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又给大地铺上了了五英寸厚的积雪;不过十点以前,街道上已经很干净了。我的车道也是——多亏了福阿德,他肯定在天亮前就来清扫过了,我对此非常感激。此刻,我还没从昨晚那场可怕的宿醉中完全恢复过来,恐怕连一把铁锹也拿不起。
驶进哈普路以后,还不得不遮住眼睛。冬季的北岸就像在饼干铁盒盖子上看到的那些柯里尔&艾夫斯1的场景之一。不过,今天太阳像炮火般穿过树枝,射出闪耀的光团:一切都太亮,太强,太闹2!
我开向司考基去接老爸。他又一次抗击着心悸的进攻,今天我要带他去另外一个阵地——管理式医疗诊所。
老爸采用管理式医疗模式的原因之一,是可以全面兼顾他的健康问题,我自然颇为赞成;当初,这个方案似乎能解决好多问题。但经过三年无尽的等待,再加上沮丧的医生、饱受折磨的护士和来自各方面的怒火,我失去了对这种模式的热情;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拿老爸的心脏开玩笑,所以,我们必须换一种医疗方案。
我把他送到诊所的门前,然后把车停到一个街区之外。转过拐角时,踩过厚厚的积雪,靴子嘎吱作响。芝加哥惯例,街道上的积雪马上就会被清扫干净——想赢得市长选举就得这么做——但对待人行道上的积雪就是另外一种态度了。推门进去时,我看到自己在玻璃中的影子:裹得厚厚实实,缩成一团抵御寒冷。
我走进室内,取了个号码,竭力鼓起勇气,做好心理准备。老爸拿出他的袖珍棋盒,朝我挑挑眉。
“真有必要扫我面子?”我问道;他当然知道我不会下棋。
他耸耸肩。“赢就是赢。”
“就不能等等蕾切尔?”爷孙俩倒算得上棋逢对手。
“今天没法等。”一个微妙的表情:半是苦笑,半是恐惧;这时我才意识到他和我一样紧张。
“好吧。”我妥协了。“那就摆战场吧。”
“真来一盘?”
我耸耸肩。
老爸摇摇头,摆弄着棋盘,把小小的棋子摆放到各自的位置。才上午十点左右,候诊室已人满为患,大多数是流鼻涕和咳痰的幼儿。一些人脸颊发红,要么是发烧,要么更糟。我也确实看到了两个老年人:男人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身边的女人一脸疲惫。
我朝对面童车里的一个婴儿微笑着。我去签到走过房间时,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红色呢帽的帽绳在他下巴底下系了个蝴蝶结;但他没有回我笑,而是继续用婴儿天生的那种聪慧、洞明的眼神盯着我。他幼小的心灵里在想什么?可能只是些闪烁、冲动、一股杂乱的意识流?我继续朝他笑着——也许他会认为这世界充满了微笑。
三个小时以后,我和老爸坐在司考基卡尔熟食店里,喝着热汤,吃起了三明治。
“这次也没想象的那么糟。”
“要是不介意等待戈多的话,”我指着他的下巴。“我给你擦一擦,有一点没擦净。”
他拿餐巾擦着下巴。“恐怕戈多永远都不会来3。”
“医生也一样。”我顿了下。“恐怕等不到啰。”我咬了一口手里的火鸡三明治。“吃完后,我就送你回家,然后拿处方把药买来4。”
他点点头:“这一回应该管用了吧。”
“去年秋天,医生说至少有九种不同的药物可以尝试;吃过几种了?”
“三种,好像是;但谁会数这个?” 他呷了一口苏打水——他仍称之为两分钱的饮品5。
“你们这些孩子过去是怎么说的——化工产品让生活更美好?”
我笑了:“顺便说下,下周末我可能会去费城。”
“大卫那时候回来?”
我点点头。
“有什么消息吗?”
“还没呢。”
“但他下周末会回来?”
“他是这么说的。”
“蕾切尔呢?”父亲问。
“和他爸在一起。”
“真好啊。”
我的前夫现在依然很好说话。其实,遇到我要外出,不用我问,他就会主动把蕾切尔接过去度周末。多年来,和他打交道时我心里一直穿着防弹衣,至今也不敢肯定是否应该信任他。但老爸搓着双手——这是他高兴时常有的动作。
“好消息呀,看来你俩相处得不错?”
“好像是。”
“Shalom bayit6。家庭和睦,人生的通行证。”
巴里好多年没在我那房子里住了——但我并没提醒他。
“那个曲棍球训练营是什么情况,就是蕾切尔很兴奋的那个?”
“她上周参加了选拔,但人家告诉她,她还不太到‘火候’。”
老爸脸上抽搐了下:“她很沮丧,是吗?”
“大概有一个小时吧。然后有个她喜欢的男同学打电话来邀请她去看电影,她很快就恢复过来了。”
“啊,青春似火。”
“是荷尔蒙,爸爸,”我嘟囔着。“果酱一般浓稠!”
女服务员在给我们热咖啡时,一个妇女带着个少年占据了旁边的座位。那个男孩穿着件运动衫和牛仔裤,脸上阴郁的表情仿佛在说,他应该和同龄玩伴一起来享乐,而不是被迫来陪老妈吃饭。他没精打采地坐下,立即把一直如项链般垂在脖子上的耳机塞进耳朵里;尽管还隔着一段距离,我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低音。他母亲一脸的无可奈何,神态疲倦,只是平静地盯着菜单,似乎一点都不为儿子的行为感到不安。
“孩子们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却不用遭受惩罚;真是让人吃惊!”老爸摇摇头。
我没吭声;就像所有母亲那那样,我也会在某些场合,不可避免地放任蕾切尔类似的举动。
老爸朝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跟你说过阿尔的外孙吗?”
阿尔是他在司考基的一个哥们儿。
“没有;怎么?”
“那个孩子上个月经过了受戒仪式7。孩子的父母,阿尔的女儿女婿,把这个仪式搞得好极了,去了几百人。隆重的仪式,盛大的宴会,来客坐满了九个院子;甚至邀请了那孩子训练营里所有的朋友。”
排场可真大。
“原来,训练营的朋友中有个来自俄亥俄州的漂亮小女孩,阿尔说是他外孙的女朋友;金发白肤,双眼碧蓝,可爱的小翘鼻。Verschtay8?”
“她不是犹太人?”
“当然不是。哦,等那些朋友到了仪式现场的时候,那个孩子刚结束了诵读经文9和演讲;糖果已经撒下去了,拉比10给了他祝福,正要开始祈祷,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
“那孩子站起来,走到圣堂的后面,牵起那女孩,把她带到第一排坐下,还用胳膊搂着她——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会吧!”
“就是这样的!阿尔说他们就像在电影院即将搂着脖子接吻一样。”
“别逗了,你肯定是编出来的!”
“Emes11!你真该听听阿尔怎么说的!‘真不像话,’他对我说,‘居然在他自己的受戒仪式上搂着个非犹太姑娘!’他快气出心脏病了。”
我看了一眼旁边那男孩,他正随着一些我听不到的节拍摇头晃脑。可老爸不知道,约他外孙女去看电影的男孩居然是位圣公会12牧师的儿子——这个时候,可不能告诉他!
老爸用牙签叉了颗盘子里的橄榄。“你那个新片子进度怎么样?”
“应该会很不错,开春以前就能完成。”
“好,很好。哦,对了,那盘不请自来的录像带,又听到了什么新情况吗?”
这个话题恐怕要引发他的心脏病;要是他听了我在天体俱乐部的遭遇,我们可能得创下重返诊所的新纪录了。
“没——没有。警察在处理这事儿。我不插手。”
他又搓起双手:“好啊,多么美好的一天!你有了个好项目,母女相处融洽,而且和前夫相处得也不错。听上去你现在的生活正常了。”
我冲他淡淡一笑。
我正要上床睡觉,大卫来了电话:“你好,艾利。”听到他的嗓音,我顿时心跳剧烈,整个儿都融化了:“嗨——”
一片静默。接着我俩同时说出:“很抱歉我没——”
“最近怎么样?”
“对不起。”
“是我的错,”我说。“我打断了你的话。”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说说他去欧洲却不告诉我这事儿,但没得到这个机会。
“是他,艾利。”
我吹出一口气:“你确定?”
“是我舅舅,威廉·戈特利布;他给我看了他和我妈妈还有他们姐妹小时候的照片。他有一块表,曾经是我祖父的。上面刻有他名字的首字母:LDG。”
“利奥波德·戈特利布,”我低声说。“利奥波德·迪特·戈特利布。”
一股针刺般的感觉袭上我的脊椎。多年来,大卫一直不懈地钻进尘封的阁楼、博物馆和村庄档案室寻找他的亲属;现在,很显然已经有了结果了。我内心既为他高兴,想和他一起庆祝——因为这是他多年的心愿——然而,我又不禁有些担忧:为什么他的舅舅几十年来一直没有联系他?为什么一直无人知道他还活着?他过去六十年都在做什么?我还记得那封信上所说的原因:情况紧急,必须写信!要求他现在写信的情况,究竟是什么?他的目的何在?
思绪不停地闪过,就像一列满载货物的列车——我突然意识到,如果连我都有这么多疑问,大卫呢?突然间,似乎只有一个问题才是重要的!“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他顿了一下,就像这是他第一次认真考虑或者谈论这个话题:“还没拿定主意。总觉得像在梦中,总觉得一旦醒来,这一切并没发生过,我依然会孤零零的,重返孤单。”
“你从不孤单,”我低声私语。
他没回答。我真觉得如履玻璃,生怕措辞一有不当,玻璃破裂,交流中断。
然后他说:“他是个钻石经销商,这五十年都住在安特卫普。”
“钻石经销商?”
“战争期间,他混出了关卡;和我母亲一样,他也是金发碧眼。他说,只要不停地变换地方,从一个镇子跑到另一个镇子,就能躲过屠杀;于是他一直都在逃亡,进入了钻石行业才安顿下来;后来才发现,大屠杀幸存者中很多人都入了这一行。”
“怎么会这样?”
“那些犹太人发觉他们很难落地生根,从未感觉到安全,必须确保如果被迫出逃时能轻装上阵,快速逃离,只好把钻石,红宝石之类的,塞在口袋里,缝进衣服的衬里——时刻准备着,说逃就逃!”
“但他确实定居下来了。”
“我猜,他是跑累了,要么就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安全之处。他到了安特卫普,在犹太人社区开了一家小商店,就在霍威尼尔路上。他找了一个合伙人,是另一位幸存者;那人四年前死了,他的女儿继承了店子的一半,我们正考虑以后究竟怎么办——这就是我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的原因。”
“你说‘考虑以后怎么办’是什么意思?”
“舅舅一直单身。”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大卫又犹豫了下。“但是他病了,艾利;肾病晚期。”
我咬紧了嘴唇:“在做透析了吗?”
“还没有,但很可能要到那一步。”他叹了口气。“所以他才写信给迈尔;因为他不知道我母亲是否幸存下来,是否结婚了,是否有过孩子,但他想在有生之年弄清楚,免得……嗯,你知道……”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他想由我继承另一半店子。”
“你不是说真的吧。”
“所以我们一直在努力公平分割店子的资产;但很复杂。”
“复杂?怎么会呢?”
“他虽然是个小经销商,但有极好的口碑。戴比尔斯13向他发出了一个持续要约14,想买下整个店子。”
“真的吗?”
“不过他拿不定主意。当然啦,合伙人的女儿希望他卖掉企业。我们跟律师讨论了整整一周。”
“你不想要,是吧?我是说,那个店子?”
他一阵沉默;但我听得出他沉默里的不平静。然后:“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想要什么,但我依然设法说服了他和我一起回家。”
“到美国?”
“我想让他到费城好好检查一下。我告诉他我会照顾好他,甚至帮他搞到移植器官——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的话。”他顿了下,“他说他会来。”
“大卫,这太好了!”
“的确太好了。”
他回答时平静低沉——几十年满世界寻找,才刚刚找到唯一幸存于世的亲人——这可不像我预料中应有的反应!但我抛开这个念头。“你怎么查到他的?你完全不知道他在哪儿住。”
“我找到了他租用邮箱的那个邮局,一直盯着它,直到他合伙人的女儿前来收取邮件,才跟踪她找到的。”
“你倒是个好侦探。”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噪音,但我不确定这是一声大笑还是冷笑。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应该周三就到。”
我感到脸上透出喜悦的红晕。“我可以周末飞过去。我很想你,也想见见舅舅。”
大卫清清喉咙:“呃……”
我继续唠叨着航班时刻表和机票的事儿;一会儿后我们挂了电话,说我会搭下周五下午的航班过去。然而,直到夜深就寝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不请自去。
1 一个美国版画公司,饼干铁盒上多为雪景图。
2 闹:实为“刺眼、扎眼”之意,本段极力强调阳光强烈,白雪反射,光线刺眼,本为视觉感受,却用听觉感受来表达;与“红杏枝头春意闹”有异曲同工之妙。
3 《等待戈多》:爱尔兰现代主义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表现的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悲剧。
4 在美国,医生只开处方,一般超市都有药房及执业药师,非处方药以及保健品可以自由购买,但处方药只能凭医生开的处方才能购买。
5 苏打水有时也被称为“两分钱饮品”,因为是小卖部最便宜的饮品,不包含添加香精的三分钱。
6 希伯来语,意为家庭和睦,是犹太宗教里维持丈夫和妻子之间和谐友好关系的宗教观念。
7 犹太男孩的成人标志,从此遵循犹太传统,恪守犹太教义和教规,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8 这是一个用于意第绪语中的德语单词,意为“明白?”
9 作为仪式的一部分,从希伯来圣经的先知书里挑选出一部分经文,在仪式上向公众诵读。
10 拉比:犹太教教士,祈祷文领诵人。
11 意第绪语:千真万确!
12 实行主教制的教会之一,如天主教,东正教,新教中的圣公会和部分信义会。
13 全球最大的钻石商家,出产和营销世界35%~40%(按价值算)的钻石。
14 要约:指当事人一方提出订约条件,愿与对方订立合同的意向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