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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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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紫晓与灵非唯一的一次暧昧约会,发生在紫晓从樟木头大杂院逃出后的某个夜里。

那时,孤独的紫晓常进一个发廊。叫“迷死你”。发廊里有个长头发“屠夫”。有名的大坏蛋。怀里常揣大砍刀。一尺八寸长。动不动就抡起来,剁戴金镯的女人腕子。进过五回局子。陪过三次杀场。坏过几百个女孩的身子。连亲娘亲老子也不认,常揍得他们吱哇乱喊。常昊说。

叫“高老鸹”。

是个吸毒犯,想勾引紫晓去卖淫,为他筹集毒资。

以上内容,都是常昊的原话。

那时,常昊常跟踪紫晓。那些天,他把所有的生命用于跟踪和窥视。

灵非答应跟常昊去“证实”。

常昊与灵非骑了摩托,沿着潮湿的街道,驶向樟木头镇中心的那个美发厅。透过美发厅宽大的门玻璃,灵非见到了紫晓。紫晓坐在一群女孩当中。紫晓很烦。在那个棺材一样沉寂的家中,紫晓不能不烦。

那时,紫晓进入了离开常昊后的第一个艰难阶段。

这是“坏”女孩从喧闹中回归正常时的“失重”。

这是另一个危险期。

过惯了自由、放纵、好吃懒做的生活,而骤然正常有序,这需要适应。或浪子回头金不换,或破罐子破摔,再回旧辙。

这是脱胎换骨似的煎熬。紫晓显然需要外援。紫晓需要排遣寂寞。

常昊指着一个正推门进美发厅的男人:瞧,就是他,老板。

于是灵非看到削瘦的背影和披肩长发。从其发型上可以看出:他有浪漫气质。这样的男人易讨女孩喜欢。

“叫高老鸹。”常昊说。

高老鸹走向紫晓,在紫晓身旁暧昧地坐下。紫晓忽然跳起来,可能高老鸹摸了紫晓。他们显然早就认识。高老鸹在指手划脚地说话。

常昊像头暴怒之极的老狗一样咻咻咻地喘气。“婊子!婊子!”他低哮着。

夜真是个好东西。夜里的光明很可怜。因为光明里的一切,都被隐在夜里的眼睛窥了个一清二楚,而被窥视者却懵然无知。

多可怕。

灵非于是想到了所谓神鬼。他是相信有鬼神的,而且是明朗的智信。神鬼是隐在夜里的眼睛。只是这眼睛明察秋毫,远比灵非们的眼睛管用。当自以为是的人们在为所欲为的时候,却忘了隐在夜中的那一双双眼睛。

举头三尺有神明,老人们说。

那夜,紫晓待到十点。后来的紫晓说,她妈允许她玩到十点。

那时,紫晓已成了乖孩子。

常昊于是请灵非一定把“高老鸹”的底细告诉紫晓,叫她担心。

2

紫晓下一次约灵非的的时候,正是中秋节。灵非采访了当地的草龙舞,拍了照片,写了稿子。那草龙舞,据说已有二百多年历史,原为表达丰收后的喜悦,渐成习俗了。

那草龙身子,由一条粗尼龙绳再扎以稻草而成,粗可盈尺,长达数十米。龙头是稻草编成草辫捆扎的。手电筒当龙眼,红彩灯当龙牙,拆开的蛇皮袋线作龙须,再遍插燃着的香,龙便在香气缭绕中鲜活起来。

几条草龙聚集在宗祠门口,在锣鼓鞭炮声中,几十条汉子举起手中的竹棍一齐舞动,草龙就狂扭起来,拽着一路香气,蜿蜒到一户户人家,驱散邪气,带来祥瑞。热闹一阵后,草龙们才回到了宗祠口,在一片火光之中,升天了。

这时,灵非接到了紫晓电话。她要灵非找个安静地点。她有事求他。灵非便在朋友的小屋里会了紫晓。

那夜的紫晓,打扮得很漂亮。紫晓画了淡妆,扫了谈眉,穿了套裙,戴了矜持。后来,灵非才知道,那夜的紫晓着意设计了一切,但那夜的灵非并没看出她的着意。在情感上,灵非有时很迟钝。

那时的灵非,并没计划在那个晚上发生故事。灵非的生活很有计划。很有计划的灵非从不打乱计划。

紫晓计划了那次约会,而灵非却没将它列入“计划”。

这就是所谓的“阴差阳错”,也是一种“缘”。

“无巧不成书”的“巧”,是因了“缘”。“无巧”也因了“缘”。

数以亿万计的生灵中的某一个“灵非”与某一个“紫晓”在“无始无终的时间”里的某个瞬间,相遇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的某一个小屋,是因为“缘”。

同时,紫晓用一个不眠之夜“计划”了的那夜,灵非正好没把她的“计划”列入“计划”,也因为“缘”。

紫晓坦率地谈了追求他的一个叫“高老鸹”长头发老板。她说老板很帅。他明确告诉她,他喜欢她,甚至算得上“爱”了。紫晓很兴奋。从紫晓身上,灵非看出女人都爱听假话。一个虚假的“爱”字居然令紫晓那么激动。生活中确有一见钟情,如张生之见崔莺莺——“怎当她临去时秋波那一转,魂灵儿飞去半天”——但决不可能产生在玩女人如吐痰的“高老鸹”群里。聪明的紫晓居然看不出那虚假?抑或,紫晓宁愿相信这虚假?

最令紫晓感动的是,高老鸹叫紫晓不要再接触他。他很坏,吸毒,勾引女人,跟他接触,她会学坏的。高老鸹说他正因为爱她,喜欢她,才不愿骗她。高老鸹很坦率:我是流氓我爱你。

常昊请灵非给紫晓谈的,她都已知道。

灵非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3

灵非后来将与紫晓那夜的约会归于没有“缘分”。许多人生的设计,便因为无缘而流产了。

灵非记得那夜的灯光昏暗。昏暗的灯光下坐着打扮得很漂亮的紫晓。紫晓用很亮的眼睛望灵非。

按说这是很暧昧的场景,总该发生些很暧昧的故事。

那个沉重的有关吸毒老板的话题很快结束了,但谁都没有转入新的话题。紫晓在等待着什么。灵非也在等待着什么。

沉默中间,只插进一个小话题:紫晓说很寂寞。灵非叫她去找柳莺。紫晓说,有时候,女人并不能解除女人的寂寞。

一切都赤裸裸了。

灵非觉得,心已被沉默的氛围煮沸了。接下来,该发生些故事了。于是,他临时“计划”了两个细节:

一是门虚掩着。灵非问,锁了还是开着?紫晓答:随便。

二是灵非掏出奶糖,问紫晓吃不?紫晓说扔过来。

紫晓的回答,斩断了后面的故事。

要是紫晓答“锁上”,或是紫晓“伸手要糖”。也许,另一个结局的故事就随之发生了。灵非将紫晓的“扔过来”。理解为:“你别过来了,只把糖扔过来。”

亮晃晃的灯光下,灵非无法越过那咫尺的天涯。

沸腾的情绪顿时降温。

“回吧。”灵非说。

“你想回吗?”紫晓问。

4

这个情节与《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某个情节很相似。列夫的哥哥柯兹尼雪夫爱上了华仑加。两人同去郊外。柯兹尼雪夫积蓄了许久,想说出求婚的话。两人在沉默的幸福中等待着。那是短暂而漫长的幸福的等待,心跳加速,时间静止,整个宇宙都在等待信号的发出……

突然,华仑加问:“白蘑菇和桦树菌到底有什么不同?”

托尔斯泰写道:“……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明白事情完了。原来想说的话不会再说,而在这以前他们达到了顶点的激情也平静下来了。”

这是一个精彩的细节。许多人都遇到过这种情景,但只有托尔斯泰揭示了这个心灵的小秘密。

有时候,许多事情的发展趋势往往因一两句话而改变。

灵非的文友爱上一位女教师,也经历了这样一番幸福而痛苦的期待,也是“心跳加速,时间静止,整个宇宙都在等待信号的发出”。这时,发生了一件小事:挂在椅背上的衣服掉在地上。等他捡起衣服,激情已过去,勇气已消失。从此,两人一直没能再造出一个能表白爱情的氛围。

后来,女教师嫁给一个公认的粗人。原因很简单,仅仅是,在一次期待中,他毫不含糊地出手了。

常昊听了灵非的述说后哈哈大笑。

“你们文人,真是多事。女人,天生就喜欢叫人进攻。你不进攻,她还会怨你”。

女人喜欢进攻性男人。他说。

5

日子像石磙一样前行,把许多记忆都压碎了。

灵非没想到,那个与紫晓的值得大写一番的暧昧约会竟如此简单,简单得只剩下一两个细节了。人生有许多情节是不可加以理性的。一当理性之光照到感情所营造的氛围上,朦胧的美荡然无存。一如后来的灵非回忆起这个场景。

爱情亦然。

几年后的一个夏日的黄昏,紫晓的一句话,揭示了爱情的真谛。

紫晓说:“爱情是一种感觉”。

确实如此。爱情,仅仅是一种感觉,是一种特殊的朦胧的感觉。感觉一旦消失,爱情便等同于肉欲了。令千古骚人讴歌不已的爱情,若没朦胧含蓄的感觉,便简单到一个器官占据另一个器官了。

《西厢记》中的张生,于某日,于某寺院,遇到了佳人崔莺莺:“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宜嗔宜喜春风面”,“未语人先腼腆,桃口红破,玉梗白露,半晌恰方言”,“颠不剌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

于是,感觉产生:“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我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去半天。”,“神仙归洞天,空余杨柳烟,只闻鸟雀喧”,“望将穿,涎空咽”。

相思郁结:“我明日透骨髓想思病缠,怎当她临去时秋波那一转!我便铁石人儿,意惹情牵。”

离愁产生:“灯儿是不明,梦儿是不成,淅泠泠是风透疏棂,忒楞楞是纸条儿鸣;枕头是孤零,被窝是寂静,便是铁石人,不动情。”

胡思乱想:“白日相思枉耽病,今夜我去把相思校正”,“帘垂下,户已扃,我试悄悄相问,你便低低应。”“我是晓夜将佳期盼,废寝忘餐。黄昏清旦,望东墙淹泪眼。我这病患要安,只除是出点儿风流汗。”

病体难惫:“离恨千端,闲愁万种”,“鬓似愁潘,腰如病沈。恨已深,病已沉”。

相会喜悦:“软玉温香抱满怀,呀,刘郎到天台。春到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滴牡丹开。蘸着些儿麻上来。”

——都是感觉。

那时,张生认为治他的病患的上等药便是莺莺的“香唾”了。得此良药,病体遂愈,悠哉游哉,胜似神仙。但这香唾,一经理性之光的照射化验,其成分定然和崔母、法本诸人的唾液没大的区别。前者很香美,后者很恶心。其区别,就是感觉。

爱情,是一种感觉。

这一发现,曾令灵非伤心不已。

但他很快便释然了。

因为他发现,一切都是感觉:幸福是感觉。痛苦是感觉。快乐是感觉。忧愁是感觉。贫富、贵贱、冷暖、甚至生死……,也仅仅在于感觉。

当时的灵非,感觉到与紫晓相会的那个夜晚很美。那感觉,一直延续到他的理性之光照亮之后。那时,一切都简单化了。那时的激性已消失,那时的感觉也无存。剩下的,只有情节——简单到令人伤心的一两个细节。不久,这情节也会为岁月淹没。

虚幻的稍纵即逝的“无常”的感觉左右了人生。

明白了这,便是“看破红尘”。

后来,灵非常想,要是那夜的紫晓叫他“锁门”,叫他“把糖拿过去”,会咋样?答案是未知的。也许,这是个开端,像黎明前的黑暗。接下来的,或许是一个明晃晃的天了。在这个明晃晃的天里,会发生许多可称之为“爱情”的故事。也许,会因此改变两人的人生选择和人生轨迹。

许多未知的命运,常常由一件小事来裁决。

有人称其为命运,有人命之为机遇。

6

在多年后的理性之光照耀之前,灵非印象中的那个与紫晓相会的夜晚的确很美。

他们路过那条街道时,许多人正在拜月姑。沿途的天台上,挂着高高的灯笼。人们摆了月饼、柚子、芋头、菱角、香蕉等物,祭祀那个美丽的天体。那柚子和芋头芋仔,象征“和睦”、“富足”和“母子相连”。人们烧香点烛、烧元宝,对着月亮开柚子。谁要是找不到对象,你就在月下焚香燃烛吧,月老定会成全你的姻缘。

月亮很亮。平日里,城里人都忽视了月亮,忽视了这个让每个恋人都感觉极美的天体。

但在那晚,人们不再忽视月亮。记得紫晓说:呀,月亮好美。她的声音很柔,像水面上哗哗闪过的月光。

灵非与紫晓游过月色下的街道,游向另一个相约的小屋。灵非不知道,此后的人生里,他将上演怎样的故事。若能读完命运的剧本,也许,就没那个叫“遗憾”的词。……不,还是不读的好。不知道后来情节的他,沉浸在美好的朦胧中,带一个溢漾着幸福的叫紫晓的女子,在月色中游向未知。

灵非后来印象中的把一切排除在外了,只留下了一个王国。王国里只有两人。

他甚至不要那个买烧饼的。

记得灵非一路在说笑,又记得啥也没说。遗忘这东西真好,把许多清晰都朦胧了。

他们进了小屋。灵非清晰地记得,自己开锁时手颤抖了。但紫晓没注意到,她正在看那个小院。

这是个樟木头常见的小院。灵非不明白,她为啥那么认真地看?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着相约的小屋的一切。暧昧的小床发出暧昧的气味。灵非印象中的那夜,总是很朦胧,连床单的颜色也朦胧了。

权当是粉红色吧。

粉红是新娘的颜色。后来的某一天里,紫晓会在她的日记里写上一句话:“你不是说粉红是新娘的颜色吗?那我以后,就用新娘的颜色来记日记吧。”

紫晓毫不犹豫地占领了那团粉红。

灵非便坐在沙发上。沙发距床有几尺远。这是真正的咫尺天涯,半个小时后,灵非才能感受到这一点。

月光下的紫晓像大理石雕塑。她仰起头,望着窗纱外的月亮,许久,没说一句话。灵非静静地望紫晓,让那美那静流到心里,荡成一泓温水。

在那盏昏暗的灯打开之前,他们坐了许久。这是一段很美的时间。激情荡漾,感觉滋生,肉欲将动而未动,美人又在月下,万籁俱静,心跳轰鸣,关关睢鸠,在河之洲,虽无啥雨灵非霏霏,却正是杨柳依依。有美人兮,思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无聊不?

其实,在那段凝固的静默中,灵非当时并没品味出美来。美的产生,需要距离。许久之后,在紫晓离开了樟木头的某个月夜里,灵非才被浓浓的惆怅笼罩了。那时,他才觉得自己经历过一个很美的月夜。

而当时,他却只是像《安娜•卡列尼娜》中的那个柯兹尼雪夫一样,只是“心跳加速,时间静止,整个宇宙都在等待信号的发出”。

他只是在焦虑中期待。他期待“软玉温香扑满怀”,或是“檀口吻香腮”,或是“呀!刘郎到天台。春到人间花弄色。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滴牡丹开。”

灵非认为当时的紫晓也一定期待着什么。那时的紫晓,是个很需要异性抚慰的女人。在这个月夜来临之前,紫晓已离开常昊许久了,似乎正需要异性的爱抚。

灵非记得此夜之前的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里,紫晓曾深情地注视过他,许久。灵非害羞地低下了头。一个男人竟然害羞地低头了,在一个女孩前,这使灵非一直遗憾不已。

那夜的紫晓也望他,薄薄的窗纱只是为朦胧的月光更添些朦胧而已。紫晓的眼睛分明很亮,一直亮到几年之后。灵非一直以为这是个幻觉。但他相信这感觉很真实。

那夜的紫晓定然用那样的眼睛望他。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静默。

月光下的静默。

月色下的暧昧氛围越来越浓,紫晓沉浸其中了。她只是望他,用那双能说话的眼睛。她以为夜色消解了她的目光。她不知道,灵非已读懂了那双很亮的眼睛。这眼睛,将在他心中亮到多年之后。

这时,灵非才明白,什么是咫尺天涯。

他明确地知道紫晓的等待,但没法走出第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灵非才发觉了自己没开灯。他慌乱地问,开不开灯?——不过,可找不到灯绳。

随便。紫晓说。

而后,紫晓说了一句世上最愚蠢的话。她会为这话懊悔许久。她指着月光下晃动的一条细绳,说:“哟,那是灯绳。”

灯于是亮了,朦胧的美轰然倒塌。

紫晓显然明白这话引出的恶果。她看到了灵非苍白的脸色。紫晓很后悔。紫晓知道这愚蠢的提醒打碎了朦胧。

一切都历历在目地呈现在灵非的面前。灵非感到一切都很陌生。月光下朦胧的紫晓消失了,留下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实体。昏黄的灯骤然显得贼亮。亮光粗暴地挤跑了月色营造的很美的氛围。一切都裸露出尴尬。

紫晓笑笑。她知道,自己笑得很蠢。

完了。灵非觉得完了,今夜的情节完了,就这样。

走出小巷时,灵非看到了飞扬在空中的孔明灯。那灯,是用宣纸密扎的,形状像一个倒挂的布袋,里面搭着一个空架,空架上放着一个火盆,点燃后,热气充满灯内,灯便飞扬在空中中。

在娃儿们在欢呼追逐中,孔明灯渐渐远去了。

那是灵非和紫晓唯一的一次相对亲密的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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