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开创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的生平受到以后无数评论家的关注,几十年来,不断地有人跳出来发表不同的意见——这种争论在军事帝国扩大了言论自由度以后尤为激烈。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批绝密文件因为过了时效而开始先后披露出来,其中,也包括了宇宙历44年斐迪亚斯元帅那次不负责任的离去和他遇刺的真相。
历史的碎片泛着金属般锋利而冰冷的光,揭示着有些讽刺意义的真实。一反几十年来帝国官方一直大力宣扬的斐迪亚斯正面高大的形象,更多的人开始指出了第二任帝国元帅性格上的缺陷和弱点,甚至对于他是否是个适合当领袖的军人提出了疑问。
虽然各方的论点都不尽相同,不过无一例外的是,几乎所有评论家在提到元帅时,都把他与当时联盟的总督米格尔·海因并称为一个时代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并且从不同的角度对两个人的各个方面进行了系统的比较。
甚至修编了权威历史考证:《宇宙历元年至四零年》的著名历史学家爱梅·蒙特西夫人,在她的著作里也把两位传奇人物的生平和为一卷加以叙述评论——然而,理所当然地,那个身为平民的红发少女的名字,已经完全地湮没在了滚滚的历史洪流之中。
这个曾经亲身经历过那一段动荡的岁月的女历史学家,是当年黛丝·德·摩尔最要好的朋友,和红发少女相识于克里特星球,一起相依为命地辗转于战火中长达4年。在那位红发少女殒命太空时,当时二十一岁的爱梅·弗朗西丝卡还刚刚成为“蒙特西夫人”,和丈夫一起在远离克里特星球的霍普夫星球上渡蜜月。
很多年后,每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切细节都仿佛历历在目。
白发苍苍的历史学家怔怔坐在四壁如山的史料中,任凭夕阳从窗外斜斜透入,染红了室内的一切——当满怀着幸福和甜蜜离开好友、与丈夫一起登上运载飞船时,当年才二十一岁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将会是她们之间的永诀!
“爱梅,不要舍不得花钱啊——结婚这种事可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呢……”上飞船前,黛丝还在侯机室内笑着叮嘱,一边把电子提款卡放在她的手袋里。这个比爱梅大三岁的柔弱女子,在经历了长久的流离后已经开始坚强了起来,反而可以照顾比自己小的同伴了。
“黛,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去霍普夫吧!我实在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呆在克里特。”忽然,满怀甜蜜的她听到身边的丈夫开口,再一次对红发少女道,神色担忧。
她的心蓦然一沉,不做声地看了看丈夫——太过分了,安捷!
至少在这个蜜月里,你应该是完全属于我的吧?为什么还要带着另一个人去呢?——虽然一直都心里明白,你最关心的人是我这个红发的好友。不止一次,在面临生死的时候,为了保护黛,你甚至是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我一直都有留意这一点的——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要与我结婚呢?既然成了我的丈夫,那么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了的啊,安捷!你怎么还能这样呢?
当时的爱梅想着,在蜜月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一定要好好和蒙特西说清楚的这一点。
“安捷,你这么说爱梅可要不高兴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我去做灯泡吗?”微笑绽放在少女平凡的脸上,黛丝下意识地看着天际,犹豫的说,“其实,这几天我想回拉梅尔星球看看——都好久没有看到海因提督了,不知道太阳联盟会不会给我入境护照。”
“不!绝对不行!”身边的丈夫忽然急切地冲口而出,厉声,“黛,你不可以一个人离开克里特!太不安全了——要去也要我陪你去!”
黛丝惊讶于新郎的过度反应,不解地看着这个一米九的高个男子。然而,注意到了新娘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对劲,黛丝连忙催促两个人进航空港上船。
“黛,答应我,不要一个人随便乱走!——我和爱梅很快就会回来的……”上飞船前,她的丈夫居然还在叮咛着,满脸的牵挂和担心,“不要随便离开克里特,知道么?”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安捷,可不许你欺负爱梅哦!”黛丝微笑着,帮两个人提起了行李,“快走吧,航班就要开了!”
新婚夫妇并肩走入了舱内,飞船渐渐升起,地面上那个红发的少女渐渐看不见了——然而安捷的目光却一直看着窗外,似乎心事重重,完全忘了身边妻子的存在。
“哼。”她忽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心中蓦然升起了对好友说不出的嫉妒——她也看向窗外,向想象中的红发好友投去了敌意的一瞥。
然而爱梅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将会是她和她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
因为还生着安捷的气,所以在蜜月开始的几天里,她都不想和他说话,无论蒙特西怎样求和示好都不想轻易地原谅他——以后还要做一辈子的夫妻呢,对于丈夫心中保留着另一个女子的事情,做妻子的怎么可以假以辞色呢?
爱梅·蒙特西夫人当时这么赌气地想着——然而,她不知道,她是彻彻底底地误会了丈夫!而这个误会,居然要到近五十年以后才解开!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一生中和安捷在一起的时间只有7天,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其中的2天用在和他怄气和冷战上的。
他们的蜜月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在刚刚到达旅行目的地的时候,克里特星球在战火中遭到灭顶之灾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但是,令她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是,她内心深处随之而来的,居然还有一丝丝的欣喜和解脱!她居然觉得高兴!
以后……安捷就真的是她一个人的天使了啊!
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黛丝的死亡,却正是她自己一生悲剧命运的开始——她以后一生的幸福,也在好友死亡的同时片片破碎了。
然而,她丈夫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安捷的神色极其可怕,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他二话不说,立刻火速返回克里特。
然而,等待他们的果然是被炸成陨石的荒凉的星球!
她下意识地捂住脸,开始痛哭,但心情却是复杂的——对于生长在战乱年代的她来说,看过了身边所有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去,现在失去这个朋友、对她来说也并不是无法忍受的。她在哭的时候,还一边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安捷。
丈夫的脸苍白到毫无血色,浅灰色的眼睛里居然有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可怕的表情。看着眼前的惨象,安捷反而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对黛丝的死表示一句话,就这样站在太空舱的窗口前,死死地看着这个死亡的星球。
“一共是一千三百万活生生的人啊!一刹间全成了飞灰!!这是什么世道,什么世道!……”同样有亲人在这个星球上,听到噩耗赶回来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悲愤地叫了出来。
“难道除了杀人,就没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了吗?那些大人物除了战争,难道就不会别的语言了吗?!”这样的气氛下,很快不满的情绪就迅速蔓延了开来。
“哈……如果他们自己也有亲人在克里特,看他们还会不会往那里毫无顾忌地倾倒火药!那一群操纵成性的猪!”有一个特别激动的人破口大骂。
安捷的脸色也渐渐开始有些变化,他双手用力握拳,紧紧地抵在窗框上,听着旁人纷纷的议论和怒骂,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蒙特西霍然回身,以一贯矫健的身手、狠狠一拳打在那个出口不逊家伙的鼻梁上!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配这样骂帝国元帅?”
爱梅惊叫着扑上来拉住了丈夫的手臂,一向沉稳温文的蒙特西却仿佛是吃错了药一般,看着对方的鼻血溅上了自己的手,仍然低沉地吼着:“有种的你再说一遍看看?”
“我、我……”那个人被对方凶狠的气势吓住了,一时间开始结巴起来。
“安捷?安捷?你怎么了?”爱梅也被丈夫吓坏了,用力拉着他退到一边,“他们骂的是帝国元帅和联盟总督——关我们什么事呢?”
毕竟这里还是独立行星联盟的领域,言论自由度要远远大于军事帝国。安捷·蒙特西没有说话,看看自己的新婚妻子,忽然叹了一口气,终于安分地坐了下来,看着合金的舱底出神。
“不过——这些大人物的确可恨的很!我、我还以为那个海因总督是个好人呢——安捷……是他们杀死了黛!”爱梅忽然忍不住又哭了出声来,看着舱外那死亡的星球,“安捷,是他们杀死了黛啊!”她掩面痛哭。
“错了……他们并不想杀黛丝……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她……”忽然间,一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话缓缓从蒙特西嘴里吐出来,“要是我不离开她去渡蜜月就好了……我真不该有片刻离开她的……是我的错……”
将头埋在双手里,沉默了片刻,苦笑泛起在蒙特西的嘴角,“好了——既然错了,我就要回去接受相应的处罚……真是对不起,爱梅。”
“安捷?”爱梅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丈夫,“你究竟是怎么了?”
然而她的丈夫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出乎意料地伸手在舱里拥抱了她!舱中有无数陌生人,而安捷就这样旁若无人地拥抱了她。
“爱梅,我爱你。”他忽然用向她求婚时的语气,再一次向她说出了这句话。
爱梅微笑起来,以为这是他们几天冷战以来丈夫求和的表现——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作为她丈夫的“安捷·蒙特西”对于自己最后的告别了。
那一天夜里,留下了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安捷·蒙特西”就如水蒸气一般地永远在银河里消失了——就如同当年忽然出现在她和黛丝面前一样,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同时失去了挚友和最亲密的爱人,爱梅孑然一身地在乱世中苦苦挣扎,偶尔回想起四年前和黛丝一起的生活,忽然觉得那些日子居然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幸福——那时,起码有一个人是和她相依为命,然而,她如今却要一个人背负所有,一边挣扎求生、一边苦苦寻找失踪的丈夫。
“你的名字好有意思——安捷(Angel)!你是谁的天使呢?”
“那个还用说吗?当然是你们两位小姐的守护天使啊。”
“嘻嘻……蒙特西先生真会说好话!”
“真的啊——神不忍心看着你们两个弱质女子被战火吞噬,才派我来到你们身边守护你们,直到和平之光重现的那一天……”
……
当她肚子里的孩子在战火中降生到这个血腥的银河时,孑然一身的女子忍不住泪流满面——安捷,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去了哪里?
可怜的爱梅·蒙特西夫人,却直到将近五十年以后,才明白了真像:在离开她仅十一天以后,她的名叫“安捷·蒙特西”的丈夫已经被帝国军事法庭秘密处决!
当她在帝国陵园的名将纪念碑上找到那个叫“克拉克·索纳斯”的淡金色的名字时,当她苍老干枯的手终于触摸到了他冰冷的墓碑时,她忍了半个世纪的眼泪滴落在他坟头的泥土里。
“安捷……安捷!”她低声对在地下沉睡的那个守护天使说。
旁边,她十九岁的红发的孙女正有些惊讶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祖母……
那一年,已经是宇宙历85年。
正如她与黛丝·德·摩尔相交数年、却并不知道红发少女不平凡的过去一样,她对于那个忽然在乱世中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叫“安捷·蒙特西”的男子没有丝毫的了解——只知道那是一个来自遥远星球的商人,因为战火而滞留在克里特星球,在难民营里遇到了她们并成为朋友。
在丈夫离去的四十多年里,她苦苦追寻着、想了解一切事实的真相。当历史的真正面目渐渐呈现的时候,蒙特西夫人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和她一起流亡辗转于乱世的、平凡的红发少女居然有着这么显赫的出身和传奇般的过去!
那个平凡的女伴,居然是帝国元帅的未婚妻。
然而,虽然明白了黛丝的真正身份,她却始终不能追寻到丝毫关于丈夫的资料——安捷·蒙特西这个人,居然是一个始终不曾存在过的人!他提起的过往经历全是虚假的,没有任何地方有这个人存在过的证明,当然,也没有任何关于他失踪以后的消息。
一直到宇宙历84年,那一批绝密文件因为时效的原因而开始解禁,她才在那浩如烟海的旧文件中蓦然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然而,在熟悉的脸下面,却是完全陌生的名字和军衔:
“克拉克·索纳斯(宇宙历09-34年),军官证号码:E027T&B87001,军衔:准将。曾任军事帝国空军陆战队T&B特种部队的副指挥官,因在执行绝密任务中犯有严重的失职行为,宇宙历34年8月9日被军事法庭秘密处决,后经斐迪亚斯元帅特许、安葬在帝国名将陵园。
“本人档案被冻结,解冻时限:50年。”
——下面附带的,则是一纸签有“比夏·冯·斐迪亚斯”名字的秘密调动令,和有同样亲笔签名的处决令!
历史碎片泛着冷冷的光芒,里面映照出了她丈夫沉稳温和的脸——那个自称是自由商人、其实却是帝国特种部队队长的“安捷·蒙特西”!
“哦?我是谁?我当然是两位小姐的守护天使啊——神派我来战火中守护你们,一直到和平之光重现的那一天……”
在里斯顿-史安提战役结束后,她们好不容易从空前激烈的炮火硝烟中死里逃生。在拥挤的难民营里,那个褐色头发的高大男子忽然出现在两个少女面前,笑着和她们打招呼——仿佛是认识了她们多年的朋友。
从此后,这个叫“安捷”的人就真的成了她们两个人的守护者,在战火里保护着这两个弱女子,穿过了呼啸的枪林弹雨,就如保护两只不小心卷入激流的小船不至于翻覆。甚至在一次穿越交战区进入安全地带时,为了保护黛丝、他不惜用身体挡住了射向红发少女的流弹。
当时的爱梅并不知道,这个褐色头发的男子其实是军事帝国特种部队的副队长,在里斯顿-史安提战役结束以后,由斐迪亚斯元帅下达了绝密指令,派遣他前来这里,保护她身边那个红发的好友、他的未婚妻。
他只是黛丝一个人的守护天使而已——肩负着秘密的任务,在战乱中即使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要完成来自帝国军方最高层的指令!
然而,因为爱上了红发少女身边的那个娇小的伙伴,他才一同把爱梅纳入了自己全力的保护之下。但残酷的却是,在危难来临时,他作出的决定却必须是舍弃掉爱梅而救起那个红发少女!
这是他作为一个军人所必须遵守的准则。
几十年了,她都一直在嫉妒着黛丝,一直以为安捷最爱的人其实是自己的朋友。这种可怕的嫉妒如毒药一样侵蚀着她原本纯净善良的心地,以至于在知道黛死的时候,居然会忍不住地微笑!那个红发的少女,曾经那样地关照过她、温柔地象姊姊一样地对自己笑过,但是——她竟然以这样卑鄙的念头来猜测自己的好朋友!
然而,50年以后,当真相大白于天下时,内疚和惭愧同样如毒药一样地开始侵蚀她的内心——然而,对于已经逝去的人,她又能做什么弥补自己当年的误解和恶意呢?
同年,一本震动各方的书:《血与火之歌——凯南元帅回忆录》,由国家出版社推出。
多年来,为了追查丈夫的下落,蒙特西夫人早已养成了关心时局和政治的习惯,留意着一切官方和非官方的消息。当然,这本由第四任元帅撰写的回忆录,已是71岁高龄的爱梅·蒙特西夫人坐在安乐椅上,一页一页地仔细看完了——
作为比夏·冯·斐迪亚斯元帅当年最信任的属下,凯南元帅在回忆录的前半部分详细地描述了他所知道的帝国第三任元帅,其中很多详情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然而,让71岁的老人惊讶的是,全文上下居然没有一处正式提到那个对元帅一生造成巨大影响的红发少女!
——犹如以往所有官方的历史著作一样,那个曾经是帝国元帅未婚妻、后来又叛逃出走的将军的女儿,被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心照不宣地在正史中轻轻抹去了。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提起她,为了保持斐迪亚斯元帅光芒四射的完美形象,那个红发少女所得到的,只是不约而同的刻意埋葬和遗忘。
“啪。”书本缓缓从老人的手中滑落,掉在木质的地板上。
午后的斜阳淡淡照了进来,笼罩住了这个历尽风霜的老人,好温暖的光芒……在那样的光芒里,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奶奶、奶奶!该吃饭了!”耳边忽然传来孙女甜甜的叫声,红色的头发如火一样地闪现在书房门口,笑嘻嘻地说,“中午有奶奶最爱吃的甘蓝色拉呢!”
红色的头发……看着十九岁的天真的孙女,老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有什么晶亮的东西滚落在衣袂上。黛、黛啊……如今连梅丽都已经是你当年的年纪了啊……
再过几年,当我也死去之后,有谁还会记得你呢?
有谁还能把你的一生从战火和废墟里抢救出来,让所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奶奶?奶奶?”梅丽惊讶地看着奶奶忽然间黯然的脸,不知所措地轻轻问,目光扫到了地上的那一本掉落书的封皮,不解地看了看老人——为什么看这样的书,奶奶居然会落泪呢?
“不可以。不可以让她就这样湮没在历史里……”忽然间,她听到奶奶终于喃喃地说出了一句话,躬下身去捡起了那本伟人的回忆录,“黛。”
想为那个红发少女做一些什么;想还给她在那一段历史中应有的地位;想让她留在后人的记忆里——和她那个作为一代领袖的比夏哥哥一起,在人们的众口相传中,流传至百年后。
五年以后,即宇宙历89年,一本名为《宇宙历元年至四零年》的史学著作横空面世。由于史料的充分、考证的详尽,论点的新颖与大胆,这本书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各方的瞩目。
书的作者署名为:爱梅·蒙特西——一个史学界完全陌生的名字。
所有读者都注意到了书中出现了一个“黛丝·德·摩尔”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以往所有的学者在考证历史时,都曾经注意过,却由于资料、外界条件的种种限制而始终没有深入挖掘探讨过的。那是一个忌讳的名字。
这本书,在言论逐渐自由的帝国领域内,激起了不小的反响。
当该书获得国家出版界最高的荣誉:特里尔奖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出现在领奖台上的居然是一个迟暮的老人——迟暮到几乎就要长眠与地下。
“为了这本书,我准备了将近50年的时间……”在颁奖典礼上,银发的老人声音微微有些哽咽,“谨以此,献给我的丈夫,以及50年前的好友:黛丝·德·摩尔小姐。”
黛丝·德·摩尔!
这个名字无疑已经被人遗忘了将近半个世纪,如果在座的大都不是历史学家的话,恐怕几乎没有人会对这个名字有一丝的印象!然而,当来宾们低声议论的时候,在第一排的贵宾席上却传来了玻璃杯忽然落地破裂的清脆响声!
众人目光聚焦的地方,坐着的却是80高龄的帝国前任元帅:尤利西斯·凯南。听到了那个名字,这个身经百战、见过了无数风波的老元帅,脸上忽然带上了无比震撼和惊愕的表情,推开了旁边侍从的扶持,颤巍巍地从贵宾席上站了起来,走过去。
“你、你就是那个自称拥有摩尔小姐日记和遗物的人吗?”
老元帅定定地看着台上同样满头白发的女历史学家,目光复杂。
“不错。原来阁下已经收到我的信笺了啊……”爱梅·蒙特西夫人淡淡地微笑着,对老元帅不卑不亢地点头,然后对台下的众位学者结束了自己的发言:“各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我的下一部著作将在两年以后推出——内容主要是有关于我的好友黛丝·德·摩尔小姐的生平历史——我相信,这将会填补当今历史考证上的空白。”
历史学者们先是一怔,随即有些兴奋地开始窃窃私语起来——黛丝·德·摩尔!
对于这些整天埋头于历史、想忠实地记录一切的人来说,这个名字无疑是充满了神秘和不确定性的——因为,留下来的资料实在是太少太少了,而尚在人世的不多几位了解内情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
而如今,终于有一个掌握了历史真相的人,要出来揭开罩在那个少女身上的面纱!
“蒙特西夫人,凯南先生说,如果改日夫人有空去他府上做客的话,他将感到无比荣幸。”在颁奖典礼散去的时候,走到大门边上的爱梅·蒙特西夫人接到了一个侍从彬彬有礼的转话。
“好啊,我也正想见老元帅呢。”蒙特西夫人微微地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科培尔绯红色的天空,“不用再改日了,如果不是太冒昧的话,我今天就去府上拜访吧。”
在宽敞的客厅里,夕阳把一切都映照得一片红晕,那个曾经继斐迪亚斯以后,接过帝国军事大权的老人缓缓从落地窗前转过身来,看着到来老妇人,低声招呼:“蒙特西夫人?”
“不,阁下,其实,您应该称呼我为‘索纳斯夫人’才对——”蒙特西夫人静静地说,“因为我的丈夫,是帝国空军陆战队T&B的副指挥官:克拉克·索纳斯准将。”
“索纳斯?……哦,天哪,索纳斯!”凯南目光忽然黯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样,“你、你就是从索纳斯那里得到的有关摩尔小姐的资料的吗?”
“凯南阁下,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有快52年了吧?”蒙特西夫人并没有正面地回答这个问题,却自然而然地反问了一个问题。老元帅迟疑了大约3、4秒钟,然而他依旧灵活的大脑里却始终不曾想起自己曾经在何方见过这个籍籍无名的女子,一时沉默,略微的尴尬表情出现在他苍老的脸上。
“宇宙历37年,在史安提星球上的难民营的看护所里,我曾经很荣幸地同时看见了当年来视察的斐迪亚斯元帅和阁下。”看见凯南还是没有真正回忆起来的表情,蒙特西夫人终于详细地补充,“那个时候,我和黛丝刚从克里特撤出,然而因为没有赶上最后一班太空船,滞留在了史安提星球。黛丝不幸在空袭中被炸伤了右腿,滞留在航空港的医务室——阁下在视察过后,还曾亲自指示让她住入条件好得多的战地医院。”
详尽的描述,让帝国的老元帅不禁大吃一惊——这,绝对只是亲身经历过的当事人才能那么清楚的事情!这个女子,原来真的是黛丝的密友!
老人握着手杖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前仿佛重新燃起了当年猎猎的战火。
“你还是说错了……那个指示,其实是元帅本人的意思。然而,他却不想自己下达而已……比夏是那么骄傲的人。”回忆的潮水忽然间淹没了老元帅,看着窗外如血的夕阳,凯南的声音犹如从天那一边不停地传来——
“里斯顿-史安提会战吗?那是十几年少有的大规模的战役啊……在流亡政府的管辖范围内,元帅和海因,两方面一共是投入了4000万以上的兵力吧?因为作战半径很大,而且大部分涉及有人居住的星球,所以开战前,联盟那边就开始做让平民撤出战区的工作了。”
“结果在战争快要打响的时候,海因居然发来了一份加急快电,内容好象是:‘后勤部清点难民人数,那人没能及时撤出战区。我派人找过,一无所获。估计她依然滞留史安提。特此告知。’——应该就差不多这个意思……”凯南费力地回忆着。
“海因的心思,还真的是很难琢磨啊……在那种时候告诉斐迪亚斯这样的消息,是为了扰乱元帅的部署吧?史安提,可是当时战争中争夺最激烈的地方啊。”
“但是他估计错了。虽然接到了这个消息,但元帅想都不想,仍然按计划发动了进攻——不知道斐迪亚斯当时是怎样想的,对于史安提的袭击反而比预定的更加猛烈!”
“焦土式的清洗,仿佛是要彻底毁灭那里一样——当时我都以为,他是真的不把那个人放在心上的吧?他是明明知道那个人就在炮火下的某一处奔逃啊!”
几十年了,老人的语气里仍然有说不出的困惑。
“然而,当部队登陆史安提地表后,一贯对战争后果漠不关心的元帅、居然开始体恤民情地巡视起难民营来!——那个时候,我就隐约地觉得:莫非比夏是爱那个人的?只是我还不敢说出来,他的脾气我是一向知道的啊……怎么能容得别人戳穿他的骄傲呢?”
“况且,在这一次战争进行期间,不知为何他的脾气越发坏了起来。”
“谢天谢地……我们在巡视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个人——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夫人你……”老人有些歉意地苦笑,“居然在那么猛烈的炮火中活下来了,真是奇迹……然而人却是昏迷着的,腿被炸伤了,因为医疗条件恶劣大面积地化脓,看得令人有些恶心——然而,那一刹间斐迪亚斯脸上的表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我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凯南感慨地叹息——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稍微低一下头,请求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来,那么以后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然而,比夏是那样死不低头认输的人啊!”
“尽管如何地担心在战火中、那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少年伙伴,尽管这一次差一点就成了两人之间的永诀,元帅却依旧不肯说一句话!——在那个人的病床前只停留了不到三分钟,甚至还不等你的朋友苏醒,他就若无其事地走掉了。”
“他只是来‘视察’难民营的元帅啊……那个骄傲的家伙!”
听到这里,连蒙特西夫人都开始微微苦笑起来——是的,她也记起来了:在黛丝苏醒后,病榻边的自己曾怎样一脸激动地对红发好友说:“黛,我刚才见到了斐迪亚斯元帅!是元帅本人呢!!可惜你还没有醒,不然就有眼福了!好英俊的元帅啊!”
当时,她清楚地记得,听到她的话后,黛丝死灰色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不过,她却只是附和着,淡淡说了一句——
“是吗?看来,我是没有那种见到大人物的好运呢……”
黛……当时你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我却过了50年才懂得!原谅我、原谅我当年的无知和粗心,无法为你分担一点点的心事,却一味地拖累、误解了你啊。
因为亲眼见到元帅而兴奋不已的自己,甚至还专门从媒体报道中裁下了一张照片——上面是视察难民营元帅,而背后……则是黛所在的那个病房,隐约还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和黛的一头红发。
后来,因为好几次的搬家和动乱,那张照片不知被她丢到了哪里——在黛丝死后,联盟的海因总督送还了当时黛丝身边带的东西。然而,在一本日记里,飘落出了那张发黄的剪报。
黛、黛啊——你一直珍而重之地保留着它,是不是因为、它是你和那个人一生中唯一的一张合影啊?
陷入了自己的回忆,等到爱梅重新集中精力,听取凯南老元帅的话语时,却意外地听到了自己丈夫的名字!
“然而,连我都不知道的是:自从那一次死里逃生后,斐迪亚斯就以一纸绝密调动令、指派了索纳斯准将到那个人身边去了——他看来实在也是怕这种不幸的事情会再次重演,而你的朋友却没有这一次的好运能逃脱战火啊。”
“居然委派特种部队T&B的副指挥官去做这种事情!哈,果然是元帅一贯以来率性而为的作风!”凯南终于忍不住地苦笑了起来,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夕阳的深处,“我当时都想不到,你的朋友居然能重要到这种地步——那个该死的女子让元帅操了多少心!”
凯南的声音有了微微的怒意,手杖用力地顿了一下。
“阁下好象对我的红发朋友很有些偏见啊。”蒙特西夫人苦笑。
“偏见?元帅的一生都被那个人弄乱了!”老人冷笑,蓝色的眼睛里闪着锐利的锋芒,“她使元帅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去,整个银河的统一为之推迟了整整一年!——整整一年!你知道又多死了多少的人吗?!”
“——就是夫人的丈夫:索纳斯准将,一生的命运也是由于那个人而变成那样……多么有前途的一名军人。如果活到现在,只怕起码也是上将的军衔了吧?没有死在战场上,结果却是这样不名誉地被处决了!”
听到丈夫的名字出现在老元帅的回忆中,蒙特西夫人双手不由开始微微发抖。
“在那个人惨死后的第七天,你的丈夫就回到了军队总部,要求接受处分——明白了原因后,我曾试图阻止他立即谒见元帅的想法。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斐迪亚斯,仍然不在平日的状态啊……他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凯南元帅苦笑,“你的红发朋友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元帅都处在极度的压抑中,失去了平日的判断力。”
“但是,索纳斯不听我的劝阻,仍然一心想为自己的过错承担相应的责任——结果、结果……”老人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惋惜和沉痛溢于言表,“结果,当时斐迪亚斯元帅在盛怒之下,竟然真的按照委派时立下的军令状,下令将他以失职罪处死!”
“才26岁的索纳斯就这样被枪决了……过了三个月,当元帅终于开始冷静下来时,他对这件事表示了悔意——毕竟,在那种情况下,即使索纳斯准将在那个人身边,也是绝对无法从骇人的反物质爆炸中让她生还的啊。”
“于是,虽然是因罪处死,索纳斯的名字还是留在了名将纪念碑上,也被允许下葬在陵园里——然而,他的死,完全是无辜和无价值的。那个人,本来不该带累这么多的人!”
“所以……不要再向我提起那个名字——元帅死后的几十年来,我都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果然,叙述至今,凯南一直以“那个人”来称呼红发少女,从不曾提起她的真名!
“不!黛才是无辜的!”一直安静地听着的蒙特西夫人忽然打断了凯南的话,脱口,“她才是真正无辜的!她难道想带累任何人吗?——她和所有千百万平民一样、是被你们这些军人政客在那场战争里杀害了的最无辜的人!”
凯南元帅被老妇人忽然间爆发的愤怒镇住了,定定看着她。
“斐迪亚斯元帅、海因总督、还有阁下……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都或多或少地接触过她,但是——你们知道黛的梦想吗?知道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吗?!你们从来不曾了解过她,却把战争造成的一切推在她的头上!”
“如今,阁下是想要运用自己的影响力,永远把黛封闭在历史里吗?你是想为了保持官方塑造的‘斐迪亚斯元帅’的形象,而把她抹杀掉吗?”
蒙特西夫人的语气也激动起来,几乎是斥问地对着老元帅道。
“不……我只是不想再提起她而已。”老人温和地回答,历尽沧桑的脸上透出看尽繁华后的从容,“要知道,对我来说,她的存在并不是一件愉快的记忆——而比夏……唉,我觉得比夏这样的人,应该在世人心中保持一种完美的形象,给后来者以向往和信心。”
“好,那么就由我来提!”蒙特西夫人冷笑起来,“我要把真实的黛留在历史里,如果老元帅您不乐意的话,除非是永远封住我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