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本《奶格玛密传》中,也记载了白空行母的故事。白空行母是大手印瑜伽的护法女神。在浩如烟海的唐卡中,白空行母的形象最为独特,她两腿像杂技演员那样反折而起,直竖身后,露出莲花。在瑜伽传统中,莲花象征女性生殖器。据说,人在临终的时候,只要将神识投入白空行母的莲宫,便能往生净土。
这一说法,深入人心。于是,大手印瑜伽的方便道中,有一种迁识之法,便是将白空行母请到头顶,借助特殊的呼吸和观想之力,将神识送往白空行母的莲花。你只要一次次训练,一般在七天左右,你的头顶就会出现一道缝隙。只要你愿意,你随时可以将神识迁往白空行母的莲宫之中。这样,你就可以自主生死,不堕恶趣。
瑜伽行中有一种说法是,无论你生前做恶多少,只要你“放下屠刀”,便会“立地成佛”。凭借忏悔之力,你就可以往生净土。那种往生是带业往生,意思是你可以带着你的恶业前往净土。到了净土之后,那净土的空性光明,就会像炎阳照耀霜花儿一样,将你的恶业蒸发得无影无踪。
白空行母迁识法,是奶格玛瑜伽中是最殊胜的方便法门。
相传,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生前无恶不作。那个著名的“泥塑收租院”,将其残暴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此人死前十年,自知罪孽深重,必堕地狱无疑,遂前往西部,找到黑寡子,供了黄金五百两,求得了白空行母迁识法。他苦修七日,打通卤门。后来,历史的车轮撵来了。他被绑上法场,执行枪决。在法场上,枪未响时,忽听他闷叫一声:“啪!”便往生净土了。时人皆以为他被吓死了,其实是他用迁识法往生了。这种说法流传极广。虽然显示了迁识法之殊胜,但因为违犯了因果率,世人都不随喜。大家说,那恶霸,该遭恶报的。于是,人们都说他吓死了。
《奶格玛密传》中有许多故事,写的是大手印瑜伽一袭的传承故事,其中的许多人物,被视为奶格玛的化身,我称之为奶格玛的精神载体。
其中,便有那个叫白轻衣的女子。
2
虽然在《奶格玛密传》也有“白轻衣”之名,但它跟我们后面的故事大相径庭。
人们说后来的紫晓已经具备了和白空行母面对面交流的能力。历史上有过许多类似的事例。雪域的宗喀巴大师著述时,就得到了文殊菩萨的点拨。印度的无著也在净相中见过弥勒,弥勒给它他讲了一本书。后来,无著将此书记录了下来,此书很有名,叫《瑜伽师地论》,这是人类文化史上不可忽略的一座高峰。瑜伽行者若不懂此书,是很难臻得究竟的。
紫晓见到了白轻衣并将其灵魂述说记载了下来,便跟无著的著述性质很相似。据读过该内容的识者说,它是书中最精彩的内容。虽然因为因缘使然,有人不一定喜欢它,但要是没有该内容,本书的价值便要大打折扣了。
在我的创作中,常常会出现一种滑稽:笔者认为最精彩的内容,一些读者和编辑不一定喜欢,老是有人跳过这类章节,或是建议我删了。其实,分歧的关键在于,我的文学追求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更喜欢故事和情节,我则注重作家独特的生命感悟。前者是任何作家都能完成的,后来则只有笔者这类作家,才能贡献出独有。我常说,筷子是探不出大海之深的。要想真正品出大海的奇妙,要先变成潜水员才成。
下面的白轻衣的故事,选自紫晓的日记。虽然灵非认为是创作,但紫晓却说她是记载。问及原因,她只是一笑。
灵非看来,那甚至不是单纯的故事,而是流淌的灵魂。
在这个故事中,紫晓也是其中的主人公,即博物馆中的那个女孩。但叙述者,却是那个叫白轻衣的女子。灵非不知道该不该叫她女子。她更像精灵。在灵非看来,那个白轻衣其实是另一个紫晓,是她的生命的另一种展现形式。但对此说法,紫晓并不认可。她说那白轻衣确实是另一种存在。
灵非理解紫晓的说法。他说,这至少也是对世界的一种看法。
对那些文字,灵非看得惊心动魄。
他甚至有些相信了紫晓的说法――也许,那真是比真实生活更真实的一种存在。
下面是白轻衣的故事――
3
别问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许多时候,名字仅仅是符号。
你可以叫我白轻衣,因为我曾是个白衣女子。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在一场不期而至的意外里,我被定格成现在的模样。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了。我的美丽和青春都被一种特殊的方法蒸发,留在人间的,仅仅是个布满粗纤维的躯体。每天,一个女孩会指着我剖开的胸腹,介绍道:“这儿是肝,这儿是肺,这是子宫……”
你也许明白了,我便是她,那个博物馆里的人体标本。
但那是我吗?
我的美丽呢?青春呢?我明明知道,那一切已离我远去。在多年前的那电光般的一闪中,我不再是我。但不甘心的我,却不忍心抛下没被人爱过的躯体,虽然美丽已消失,但那是我活过的唯一证据。当然,我还有其他见证的,如手饰和衣物等,可它们都成了别人的。真正打着我烙印的,只是这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子。
但无着无落的我已没有了“我”,没人在乎我的存在,只有那女孩例外。每次,她进来时,总是对我示意:“又打搅你了。”出去时,说:“谢谢你的合作。”
就这样。
一拨拨的人来了,一拨拨的人走了,虽有许多人关注我的躯体------男人们总是偷偷地窥那羞处-----但他们的表情,都明白地告诉我:这是个尸体。尸体是没有灵魂的。你知道,从这博物馆建立至今,人们都这样想。没人知道,这个曾经美丽的躯体旁,会有个无着无落的不甘心的灵魂。
你知道网吗?万千条细细的绳子纵横密织成千万个桎梏,那鱼儿,就在里面跳呀跳呀,可无论它咋跳,也跳不出那柔柔的无处不在的力。后来,鱼儿就累了,终于放弃了跳,终于认命了。认命之后,它便没了生命。
也许你明白我说啥了。当千万人都想念“没有灵魂”时,那念想就织成了网。我是网中的鱼儿。我极力地跳呀,跳呀,我想告诉人们,我就是那个灵魂。可没人听得到。一日日,一年年,那网一直裹挟着我。后来,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世上,真没有灵魂的。
你知道,当我相信世上没灵魂时,我绝望了。那美丽的身体被制成了标本,可还有我。我明明是有感觉的呀!虽然我说出的话,谁也听不见――人类的耳朵需要声带的帮助。但我有思想。有思想的我,也该算个存在吧。不是有人说“我思故我在”吗?
但我终于疲惫了。因为一拨拨的人都在用无声的念头告诉我:这世上没有灵魂。记得当初,听到第一拨人这样念想时,我抗争,我甚至愤怒地发出一种波,你也可以理解为生物场或是生物脉冲;第二拨人这样念想时,我就想:随你说吧,对脑袋被浆成花岗岩的人,我懒得计较;但第三拨人这样想时,我就开始动摇。我想:这世上,真有灵魂吗?
那么,我是啥?
我惊恐地跑到镜子旁。我明明立在镜前,可镜中一片空白,啥也没有!我成了一阵风吗?那风,算不算灵魂?
记得那夜,我哭了。当你发觉自己是个巨大的虚无时,是否有过跟我一样的颤栗?
没人理睬一个没有肉体的女子――我还算不算女子呢?――的哭。我没有哭声,没有眼泪,但我在哭。我多想有哭声和泪水呀,可你知道,没有身体的依托,我仅仅是缕无助的风。
我渐渐被人们“没有灵魂”的念力消解了。我甚至也相信:这世上,没有灵魂。我渐渐渗入那冰冷的世界。我懒得再思考。
后来,在那个冰冷的所在,我甚至没听过“灵魂”一词。
我被所谓的科学消解了。
直到那天,一道闪电般的光芒激活了我。
4
那天,来了一拨人,据说是歌手和学者。我不知道二者的区别。我的感觉里,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爱看女标本,女人爱看男标本。想来,那歌手和学者,也定然离不了这一套。果然,男人们最爱看的,仍是我的胸部和另一处。胸部已完全纤维化,另一处亦然。那天,你也看得很细,但你在想:“多美的女人,也不过是这样的构造。”你心里溢满了无常和沧桑。你很宁静。你拿着念珠,一晕晕光,涟漪般扩散着。
那女孩,仍在对我指戳:“肝在这儿,肺在这儿……”
忽然,你发问了:“灵魂在哪儿?”
女孩禁住了。另一人问:“真有灵魂吗?”你说:“有的。”你的语气很坚决。你知道,就在那一瞬,一道闪电般的光芒激活了我。
你是第一个在那所在肯定了有灵魂的人,而且,语气是那样决然。我觉得有种奇怪的变化发生了,“我”渐渐凸现了出来。先前那“群体念力”织成的网完全消失了。我清晰地感到了我的“实在”。
你抖了一下。我知道,你定然觉出了我的存在。于是,此后的某一天,你问女孩,那女子是怎样死的?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去知道。重要的,是如何善待你知道的。
你静静地出去了,我尾随而去。我多想和你谈谈灵魂问题呀。可你只顾和友人聊天。我只好化成一只蝴蝶,绕着你一下下飞舞。你的朋友惊奇了;说:“瞧那蝴蝶。这回,会有个女孩喜欢你的。”
我害羞了,飞向远处。
5
人们终于走了。博物馆的大门关闭了,一切静了。我飘向一面镜子。自打我被世人弄疑惑的那天起,镜中就再也看不到我的影像。无论我如何翘首弄姿,镜中总是一片空白。你的坚信激活了我的坚信,我坚信有灵魂存在。果然,镜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明净,渐渐涸渗出红唇的轮廓。……仅仅是个红唇的轮廓,但我还是惊喜了。相较于以前的一无所有,这红唇,多叫我惊喜呀。
你不知道,那一瞬,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眼中的你,是能叫白骨长肉的恩人。是的,恩人。当世人用“没有灵魂”的念力消解了我时,你却告诉我灵魂的存在。对于无着无落总怀疑是否实有的风一样的我,有什么被确信自己的“实有”更叫人惊喜的事呢?
于是,那默默远去的影子,一直在眼前飘。
我想,如何让你觉出我的存在和感激呢?没有鲜活躯体的我,已不再有爱的载体。我没有发音的声带,没有溢情的眼眸,没有拥抱的臂膀,没有相依的胸腹。虽然我也曾拥有过它们,但已被制成了标本。标本是啥?标本仅仅是供人们参观的“僵死”。
人们为什么不在拥有鲜活生命的时候销魂地相爱呢?我不明白。
现在,虽然你的智慧闪电般击穿了我,我感激,甚至……爱慕,但我已没了爱的资本。一个女子,有爱的念想,而无爱的资本,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
你明白那种绝望和无奈吗?
我多想问你一些问题,比如灵魂,比如解脱,比如未来……,它们都困绕着我。在我拥有肉体时,我不曾想过它们。那时,肉体的需要和欲望淹没了灵魂的追问。虽然那时,我有问寻的资本,我有声带来表音,我有眼眸来表意,我有手来记录文字,但那时,我没有追问。当那能追问的依托消失之后,所有的困惑才裹挟了我。我如陷身于巨大的黑夜,没有交谈的朋友,没有请教的老师,没有阅读的书籍,只有困惑。它浓雾般包裹了我。我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和出路。你能感受到那种绝望吗?要是你经历过可怕的梦魔,也许就能明白我的处境。只是这梦魔,是没有尽头的。时不时,就有条溅了水的鞭子抽我一下,提醒我,我已没了美丽的躯体,已没了爱的资本。
我羡慕那个博物馆的女孩,她青春,美丽。你看得见她的明眸善睐,还有她的热情,和毛孔里渗出的青春。虽然你总想放弃文学,而专事灵魂的修炼。可许多个女孩,构成了人类。那诸多的牵挂就织成了大爱,面对她们时,觉悟是个惨白的词。
只是,她的眼神很使我忌妒。你知道,我也有过那样一双眼睛。可惜的是,那时的我,从来没有那样望过人,换句话说,我没爱过。那时,我被红尘中的另一种事塞满了大脑。我不明白,这世上,最该做的事应该是爱。后来,在我无法爱时,我才明白了爱。
就这样。
但至少,我应该向你表明。我感激你,甚至……爱你。
我想找个女孩,充当我爱的载体。莫笑我,她拥有爱的资本。你知道,灵魂如风。那无孔不入的风,会将我的爱意注入另一个灵魂的深处。
后来那不可思议的灵魂裹挟,就这样开始了。
6
你知道,你很迟钝。据说智慧的人都显得迟钝。不是说大智若愚吗?你就是,你甚至显得木讷呢。女孩说:“看来,你和我一样笨?不过,我是天生的笨,你是透着智慧的笨。”
虽然,我以那蝴蝶的形象,一次次显现,但你却不明白,那是我。那是我唯一能在这世上展示的形象了。你知道,从你的光明激活我灵魂至今,我在镜中隐现的,仅仅是个红唇。那红唇,稍加变异,就成了蝴蝶。就这样。我找过你多次,后来连你也诧异了。你想到那年冬季,你去放生,也有蝴蝶在绕着你飞舞,也跟我一样顺时针旋。你知道这是吉祥旋,信徒们绕佛塔时,就这样。那个放生的冬季,你看到的蝴蝶,是山神的女儿。你知道这。于是,你将校园里环绕你的蝴蝶也当成了山神的女儿。这所大学虽依山而建,山神虽有个女儿,但这回不是她。这回是我,是一个被消解多年又被你拯救的灵魂。你一点也没想到是我吗?虽然你已觉察到我的存在,但你仍在沉默。你明白,所有行为终究会归于虚无。你只想在虚无中建立永恒。可这世界上,真有永恒吗?
湿润的海风吹拂着你的脸颊,你安详宁静而祥和。你的脸上透出一种红润,那是宁静溢满心灵后的特征。我很喜欢你。你的心承载着一个世界。……别笑我。许多时候,一串电光,能立马击碎亘古的黑夜。这不奇怪。当身边充满了被物欲熏蒸却没有灵魂的躯体时,你那丰富宁静而博大的灵魂世界,怎不叫我神往和迷醉。我渐渐从好奇中走出,融入爱的旋律――要知道,她仅仅是我的载体。当然,这对她不公平,因为她也滋生了一种东西。那觉受,你可以当成我的赐与。我说过,只有灵魂,才能往一个敞开的灵魂里注入新的东西。
你的迟钝,构成了另一种诱惑。她的世界里,没人婉拒过她。你知道,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我默默地注视着你。我只想让你明白一种神奇,并让你从那神奇里,品出一个感恩的灵魂。
你是分明感觉到了。在大海边的那个夜里,你想超度我。你做了,但你知道,此刻,我不想被超度。无论多大的神通,也无法超度自甘沉沦的灵魂。你虽在虚空中观出了你的坛城,但我不想去。我更想经历一次灵魂的邂逅。你不知道,我还没被爱过呢。我虽历炼过红尘,但没被人爱过。我不甘心。我眼里所有的超度,都不如一次鲜活的爱。
我不去!
我亦步亦趋地跟定你。我甚至已将她当成我自己。她于是一次次发短信。有时想来,灵魂很可悲,连那短信啥的,也得依托肉体。要是灵魂能发短信,我不会再依托她的。因为,我发现她老是逃课。在她眼里,你一日日高大着。这很可悲,男人是不可以高大的,男人应该可亲。在女人眼里,高大是一种挤压。
不过,我却被你感动了。
在一次演讲中,你谈到了我。你说:“看那女子的轮廓,活着时,她定然是个美人,但是她死了。死了以后呢,仍睁着一双寻觅的眼睛。我静静地望着她。她张着嘴唇,多想说出爱字呀,可是口已死去;她多想拥抱呀,可是手已死去。所以,有人问我,参观博物馆时,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我告诉她,最大的感受是:在活着时,要好好地爱。”
你是读懂我灵魂的第一个男人。
只有一个有智慧有大爱的男子,才能读懂没有肉体的灵魂在爱面前的那种无望和悲戚。你听过飘风刮过山岳时的厉叫吗?那就是我的嚎哭。
我似乎觉得,我爱上了你……要是一个灵魂也有爱的权力的话。
我将会陪伴你。
你觉出了我的存在吗?
7
我再一次飘向镜子,在夜深的宁静里。
我静立在镜子前,希望看到我当初的美丽。但镜上显出的,仍是那抹虚濛的红。它如宣纸上渗出的一滴红墨,渐渐洇渗开来。……比起上一次,红唇更艳了些。
我凑上前去,吻那红唇。它虽是我灵魂的隐现,我却将它当成了你。我慢慢地凑了去,巨大的幸福扑面而来。我甚至看到了你的迎接,那智慧的眼里充满了慈悲。原以为,我该吻到那湿润的,可是没有。我的吻,如风撞击镜面,我空有吻的念想,却无吻的质感。我的心一下子悲了。
我明白,我连吻的权力也没了。
一双眼睛却隐约在镜中了。你见过水中月吗?就那样,被风吹虚的那种。那是我的眼睛吗?应该是的。我想对你诉说,于是有了红唇;我想追问求索时,就应该现出眼睛。你不是说“万法唯心造”吗?我求索的心,难道造不出寻觅的眼?虽然它仍是虚濛,但它终究会清晰的。像那红唇,不是也由若隐若现,变得腥红欲滴吗?
那眼,渐渐清晰了,很古典的一双眼睛。忧伤的轮廓。此刻,你定然也感受到那双眼睛。在静静的夜空里,它凝望着你。我看到你静卧在床上。你的身旁,有几个男子。他们正口惹悬河地谈些无聊的话题。你的手机时不时唱响。在另一个空间里,她也在那儿。同室的女孩都睡了。她则睁了眼。你们用短信交谈着。我听得懂你们诉说的心灵。
我终于发现,她有些离题了。她为啥不问我想听的事呢?
我叹气,飘到外面。夜空很大,可以由了我舞蹈。我能觉出那海面上吹来的清风,带点儿腥味。
我很想约你出来,跟你在操场上散步。可是你知道,许多时候,人类的一个细小举动,对我来说,却是不可能实现的奢侈。但是你,是否觉出,夜空中有双窥视你的眼睛?还有个想吻你而不得的红唇?
我发现,你的心有些乱了。你若有所思地按那键。
你们的话,都有些言不由衷。
也许,这正是人类的愚蠢。
等你没了肉体时,你才明白,能说真话,是很幸福的事。
8
我去找你。
我们走向海边。你很激动。那海风、海浪、大海独有的气息令你迷醉。更令你迷醉的,是她……我差点说出“我”字,这是很伤感的事……但你的情感不得不由另一人替代时,确实很遗憾。你是否发现了我的存在?除了那一次次拜访你的蝴蝶,你是否有过别的感觉?
对了,那天早晨,你照镜时,不是发现了一个红唇吗?那红,从镜里渗出。你定然当成了镜子本来的图案,其实那便是我。你同室的那个作家是看不到红唇的。他仅仅看到有个漂亮女孩来找你。他极力地劝你跟她好,他显然被感动了。但他的眼中,这仅仅是个浪漫故事。他不知道故事后面,还有个哭泣的灵魂、期待的灵魂、寻觅的灵魂、渴望爱和被爱的灵魂。
你有双慧眼,在故事之初,你就发现了背后的神奇。自你见我的刹那,你眼中的我,就不仅仅是个肉体。你明明发现,那款款而来的女孩背后,还有另一个灵魂。你甚至感受到她对你的友善和感激。
你知道,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呀。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是最大的价值体现。尤其,对于你这样一个能窥出灵魂秘密的男子。
我们走向海边。我说:“我们去朝圣好吗?”你说:“好呀。”“你真去呀?”我惊喜地叫。我想,能完全地拥有你几天,是红尘中最美的事。我和你拉了勾。我能读懂你的心。你一直想去朝圣,你一直在找那个相约的人。二十多年前,你曾和一个女子相约,可是她死了。死前,她叫你等她,等她回来时,陪你去朝圣。你一直在寻觅再来的她。你当然隐瞒了这个故事。你只说,跟你朝圣的,定然不是个俗物。我很感动你的述说。我也向往过娑萨朗。听说那儿很美。听说是个神奇的地方,有许多护法的神灵,他们是不是容许我这样一个干净的灵魂去朝拜呢?不知道。只记得,在我拥有肉体时,我也想去朝圣。可是后来,我终于被消解了。一个没有梦想的灵魂,是很容易被庸碌消解的。
我终于没到达圣地。没有去过的地方,才是最美的地方。
你说你终于找到能一起朝圣的人了。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但很快,我有点沮丧。我怀疑,你指的,是不是她?
是她吗?
我于是想起,陪你散步的,似乎是她;跟你说话的,似乎是她;邀你去朝圣,也似乎是她。
你是否忘了她后面的我?
也许,你真忘了。
在宁静之光照耀你心灵的时候,你定然会觉出我的存在。你那显现的智慧,会窥破虚假,正如静水可照出世界一样。可是现在,你的心静吗?你不是觉出了荡漾的春水吗?你不是品出了汹涌的诗意吗?那么,你是否品得出隐在生活深处的我?
你是否真忘了,她其实是我的载体。正如一个美丽的瓶中,盛满了醇酒,你不该醉倒在瓶的美里。
你应该静下来,倾听那灵魂的述说。所有的外现终将消失,留下来的,应是灵魂的轨迹。面对相同的故事,她会说:“所有的感情不过是记忆。”我会说:“所有的存在,都是生命的证据。”有时,生命的价值,也正是存在本身。
两个不同的灵魂,对生命有不同的阐释。有爱的依托者,反倒忽略了爱;无法实现爱者,却明白爱之珍惜。可惜的是,明白了爱的,却无法去爱,她甚至无法去表达爱。她不得不去依托一个也许并不懂爱的红唇。
我多希望,那镜子里隐现的红唇能发声,说出那个“爱”字。但那隐现,仅仅是隐现。它是期盼后的产物,取代不了鲜活的生命。
我知道,她已裹挟了你。你的生活中,有多次去朝圣的机会,你放弃了。而这次,你是真心实意地接受了。你是否想到了那个相约?
你是不是有了醉意?这大海,这景致,这女孩……是不是还该有我?我是否也是你醉的理由?你知道,我设计了你们的邂逅……不是设计,是参与。我用一个灵魂所能发出的所有能量,帮助两个邂逅的灵魂升温。
海风吹着,如同我对你的抚慰。我何尝不想拥你入怀呢?可是,就让海风做我爱的依托吧。你静静地品那抚慰,看那正为你跳舞的女孩。瞧她,一身灵气,在暗夜里起舞了。每个细节都溢满活力,还有那从毛孔里溢出的青春。你由衷地赞叹。其实,你不该赞美她。因为许多时候,赞美是一种诱导,等于告诉对方:对,就这样。你只管静静地品就是了。对,就这样,纯洁了心,坦然了意,在静默中,品那大美。
可你的眼神,真让我忌妒呢。
不过,我就当你在品我灵魂的舞蹈。你见过那随风舒卷的云吗?你见过那自由跌荡的浪吗,你见过那草原绿风中撒野的马群吗……它们,都有灵魂舞蹈的韵味。不过,你还是品这女孩,这世上,最美的语言是女孩的笑。
不是吗?瞧你。
记得,那是你的第一次失眠。你发觉,你被巨大的力裹挟了,滚出宁静,滚向未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你觉出了恐怖。于是你淡淡地说:我还是回去吧。那儿,有好多事呢。她不易察觉地叹气,凝眸,望望远处,说:“去吧”。
那夜,是邂逅后的第一次失眠。
9
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了,除了红唇,除了眉眼,还有脸的轮廓。我发现她有着古典美。那是我吗?我不知道。只记得,我生命存在的当初,不是这般清秀的。莫非,灵魂就是这样子?我整夜整夜在博物馆里走动,品那移动时细微的风声。我分明感到了不易察觉的风声,我很惊喜。要是你明白我真的相信没有灵魂后的绝望时,你就能理解我了。人,怎么能没有灵魂呢?当这个美丽的影子成为我灵魂的证据时,我被巨大的幸福裹挟了。
一夜的飘忽,清晰了脸的轮廓。风声也洗出了衣带。我能看清自己的形体了。那样子,不是被制成标本前的我,分明来自更古的年代。我不知道它是汉是唐,这不重要。只要灵魂存在,久远也罢,当下也罢,并不重要。我还知道灵魂有着更久远的历程。只是这灵魂,只属于能感受灵魂的人。世上有许多人是没有灵魂的,肉体一没了,魂也飞了,魄也散了,他们就从世上消失了。不为灵魂活着的人,是不配有灵魂的。
我的灵魂也在舞蹈,可你看不到。你只能欣赏一个女孩的舞蹈,你无法感受一个灵魂的狂欢。这是你的可悲。你宁静时,虽能感觉到我,但我们没法交流。我面对的,是无云翳的天空和无波纹的大海,我希望你能走出那宁静,来面对一个鲜活的我。但你失去那宁静后,外现的虚幻却又想迷了你的心智。
我发现,有人的地方定然无你,你只在寂寞里晶出。稍有异响,你就惊鹿般逃出,消失在无尽的怅惘里。于是我总在祈祷:不要风,不要雨,只要你默默的眸子。
但我分明发觉了你的失眠的宭态。
我知道你在犹豫。你明白朝圣之行会通向未知。你还感到了那种裹挟,它越来越凶猛。那就拒绝了她吧。哪儿也别去,你还是回到你静静的所在。从你宁静的心里,流出纯净的文字。
看到了你和她都在失眠,我有些后悔当初了。
我不知道,我是否犯了一个错误。
10
对她那鲜活的灵魂,我完全失去了影响力。没办法。爱可以复活一个幽灵,爱同样可以激活一个女孩所有的生命能量。我分明感受到那种强抑的汹涌。你知道,那种力量很巨大,已远非一个飘泊的灵魂所能控制和左右。我于是有了上帝的悲哀。听说,上帝创造了人类后,却再也无法控制人类。我也一样。我点燃了她。可是,她已被激活,成为另一个灵魂。她已不再是我的附庸和载体。她开始有了梦想。而人一当有了梦想,连上帝都拿她无能为力,因为那梦想,已取代她心中的上帝。
我每每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
你想,当你的一个载体开始背叛你时,你会有怎样的心境?也许,许多自杀者,就是因为其载体背叛了心灵。他不得不用极端的方式予以了断。
但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不能惩罚不属于自己的肉体。我只能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地望着燃烧的你们。令我欣慰的是,你只有圣洁之光,而无私欲之气,这是很难得的。她也是。你们在跟对方的接触中提升着自己,我很感动。这时代,已经很难发现有这样的人了。当物欲掩蔽了心的明净之后,我已经许久没见这样的光明了。
我既感到欣慰,又忧戚不已。
毕竟,我点燃了一对邂逅的男女。没有我,他们会擦肩而过,走向各自的宿命,终于被茫茫人海淹没。当然,你也许会依托艺术走入相对的永恒。但因为有了她的出现,你的生命会绽出一朵奇异的浪花。虽然仅仅是一瞬,但在你生命的时空里,它会为你提供滋养,会成为你生命的激情和动力。
显然,你理解这一点,相约的那夜,你说:“你是我生命的诗意。”是的,是诗意。但悲哀的是,在你心中,她越来越浓,我越来越淡。
但你分明是越来越惶恐了。
灵魂开始燃烧,总在烫伤理性的你,也正因了那灼人的热,才能发出眩目的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就有了一种能感动心灵的大美。
相约的净土遥远而神秘。它远到心外了,成为惊喜和未知。你发现,你的生命深处,有股巨大的力量正席卷而来,它可能会冲垮你所有的程序。
瞧,那感觉又卷向了你,如大雾迷了天边的树。她是树上栖息的寒鸦,一匝匝绕着,总不肯离去。倒是风沙鞭子般抽来,相思便凋零了,化为风中的黄叶。
空旷的天地寂寥无声,无人咀嚼那独行客的孤独。于是,你总在牵挂那邂逅的蝴蝶。面对那亘古的大荒和生命的须臾,你已不在乎面子。
那真是一个可怕的未知。
11
海风吹落了藕上的桂子,却吹不去你的牵挂。于是你逃出了人群。你想也许在无人处,会有一串微笑的风铃。那大海生下的贝壳,会发出梦中才有的声音。
你便去了海边。
你想静静地看海。海边的小村遥远而局促。你慢步在街头,心里盛満了期待。这是很糟糕的。那期待,也叫“求”,你是否忘了“有求皆苦”?是的,有求皆苦呀。你是否觉出浸凉入骨的孤独?你是否品出灵魂难耐的焦灼?你是否期待一个巨大幸福漩涡席卷而来?你是否还感到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恐怖?
是的,恐怖。
前面的路通向未知,你却不知道哪儿是归宿。你更不知道,幸福是双刃剑,在感受到刻骨铭心的幸福时,也伴有刻骨铭心的相思之苦。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宴席。
记得那天,你说:“你给我一个理由。”
她说:“还需要理由吗?多累。”
是的,许多东西是不需要理由的。理由是功利的诠释。在灵魂最深的那个角落,需要体验,需要感悟。最不需要的,是功利性的诠释。所以,你忘了那理由。
你走在街头,一心空旷。海风吹来时,心柔得发颤。这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海边有一群女子,叽喳着嘻戏,但你的眼中无人。你只想宁静地品那风,品那海,品海风的呢喃。但你宁静得了吗?那期待,遥遥走来。你想去朝圣。你明明知道,那朝圣路上将发生故事。她说过:“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
但我的悲哀已浓成了浆。你的心中,已没了我的影子。你的脑中,盛满了她的故事。我呢?我在哪里?你应该明白,她,仅仅是我的载体。她的所有存在,仅仅在实践我的念想。
我真想哭。
深夜的镜里,我已完全清晰了。那是个古代女子,看不出年代,这样好。许多时候,清晰是美的大敌。那就朦胧吧,你就当我来自唐朝,或是西夏,或是楼兰……,在一个不经意的恍惚里,你我曾相遇,种下了邂逅的种子。为了等践约的你,我宁肯被制成标本。但我的灵魂,却一直在寻觅。你能感受到一个寻觅灵魂的忧戚吗?你能体会到有爱的念想却无爱的资本的女子的痛苦吗?你知否,当你面对一个寻觅的至爱却不能尽心表达爱时,我该有多么沮丧?
天空的雁鸣诉说着我的悲戚,秋凉了,凉意渗入了心。博物馆空旷孤寂,还有冰凉。是的,冰凉。镜中的影子有种冷清的美,她冷冷地望着我,一脸无奈。我能读懂她的无奈。那两个沸腾的灵魂,将无奈衬得更深。我有些后悔多事了。那吹皱的池水,搅乱的,还是我自己。那被我设计的牵手,扎疼的,也是我自己的眼眸。先前,你心中尚有灵魂的追问,那追问,还能唤醒一个沉睡的灵魂。现在,你发现没?你的灵魂也已迷失。
你憧憬着未来。那憧憬里,无异有毁灭的废墟。你的所有世界都已毁灭,所有规矩都被不期而至的飓风卷得七零八落。你定然沉醉在恶作剧中。那现成的世界,已因一个女孩的微笑而走向崩溃。
对此,你是深深地觉察了。你后来说:“我终于发现一个女孩的可怕魔力了。它可以摧毁一个人所有的道心。今生里,我忘不了这可怕。”
那可怕,我也觉察到了。我还感到一种失落。你知道,导演甜蜜的我却注定孤寂。因为你的出现,我已发现那博物馆有种可怕的冰冷。我甚至不想再栖身了。于是我时时飘向镜子,跟镜中的古典美人倾诉。
她,仍是忧戚着脸。觉醒的灵魂都这样。许多灵魂一旦觉醒,就再也不会沉睡,于是,海子们卧了轨,海明威含住了枪口。我对她说:女子,你大可不必。先前,你仅仅是缕有灵性的风,现在,你已复苏。消解的魔咒被解除。你有了形体,虽说能欣赏那形体的,仍是你自己。世人的眼眸里充满了物欲,他们无福欣赏你的大美。
那古典女子身着红衣。后来,你看到的,就是她。她睁了那双穿越时空的眼,她定然看到了你的梦想和被梦想摧垮的世界。朝圣的路上充满诗意和陷阱,你终究会被迷失的。你虽然长着哲人的头颅,但我明明知道,其实,你还是个孩子。这世界真怪,孩子未必都是哲人,但哲人定然是孩子。只有那最干净纯真的心,才能触摸到被物欲掩盖了的大真大善和大美。
可你还是个孩子呀?
那可以瞭望的毁灭令你惊恐,就像看到大灰狼的牧童。你的生命里,从不曾有过如此席卷的狂潮,从不曾想过那心甘情愿的毁灭。我劝你逃遁吧。朝圣是遥远到心外的故事。
别笑我。也许你认为我在吃醋,有一点,是的,我不否认。我也是个女子。在一个近在咫尺的浪漫中,却没有自己的位置。但毕竟,我是个经历沧桑的灵魂,我明白,世上的许多事,是一言难尽的。
风呢喃着,遣惓而来,拂向心头。将那浓浓的相思摧得更浓。女孩又充满了心。你是真将她当成了赴约的风么?但你终究是你,你明白那是大梦,可我知道你愿意沉醉其中。你呀,你明明知道那是大空,又何必动心呢?
心是什么?心仅仅是念想,是牵挂,是不经意间的怅惘,是博物馆里晶出的冷寂。其实,世上本无所谓心。心也是无常的,灵魂也是。先前,我有形体时,总是千般计较,万般算计,总爱将那肉体裹出一份亮丽,而独独忘了去爱。对世俗的贪念挤走了全部的爱。后来,形体没了,除了伴我的那身衣服,一切都成了别人的。伴我的,只有不曾爱过的那个遗憾。这遗憾,如溅了水的鞭子,时不时就抽向我。
你丝毫没感觉到,你也变成了鞭子么?
当看到你窖满了相思的心里都写着她的名字时。我明明知道,那里面,没有我的影子。你不是最重灵魂的吗?看来,其实打动你的,还是女孩的形体。
是的,她很美,小巧,优雅,青春,质朴。她的声音,还带点儿磁性,充满异域色彩。但这一切,仅仅是她的形体。你定然不明白她有怎样的灵魂?是的,你读不懂她。也许正是这一点,裹挟了你。面对她时,如面对大自然,总觉她清朗见底的后面,有种不可测度的神秘。
其实,你觉出的那神秘,正是我呀。当一个历经沧桑的灵魂附着于一个青春女孩时,她怎能不神秘?
可是,你偏偏从心里挤出了我。
你叫我咋说呢?
12
知否?正在你孤卧荒村被相思煎熬时,镜中的我已清晰无比。那份古典,足以叫你动心呢。你知道,我多么惊喜。我屡屡品那曳风的裙裾。那是种很美的质感,告诉我一个生命的证据。不用任何人的证实,我已经拥有了自己。
那夜,你出了宾馆,不是在树丛旁看到一个女孩吗?那就是我。
你知道,拯救我灵魂的,是爱。是爱,将我从消解中拔出;是爱,给了我活的感觉;是爱,让我有了自我;同样是爱,使我有了铭心刻骨的相思。我多想告诉你这一切,可是,面对你时,我仍是无能为力。
瞧,你又在写诗了:“风拂心头意,喃然如静泣,晴阳勿醉眠,告我妙消息。”你将她赠你的画贴在墙上,时时嚼咀。你躺在床上,风从窗外拂向你相思的心。你是否知道,有好多东西,一生下,就注定要走向死?
你不是老是谈“灵魂”吗?可你在乎过我这个日渐鲜活的灵魂么?你个好龙的叶公呀。我真想说服你,远离这邂逅吧。你明明知道,那生命狂潮,会席卷你的所有宁静。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恍惚里,你也在长叹。但你想,毁灭就毁灭吧?
我很感动你的毁灭,也忌妒你的毁灭,更惋惜你的毁灭。你明明知道你的宿命,有许多东西,仍等你践约呢,不是吗?
你逃吧,逃离这毁灭你的邂逅,让娑萨朗定格在遥远的期待里。要不?在一个不经意的恍惚里,我再告诉你一个故事,告诉你另一个关于灵魂的故事。
你听懂我的话吗?你为何唏嘘?
瞧,期待的她正打扮自己,对每个细节,她都在精心设计。这次邂逅,也是她生命中的大事呢。但她更向往那未知。你知道,她喜欢冒险和浪漫。人世上所有的历炼,都会成为她人生的财富。而你,稍一懈怠,世上就少了几部书。
逃吧,命里该清醒的你。
而你的心里,却在说着那个词:“随缘”吧。可你是否知道,有时的随缘,其实是毁灭的开始。
不过,你别笑我这般急切。我真不是在吃醋,虽然我有一点点的忌妒,但那只是一点点……还有点儿恼火,也只是一点点。我只是后悔导演了这场我无法结束的游戏,虽然在这过程中,我也拯救了自己。问题是,没拯救前的我,仅仅是一点觉受。现在,却不得不经历灵魂被历炼的痛苦……只希望,你别将它当成忌妒。我承认,有一点点忌妒。仅仅一点点,更多的是失落,孤凄,绝望。你知道,渴望爱情的我,总没有爱的载体。这是无法消除的梦魔呀。连崇尚灵魂的你,都迷醉那美的形体,何况,这个被庸俗和实用充斥的世界。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你。瞧我,又走调了。我本想劝你放弃这毁灭的邂逅,可话一出口,就变样了。仿佛我在劝你去爱呢:趁着有爱的载体,去爱个天翻地覆。……不,我的思维很乱,我无法清晰地说服你。我真的很矛盾,我既希望你趁着有爱的载体去销魂地爱,又怕那失控的爱火会烧了你自己。那么,由你选择吧。我仅仅是个旁观的参与者。
毁灭也罢,随你。
但我还想做最后的救赎。
13
我看到,你的灵魂正绞杀着你。
你说你只好沉默了,虽然你想唱歌。可这城市,已一天天占领了你的家园。不投降的你,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调儿。
西部的歌王早已死去,还有那个叫三毛的女子。世上便不再有知音了。失声的你,却不想失语,于是你说:那就谢你吧,赠笔的女子。
还是大漠好,没那么多规矩。因为那规矩总在杀你。你只愿骑了枣红马,撒野在风里。风里有你的歌。那些城里人耳膜太嫩,总嫌那旷野的天籁,扎疼了自己。
总想找个温暖的港湾,叫那不讥笑的海风,熨去你心头的疲惫。可没人喜欢你一身的风尘,还有那燃烧的灵魂。不想灼伤别人的你,只好灼伤你自己。
总想找个僻静的所在,悄悄抹抹沧桑的眼角。虽说那泪,正在折射世界,好些人喝采着。可你只是个独行客呀!莫非,真不能舔舐你遍体的伤口?
为了拣回你的宁静,你叮嘱自己:就把她变成琥珀吧!别叫她的顾盼,扎疼你自己。于是,你矛盾着。心说:爱她吧,我想呢;智慧说:正是那距离和遗憾,才定格了美丽。你说,能定格的,还有艺术。你想用唐吉诃德的智慧,定格她的美丽。你想,当你扑向风车时,定然会听到一声娇笑。你沉闷的世界,便一片光明了。
你想,该走的终究得走,正如那远去的雁鸣。不用凭吊和牵挂。只管将她变成琥珀,挂在胸前。寂寞时,她会时不时碰你的心呢。
14
她袅娜而来,曵着清风,牵着雨意,带着微笑,溢着仙气。你明白你的毁灭到了。你定然也看到了她身旁的我。是的,跟她同行的,还有个白衣女子。你知道,我不仅仅是无奈的旁观者。
你带了她,走向戈壁,这是个长满荒草的戈壁。西部的戈壁是真正的戈壁。那儿没草。这多草的所在,就溢满了诗意。我听到两个声音在你心里斗着:一个说,爱吧,趁着有爱的载体;一个说,逃吧,生命里还有更重要的事。前者有许多未知,每个未知都是毁灭的开始;后者却趋向静默,那静默的大美里,有孤独,有空寂,更有永恒的诗意。前者说:爱她吧,瞧,多美的女子,那怕爱的结果是毁灭;后者说:你还应该有更大的爱。小爱转瞬即逝,大爱相对永恒;小爱是个人觉受,大爱是心灵的滋养。
你就在这样斗着自己。
我偷偷地笑。因为我明白今天的结局。
你后来才知道,我终于完成了最后的救赎。
荒草在风中摇曳,石头静默着。你被诗意裹挟,在逗她。你说着许多话,每句都是言不由衷的恶作剧。看到她的难堪,你偷偷地笑。你在享受那谈话的过程,却总是忘了目的。虽然许多时候,过程就是目的。但今天,你似乎该说些别的事。
没有别的事,你想,就这样。在无尽的生命时空里,邂逅仅仅是邂逅。虽然这是次可怕的邂逅,它裹挟了你的所有真诚。但邂逅仅仅是邂逅。她说了,它仅仅是一种记忆性的东西。
她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她似乎在沉思。她传递着一个个讯息,她需要一份保证,一个理由,一份鼓励。她彷徨在人生的十字里。你显然明白,我也明白。我觉出,天地间的一切为之一滞。有时,一个女子内心的销烟,不弱于一场战争。
你定然也知道这一切。为啥不给她一个鼓励呢?那怕一份暗示。
那戈壁漫延而去,走向未知。据说可通向大海,但仅仅是据说而已。在另一个据说里,该通向娑萨朗的。娑萨朗是块神奇的土地,在神奇的土地上,应该有些神奇的故事。生命里,该发生这样的故事吗?我想也是该的。不过,你知道,我总是辞不达意。
你品出了她许多的暗示,心里还是念叨:“随缘吧”。
随缘吧。
有时,随缘的含意是放弃。而有时的放弃,是死亡的代名词。你也明明知道,此番放弃之后,一切仅仅是记忆。记忆是哈在镜上的气,总是由浓到淡,从有到无。将这份鲜活呆板成记忆,你愿吗?
你说,随缘吧。
随缘也罢。可你为啥恶作剧般地逗她呢,你应该悄悄转身,走向你该去的地方。那儿没有水,没有草,那儿是一堆真正的戈壁。真正的戈壁里,有一堆真正的你。
我品出了无奈。
那场景会定格在你的生命里,又会在你的笔下鲜活成永恒。有草的戈壁,潮湿的熏风,沉思的女孩,还有浓得花不开的抉择,都在扣问你,扣问她,扣问你们生命的未知。
一个声音说:放弃吧,放弃这生命的邂逅。一切,仅仅是记忆。
另一个说:随缘吧,有聚必有散,有乐必有苦,巨大幸福的背后,往往是巨大的痛苦。
两串无声的叹息,在风中摇曳。
你想告诉她灵魂的故事。她悄声说:我是个俗人,没法承载那高贵。你想,是的。西部的尘埃很大,但还是西部,因为那尘埃里有大美。城里的女生,已被海鲜吃坏了胃口。她们的小脸很局促,说话时,就只好闭上眼睛。
你想,白毛风起的时候,你定然找不到她。她只在春天里微笑。你却要骑了枣红马,去寻觅被风吹散的羊群。那刚生的羔子,已被野狼叼走。长叹一声后,你抹把泪,也知道,那泪,仅仅是凭吊一个远去的生命。
你于是想:随缘吧,凯撒的事归凯撒,上帝的事归上帝。世上的一切,都有它各自的宿命和位置。
她取出一支笔。看得出,这是她的心爱之物。你说:“这很吉祥。”是的,对你来说,没比送笔更吉祥的事了。我很高兴,在看得到的日子里,你会用它记下那灵魂的故事。
放弃后的相赠,令你感动,这无欲无求的行为,会温暖你的孤寂。
那遥远的净土遥不可及,可及的,是无奈的分离。
“去吧。”你心里想,“该去的,终究会去的。”虽然你明白,那去,是一种无法挽回的遗憾。你却说,去吧,你想来明白了一个乡野的灵魂,它是团燃烧的火。远离他吧,别烧成灰烬。你灵魂的宣纸,只配叫那书生,画一些小桥流水。无论你咋个坚强,也承载不了骏马的驰骋。渐去渐远吧,别在视野里踟躇。你的所有顾盼,都会消解了自己。
你于是坐在石头上,凝成另一块石头。我牵了她的手,走下山坡。我读得出那种遗憾和犹豫,但我还是说:“走吧。”
你明明知道,这最后的裹挟,真是为了你好。你应当感激那个拽她前行的白衣女子。
你静静地坐着,随缘是个有力的词。
天地静默着,窥视着言以名状的一幕。一个默默凝视,一个渐渐远去。
一切,都渗入那场不期而至的风里。
15
你当然想不到,那随缘的分离,会成为永远的疼,你总是不敢触摸。敢触摸的,是定格的回眸。风仍在呢喃,心却逃入不可名状的遗憾里。命运说:感谢我吧,正是那遗憾,才定格了美丽。
命定的朝圣已流产,远山仍在呼唤。悠长的声音里溢满了血丝。你赧然一笑,大山呀,我又不是你女儿。
不再去看海,海总在讥笑你。他说:“你呀你,你不该消解你自己。”你仰天长叹。你知道,海是个见多识广的老人。不像那大漠,永远是个孩子呢。
你已不在乎她是谁,虽然你忘不了那个名字。你仅仅是份牵挂。有时还有倾诉。当那倾诉波及更广时,你就有了写作的理由。感动不了她的你,只好去感动世界了。世界都喝采着。你想,有时候,一个女子的微笑,才是真正的意义。
你知道前面定然有精彩,可那精彩总在心外。心外的风景,属于另一个跋涉的脚步。你只在乎那平常的女子,她总在用平常的姿态,笑出不平常的景致。
风中的雁鸣很大,都说:“别找了。你知道,她仅仅是心头的幻影。”你摇摇头。你知道幻影的前方,还有一块领地,那儿,山花浪漫呢。
大团大团的云朵滚向你,像疾飞的乌鸦,总在搅乱你的期待。期待已成昨日的蝴蝶,冬眠在深秋的草丛里,却说:命运的乌鸦呀,发一个她的声音。
你的心中本该有别的,只是她侵占了你的领地。冷极的刹那你想睡去,又怕那寒意,会冻僵你的血液。于是,你大叫,那儿,有耹听的人吗?
16
你要明白,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炼狱。
没有那次经历,我永远是个孩子。
我们走吧。
一个老了的男子和一个依然美丽的女子,一同走向我们的宿命。
我明明听到了那阵歌声。那是空行母在唱。它们唱的,也是《娑萨朗》。她们的《娑萨朗》,有着她们的旋律。我依稀听到那白衣女子的声音,是那种带点儿磁性和梦幻色彩的声音。从她的,我听出了一种欣慰。我觉得那是她对我最大的奖赏。
我们走吧!
走进大漠深处,走入我们的宿命,那儿有许多正在唱《娑萨朗》的孩子。他们的歌声渐渐嘹亮了。只要过了变声期,他们的声音就不会走样了。他们需要你,也需要我,他们需要生命中两种相异和互补的滋养。按老祖宗的传说,当两种滋养相合时,人间就会变成娑萨朗。是的。我相信是这样。
我看到了那涌动的大潮,那是沙海,又何尝不是生命中的另一种激情?
我们甚至不知我们会走向何处,我仿佛觉得我们在走向西夏。我们的身边有苍狼。它也有它的宿命或是使命在等着它。它是另一种精神的载体。
我分明看到了白空行母,她依然那么美丽。虽然我不曾窥清楚她的容颜,但我读得懂她的气息。是的。是那种轻盈的无欲无求的气息。那清凌凌的风吹着轻盈盈的衣,你定然也喜欢那种飘逸。那不是人间的感觉。我相信它来自娑萨朗。
17
是的,还是抹去人间的尘滓吧。我们的生命里,应该有另一种境遇。
是的,命运在颠簸中走向未知,一若毫无亮光的茫茫长路。明知此后,只剩下千载空悠的白云了,却要问,日暮了,何处是我命定的乡关?
于是,我想去朝圣。我想去寻觅娑萨朗,也想找到另一个雌性的苍狼。
世界已成寒冷的冰窟,就像没有星光的冬夜。灵魂已经觉醒,我无法挥去那扑面而至的寂寥。
天空更飘起了雪花,寒意总是入骨。天地苍茫着,有心跋涉到远方,但又割不断这牵挂。那灵魂的焦灼,时时咬我呢。
朋友,别笑我的认真和痴迷。当整个世界都迷失时,总该留下块心灵的净土,不要杀戮,不要算计,只要那份至真至纯,相携在夕阳的余晖里。
那就去朝圣吧。
无言的清晨开始了跋涉,跋涉的脚步只有寂寥。你的歌声息了,只有相思,它是越窖越浓的酒,总在醉倒跋涉的你。心灵的家园却渐渐近了,远的是怅然,还有那个不敢触摸的名字。你说,还是挥挥手,作别那邂逅吧,还有遥远的路要走,有心背负了它,却总是沉重。怕只怕,轻装的你,再也没有了嘹亮的声音。
荒山无尽地萧索而去,荡向遥远的未知。你默默地走,只有脚步在陪你,还有那牵挂和心头的寻觅。明知这世上早没绿了,你还是安慰自己:走吧,转过那山角,会有另一种惊喜。
沿途的戈壁说诉着无言的悲戚,你却只想挥洒那份倾诉,明知这躯体终究会成灰,趁着还有言说的依托,就在靜默中流淌那份大爱吧。瞧,无常的脚步正匆匆走来,消解着一个个自以为是的躯体。远古的钟声却在劝着,老是说:“怕啥?前边有更美的景致。”
你于是又融入了西部。在一处山洼里,有座绛红色的寺院。他曾是你前世。今天,你来找它。它说:“来吧,践约的心灵和失约的你。”山道上多了落叶,泥泞里,有几个顶礼的女子。我敬畏她们的虔诚,相较于尚有牵挂的我,她们是真正的朝圣。
早晨的青藏高原很冷,就像她离别时的眼眸。你读不出一点儿热量。心却燃烧着,它温暖不了一个女子,却想温暖世界。我知道它的狂妄,却说:成呀,随你。
我终于发现,我并没读懂你。昨夜,当我进入你的梦境时,我发现,那儿竟然是无波无纹的大海。经历了毁灭般的邂逅,你竟然宁静如斯。留下的,仍是天空般宁静的大爱。
那么,我们前行吧。
当然,你也可以带了那个女子,莫管红尘中的唾星;带了我,带了我寻觅的灵魂,融入一片更加碧蓝的天地。我们走向那最高的山坡,那儿曾是相约的海底。砥石已堆满皱纹,贝壳已成为化石,我候不回失约的风和践约的你。总想融入你,可又怕你的澄明,会消解了我自己。就让我们的相视着定格吧,定格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大风天里。那风虽吹了千年,但吹不老我沧桑的寻觅。我期待着,在下一个相约的劫里,也拥有我爱的载体。不要风,不要雨,不要醉,不要歌,只要你我,相拥在血色黄昏里。那时,大海的蔚蓝遥遥而至,我也如女孩般美丽。鲜活的我牵了沉思的你,浪漫出另一种命运的轨迹。
沿着朝圣的小道,走向山顶的白塔,塔尖上有圣光。光中诸圣,都长着她微笑的眸子。你知道这是大敬。可他们终于飘远了。风中没有你寻觅的觉悟。
我们于是走上那山坡,雪山在眼眸里凝视。还有那灵魂的净土,跟你我,一齐咀嚼在静默里。女孩依然那么美,她的心里也无尘滓,没有念想,没有牵挂,只有晴空般的清明和劫火般的热情。你望着她,她望着你,相融在各自的眸子里。许多时间,对方的眸子,照出的,正是你自己。
听,梵乐响了。那古老的钟,古老的韵,携着古老的爱和古老的美,一齐走向那相约的黄昏。岁月的涛声遥遥而来,还有岁月的飓风,它老吹老吹,吹走了一个个活过的形体。那无爱的形体,仅仅是个被规矩醃制的标本,就象当初的我。那就爱吧,趁着还有爱的载体。
古老的涛声也涌动着,一晕晕荡向未知。谁也说不出那个字,那个无以名状的字。那个字很象梵文,但无论你咋嚼,也嚼不出它的真谛。我看到了一片绛红色的袈裟,袈裟里应该有你。可你知道,袈裟是另一种奢侈。
你的眸子澄静而深邃,我望不见底。但我看到了一个世界,那所在,我不曾经历。那是怎样的澄明和洁净呀,没人能注释,包括她,那个曾充当我载体的女子。她静立在你的风景里,心已陶醉,眼却迷离。我读得懂她的心事,她也在向往那雪山和圣地。许多时候,向往是真正的目的。我明白了,有时候,觉醒的灵魂是注定要孤独的。你定然想那个被凿了七窍的浑沌了。我不是他。我宁愿痛苦地觉醒,也不愿被消解在博物馆里。
雪山升腾着,渐渐大逾天际。雪山的尽头有一个所在,那是你前世的岩窟。我听到你发自心底的慨叹。你定然在想,只不过打个盹儿,奈何沧桑如斯?
但路却鲜活着窜向远方,你和她是否该一步步走了去?而我,该挥手了。那声悠远的梵音里,我忽然明白了归宿。
我望着你,命运的智者。你望我吧。望我这个想爱却没有载体的灵魂。我的心中窖满了相思和感激,窖满了牵挂和觉悟,窖满了她,也窖满了你。
我静静地望你的眸子。
我发现,那眸子深处,有个神奇的世界。那儿,有个星宿湖。据说,所有星星的灵魂,都在那儿。据说,那湖,是奶格玛的眼泪变的。我知道,那是我的归宿。只是你再在也找不到杜鹃,即使在梦里,也没了它的呤咏。因为它已泣尽了血,撕裂的灵魂,再也发不出声音。
但我会融入你的眸子,融入你眼中的星宿湖,融入那一片澄明,融入那一片碧绿。我的所有情缘和牵挂,都会化为一滴泪,挂在你沧桑的眼角里。
你别擦去它,就叫它晶莹地舞蹈吧。
瞧,这世界,正摄入它无尽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