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她俩去文了身,并没觉得有多疼;当然啦,事前灌下的大量伏特加可能起了一些作用。其实她俩是临时说起的;阿琳本不打算和米卡一起离开基地,这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夜晚罢了。她俩的丈夫去了外地参加军事演习,他们总是在外面做些什么事情。作为大有前途的苏联青年军官,她俩的丈夫总是很忙碌。
阿琳的生活富足而奢侈,倒没什么可抱怨的:法国香水,美国音乐,意大利鞋子,丝绸围巾拉过脸庞,柔软的织物吻过面颊;丈夫萨卡是一名驻扎在格鲁吉亚共和国1瓦兹亚尼2基地的中尉,公公是苏军少将——无论想要什么,阿琳都能得到。
但物质和特权弥补不了独守空房的缺憾。有多少次半夜醒来,阿琳伸手去触摸萨卡,却只碰到了空荡荡的空气?有多少日子她只能忍着隐隐发疼的心度过?如果早知道会分别这么久,她可能根本不会这么快离开亚美尼亚3!
米卡倒完最后一滴伏特加,阿琳一饮而尽。真可笑啊,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交朋友,更别提嫁给他了。父母曾一再提醒:俄罗斯人没教养,没文化,还很暴力,而且是无神论者!但话又说回来,在母亲眼里,任何人都是无神论者;尽管经过多年的社会主义教育,母亲依然每天早上都要祈祷,从不间断。
但萨卡不像其他的俄罗斯人。米卡也不像,她和阿琳有很多共同之处:都是被自己的男人从家乡带出来的——米卡来自莫斯科4,她自己来自埃里温5;她俩都年轻漂亮,只是阿琳皮肤稍黑,动作轻盈,仪态优雅;米卡一头金发,健壮结实,双眼有点斜视,嘴唇上有个小小的疤痕,但一直用化妆品掩盖着。阿琳从不知道那疤痕是怎么得来的。
还有弗拉迪,米卡的丈夫,和萨卡一样,也是个中尉。如果不是他那灰白色双眸与黑色的头发皮肤形成鲜明对比的话,阿琳可能会认为他是个俄罗斯黑人。母亲过去常轻蔑地说,格鲁吉亚的王室是非洲人的后代;那么,为什么俄罗斯人不会也是呢?但弗拉迪从未过多谈论过自己的家世,阿琳也不太清楚他来自于俄罗斯哪个地方。
今晚米卡和阿琳都焦躁不安。平常,如果萨卡不在家,公公就希望阿琳和他一起吃饭;但公公迪米特里•尤金少将此刻正在外地开会。迪米特里是个重要人物,经常去日内瓦6和布鲁塞尔7参加会议,尤其是现在戈尔巴乔夫8推行军备控制,会议就更多了。婆婆回俄罗斯探亲去了,所以阿琳和米卡在一起吃了晚饭,闲聊着各自的浪漫史。
阿琳是1988年那场地震9后遇见萨卡的。她的姑妈是名医生,该国北部地区发生地震并夺走25000条生命,姑妈就让她去医院做志愿者。苏联军方紧急出动了救灾部队,但由于食物、药品及相关卫生条件严重不足,导致疾病大规模爆发——救援人员反而成了救援对象!
第一次看到萨卡,阿琳就知道他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萨卡当时脸色苍白,极为虚弱,发着高烧,几乎神志不清,阿琳却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萨卡金发白肤,与自己吉卜赛人10黝黑的长相如此不同,她起初以为萨卡说不定是个掉落人间的天使。不过,只有阿琳同时感受到冰火两重天、内心也温软湿润时,她才意识到,无论萨卡是天使还是俄罗斯人,自己都离不开他了。
阿琳整日整夜地待在医院里照顾萨卡:萨卡大汗淋漓时,就用浸凉的布片为他擦拭;发抖时给他盖上毛毯;强迫他喝下从土耳其运来的饮水;当他不断翻身、偶尔呻吟或喃喃自语一些无人能懂的话语时,阿琳就坐在床边,抚慰着他,使他平静下来。
终于,萨卡退烧了,睁开了双眼;阿琳从未见过如此深邃的两汪蓝色水潭。她依然每天都来探望,带着家里的橘子和蛋糕而来,偶尔也会带片巧克力;她与萨卡聊着学校,朋友和家人的一切。渐渐地,萨卡可以起床散散步了。阿琳带他到埃里温林荫大道上,指给他看那些建成粉色建筑的火山岩、看亚拉腊山11——其实呢,城里无论何处,几乎都可以看到它。
他俩散步时,萨卡才开始打开心扉。他酷爱音乐,不想待在军队里;他只想在一支摇滚乐队中演奏,想要和滚石乐队12一般出名。阿琳笑了:我也喜欢米克•贾格尔13,还有盘《给你刺个文身》14的盗版磁带;那可是我最珍贵的收藏品呢。
萨卡不断康复,他俩去的地方也越来越远,有时还会乘公交去城市最东边的绿地。在车上,他俩每天都坐得越来越近,有一天,萨卡的手不经意间拂过她的手。第二天,萨卡把她压在一个纪念碑后,吻了她——这个吻绵长而又深情!阿琳喘过气来以后,立即回吻了萨卡。第三天她就把萨卡带到医院不远处一个废弃的教堂。四个月以后,他俩结婚了。
此刻,阿琳沉湎在这段回忆里,不禁微笑起来,哼起了《让我兴奋起来》——那是《给你刺个文身》的第一首。
“我知道那首歌,”米卡含糊不清地说。她已喝得半醉,躺在地板上,四肢摊开。
阿琳解释说,这是他们的歌,她和萨卡的。每次她想让萨卡触摸自己时都会唱或者轻声哼着它。“让他兴奋起来,”她会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唱起来;萨卡心领神会,立即行动起来。
米卡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支起身体。“这个主意太赞了。”
阿琳偏着头。“什么?”
米卡大笑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穿上鞋子,跟我来。”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别担心。男人们会喜欢的。”
几分钟以后,她和米卡就在车上了,目的地是四十公里以外的第比利斯15。她们在第比利斯一条铺满鹅卵石的街头下了车。阿琳穿着一双轻薄的鞋子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抓住米卡的胳膊,一起蹒跚地走下坡。萨卡说这座老城应该看起来像巴黎——甭管巴黎什么样。不过在这儿,阳台上晾满了衣物,你在巴黎可看不到这个——这话她倒很有把握。
“去哪儿啊?”
“弗拉迪知道的一个地方。”
“Tatuirovka16?文身?”
“Da17.”
阿琳皱皱眉。弗拉迪帅气迷人,但他身上有种野性和危险的东西;有时她发现弗拉迪正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盯着自己,但就在她想说点什么时,弗拉迪总会坏坏地笑一下,说个巧妙有趣的俏皮话就滑过去了。萨卡说过,弗拉迪是天生的领袖,是一个善于运用“胡萝卜加大棒”的军人。他有时也很残忍,尤其是在老兵凶残欺凌新兵这件事上。但他的部下都对他绝对服从;米卡曾半开玩笑地说,弗拉迪总有一天会统治世界。
她俩走过越来越窄的巷子、越来越窄的建筑时,阿琳感到眩晕,全身松软,只盼望着快到了。谢天谢地,刚转进一条小巷,米卡就在一家灯光暗淡的小店门前停下了。阿琳勉强看到店子的窗户上贴着几张画——其实是卡通。巷子对面是家影碟店,店里甚至还有日本最新的影片出售。它旁边是一家陈旧破烂的纪念品商店。巷子里飘荡着忧郁伤感的音乐。
开门的男人怀疑地打量着她们,但米卡解释后,他咕哝了一声,就把门敞开了。阿琳被这个肮脏昏暗的地方弄得无所适从,但米卡似乎相当自在,而阿琳也喝得太醉了,没法跟她争吵。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米卡的嘴战无不胜——她躺到了台子上,解开了上衣。
她俩在车上就已经想好了文身的图案: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炬、两侧各一颗星星。
阿琳记得在一些士兵的胳膊上看到过同样的刺青,便问萨卡;萨卡说那是弗拉迪想出来的。两颗星代表着中尉军衔;至于燃烧的火炬,代表着火是强大的男性力量,这种力量如果失去控制,便具有破坏性,其后果无法预料;如果善于使用,就能征服一切,就像他们训练的士兵。萨卡补充道,但你只是个女人,不会真正明白的。
但有一件事情阿琳是非常清楚的:文身标志着她是萨卡的女人,永远都是——这正是她的心愿。于是,轮到她时,她从容地卷起袖子躺到台子上,紧闭双眼,不理会那些刺痛,只是一心想象着如何把图案展示给萨卡:穿一件长袖毛衣,直到睡觉前,才缓慢地从头上拉下毛衣,自豪地向萨卡晃一下手腕,要让萨卡亲吻那个花纹,也许还要向它致敬;然后……热情似火、激情澎湃!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起来;如果萨卡喜欢这个刺青——肯定会的——也许自己会再刺一个:就在左胸,紧贴心房之上。
1 格鲁吉亚:苏联15个加盟共和国之一,苏联解体以后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位于俄罗斯以南。
2 格鲁吉亚首都东部的军事基地。
3 亚美尼亚:苏联15个加盟共和国之一,位于欧亚交界高加索地区,苏联解体后独立。
4 当时的苏联首都,现为俄罗斯首都。
5 亚美尼亚共和国的首都。
6 瑞士第二大城市,同时是世界各国际机构云集的国际化城市。
7 比利时的首都,是多个国际行政中心及官方团体的日常会议举办城市。
8 苏联末代总统、苏共末代总书记,其推行的改革是苏共拯救苏联社会主义的最后一次尝试。
9 1988年12月7日,亚美尼亚发生6.9级地震,最大城市列宁纳坎成为废墟。
10 被称为流浪的民族。
11 坐落在土耳其厄德尔省的东北边界附近,海拔5000多米,为土耳其的最高峰。
12 一支来自英国的摇滚乐队,成立于1962年,自成立以来一直延续着传统蓝调摇滚的路线。
13 1943出生于英国,摇滚乐手,滚石乐队创始成员之一,1969年开始担任乐队主唱。
14 滚石乐队的代表作,被许多人认为是他们最成功的专辑之一。
15 格鲁吉亚首都,位于格鲁吉亚中东部。
16 Tatuirovka:俄语,意为“文身”。
17 Da:俄语,意为“是,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