尧的外甥女,亦即是程子盈她自己。原来不,他看中王性尧的表妹,那就是更加关系密切了。

花并不是送给程子盈的,毋须她来作主。

子盈一边耳朵激辣,既红又麻,她也有点心机,立刻装出一早明白的样子出来。

子盈老三老四地说:“我祝福你们。”

郑树人笑答:“谢谢你,子盈,得到你的认同很是重要。”

他告辞了。

子盈这时看着母亲,轻轻说:“这人有许多糊涂账。”

王式笺笑:“是吗,我与他刚开始约会,倒是要找个机会好好问他。”

“妈,你不是想再婚吧。”

“你这个道德先生又有什么高见?是否叫我在屋内设一佛堂,天天念经,敲木鱼度晚年?”

“妈,都这么些年了。”子盈沉痛。

“是,一副麻将搓到烂,为只为你们上学去了,我有点事做,现在你们长大了,我可甩难啦。”

“啊,你不是心甘情愿?”

“我只是为了让你们有一个固定的家,无论去到多远,回来总有妈妈坐麻将桌子上在等你们。”

“现在我也需要妈妈呀。”

“此刻轮到我活动活动了。”

年轻了十多二十年的母亲坐在子盈面前微笑。

难怪屋子里有那么多笑声。

在阳光下,子盈发觉妈妈连耳朵都整过了,原来长垂的耳珠现在改短,像一只贝壳,又圆又贴。

她的鼻尖也修理过,比从前尖。

子盈发觉她已不认得母亲。

“舅舅今晚请吃饭,你一起来吧。”

她那样乐意投入新生活,更叫子盈吃惊。

她穿咖啡色山东丝外套,不用吸气,轻易扣上钮扣:“我到保管箱挑首饰。”王女士轻盈离去。

子盈走到娱乐室,看到小巧的象牙麻将牌,抬起,又扔下。

阿娥过来收拾。

子盈说:“你是一早知道的吧。”

“他俩读中学时就认识,后来郑家到台湾发展,才生疏了。”

郑树人当年心目中的王式笺,才是今日她的模样吧。

“妈妈变了。”

阿娥解答:“不过是外形而已,心里一般体恤我们下人,子盈你不必介怀。”

“一个母亲,好端端拉什么脸皮,子女又不会嫌她。”

阿娥笑:“子盈,她也是人,她也得为自己生活。”

原来,最自私的是女儿。

这时门铃一响,郭印南上来。

子盈大喝一声:“你也必定一早知道,为什么瞒住我?”

印南举起双臂,投了降才敢走近:“待郑先生亲自宣布,岂非更好。”

“郑树人的情人是高戈,”子盈顿足,“这是什么?交换舞伴游戏?”

印南按住她:“这是以前的事了。”

“妈妈会吃亏。”

“那是她的意愿,你不要担心。”

“小时候她保护我,现在我大了,我保护她。”

“她很有智慧,并且,郑先生与她很相配。”

“配什么,这人连说英语都带福建口音,十足土产。”

“英语说得再好,不过当英语教师,或是到电视台报告新闻。今日,是生意人的世界。”

“士农工商,商人从前在华人社会中没有地位。”

“现在得调转来排,你看我家,四个教书先生挤一间小公寓内。”

子盈惆怅,母亲约会去了,母亲不需要她,一抬头,她的影子仿佛还在那里打麻将,正做清一色呢,一个端庄秀丽的中年太太,腰间有点臃肿……

谁知道她会有勇气去医生处把十磅八磅脂肪通通抽掉。

“这也好,我可以放心走。”子盈喃喃说。

“走往何处?”印南大奇。

“我应征一份工作,已经录取。”

“我从未听你说起。”

“美加州环球片场的地产部聘人,最新计划打算在日本办娱乐场所。”

印南看着她:“这一去是多久?”

“一年或两年不定,待遇极好,我打算找老师学习日语会话。”

“他们为什么会聘用你?”印南大奇。

子盈忽然赌气:“因为我舅舅叫王性尧。”

晚上,她还是应邀到舅舅家去吃饭。

半山的洋房外名贵房车齐集,停都没处停,司机只好暂时让车驶走,在附近兜圈子。

女士们争艳斗丽,每人戴几百克拉宝石,坠得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不管有无身段,都穿着西方名师订做的礼服。

子盈到了现场,才知道是宴请一个国际文学奖得主。

子盈静静坐到一边。

舅舅站在那里招呼客人。依子盈看来,他仍然是从前那个老好人,一个关心小辈尽心工作的好舅舅。

但是很明显,周围的人把他当神明一般看待,走到他面前,肩膀忽然缩窄,腰身统统佝偻,低着头,眼睛仰视。

这是干什么呢?

不认识王性尧的人还以为他喜欢这一套。

舅母走过来:“子盈,你在这里。”

“舅妈今晚容光焕发。”

“子盈你真好,陪在母亲身边,我那三名,走得影都没有。”

有新闻官过来请她过去拍照,她走开了。

离远看郑树人与母亲,也算一对,只有母亲可以令他在这种场合身价百倍,那么,他自然会珍惜她。

子盈取过香槟喝。

“这位小姐,喜欢看什么书?”

子盈转过头来:“你是记者?”

“不,我是写作人。”他是一个清癯的中年人。

“你是宴会主客?”

“愧不敢当。”

“我喜欢读华人文字,像《红楼梦》或李白的诗。”

“近代作品呢?”

子盈想一想:“报章杂志上刊登的专栏文字,正代表市民心声,不相干的遥远的作品,我没有共鸣。”

“说得很好。”

上座的钟声响起,阅读口味大众化的程子盈松口气,连忙去找自己的位子。

她坐在母亲邻桌,身边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殷勤服侍她。

子盈轻轻说:“歌舞升平。”

那说美国英语的年轻人一怔:“什么?”

子盈笑说:“你得赶紧学中文。”五十步笑百步。

“已经找到老师恶补,但自小在纽约长大,没有根基。”

子盈当然明白,他们这一代,只要家境稍微过得去,统统被送往英美读书。到了今日,又勒令回家帮手,死追中文。

年轻人说:“我会到北京小住,听说,清华的女同学很漂亮。”

子盈笑了:“甚有书卷气才真,数美貌,还是上海小姐。”

“你会讲沪语?”

上菜了,子盈只吃了一点点,西菜不合她胃口,做寄宿生时吃怕了。

她到走廊打电话给印南。

“印南,陪我吃宵夜,今晚食物难吃之极,牛肉煨得像烂布。”

印南说:“9点钟我来接你。”

走廊边另外有人说话:“杨应瑞长得不漂亮,但是他家势比李友益好得多,你想清楚。”

“你以为人人都手到擒来?”

“你没有对手,今日社交圈,老的老、退的退、疯的疯,你是新秀,看你的了。”

子盈不知这是谁家名媛,分析时势,倒有三分准绳。

衣裤窸窣:“你看翁家淇,忽然欠债十余万,盏盏之数被人告上公堂,为何她父母不替她还债?”

“这一个是肯定没救了。”

“你见到程子盈没有?”

终于说得子盈头上。

“极朴素普通的女孩子,但和蔼可亲,我喜欢她。”

子盈松口气,多谢多谢,虽然不必理会别人说些什么,但是好话谁不爱听。

她离开了宴会。

印南的吉普车在门外等她。

子盈上了他的车:“吃什么?”

“我带你去一个神秘地方。”

在一条窄巷,其他店铺已经打烊,独这家面店开亮了灯营业,门口停满汽车。

印南找到位子,与子盈挤着坐下,小店可以说全无装修,不过桌椅还算干净,客人肩碰肩背碰背那样坐,全不介意。

店里只卖一式牛肉面,不过,你可以吃净面,也可以吃净肉。

味道奇佳,子盈狰狞地连吃三碗。

她握着他的手:“谢谢你印南。”

郭印南说:“你仿佛已经放开怀抱。”

“是。”

他送她回家,她说:“请进来喝杯浓郁的普洱茶消滞。”

子盈走进书房,取出纸笔,在绘图纸上勾了一张世界地图。

她指着华南:“我爸妈来自该处,我与子函在这里出生,然后,”她的笔指向英美,“到彼邦接受教育,满以为从此不必再讲中文,可是,时移世易,又回到原地来。”

子盈吁出一口气。

印南微笑聆听。

“谁会想到我母亲因王家兴旺今日已成为名媛,她与一个台籍商人做伴;而父亲,终于与张玉芳复合,到澳洲退休。”

这时,地图上已经划满了线。

“子函在度假,”她指着欧洲,“他的家在加州,但是赚钱在香港。”

印南沉默了,流浪的华人,四处为家。

子盈老气横秋地说:“就这样,一辈子便过去了。”

印南忍不住笑:“你的一辈子?还早着呢。”

子盈拿起一支银色的笔:“有一个叫高戈的女子,她从西北一直走到河南,到这里落脚,你看多么伟大,离乡别井,走了四千多里,越走越洗练,越走越美丽,真是奇迹。”

印南听她演说,兴趣越来越浓。

“根据高戈旅程,可以写一篇社会学博士论文。”

印南重新冲了一壶茶,听她说下去。

子盈说:“我们像是幕后工作人员,在这个大舞台的一角,看尽沧桑。”

印南不语。

“将来我在哪一个角落歇脚?我也不知道,我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是个国际人,到处可以适应,在心底下,又觉得无论住什么地方都仍是客人。”

印南听到这里叹口气:“肚子饿了。”幸亏全球都有中华料理。

“厨房有阿娥家送来的苏州月饼。”

母亲还未回来,不知叫那个郑树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了。

子盈把地图搁到一旁,这时,打印机忽然开动,原来是子茵传来照片及口讯。

“姐姐,我们在悉尼附近一个叫胡桃溪的小城居住,子照与我已考进当地私立学校,每天终于可以看到爸爸在家里,他沉迷打高球,母亲穿全套防晒衣陪他一去整天,家里说不出的宁静,子照与我都觉得开心……”

照片中是皮肤晒得棕红的程柏棠与两个较小的子女。

印南说:“你总算放下一宗心事。”

子盈点点头。

“有一件事,会令你高兴,记得崇明岛那个商场吗,由台湾人接手,已经建妥,而且照你的旧设计,祠堂搬进大厦,作为名胜点。”

“真的?”

“我带你去看。”

“几时?”

“我请朋友去拍摄了现场片段,现在请他们传电邮过来。”

“好极了。”

印南过去开启电脑,打了一通电话,片刻,讯息就到。

只见荧屏上出现一座先进商场,似曾相识,当然,这本来是程子盈的设计。

现在建成了,只见内部稍作改动,金碧辉煌十分俗气,镜头推近,大玻璃拱顶下,正是那座小小祠堂。

子盈见过的那个盛大叔坐在祠堂门口,咦,他在干什么?

子盈睁大双眼,呵,他在收门券,原来,参观祠堂可以收取入场费用,这倒是生财有道。

慢着,盛大叔他似乎还另有任务,他在解释签文,他兼任庙祝,子盈掩着嘴骇笑。

这时,他对着镜头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程小姐,你好。”原来盛大叔还没有忘记她。

“程小姐,”他搓搓手,“你的计划终于实现了,香港人不做,台湾人做,哈哈哈哈,我收入不错。”他似乎有点尴尬,抓抓后脑,“先把经济搞起来,你说是不是,程小姐。”

子盈大笑出眼泪来。

“程小姐,有空来看我,隔壁就快有日本人发展商场,听说东洋人要把观音庙搬进去。咦,我有客人来了,对不起,做了生意再说,祝程小姐你早日嫁到如意郎君。”

他拱拱手,在镜头前淡出。

子盈伸手抹去眼角泪水:“嘻,笑死我。”

“我知道你会高兴。”

“印南,你真周到。”

“我的朋友,正替那班日本人打工。”

“我的崇明心愿已偿,了无牵挂。”

子盈按钮看电视新闻:“这是开发大西北专辑,播放了整个星期,十分感人,且看今日说些什么。”

只听得记者说:“今日我们来到兰州大学,访问在该校任教三年的许思韵。思韵在香港出生,美国长大,不识中文,可是大学毕业后,她却来到这里教英文,并且学得一口流利普通话。”

记者身边容貌娟秀的许小姐笑了,一口整齐牙齿说明她自幼受到极好保健照顾,她应该是美籍华人,今日却返回中国服务。

只听她谦逊地解说工作细节,以及她本身的愿望。

记者这样说:“她的月薪只有一千六,明年可望加到二千四,收入同香港的大专院校比较,差距甚远。”

印南很感动:“我们寄物资给她。”

子盈说:“人才交流,像高戈,一定想尽办法要出来,那位许小姐却决定回流。”

印南答:“子盈,人各有志。”

“我是边缘人。”

“边缘也需有人站岗。”

“印南,你说话真让人舒服。”

夜深,母亲仍未回来,小郭告辞,子盈熄灯睡觉。

几乎近天亮,才听见母亲回来,那时,已经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可知大约是五点多了。

玩得这么晚,吃得消吗?

子盈翻一个身,重新入睡。

她母亲卸妆更衣走到书房,发觉大书桌上有两只咖啡杯、一张地图。

她微笑,一定是女儿及准女婿在这里谈天说地。

年轻人总有说不尽的话。

这是什么地图?

取起一看,发觉是世界图,有人用颜色笔划着交叉线,路线似曾相识,她不禁一怔。

是,上海出生的她还记得幼时住在邢家宅路,表姐叫立虹,小邻居叫胖子,不过7岁的她已经随着父母南迁香港,那是1953年,转瞬间,半个世纪过去。

王式笺看着地图上的红线发呆。

在银行做事的父亲很快把握新的机会,从头再起,王家的男子都有担待,幸亏如此,她这个不成才的女儿离婚后才可以安乐地坐牌桌上。

时间有时过得太快,有时过得太慢,忽然之间,子函子盈都已成年。

子盈一点也不像她,也不像父亲,她像栽培她的香港文化,自成一格。

王式笺忍不住走到女儿房间。

子盈的头埋在枕头里,露出一头浓厚黑发。

她过去伸手搓揉子盈的头顶。

子盈朦胧间说:“妈妈——”

王式笺揉她的脸:“让妈妈多亲热一下,很快你就长大,上大学去约会去,妈妈再也不能拥抱你。”

子盈双臂紧紧抱住母亲腰身。

王式笺仿佛看到三四岁的子盈奔过来:“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她泪盈于睫。

刚想说些体己话,子盈已扯起轻微鼻鼾。

她只得笑了,静静离开女儿房间。

她找到一只相片架子,把地图镶好,放在书桌上。

一到香港父亲便托人找到修女学校让她入学,找人补习英语,替她取个英文名字叫西西莉亚。

大学刚一毕业就与程柏棠结婚,父母没有反对,只说:“式笺,家门总是开着。”这句话真管用。

离了婚,亲眷也说风凉话:“式笺是王家第一代离婚勇士,”直至他们的女儿也离了婚,才不出声了,或是说,“唷,这年头谁还没离过婚。”

想到这里,电话响,她连忙取起听。

“你也睡不着?”郑树人那样问。

“忽然想起往事。”

“我们这种年纪,多数都有点过去。”

“你也没睡?”

“我已在公司里,美国那边与我通了几个电话,大女儿要钱换大屋,奇怪,我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买房子给父母住。”

王式笺笑出来。

“这一代与我们好似不能比。”

“你明白就好。”

“可是,那样争气,我也从来没听过父母称赞我一句半句。今日,子女只要不吸毒、不酗酒,已是好孩子。”

王式笺太有同感,只是苦笑。

“式笺,我们到长城去。”

“你走得动,我也走得动。”

“那么,一言为定。”

下午,子盈见了印南,这样说:“一直喁喁细语,讲了大半个小时,奇怪不奇怪,那么大年纪还有那么多话说。”

郭印南但笑不语。

“我原先以为人上了四十岁,总该断绝七情六欲了吧。原来不,到了半百,还有作为。”

“子盈,你很少这样刻薄。”

“逢商必奸,我并不喜欢郑树人,母亲的理想对象应是学者,像一名教授。”

“教授何来私人飞机。”

“我妈妈不计较物质。”

印南立刻说:“你一定是像她。”

子盈问:“你猜他们会否结婚?”

印南苦着脸:“这可怎么猜呢,我情愿预测下周股市走势:先跌,后升,再回软。”

“我下周要去东京见老板。”

“我陪你去,”他查一查时间,“星期一至三有空。”

“刚巧是星期一,”子盈拍手,“我运气好。”

“我帮你准备资料。”

“替我查一查涩谷一带公寓房子的租金。”

印南微笑:“不便宜。”

子盈出去取飞机票,听见母亲在电话里说:“……我记得第一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西洋歌曲叫《七个寂寞的日子》……”

子盈看了印南一眼,忽然笑了,眼角润湿,她忽然对郑树人改观,他或许在飞机上,却陪女友聊这种不相干的话题,也算是难得了。

印南问:“你呢,第一首有印象的歌曲是什么?”

子盈不加思索地答:“《黄河大合唱》。”

“哗,你真是超班生。”

“大学一年,有同学来自中国,在宿舍播放这首歌,大家一听,不论祖籍何处,热泪滚滚而下,自那一刻我知道,大抵要做些什么才对。”

“人在外国,自然会有这种感觉,到了深圳火车站,看到争先恐后的盲流、小贩,荷包又忽然被扒走,印象又自不同。”

子盈苦笑。

在飞机场,进了候机室,印南说:“我去买几瓶威士忌送礼用。”

子盈跟在他身后,看到免税店化妆品部门,也顺便买了几瓶香奈儿第五号,日本人最喜欢这个。

付了账,看见一个艳女在挑指甲油,她在试一种看上去像闪山云似的幻彩色,不禁吸引了子盈的注意。

她只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刚转身走,忽然有人招呼:“子盈。”

“呵,是你,高戈。”真正意外。

“子盈,去日本?”

子盈上下打量高戈,只见她终于穿上白衬衫牛仔裤,配芭蕾式平跟鞋,土气流气荡然无存。

“我去工作。”

“装修堡垒?”她笑问。

“不,盖游乐场。”

“子盈,你真能干。”

高戈把她拉到一旁坐下:“可以说几句话吗?”

子盈点点头。

郭印南看见她碰上朋友,十分识趣,坐到不远之处。

高戈微笑:“还是那个老实的年轻人。”

子盈笑:“你指傻小子。”

“他?他不傻,否则不会找到你这么好的女朋友。”

子盈看着高戈:“你呢?”

“我到东京结婚。”

什么,子盈意外,马上想到东洋黑社会头子,野寇党成员:黑眼镜、黑西装、配手枪,还有,尾指少了一截。

“他是一个面档东主。”高戈声音轻轻,“只有一辆小型货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子盈听得呆了。

高戈说:“走了那么多路,累啦,希望得到归宿,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已经通知家里,下个月注册。”

“恭喜你,高戈。”

“他姓丘,是华裔。”

“是怎样认识的呢?”

答案很快来了:“去年到东京来,逛街逛得累了,随便走进店里,买碗牛肉面吃,那面做得差极,我说了他几句,并且指点他如何熬汤、下面、油泡牛肉片,就这样攀谈起来。”

子盈点点头。

有缘千里来相会。

“待店打了烊才走,又忘记拿大包小包,第二天回转去,那汤面已经有进步。”

子盈笑:“像一篇小说里的情节。”

“原来,我们有着类似的童年,大家都是挣扎出身,一早离家,有许多话题,说到后来,一起落泪。这个时候,我发觉同那些富商男友,一点共通都没有,而我对锦衣美食,也实在麻木厌倦,我们进展得很快,他会来接飞机。”

这时,上飞机的时间到了,郭印南朝子盈走过来,子盈站起说:“祝你凡事顺利。”

他们坐在同一班飞机上,高戈在前,子盈在后。

半途,高戈来看过她,给子盈一只蜜橘。

子盈朝她点点头。

印南问:“那是谁?”

原来他已不认得她,可见高戈变了许多。

子盈答:“一个朋友。”

“有点面熟。”

“美人都一个样子: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

“子盈,你也是可人儿。”

子盈笑:“既然你那么说,却之不恭,我相信我是好了。”

她闭上眼休息,5个小时航程很快过去。

下飞机时想找高戈,她已经失去踪影,子盈知道这肯定是最后一次见到她,不禁惆怅。

这一代找到归宿,退隐去了,轮到下一批出来寻找名利,美女如云,络绎不绝。

出了关,看到美国公司派来的司机举起牌子接人,他们迎上去。

刚要上车,忽然又瞥到美人的背影,一个年轻小伙子正替她搬大箱行李。

他穿短袖白T恤,粗布裤,剪平头,转过头来,只见浓眉大眼,手臂上肌肉贲起。

子盈点了点头,这才不叫委屈,吃苦也值得,一夫一妻,正正经经,干干净净。

他开了小货车门让她上去,然后把车开走,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从此,这一张叫高戈的艳帜收起。

印南问:“想什么?这一程你特别静。”

“我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写一写开放之后北地胭脂南下找生活的故事。”

“太实在了,不好写。”

“是怕得罪人吧。”

“她们见证的,不是什么好事。”

“也有人得到好的结局。”

“那是极少数。”

车子朝公路驶出去。

子盈把头靠在印南的肩膀上,她的脖子不是没有力气,不过,有的靠之际,乐得休息。

到了指定旅馆,公司已有电话招呼。

“程小姐可需要休息一下,抑或,即时来签约?”

“我明朝9时整到。”

挂上电话,子盈沐浴换衣服。

印南坐在沙发上看她:“今晚,我也睡这里。”

“是,”子盈笑,“以后你娶人就难了。”

“趁这个空档,我先与你去看看公寓房子。”

“我想去街上看看。”

他们钻进地下铁,沿途观光。

傍晚,一起在原宿横街吃了一碗面,子盈感慨良多。

“我陪你去逛游乐场,参观别人的成绩。”

子盈轻轻说:“我不想签约。”

印南一怔。

“那只是一份刻板的商业工作,倘若为着薪水,无可厚非。但是,我情愿找一份真正提升个人理想的工作。”

印南叹口气:“这事迟早会发生,我知道,你要到非洲去垦荒。”

“为先进国家儿童多盖一座机动游乐场,不如教落后贫瘠地区的儿童识字。”

“你捐助宣明会也是一样。”

子盈不出声。

“每个人都涌到第三世界做义工可怎么办?”

“每个人都有此心,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践理想。”

印南背脊流着冷汗,眼见子盈越走越远,非拉住她不可。

“你安心工作,我一有假期便来看你。”

结账时面店走出俏丽的老板娘,连声道谢。

子盈怀疑每一家店后都有一个故事。

那天晚上,在旅馆里,子盈对印南说:“回来短短两年时间,看到的、听到的,比过去10年都多。”

“这个城市步伐的确急促。”

“多催人老。”

“所以都会下班时人人脸色发青,目无焦点,疲态毕露。”

“印南,我已决定不签约,明早我亲自去解释道歉。”

印南看着她:“是什么叫你忽然改变主意?可是在候机室碰到的那个朋友对你说了什么?”

子盈笑:“可能是。”

她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美国公司去取消合同。

对方很惋惜,对她亲自来道歉关照也觉得是诚意表现,彼此希望下次再有合作机会。

印南的表情像是在说:子盈你根本不想有固定工作困身,所有家境好的子女都有这个缺点,下次做什么,研究明式家具?

两个人距离越拉越远。

子盈是新一代中罕有对东洋文化一点兴趣也无的人,并没有逛什么风景,就打道回府,一无所获。

飞机着陆,她松一口气。

印南喃喃自语:“太自由了,随你结不结婚,随你做工或否,才会这样松散。”

子盈笑:“谁说不是,倘若有家长说‘不成才不准回家’,也许死活得做点成绩出来,抑或必须交租吃饭,也不得不流着泪好好地出人头地。”

印南伸手抚摸她的脸,二十余岁的人还清纯如大学一年生。

王家的司机来接,阿娥下车来替子盈挽行李:“好了好了,这回大家放心,好端端跑到东洋人那里去做什么。”

印南只得微微笑。

子盈每一站都有司机及私家车接送,貌似时髦独立女性的她其实最依赖家势。

那些靠在富商身上仿佛像没有骨头的女子,才懂得什么叫自立,她们统共只得一双手,或是一具肉身。

阿娥说:“家里正拆蟹粉,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做的蟹粉小笼包。”

真正天大的诱惑,但是郭印南踌躇,如此在王家吃惯拿惯,手脚放软,以后就走不动了。

他微笑:“我想先回家同父亲说几句话。”

阿娥连忙答:“是,是,司机,先送小郭先生。”

他一下车,阿娥就说:“小郭先生不开心?”

子盈笑:“他觉得我不思上进。”

阿娥摸不着头脑:“子盈你读书用功、工作努力,还不算上进?难道要下乡劳动、上山炼钢?”

子盈说:“各人看法不同。”

“所以讲门当户对,马太太说她女儿嫁了小职员,夫家见她排场,便投诉她虚荣。”

“越来越难嫁人了。”

“曾太太的女婿在丈人公司挂单支薪,曾家还说是他们的面子。”

子盈打一个呵欠。

阿娥识趣噤声。

“妈妈呢?”

“同郑先生到青岛去了,顺便到长城观光。”

“你去过青岛吗?”

“三年前跟旅行团去过,据说建筑街道同德国一样,空气清新。”

“阿娥,我想花一年时间,旅游中国,你说可好?”

“子盈,你做什么,我都称善,从无反对。”

人就是这样被宠坏。

“每一个省份都逗留几天,同男女老幼聊天拍照,写下日志,”子盈有点向往,“意图认识同胞。”

阿娥发呆:“那你吃什么?

“人家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青海、甘肃你也去?”

“是,最向往黑龙江。”

“待你妈妈回来再商量吧。”阿娥有点担心。

回到家,梳洗完毕,蟹粉小笼馒头刚蒸好,子盈坐下来,大快朵颐。

她同自己祝酒:“希望每个人都心想事成,找到归宿。”

不一会就有点酒意,她倒在床上睡着。

子盈这样想:月是故乡明,床是自己的好。

稍后,好像听见搓麻将声,她扬声:“妈妈,你回来了?”

坐起来,才知道屋里没人,子盈十分惆怅。

别以为搓麻将的太太不做事,其实是驻扎镇守大本营,随时找得到人。

郭印南来了,连他都觉得屋子里静悄悄。

连阿娥都出去了,菲籍女佣斟出来的茶色香味都不对。

他意外问:“只得你一个人?”

“是,”子盈答,“独守空闺。”

印南说:“几个月前你家还挤满亲友。”

是,母亲的麻将搭子、父亲的女友、同父异母的弟妹、还有长袖善舞的子函、郭家父母、大哥大嫂与那个小侄子……

时移世易。

郭印南把一串门匙放在桌子上。

他这样解释:“子盈,家父决定提早退休,领取退休金,替大哥置一处新家搬出去,我可以收回老房闲用。”

子盈点点头。

既然不结婚,他也不想占王家便宜。

“我同租管公司谈过,那样宽敞的郊区平房,很受外籍人士欢迎,容易租出。”

子盈唏嘘,郭印南要走了。

他握住她双手:“永远是好友,你一叫我就来。”

郭印南是个好人,他把这件事处理得这样磊落。

“其实——”

“我同寰亚签了合约,趁这几年没有家庭负担,好好闯一下,希望将来有自己的公司。”

“是,你做得对。”

无缘无故,子盈落下泪来。

他捧起她的脸:“这又是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小学时有男同学欺侮她,她回到家偷偷哭,母亲问起,子盈也老答没什么。

到后来寄宿读书,更加凡事靠自身解决,骄纵里她也有三分刚强。

郭印南不再追究:“我有点事,先走。”

子盈再也没有理由留他,只得点头。

印南离开王家,倒也觉得自由。

他约了旧同事喝啤酒。

走进地库酒吧,与熟人打过招呼,连灌两瓶冰冻基尼斯,略为好过。

他抬起头,忽然接触到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短发尖下巴的年轻女子在远处看他,见他抬头,连忙转身。

郭印南想:这次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友,大家工作都是为生活,不是为理想,那样才有共鸣。

他拿起酒杯走过去:“咦,周家伦,这位小姐是什么人,可以介绍给我吗?”

那小周讶异:“你是自由身?”

郭印南坐下来:“自由了。”

“那么,这是我的同事孙昭瑾。”

这时,郭印南袋中手提电话响了起来,他想都没想,伸手关掉。

“孙小姐,你好。”他伸出手去。

那电话不是子盈打给他的。

子盈在家收拾行李。

背囊体积有限,两套内衣裤,一套T恤长裤,若干药物,已经塞满满。

多带现金,每到一处随意添置衣物,用脏了也不用洗涤,即用即弃。

往年到欧洲旅行,也采用这个办法。

阿娥买菜回来:“咦,子盈,你想即时出发?”

“明早去买飞机票,第一站是青岛。”

“一定要等你妈妈回来再说。”

子盈微笑:“不等了,我得出发去寻找自我。”

阿娥没好气:“你自己不是好好坐在这里?”

子盈指指自己:“这不过是一具酒袋饭囊。”

阿娥担心:“你路上吃不好。”

子盈同她开玩笑:“你陪我,沿路上做美食供我享用。”

“子盈,我下个月到性尧先生处帮手。”

子盈一怔,舅舅挖角?

“你妈妈说我在这里已经功德完满,可往别处发展。”

子盈不以为然:“她不久就会蜜运结束,回家搓牌。”

可是阿娥比子盈智慧,她想一想:“暂时不会,因为我听人说性尧先生会得连任。”

子盈噗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阿娥把事情看得这样透彻,表哥连任,表妹自然身价高。

“我祝你步步高升。”

阿娥笑得合不拢嘴。

子盈留下话给母亲,第二天就出门去了。

在飞机上有人招呼她:“程子盈。”

声音好不熟悉,子盈惊喜:“向组长,是你。”

那老同事向映红说:“程子盈,你越来越像个小妹,你的另一半呢?”

子盈只笑不答:“你好吗?

“过得去啦,为生活四处奔波。”

一年多没见面,你气色很好。”

“子盈,你还是老样子,郭印南呢?”她还记得他。

子盈忽然说:“人人都以为你的名字又红又专,其实不是,一早有诗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向映红一怔,脸色渐变,无限惋惜:“你们分手了。”

子盈点点头。

她随即说:“我喜欢小郭,我去找他,把他最新电话告诉我。”

子盈笑着把号码写给向组长。

向映红把那个号码珍藏。

她看着子盈:“这次去北京,为公为私?”

“想凭我力气看清楚中国。”

向映红笑了,一切像在不言中:“也难怪你好奇,华侨对祖国的向往总像领养婴成年后渴望寻找生母,无论养母多么慈爱,意犹不足。”

子盈不语。

这会是一个很长的交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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