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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尾声或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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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灵非理解了紫晓。

那白轻衣的故事,诠释了她心灵的许多东西。

离开樟木头前,紫晓去看望了她的姐姐。因为父亲给了姐姐噩梦般的记忆,并异化了她的人生。姐姐一直没有嫁人。她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她的抑郁,也损害了她的健康,她提前二十年进入了老年。

虽然姐姐也视紫晓为路人,但紫晓还是看望了她。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走,啥时会回来。她将姐姐也当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异化的政治毁了父亲的大半生,异化的父亲又毁了姐姐的一生。看到干瘪但仍是充满仇恨的姐姐,紫晓很想哭。她想,她用仇恨困住了自己的一生。她将属于自己那些物品,都留给了姐姐。

离开樟木头时,她只带了一些莞香。

这是除了记忆之外,她带走的唯一有着东莞印迹的物产。

家中的一切,她都留给了常昊。律师劝她用法律去争取属于她的一半家产――据说数目巨大――她只是淡然一笑。

那莞香,是灵非送紫晓的。莞香亦称沉香。那白木香树,经过数十年的风刀雨剑、雷殛电击、虫咬蚁蛀、百般磨难,更经过开香门、采镰头香等千刀万剐后,树干才会进化为脂腺,流出丰富的油质,结而成胆,遂生沉香。那沉香质地坚硬,油脂饱满,可雕成器物,入水即沉,故名沉香。它在常态下不生香味,只有遇火焚烧,才会溢出奇香,开关窍,通气脉,盖压群秽。以前的东莞人出嫁女儿时,多送上等莞香当陪嫁。

灵非说,那紫晓,是曳着香风到达西部的。

他说,这是个很好的缘起。因为那个叫奶格玛的瑜伽大师,创立过一种古老文化,就叫香巴噶举。那“香巴”的含义是:“来自香地的人”。《娑萨朗》的故事,就源于香巴文化。

据灵非考证,东莞的香树在唐朝时传入岭南,据说它源自娑萨朗――只是这娑萨朗,不知是否是黑歌手寻找的那个?在一本叫《大手印实修心髓》的书中,有位叫琼波浪觉的大师,就是在“檀香林”遭遇了一位伟大女性――司卡史德。在那本砖头厚的书中,还有许多关于“香林”的记载。

后来,为了写奶格玛传,灵非专程前往印度考察。他发现,在书中记载的尸林中并没有檀香树,而都是白木香树。它们是两种不同的乔木。沉香是瑞香科常绿乔木的油脂所凝,檀香则源自檀香科常绿小乔木。真菌侵入白木香树干,其体内的酶与树木细胞的淀粉产生反应,流出香脂,才是沉香。灵非在书中记载的“檀香林”所在,发现的,便是大片的白木香树。那儿已成为印度的一个宝地,盛产沉香。他于是认为,书中的“樟香林”,其实是白木香林,它跟东莞的莞香是同一个树种。

再后来,灵官在一本远古的书中找到证据:那莞香,跟大手印瑜伽一样,也来自神圣的印度。

2

紫晓走出樟木头的时候,那个大杂院的院墙上已经写了“坼”字。据说,这地方,已列入镇政府的坼迁范围。因为香港有家工厂要搬过来,这儿要建厂房啥的,大杂院眼见是不能存在了。住户们也开始寻找新的所在。忙碌的间隙,也会有人提起那个叫紫晓的女子和其他人,但一切,都像风尘中远去的那条黄狗,显得遥远而模糊了。

这天,那个杀了十多年鸡的老王爷死了。上厕所时,他栽入粪坑,泡了一夜。蔡奶奶请人捞出了他。因为没有子女,在厕所旁灿烂的太阳底下,他躺了三天,成一堆比粪更臭的肉了。

他的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包括家具和存折――他的枕套里,竟然有十多个存折,总额超过二十万……属于他的,仅仅是伤害了千万条弱小生命的业绩。

在鸡的惨叫中,老王爷辉煌地笑过,又终于在惨叫里死去。

老王爷的脸上,盖了一张灵非编的报纸,上有两张照片:

一张来自博茨瓦纳:一位土著部落的猎人,赤身裸体,教儿子打猎。飞刀瞄准的,是另一个带孩子的父亲――那老猴子,正跟小猴子嬉戏呢。

另一张照片来自美国:

一个出征的父亲,含泪吻别爱子。不懂事的孩子哭着,仿佛在问:“爸爸,为啥要出征?”

灵非替他答了:“为了杀另一个父亲。”

3

紫晓走向西部的时候,世界已热闹成浆糊了。一只只异兽在餐桌上惨叫,一只珍禽在枪声中呻吟。南斯拉夫战火正炽。孩子们灿烂成血雨。妈妈的嗓门早哑了,她们再也哭不出声。“上帝的鞭子”更改了名儿,叫什么核武器……瞧呀,威风的导弹又呼啸了,扑向驻南使馆的那个熟睡的新娘,她的名字叫朱颖。

屠夫的行径为青史称道,屠刀的血污光照汗青。风靡天下的,是屠夫的文集。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是屠夫的威风;人们苦苦追求的,是屠夫的成功。

嗜杀的屠夫。可知?屠刀下扭动的,也是母亲。

那时,另一个屠夫的文集,又风靡天下了。他的一生,公认的圆满:立功、立德、立言集于一身。他的立德,是屠夫的伪善;他的立言,是屠夫的风雅;他的立功,是屠夫的残忍。在他的千古不朽下,千万个母亲哭瞎了眼睛,千万个孩子失去了父亲。在滚滚血水汇成的河流中,他得意地笑着,成为中兴名臣。

对这个名扬千古的屠夫,老百姓认得最清。

叫他——“曾剃头”。

一代千古伟人,“独服曾文正公”。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恶的种子,长出的,定然是恶行。

黑歌手的《娑萨朗》于是微笑了,发出了一晕晕清凉的光明。

4

灵非已完成了他的作品,起名为《寻找永恒的奶格玛》。他坚信他因此会不朽,因为他展示了一个从来不曾公开过的世界。一家出版社很喜欢这部书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看到这本神奇的书。

不过,紫晓原打算写的另一个版本的《奶格玛传》却没能完稿。她说她不想用笔去写它,她想在后半生里用自己的生命去书写它。对此说法,灵非深表理解。他说,也好,这世上,不缺少智慧之书,缺的是用生命去实践智慧的人。

灵非阅读了笔者的部分书稿。他说,你书中的紫晓和柳莺,其实是一个人不同的生命版本。柳莺是过去的紫晓,紫晓是后来的柳莺。她们是同一个生命体的不同展现。差异的,仅仅是明白的与否和选择的不同。同样,书中的常昊和梁子等人,也其实是一幅织锦的不同侧面。仅仅因为相异的土壤、机遇和选择,才有了相异的人生。

他说,书中的信仰世界和世俗世界,又何尝不是一幅织锦的两个不同侧面呢?

后来,紫晓告诉灵非,她和黑歌手之间,并没有发生人们期待的故事。黑歌手在寻觅娑萨朗的过程中度过了最美的时光。他的心灵已经远离了凡俗的爱。他有大悲悯而无烦恼,有大快乐而无欲望。他那清凉而安详的生命中,再也无法点燃我们期待的那种肉欲之火。

灵非隐隐有些遗憾。

紫晓说,黑歌手用了大半生的心血去寻找娑萨朗,但在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相遇时刻,他才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娑萨朗。

紫晓说,只要去寻找,谁都会找到娑萨朗的。

但问及白轻衣,紫晓却含笑不语。直今,我们仍不知道白轻衣的真正底细。她只是告诉灵非,在西部的许多艺术形式里,都融入了白轻衣的魂魄。

紫晓还谈到了大行,说他还上了那笔欠款之后,就金盆洗手了,也终于没有被割肾。他的良知总能在关键时候拯救他。据说他皈依了黑歌手,开始创办西部苍猊繁殖中心――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误解,他决定用“苍猊”而不用“苍狼”。东莞原教委主任蒲岳在关键时候又帮了大行一把,利用他的党校同学资源进行牵线搭桥,凉州政府很是重视,提供了许多贷款。大行发愿,要繁衍出无数纯种的苍猊,以承载来自西夏的某种精神。

灵非很诧异,她咋用了“皈依”和“发愿”这种词?

5

在西部苍猊繁殖中心开业不久,常家发生了一件大事。

常副市长出车祸了。

事情很简单,常副市长的车开上了一条已经竣工但还没正式开通的高速公路。这当然是违规的。不过,在当地人眼中,市长的违规不能算违规。只是他没想到,在迎面转弯处,会开来另一辆同样违规行驶的车。那辆温州人非常熟悉的豪华轿车被撞成了一堆废铁。常副市长命大福大,没有当场死亡。他被送往广州,经过许多天的抢救,他终于活了过来,住进了一家有名的疗养院。

只是他没有了任何意识。据说,只有在护士说“常市长,该你讲话了”时,他才会发出快乐的笑声。

好些温州人当然不信一个植物人会对开会讲话那么有感情。于是,虽然常副市长不再有权利,但前来探望者仍络绎不绝。其中很大一部分人,仅仅是想验证那个温州人都知道的传说。

紫晓离开樟木头一周后,常昊就向法院递了诉状,要求跟紫晓离婚。虽然紫晓“私奔”在先,但最先起诉离婚的,却是常昊。这捷足先登的一招,为常昊挽回了不少面子。

为了专程看望常副市长,大行陪着紫晓来到广州。灵非发现,紫晓的脸上洋溢着红晕,据说那是得到了安宁和幸福的女子独有的。大行却老是谈那个苍猊繁殖中心。他说,黑歌手在国内狗市上无人不知,前来捧场者极多。“狗鸨子”霍宝也来了,因为他掌握着各地优秀獒种的行情,大行就请他担任了繁殖信息中心的主任。大行说,他想去再深入祁连山深处,争取找到一条纯种的母獒,做为繁殖中心未来的王牌。对“中心”的未来,大行很有信心,他说不提别的项目,只那苍狼的配种业务,就有很高的收入。各地的养獒专业户闻讯而至。按市场行情,像这么纯种的苍狼,配种一次,费用不会少于十万。大行说他已说服了黑歌手,以尽量放宽配种条件。他说与其让一些杂种癞皮狗占据狗市,还不如叫苍狼多留一些充满阳刚野性的基因。毕竟,多一条苍狼比少一条苍狼好一些。大行说,今年苍狼的配种日程早已排满,好些人甚至付了预付款。这样,即使没有贷款,他们也有了充足的资金。

紫晓告诉灵非,王纪背后的那只黑手正是“油把佬”。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紫晓说,因为黑歌手的名气太大,已成为世人眼中的大手印瑜伽的当然传人。而“油把佬”想做的,也正是这一点。据说,那个在瑜伽行内有相当地位的高人“油把佬”,一直想将那传承了千年的文化当成自家院里的柴禾。当他发现黑歌手的名气越来越大、开始盖过他的时候,他就有了另一种心思。这类故事,在曾出现在《六祖坛经》里。直今,“油把佬”的许多弟子仍反对黑歌手。他们四处传言,说黑歌手是魔的化身。

但灵非最关心的,却是《娑萨朗》。他想,也许,紫晓着力最多的,定然是《娑萨朗》的弘扬和传播。不料,问紫晓时,她却只是安详地笑着。

灵非跟他们一起去疗养院看往常副市长。

出车祸前,常副市长是温州有名的美男子,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苛,人们从来没见过他的头上有一缕不驯顺的发缕。但在疗养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他,却面无表情目光痴呆,脑袋像发面那样虚肿着。据说,那是激素贿赂的结果。

听说,常副市长成了植物人的消息传出不久,常昊挨了别人的一顿打。他的挨打,也成了温州商界的一个新闻。因为在常副市长出车祸前,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常家人的挨打,标志着常氏家族已开始走向没落。

看到早已不像常副市长的常副市长,紫晓流了泪。她掏出五万块钱,递给她以前的嫂嫂。嫂嫂极力推辞。紫晓说,我知道你们不缺钱,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哭了一阵,紫晓走向常副市长,对他说,谢谢你当初参加我的婚礼。你那时的光临,给了我很大的面子。现在,请你原谅我的离去给你带来的不快。

但常副市长面无表情。他已经无法接受她的感谢和歉意了。

紫晓掩面而泣。

看到这情景,灵非的心头也堵了一团铅灰的东西。

他们正想离开时,看到温州的新副市长也来看常副市长。因为来了领导,本来对病人不理不睬的护工殷勤地揪了常副市长的腮,一下下晃动,边晃边说:“哎,你今天好些吧?好些吧?”那护工是个胖婆娘,她的脸上充满了嬉戏的神色,仿佛在逗一只猴子。

紫晓的脸抽动了几下。灵非的心也抽疼着。灵非想,与其这样没有尊严地活着,还不如叫他死掉呢。

看到常副市长面无表情,护士就揪了他的耳朵,大声说:“开会了!开会了!下面请常副市长讲话。大家鼓掌!”

话音未落,常副市长竟发出木呆的快乐的笑。

新副市长笑道,我还以为别人瞎说呢?果然这样。他也像看猴戏那样笑了。

紫晓泪流满面。灵非拉了她,走出病房。在走廓里,她哭出声来。她说她死也想不到,他曾是那么的叱咤风云,现在却成了别人眼中的演猴戏者。他的所有努力,仅仅是成了官员们酒桌上的笑料。

一年后,常副市长死了。

紫晓说,他终于解脱了。

但是,在温州和樟木头,灵非还是常听到关于常副市长的话题,因为保险公司的职员在说服人们买人寿保险时,总是会提到常副市长……

――2010年1月初稿完于广州东莞樟木头大印精舍

――2010年1月定稿于凉州红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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