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可分两类:一类心烦时靠美食排解,另一类则靠理性解决。我属于前一类,我的闺蜜苏珊·塞勒则为后一类。幸运的是,第二天上午接我电话时她兴高采烈,结果好事连连。我们去的是沃基根路的“沃克兄弟”餐馆,我在那里吃了苹果煎饼,这东西在半个密西西比河东岸都算是最甜最油腻、热量最高的。
“你知道最让我难堪的是什么吗?”我搅了搅咖啡。餐馆里装了护墙板,灯光柔和,气氛优雅——这样的煎饼铺子很不寻常。
“除了不告而行的出国之事?”
苏珊一头红发,个子高挑,身材苗条,她的生活似乎非常完美:丈夫是股票经纪人,积极参与地方政治事务;两个孩子,没一个与警方有来往;她本人在一家美术馆兼职,对流行样式具有天生的美感,即便穿的是医院的白大褂,也能显得非常时尚。就我所知,她最尴尬的事情——除了那次意外地造成她女儿锁骨骨折,就是十二岁时因吃了番茄酱而将意面呕吐到了教堂的圣坛上,直到三十多年后,依然不吃番茄酱。此时她吃完一小片煎饼,将盘子推到一边,很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最难堪的是他的秘书,”我说。“她不知道大卫没告诉我;那可怜的女人当时尴尬得要命。”
苏珊注视我了一会儿,然后呷了口咖啡:“你知道,大卫发现自己的身世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是说他得知谁是自己真实的生父以后。”
她点了点头:“那还是没多久的事。”
“我知道,不过——”
“日历上并没有标明应付或是接受悲痛、愤怒的截止日期;况且,家庭问题是直击人内心的。”
“我以为自己是在帮他慢慢适应,帮他顺利摆脱所有那些……那些惶惑。”
“他得自己来面对,这个你是知道的。”
“可要是……在他摆脱了那些……”我支支吾吾地说道,突然发现自己呼吸困难起来。“要是他决定——”
“要是他决定不想让你进入他的生活,不管他最后的结局如何,你该怎么办?”
一个女服务员急匆匆地从旁边走过,双手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着鸡蛋、华夫饼和煎饼。
我点点头,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
苏珊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的确是你促成他发现了那一切。若不是你,他决不会知道自己是谁,也许还有些残留的美好幻觉1。”
“你是说‘坏消息就抱怨送信人’什么的?”
“有这个可能。”
“苏珊,失去他我可受不了!他已经和我的灵魂焊接在了一起。我俩紧密相依,有时都能感觉到他在想我。”我朝向窗外;灰云沉重,万物失色。。“假如被拆散,我将永远生活在冬天里。”
“只有他自己才能解决,”苏珊柔声重复道。
“至少这并不牵涉到另外一个女人,”我说。
苏珊没有答话。
“呃,这可不是小事,对吧?”见她依然不答话,我就说,“嘿,好朋友!你这时候应该说,别为这担心,艾利!事情会解决的,爱情能征服一切!”
“我当然希望这事能圆满解决,艾利;你知道我真是这么想的。”
服务员走过来,问我吃完了没有。我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剩下的煎饼,叹了一口气:“吃完了。”
“想要打包吗?”
看到我犹犹豫豫的样子,苏珊拱起了一只眉毛。
“我——我想不必了。”
服务员取走盘子,说会把账单拿来。我双肘靠在桌上:“苏珊,前几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怀疑是否还牵涉别的什么,当然是家庭问题以外的。”
“什么别的事情?”
“还不清楚;不是他说出来的什么事情,可更像是他没有说出来的东西。似乎是,他想要告诉我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在想啊,很可能是他寄养时期有些残留的心理问题。”
“比如说?”
“我说不清楚,也许是某种虐待:身体的,性的,精神的——我无法肯定。”
“如果有,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要搞清自己的家世。”她轻微点了一下头“你知道的,否认往事,让自己确信那只是一次失常,这并不是‘真正的家人’之间会做的事情。”
“你看,我正在制作的关于寄养儿童的片子有没有可能刺激了他?你知道,就是激发他加速自己的寻根事宜?”
“是那封德国来信促使他加快进度的。”
“是,你说得对,我猜也是这样,其实我只是在努力寻找其中的原因。”我将双手叠在一起。“我希望自己可以做点什么事情。”
“看来你非得做点什么,是不是?”她用一根手指轻叩着下巴。“我想你可以找个对寄养儿童有研究的人谈一谈。”
“精神病医生?”
“我想,身世相类似的人会有一些相类似的行为模式。”
“你的腔调有点像吉娜。”吉娜·克雷格是我俩共同的朋友,一名社工。
“她可能认识相关的专业人士。”
“我会好好考虑的。”
服务员拿来了账单。
苏珊扭了一下身子:“那么,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给她讲了有人给我们家送录像带的事。“太可怕了!”她冲我同情地皱了一下眉。“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说交给了戴维斯,然后在多兰那里看了带子。
“但你依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我摇摇头。
“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发生的事?”
“不知道;而且我心里很不踏实。”
“为什么?”
“因为,你知道的,我不想让蕾切尔有任何危险。”
“你凭什么认为她可能会有危险?”
“那个带子可说不上是什么娱乐性节目;而且,送带子的人肯定知道我们住哪里。”
她转了转眼珠:“录像带上所有那些下流丑闻是怎么回事?”
“你说什么?”
“好像近来有好多这样的带子在四下传播。”
“怎么,还有这事儿?”
“没你那盘可怕,不过,也多少——呃,说明些问题。”
“什么东西?”
“伍德代尔那盘带子。”
“什么?”
她身子前倾。“伍德代尔,就是格伦维尤的一个居民点;不知道?”见我耸了耸肩,她又问了一句,“你没听说?”
“我从来没有听到什么——除了听你说。”
苏珊说,去年夏天,一对中年夫妇离开伍德代尔去度长假。他们走后,一群十几岁的孩子闯进他们家,在里面大肆破坏。那对夫妇回来后,很快发现是什么人干的,就提起了诉讼,控告他们侵犯隐私。
然而,法院受理他们起诉后,一盘录像带立刻神秘出现,并在北岸2传播开来。带子显示那位妻子身着啦啦队长装束对她的丈夫做出了某些特别的行为。
“不可能!”我大声尖叫。“你瞎编!”
相邻小隔间的两个人扭头朝我们看。
“千真万确!显然,闯进他们家的那些孩子发现了那盘录像带,偷了出来,然后做了几十份拷贝。”她靠回了椅背。“几天后,那对夫妇撤诉了。”
“你开玩笑吧,他们撤诉了?”
她点了点头。
“他们不应该那么做!”
“那些孩子?这还用说——”
“不。那对夫妇。他们干吗撤诉?”
“显然,他们感到丢脸,受了羞辱;甚至开始出售自己的房子。”
“可他们本可以胜诉的!这是最恶劣的侵犯隐私。哪个法庭会判他们败诉呢?”我一把捡起账单:“你知道每个美国人平均每天要被录像拍到至少六次吗?商场里,银行里,自动取款机前面……再也没有人尊重隐私了。然而人们认为隐私是宪法规定的权利,即便是一个女人孤独死去,或是夫妻在自己家里寻欢作乐,那也是人家的合法权利。必须有人来表明立场!”
苏珊顿时现出心不在焉的表情;每当我慷慨陈词,她都会这样。
“我们终于做到了靠间接感受来生活:真实换成虚幻,性欲,谋杀,暴力,在电视上观看,到录像店租借,给朋友们复制!”
“要是你的感受这么强烈,我看哪,你真的应该换个谋生方式了。”
我哼了一声,结了账,一边朝外面的车子走去;一边思索着录像带、隐私和啦啦队长装束之间的关系。
1 大卫的身世之谜参见《谋杀鉴赏》。
2 芝加哥北岸泛指芝加哥北郊的许多富裕的小镇及社区,甚至包括一些并不靠近密歇根湖的地方,本系列提到的埃文斯顿、温内特卡、诺斯布鲁克、迪尔菲尔德、格伦维尤等都属于“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