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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柳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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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灵非跟紫晓又去了几处狗市,多方打听,又托了几个狗贩子,仍是没有苍狼的下落。他便回到了住处。

多年来,灵非一直住在麒麟巷的大杂院里。虽然他的单位提供集体宿舍,但因为多人同居一室,灵非怕影响自己的创作,就一直没从那个小院里搬出。除了租金不贵之外,还因为这儿是另一个世界的窗口。正是通过这个窗口,他才了解了东莞,了解到一个跟他生活过的凉州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因为处于郊区,这个小院才得以相对久远地保持了下来。这些年中,好些这样的小院都消失了,变成了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大楼。这小院想来也不会保存太长时间了,老说要坼,但终于还没有坼。

一进小院,灵非便发现,蔡奶奶的外孙梁子又来了。以前,他来过许多次。

梁子个子很高,长个柳叶眼,见了人,总暖昧地笑。那笑仿佛在嘲弄人,像历经沧桑的骗子哄小孩。那笑早成运用纯熟的道具了。仿佛他随时都会从脸上揭下它,换上另一种,比如凶残的,下流的……各色各样的。

梁子不读书,但会唱一些流行歌曲,还背下了一些流行诗,以迷惑女孩。梁子很善于对付女孩。无文化的他常会装出“文化”来,而且这装出的“文化”看来比真正的“文化”还圆融。

梁子常说他的字丑,但有两个字写得惊人地好。那是他女朋友的名字。后来,女友去了日本。他便老写她的名字。那两个字便龙飞凤舞了。

这个故事很能感动人。

梁子老讲这个故事。一遇到年轻女孩便讲。

以前,紫晓还住在大杂院的时候,就曾被感动得泪花闪闪。记得那时,紫晓就多打量了他几眼。常昊将它当成了暗送秋波而醋性大发。

梁子还讲他的所谓经历,传奇色彩很浓。他把自己塑造成黑社会头目,老抡斧头,老打群架,老与警察对阵,老坐牢。他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敢于拼命的恶棍,这一印象,深深地种在了柳莺的潜意识里。后来,梁子原形毕露之后,她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何摆脱他,因为她总怕他会杀了她。

梁子说他的人生理想是当一个诗人,为他爱的女人写一万首诗,或是写上一部歌剧,叫他心爱的女人去演唱。但梁子从不读书,也识不了多少字。奇怪的是,一些女孩竟然相信从来不读书的梁子会成为诗人,就像相信从不练武的人会成为武林高手一样。

梁子的经历和理想感动过许多女孩。事实上,梁子的故事都是他编的。他老家在凉州城北乡。父亲老年得子,格外宠他,他东游西逛,便成了凉州人所说的“二杆子”。

许多女孩的天性中无异有罪恶成分,爱幻想,爱冒险。有些,甚至宁愿爱一个阳刚气十足的可能被砍脑壳的江洋大盗,也不愿和一个安分守己唯唯诺诺的好男人厮哄终生。这类女人,平时对不正经的女人口诛笔伐深恶痛绝,但一有机会,她们便会毫不犹豫地超过她曾诅咒过的女人千倍万倍。只是这时,她们会更理直气壮地为自己的行为编造理论根据。这类人,被循规蹈矩的凉州人名之为“狐狸精”。

常昊老说,紫晓便是这类狐狸精。

世上有许多这样的女人。甚至可以说,所有女人都有那种“狐狸精”基因。只是,不少人用理性把“狐狸精”隐了,一若往水中按皮球。按至终生,便是好女人;反弹出来,便“坏”了。有口皆碑的好女人和声名狼藉的坏女人的区别仅仅是理性的按力大小。

梁子无异迎合了女人。他既有不停地写恋人姓名的痴迷,又有敢与警察对垒的阳刚,更有当诗人和剧作家的理想,便自然会叫紫晓多望一眼。

2

梁子来的那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后来影响巨大。

事情很简单:一只筷子掉到地下。

柳莺后来常谈到这个细节。她把这个筷子等同于打在西门庆头上的那个叉子了。

后面的情节也如同抄袭。梁子在拣这只筷子时捏了柳莺的脚。后来的梁子已忘了这个细节。他甚至不相信自己这样下作。但柳莺赌咒发誓地证实了它。

柳莺的说法是:若没有那一“捏”,她可能不会爱他。因为那一“捏”等于告诉她:他在勾引她。在经历了许多个想入非非的不眠之夜后,她开始有意地迎合这勾引。

那时,同单位的好几个男孩似乎在追她。他们星星似的帅,成了她那段命运中的星星。

但在一个个不眠之夜里,柳莺按自己的理想设计着梁子,她真的将梁子设计成了诗人和剧作家,她偎依着他踏上了奥斯卡颁奖晚会的红地毯。直到有一天,梁子成了太阳。从此,所有星星黯然失色。

所有的故事也因之发生。

于是,一月后的某个夜里。柳莺对梁子说:“你坏些就好了。”

这时,大行正与玲在屋里旋转。靡靡的舞曲衍着欲望。玲放荡地扭着身子。那放荡地晃动的腰也晃荡了灵非的情绪。梁子就说,坏了,就要害你。

害也没啥。柳莺说。

说这话时,柳莺似笑非笑地望梁子,脸上溢着成熟的风韵。

3

梁子一来,就招来了一群打工仔。他们大多来自凉州,有的以前跟梁子很熟,一个串一个,就有一大帮了。梁子很会处世,他从来不跟别人正面冲突,他总是笑嘻嘻的。开始,灵非甚至相信了他真的当过啥头儿,跟警察对垒过。

在东莞打工的西部人中,多老乡。一个老乡来到这儿,立住脚跟后,同村的青年就借了这个跳板,都一窝蜂来了。凉州工资很低,好些行业每月大多三五百元,这儿却大多上千,甚至几千,所以,他们回到家乡的时候,总能招来许多孩子仰慕的眼神。而且,他们在东莞可以很艰苦的生活,一旦回家的时候,大多穿了高档的衣服,于是,经他们一宣传,东莞仿佛成了遍地是黄金的所在。

老乡见老乡,总是很亲切的。猜拳声就格外惊天动地,梁子的笑声也很响。梁子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很会说笑,逗得男人们乱叫个不停。

院里人都侧目。

老王爷撇着嘴角,摇头晃脑,一汪亮亮的清涕珍珠似嵌在鼻洼里。他有一肚子东莞的客家谚语,像“冇钱三斤狗,有钱三伯公”,像“千跪万拜一炉香,不如生前半碗汤”,像“多子多女多偃蹇,无子无女赛神仙”,等等。他老说这种谚语,却不去解释,显得很是高深。许多时候,他确实是通达而莫测的,精彩睿智的句子时时出口,使灵非对客家文化神往不已。

老王爷最爱唱客家的《叫化歌》。也许,他老是将自己跟那些叫化子比较,才会显得快乐无比。有时候,一吃过饭,他就会陶醉地哼唱――

四块竹板走四方,

烂肉煎油出外香,

睡尽凉亭搭庵庙,

蚊叼虫咬一身痒,

一夜唔得到天光……

老王爷常以济公自居。“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

老王爷没扇子,但帽儿鞋儿都破,衣服也破,加之常带出看破红尘的诸多言辞,便破出几许潇洒来。若不是看到他杀鸡时的狰狞,倒真觉得他是得道高人呢。

蔡奶奶率性而为。她的绝招是骂街,梁子们的猜拳声一大,她便吼了:

“滚!到外头喝去。这儿又不是骡马市。”

梁子便笑嘻嘻探出脑袋,抓几个道窖裹蒸粽,往蔡奶奶手中一塞:“哟,奶奶,尝一尝,尝一尝。”

道窖裹蒸粽是东莞名吃,用晚造糯米、自制咸蛋黄、五花腩肉、精选绿豆、湖南特产莲子、上等冬菇,配以多种佐料,包以棕叶,扎以东莞咸草绳,再经沸水浸泡、明火滚煮后,那蛋香、肉香、米豆香溶为一体,芳香四溢。柳莺爱吃这,梁子就时不时弄来一些,供柳莺解馋。

蔡奶奶一见那蒸粽,便笑出一脸肉折子来,口中却说:“我没见过粽子吗?嘿,我是个死老奶奶,没啥,可别人……聒噪呢……”话未落,便从梁子手中抓过粽子,扔一个入口,塞住唠叨。

梁子们老喝酒。每次喝酒,都要打架。那架势很惊人,提火钳,抡凳子,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很快,便烟消云散,互拍肩膀,称兄道弟。

一见他们来,老王爷便摇头晃脑地说:“鱼跟鱼,虾跟虾,乌龟王八共一家。鹞婆飞上天,蟾蜍蹲缸脚……”

这也是小院里常演的节目。

4

不久,梁子与柳莺同居了。院里人都知道了这事。

那天上午,蔡奶奶站在柳莺的门口使劲地吼:“梁子--梁子--。”她疼爱梁子。按她说的说法,女儿被女婿“拐”到了西部。后来,女儿害了急病死了,一提起女儿,她总是泪流满面。她老是牵挂外孙子,要是几个月见不到梁子,她就会唠叨个不停。她的好多房租都成了梁子来东莞的路费。要是梁子困住没钱了,他也会打着要路费的借口,问奶奶要钱,只要蔡奶奶有钱,总能满足孙子的愿望。蔡奶奶将对女儿的所有思念都寄托在外孙身上,为了尽量满足孙子的需要,蔡奶奶变得异常吝啬,并有种榨骨吸髓的刻薄。

蔡奶奶对梁子的期望很高,梁子的嘴很甜,又爱吹牛,吹得次数多了,蔡奶奶便真的将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的人。她老是对人夸梁子,说他注定会干成了不起的大事。所以,她不想叫梁子同她认为的坏女子鬼混,就死命叫,一下下砸门。

院里人都笑。都说,叫啥呀?蔡奶奶,人家正忙呢。蔡奶奶却仍砸。老半天。梁子便出来了。“叫啥呀?你。”他吼一声。

院里人于是知道了那时他正和柳莺睡觉。

很帮配的,都说。

梁子从此就公开地住在柳莺屋里。柳莺就给梁子做好吃的。柳莺会做饭。那香味老叫梁子流口水。柳莺温柔,说出话来能化了人。柳莺有钱。梁子说柳莺有七万块钱。

梁子老谈他与那个去了日本的女孩的爱情故事。他老写女孩的名字。那两个字于是惊人地好。谁也没见梁子写那两个字,但柳莺显然被感动了。

之后,梁子就谈他在兰州的黑社会经历。说他打架,哥儿们都穿黑衣,别斧头,一呼而应,把警察们整得够呛。

“匪首梁子及其团伙被围困在白塔山上。”梁子说报上都这样说了。

梁子还说他坏,坏了不知多少姑娘的身子。这是他的骄傲资本。他的亲戚们的常谈。其语气异常自豪,仿佛韶山冲的人介绍毛泽东。灵非因此知道了无耻能传染。一个人无耻了,一个家族和一个团伙都会染上那种无耻。

梁子承认自己坏,承认自己爱玩女人。这有点“直捣黄龙”的味道了。等于在告诉对方: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玩你。而且,因明了自己的坏,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牵手,拥抱,接吻,解裤带。

世上有许多男人总在异性面前夸耀自己的正派。既令他正下流得流口水,也总爱表白自己忠贞,其目的不过是告诉对方:对别人,不感兴趣。你嘛,例外。他想以此假话来感动对方,以便利索地上床。这无异南辕北辙了。因为,他的假正经同时也在告诉对方:我很正派,你别胡思乱想。——终于将自己送上神位,被供成泥胎了。

梁子之所以频频得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承认自己是流氓。这仿佛老在说那句名言:“我是流氓,我怕谁?”

不过,梁子在对付柳莺时,用的却是另一套话语。他对天性善良的柳莺说,上天为了成就一位伟大的诗人和剧作家,才派下你来帮我。这一说,柳莺心中马上充满了一种伟大和崇高。正是在这种情感的鼓惑下,柳莺才心甘情愿将打工挣来的钱毫无保留地交给梁子,供她挥霍。两人第一次上街,梁子就花光了柳莺身上所有的钱;在同居的第一周,梁子就花光她柳莺当月的所有收入。此后多年里,梁子一直很伟大地表白自己的理想,柳莺总是心感情愿地将自己的血汗钱奉上,供梁子挥霍一空。后来,梁子眼中的柳莺,仅成了一个挣钱机器。

在东莞,灵非老是遇到梁子这样的诗人、剧作家、画家和修行人,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不靠工作养活自己。他们的生存,完全依托女友的辛勤劳动。那些可爱也可怜的女孩,以为自己在为艺术和信仰做着贡献,但她们根本不知道,她们用青春、生命和爱情――更有将对方对自己控制和占有当成了爱情而陶醉自慰者――供养的,其实是一个懒汉和骗子。要是再遇上一个顾城似的暴徒,说不定连性命也没了。灵非眼睁睁看着那些充满向往的女子,正扑向打着信仰旗号的骗子怀抱。他心疼如绞,却徒唤奈何。他知道,在被信仰美酒冲昏大脑之后,她们甚至是连爹妈都不要的。他纵然吼破嗓门,也无济于事。待得真相大白,生米已成熟饭,儿女绕膝,沧桑入心,只能自认命苦,自咽苦酒。或有不甘心者,便选择了离婚,将命运苦果抛给了可怜的孩子。

关于梁子的黑社会身份,灵非也很怀疑。原因是他似乎远没他标榜的那样仗义。一天,有人破坏他奶奶的东西,他却逃似的躲到别处了。他仿佛很胆小怕事。

他所谓的兰州黑衣斧头帮和诗人理想,只是个欺骗姑娘的童话。

5

吃过饭,太阳已悬到西面的那幢楼顶上。小院热闹起来。上白班的下班了,上夜班的还没走。院里就多了噪杂。老王爷端个大海碗,堆满面条,轰轰隆隆往口里扒。老汉的吃手很好。灵非很惊奇:一个老汉竟能吃出那样的声音。他老吃肉,爱吃鸡肠子炒辣子,边吃边吸气,头上汗珠子乱滚。吃过饭,他就推个车子出去卖汤好的鸡,谁也不知他啥时回来。

蔡奶奶又和玲吵架了。换句话,是玲又挨蔡奶奶的骂了。原因还是录音机。蔡奶奶立在斜晖中,两手叉腰,佘太君一样威风凛凛地大骂。

玲黑了脸:“不住了!不住了!还能叫人活吗?”

“唔住就滚,现在就滚!”蔡奶奶直了声吼叫,“谁唔走,谁是三斤狗!”

院里人熟悉了这节目,也懒得看热闹。梁子用那个破锣嗓门吼:“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大概,梁子觉得东边美人西边黄河的场面很壮观,他总在吼这歌。柳莺显然能算个美人了。惜乎无黄河,好在下水口旁常有女人来倒尿和脏水,权当黄河了。

倒也贴切。

柳莺大开了门,在屋里做饭。她是个天生优雅的女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韵味,显得自然和谐。尤其那头长发,乌黑,似瀑布,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有十足的风韵。

柳莺是一道奇异风景。她的存在是不容忽视的现实。她优雅的风姿,她小巧的床,她的长发,她轻柔得像春风一样的细语,她屋里摆设的许多精巧的小玩艺,都令人赏心悦目。

梁子坐在沙发上,端个杯子。他露出自得的笑。

6

柳莺荡漾在沐浴春风的感觉里。她并不认为是梁子勾引了她。恰恰相反,是她勾引了梁子。因为梁子高大帅气,头发很长,时不时一甩,就甩出一种诗人才有的潇洒――有时候,她也会被梁子不知从哪里抄来的诗句打动,而坚信他定然会成为诗人。于是,她入迷般地爱上了他。梁子答应娶她。

柳莺很幸福。她开始洗衣,做饭,干起了妻子该干的一切。夜里,她和这个他视为老公的男人睡在一起,尽妻子的义务。这是她自愿的。她有种眩晕的亢奋。

她认为,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柳莺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老公是龙舟发烧友。头一天结婚,第二天就去参加东江上的“赛龙夺景”,第三天便被一辆呼啸而来的汽车送上西天。这次婚姻,没给她带来甜蜜。前两夜,老公赐给她的,只有痛楚和怕。在老公尽情折腾她的时候,她真希望他死去。第二天,他便死了。

她甚至怀疑自己咒死了他。

家婆也将儿子的死因归于她,骂她扫帚星,克死了儿子。

那是段黑色的日子。家婆请了道士,设了超度道场。那哀乐,一直在柳莺的生命里飘着。生活是黑纱的模样。

柳莺回到娘家不久,阿爸就为她找了一个对象,那是一个很木讷的男子,阿爸却很认可。在阿爸的授意下,母亲老是唠叨,柳莺觉得忍受不了时,就只好走出家门,住进了这家小院。

在火葬炉的观望孔中,柳莺曾目睹了缠满纱布又罩了新衣的老公如何在火舌的舔舐下变成一堆骨头的全过程。她看透了,她觉得没有必要活在别人的评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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