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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4.唯一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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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海红蜷缩在派出所办公室的角落里,沈晗推门进去时,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根据手头的资料,徐海红是被害人徐子健的长女,今年17岁,在光明中学念初三。跟同龄人相比,徐海红的个头显得小很多,他估计她连155公分都未必有,而且面黄肌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沈晗又回想起徐家的那些小男孩尸体,他还没弄清楚哪个是哪个,但那里面肯定有徐子健的两个儿子。在他看来,那几个男孩,都长得很健康。再对比徐海红,看她的外形,她的衣着,他觉得父母的爱心放在哪里已经很清楚了。

“小徐同学。”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和蔼可亲。

徐海红的头略微动了动。

“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嗯。”她点了点头。

半小时前,他从郭家把她接到了派出所。本来,他离开徐家的案发现场后,就打算去找刚刚报案的318号了解些情况,可谁知才把门敲开,郭家的老大郭敏就告诉他,徐家的大女儿在她家。

徐家的女孩就坐在沙发上。他在郭家客厅敞亮的日光灯下,看清了她的长相,他发现她就是徐家全家福里的那个女孩。

原本他打算好好盘问她一番的,但才走出郭家,她就晕了过去。无奈,他只能用自行车,把她一路拉回到了派出所。

“小徐同学,我们可以开始了吗?”他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她胆怯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来,先喝口水。”沈晗把茶杯推向她。

“我不渴。”她声音又轻又细。

“你怎么会去的郭家?”

她低头看着地板,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在门口碰见他们的,因为我不敢进去,他们……他们好像都死了……”她呆呆望着前方,好像她的父母就躺在不远处的地板上。

“小徐同学。不瞒你说,我刚刚才从你家回来。”他决定实话实说,他得抓紧时间,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得把徐海红送到市局,如果他留她太久,恐怕会引起麻烦,“没错,他们都死了。”

徐海红像被针扎了一下,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小徐同学,我检查过你家的门锁,都完好无损。这说明,是你们家的人替凶手开了门。你们家今晚有客人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不在屋里。我出去了。”

“你去哪儿了?”

“我去后院开信箱了,只能我去,我妈的信箱钥匙掉了,一直没去配……”徐海红抹着眼泪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别急,慢慢说……”

“当,当时我爸刚回来,”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徐海红的牙齿好像在格格打战,“那时我妈正忙,我去后院开信箱……”她停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她咬了咬嘴唇没说下去。

沈晗知道是什么事让她难以启齿。刚才,在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他无意中摸到她裤子上有一块黏糊糊的东西。他仔细看了看,他也是个成熟男人,他知道那是什么。然后乘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又检查了她的头部,发现她后脑有一块凝结的血污。

“小徐同学,我发现你受伤了。”他指指她的头,“我看得出来,那是刚刚被打过。谁打的你?”

她脸一红,但没说话。

“小徐同学,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说出来。”他盯着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眼睛里骤然间蓄满了泪水。

“我去拿信,有人从后面,把我,把我打昏了……等我醒来……我的裤子……在膝盖那里……”她的声音很含糊,他费了好大劲才听清“裤子”这两个字。

沈晗等她稍稍平静了一些,才开口接着问:“你看见那人的长相了吗?”

她摇头,“我正在开信箱,有人从后面……”她望着前方,大概三、四秒钟后才开口,“我躺在后院的泥地上……衣服上都是泥,我的,我的头好痛……”她尝试抬起胳膊,但抬不起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叫起来,我喊我奶奶,但没人答应,于是……我站起来,走回屋子……门开着……”她又停住了。

沈晗盯着她的脸,她却垂下了头。

“屋子里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很静很静,我家从来没那么安静过,我怀疑我刚刚摔的那一跤,把我的耳朵弄聋了,我有点害怕……”她低声说着,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想可能是我昏倒时,我的头被撞开了,我想去开收音机,我想看看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收,收音机在五斗橱上……可那会儿,它不在那里……我又叫他们……但没人回答我,饭菜都还在桌上,可人都不见了……”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当时的回忆中,“这时候,我听见收音机的声音,是从底楼的客房传来的,那屋子平时有客人来才会有人住,很少有人进那房间,但那时候,我发现那屋子的灯亮着,我以为他们都在客房里,就走了过去,一进门,我就看见他们……我看见,我爸还有我妈……然后,我走回到客厅,突然看见有个警察躺在地上,他躺在桌子旁边,之前我没注意……”她猛然用双手捂住了眼睛,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徐同学,你要不要先歇一会儿。”沈晗真怕她又会昏过去。

“……我后来就逃出了房子,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也不敢回家,我就坐在门口……后来姐姐和哥哥走过,那个姐姐是对面郭家姐姐的同学,她把我带到了那里,我告诉她们了……可我没把那事说出来,我不想让人知道……”她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抽泣起来。

沈晗的耳边则不住回响着她刚才的那句话,“我看见一个警察躺在地上”,他也想大哭一场,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等她哭了一阵后,又接着问道:

“你去后院的时候大概是几点?”

“6点半左右,我没注意。”她掏出手绢擦着眼泪。

“你离开的时候,家里的人都在吗?”

“都在……”

“都有哪些人,你还记得吗?”

“我爸妈,我两个弟弟,二叔,三叔,两个婶婶,还有他们的孩子……”她用手撑着自己的头,精疲力竭地说。

“你平时每天都是那个时候去开信箱的吗?”

徐海红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那个人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没有。”

“你再好好想想。”

徐海红想了一会儿,又茫然地摇头,“我……我不记得了,他是突然打我的,他什么都没说……”她又沉吟了片刻,又摇头,“我想不起什么了……”

快9点了,屈景兰又一次探头朝窗外张望,但仍没看见莫中玉的影子。

在董晟所有的徒弟中,她最喜欢莫中玉。要说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他跟她最亲。

一年前,就在他们被赶出家前不久。有一天,董晟把她叫到里屋,对她说,不久以后,他们可能会经历一次抄家,他们有可能会被扫地出门。

这事对她来说并不新鲜。当时同一条巷子里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相继被抄。280号住着一对老夫妇,两人都是大学教授,平时屈景兰管那个女的叫王老师。那天一辆大卡车开来,直接冲到他们家门前,过了一个多小时,等屈景兰偷偷摸到他们家时,发现王老师头破血流地倒在地上,她赶紧叫来了董晟,可他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说她的头盖骨碎了,救不活了。后来才听说,抄家的人逼迫她和她先生喝尿,她不堪其辱,当场撞了墙。王老师的丈夫当晚也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两人没孩子,所以最后,他们的丧事还是董晟出钱,屈景兰给操办的。

她后来发现,被整的人,大多是过去的大能人。所以,她早就预料到自己家也不能幸免。不过尽管如此,董晟对她说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有人会来抄家?”她拉着他的袖子追着他问。

“一个病人碰巧听到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看外面的情形,还是早作准备为妙。”他一脸漠然,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你也知道,碰上这样的事,家里的东西多半都会被抄走,所以我想过了,与其等着别人把我们的东西抢走,不如趁早都分了。”

结果,董晟把他所有的财产分为三份,一份留给自己,用于日常生活,一份分给四个徒弟,还有一份是给女儿董焱的。对于这种分法,屈景兰心里颇为不悦,因为董晟显然没把她那份算在里面。虽然她跟董晟一起生活,也用着他的钱,但她总觉得,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他怎么也应该单独留一笔钱给她。难道她在他心里的地位还比不上那几个徒弟?一想到这些,她就特别伤心,连做饭都提不起兴致来了。他还总跟她说,“他们很可能会给我安个什么罪名,你还是趁早离开我吧,要不然到时候,你也得遭殃。”

这话在旁人听来也许是为她着想,可听在她耳朵里,怎么都觉得别扭。她知道他当初并不乐意娶她,是她耍了点小心计,才逼他就范的。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难道他心里仍把她当外人?后来,她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要不然他不会不留钱给她,还一个劲地赶她走。

而且,自从两人结婚后,他每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不在家,有时一天,有时两天,有时连着三天都没人影,他也不告诉她,他去了哪里。有一次她问起,他就说得特别可气,“我没结婚的时候,可是自由多了。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还跟她说,“我最不喜欢受拘束了,你要是看不惯我,就赶紧走吧,我给你遣散费。”等见她伤心落泪,他才不情不愿地说,他就是找了个地方“静思”。“有时候,我不想看见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就想一个人待着。你爱信不信吧。”这是他的说法,她后来也没验证过,她担心查得太紧,反而把他赶跑了。再说,后来董晟的哥哥董越也给她作了解释。

“弟妹啊,那个地方是我给他安排的,他说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说话。你多担待,他从小到大就这怪脾气。”董越也知道这事,但董越没告诉她那地方在哪儿,她也没问。心想既然那是两兄弟之间默契的事,她就不便再插手了,免得惹人嫌。

她也没敢跟他提钱的事,她怕他瞧不起她。她也知道自己当初跟了他,是高攀了。所以那之后几天,她都硬生生地把不快藏在了心里。她埋怨自己没志气,但她就是没志气,她就是想跟他在一起。

所有人中,唯有莫中玉一个人看出她的心事。有一天,他偷偷找到她,对她说:“师娘,你别担心将来的生活,师父给我的,我都给你存着呢”后来,他还把财物藏匿的地方偷偷告诉了她,原来他在她老家后院的枯井里挖了个地窖,那些东西就藏在里面,他还把藏匿地点的钥匙给了她。

虽然她未必会接受这笔馈赠,但那时她心里就禁不住感慨,自从她嫁给董晟,就把那几个小子当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董晟,她则是把他当皇帝老子那样来伺候的,可到头来,只有这个平时被她骂得最多的莫中玉,才真的把她当自己的亲人看。

可是,这臭小子怎么还没来?

徐海红的阿姨刘英华看起来大约有四十五、六岁,人很壮实,剪着短头发,穿了一件宽敞的军棉袄,在公安局的走廊上,她跌跌撞撞地扑到沈晗的面前。

“同志,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我听说我姐,我姐夫他们都……死了?”她气喘吁吁,慌里慌张地问道,她脸上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

沈晗点了点头。

“他们,他们都死了?只剩下海红?”她又追问。

“是的。”

她一个踉跄,正好一个中年男人从后面走上来扶住了她。

“你问过了吗?”他在对她说话。

她无力地指指沈晗,“他说……他们都死了……——哎呀,我头痛,哎呀呀呀,我头痛,我的头啊,”她嚷嚷着,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在了走廊的木头椅子上。

“现在海红在哪里?”那个男人问道。

“你是……”

“我是她姨夫。”

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戴着雷锋帽,说话带着郊县口音,看起来他是个干体力活的。沈晗查过徐海红的档案,徐海红的姨夫名叫张海,是个木匠,在郊县的家具厂工作。

“老张是吧?”

张海点了点头。

“市局的同志现在正跟徐海红在里面说话,”他指指身后房门紧闭的办公室,“我是派出所的,就是我把徐海红送过来的。这案子虽然发生在我们那片,但案情重大,现在转市局了。”

张海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身后的那扇门,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

“他们真的都死了?”隔了半秒钟,他又问。

沈晗点头。“要不,我们先聊两句?”他道。

张海回头看看妻子,又扫了一眼沈晗身后的办公室。沈晗忙道:“让她先歇会儿。你别担心,他们一时半会儿问不完。”

张海这才跟着沈晗来到走廊的另一边。

“老张,”沈晗道,“我先给你交个底。今晚徐家上下一共死了11个人。”张海听到这数字,浑身一震,他接着道:“不瞒你说,这可能是建国以来,我们这个城市发生的最大刑事案件了。”

张海一脸紧张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这案子惊动了上面的领导,现在他们盯得挺紧,让市局尽快破案。可现在,就掌握的资料看,老实说还什么头绪都没有。所以老张啊,希望你能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

“是是,我肯定配合你们!”张海一迭连声地说。

“我先问问你,你跟徐家人熟吗?”

“当然熟了。”

“徐子健为人怎么样?”、

“他挺好啊。”

“他有什么仇人吗?”

张海抓抓脑袋,这问题看来把他难住了,“你们也知道,他原来是保卫科的一个保安,他能爬到这位子,肯定很多人妒忌他。我听我媳妇说,医院里恨他的人不少……”他迟疑了一下才接着说,“听说他整过不少人。”

“有没有什么具体的人?”

张海摇头,“我平时也不大关心他这边的事。我是大老粗,他也不爱跟我说这些。”

“好,说说他那两个兄弟,你跟他们熟吗?”

“熟啊。那两人结婚的时候,他们家的大衣柜、床头柜和五斗柜都是我给打的。”张海的口气听起来颇为自豪,“逢年过节,我们也常走动。如果没出事,年初三晚上,他们本来都会来我家吃饭。”

“他们一大家子吗?”

张海点头。“因为都挺熟的。”

“那好,我得请你帮个忙。”

“行,你说。”

“跟我去认尸。”

张海脸上一呆。

“他们本来是想让徐海红去认尸的,可她年纪小,怕她受不了这刺激,所以我说,干脆让老张去看看……”其实这是沈晗自作主张,他知道市局已经让徐海红认过尸了,但他想让张海这个局外人也看一下。

张海面露难色,但还是点了点头,“行,我去……”

沈晗领着老张前往停尸房。陈键已经在等他了。

“来了。”陈键朝他们点头致意,随即将张海带到了屋子中间。那里有十几张陈尸床。其中一部分尸体身上盖着白布,另一部分则已经裸体躺在解剖台上了,“今晚看来是回不去了。”陈键道。

沈晗正想说话,忽然看见张海蹲到了地上。

“老张,你没事吧?”他赶忙上去扶他。

张海抓下雷锋帽,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

“真不明白,怎么会有这种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张海喘着粗气,“我还答应卫东和卫平,每人给他们做一把木抢的……唉!”他重重叹气。

沈晗拍拍他的肩,悄声问:“你都看了?”

张海点了点头。

“那咱出去吧。”

两人一起走出了停尸房,沈晗在走廊上递给了他一张全家福。

“老张,你帮我看看,这里面有谁没在那里面?”他指指身后的停尸房。

张海看着照片,“海红没在。谢天谢地啊。”他道。

“那些都是他们家的人?”

张海点头,“都是。”

“咱们随便聊聊。他们兄弟几个关系怎么样?”

“关系不错啊。”张海道,“徐子健平时挺照顾他那两个弟弟的。是他把两个弟弟都弄到医院工作的。原来那个大弟好像是在什么厂子里干,后来调到医院管后勤,听说那工作很轻松,他大弟媳妇原来在郊县的卫生院工作,徐子健把她调过来当了护士长。”

“那徐子健他们夫妻两个关系怎么样?”

张海神情茫然地看着他。

沈晗忙笑道:“我是想解点情况。你别有什么顾虑,有什么说什么。”

“好好。”张海点头道,“他们两个关系一般吧,就跟普通夫妻差不多,有时吵架,但都是小事。前些年,两人还打过架,她老婆常跑到我家,找我老婆评理。这些年,好像没这事了,两口子看起来还不错。”

“老张,你对海红这孩子了解多少?”沈晗又问。

他们边说话,边并肩上楼。

“海红?她在家既要帮忙照顾两个弟弟,还得帮忙做家务,我家老大也是个女儿,可没海红懂事。到底是从小在乡下长大的。”

“海红从小在乡下长大?”

“是啊。那时候,徐子健本来不想要这个女儿的,海红出生没几天,徐子健就想扔了,后来是他老娘硬是把孩子保了下来,就这么一直养到12岁吧,徐子健的父亲死了,他老娘没精力照料那孩子了,这才带着海红回来。”

不远处的走廊上,徐海红和她阿姨两人相扶着从某间办公室出来。

“老张,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先回去,”沈晗道,“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们。”

老张朝他点了点头。

郭敏走进厨房的时候,莫中玉正在做一个凉拌菜。

这道菜名叫素八鲜,得用7种素菜切丝和煎鸡蛋炒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凑足7种素菜,其中一样,还是他从农场采回来的野菜。虽然工序复杂,但他干得不亦乐乎。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研究怎么吃,而第二大爱好,则是做菜给郭敏吃。只可惜,现实生活中食物太匮乏,他能为她做的食物实在太少。

“你今晚还要回你师父家?外面下雪呢!”她说道。

“是啊。我做完这个菜就走。”

他回头看看她。她肤色白净,身上有股雪花膏的味道。在他认识的女性中,她不算是最漂亮的,相貌也许只能算是中等,但却是他认识的女子中最耐看的。多年前,他就认识她,最初印象一般,但随着两人逐渐熟悉,竟然觉得她越来越漂亮了,而且还挺高雅。所谓的“人淡如菊”说的大概就是郭敏这样的女子。

“可现在都已经快8点了。”她道。

“我答应师娘的。如果我不去,她会担心的。”

“可现在都8点了……”她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你,你……要不,留下吃饭吧……你不饿吗?今天可是大年夜。”她低声道,大概是怕被她妹妹听见。此时此刻,她的同学苏云清和妹妹郭涵正在客厅里弹琴唱歌。

他朝她笑笑,又朝她挥挥手。

“你出去等吧。做完这个,差不多就都好了。”

她退了出去,但很快,她又回来了。

“我当你的下手。”她道。

其实,她并不擅长厨房的事。他知道她只是想陪陪他。他也希望她留下。

他默默地把所有的细丝丢进一个大碗,随后打了两个鸡蛋搅拌起来。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尽管说。”她道。

他打了一会儿鸡蛋,停下来。

“郭敏,今天是大年夜。”他说。

她嗯了一声。

“你要真想帮我,就给我点精神支柱吧。”

“什么叫精神支柱?”她眼睛亮亮地问他。

“给我念首诗。”他说完,马上低声补充了一句,“毛主席诗词就算了。”

“那你是要……”

“最好是情诗,我能听得懂的情诗……别念英文诗哦!”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错,她的脸有点红。他承认自己是在逗她。不过,也许更多是在逗自己吧。他就是想听点除了毛主席诗词以外的东西。他想听点让自己内心温暖的东西。

“我有徐志摩的诗,我偷偷抄下来的。”她压低声音说。

他替她开了门,“快去快回。”

他开门的时候,郭涵大声对他说:“莫中玉,快点行不行!都快到明年了,你的菜怎么还没上来?”

“听说对面有一桌菜没人吃。”他指指320号的方向。

郭涵朝他做了个鬼脸。

过了大约两三分钟,郭敏就回来了。路过客厅的时候,她对她妹妹说:“马上就好了,你们别急。”

他打开门,让她走进厨房。

“开始吧。”他一边煎蛋一边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得只有她掌心这么大的小本子。这令他想起课堂上用于作弊的抄写本。她开始念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客厅。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边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发抖。

谁会想到呢。炒菜的时候,还有人在一旁念徐志摩的诗。他忍不住回头望了她一眼。他有点后悔,只顾着给她办年货,没给她带礼物。

蛋煎好了,他把它盛了出来。

“新煎出来的蛋最好吃,你要不要尝尝?”他说。

不知道是徐志摩的诗,还是饭菜的香味,让她显得容光焕发。她笑着走上前,才要拿起筷子,他就凑近她的脸,飞快地亲了一下。

她吓了一大跳,筷子“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他以为她会叫,但她没有。她退到门边,身子靠在门上,好像准备随时逃出门去。而他,等着她朝他发难。这应该是最常见的反应了。他等着她骂他流氓。他等着她大发雷霆。

但是,她只是看着他。

“留下吃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从她的口气里,他听出来那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晚上九点三刻。

屈景兰又一次来到厨房,向外张望。这时,就听见身后有声音,回头一看,是杜思晨。

“思晨,你怎么来了?”

杜思晨朝她笑笑,“我想出门去等等我二哥。”

“等什么等。”辜之帆也跑了出来,“人家肯定是恋爱了!——师娘,有什么要我端的?”

“恋爱?”屈景兰来了兴趣,“谁啊?”她把热汤递给辜之帆。

辜之帆笑而不答,端着汤进去了。

“这臭小子,还卖关子呢。”屈景兰嗔怪道。

杜思晨却打开了门,兀自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屈景兰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她赶紧迎了出去,果真是杜思晨和风尘仆仆的莫中玉。

“师娘!”他一进门就大声招呼她。

“你总算来了!你忙什么呢!”屈景兰心里高兴,嘴上却嗔怪道,“你知道现在都几点了?!”她忽然看见莫中玉手里提了个大蛇皮袋,“这什么东西啊,看起来怪重的。”

“这是我给师父和师娘带的年货。”莫中玉把蛇皮袋放在地上。

屈景兰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有一条大鱼和一只杀好的鸡。

“你这是哪儿弄来的?”她又惊又喜,她都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鱼了。

“我在河里抓的!”莫中玉边说,边拉开棉衣的前襟,从里面的口袋里,上上下下掏出十几个鸡蛋来。

“哎哟!你这衣服到底有几个口袋?”刚问完,屈景兰就想起来,这衣服里的那些口袋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应莫中玉的要求给他缝上的。莫中玉的母亲前些年去世了,平时有什么缝缝补补的事,多半都是屈景兰在做。当时她就问他,为什么要在衣服里缝这么多口袋,他没回答,现在她总算是明白这些口袋的用途了。

“多亏您给我缝的这些口袋,要不然,鸡蛋真的没法带。”莫中玉道。

“妈,有鸡蛋,一会儿给我做荷包蛋吧。”女儿董焱嚷开了。

“今天那么多菜,还吃什么荷包蛋啊,明天给你做。”屈景兰从蛇皮袋里把鱼拉了出来,“呦,这鱼有五、六斤重呢。辛苦你了哈。”屈景兰喜滋滋地说。

“不辛苦,不过您又得忙了…”莫中玉走到水池边,打开水龙头洗手,同时用肩膀撞了一下,一直笑眯眯站在旁边不吭声的杜思晨。

屈景兰正要催他们两个进屋,又看见了莫中玉衣服上的破洞。

“快把这衣服脱下来,破衣服可不能穿着过年,要不然穷一年!都成什么样了!”她叫住女儿,“去你爸房里给你二哥拿件干净的棉衣来。”

女儿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莫中玉边脱下外衣,边问在旁边一直看着他的杜思晨,“喂,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听说你恋爱了。”杜思晨笑道。

莫中玉先是一愣,继而就笑起来,“肯定是辜之帆在胡说八道。”

屈景兰推了他一下,“谁啊。跟师娘说说。我也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的事。”莫中玉还想往下说,辜之帆撩开帘子闪出半个身子。

“你在干什么呢!还不快进去。师父都等急了。”

“你来的正好,我正找你呢。”莫中玉推着辜之帆进了屋,杜思晨笑着跟在他们的身后。

过了二十多分钟,屈景兰端着半条新出锅的红烧鱼上了桌。

“……郭敏,记得吗?就是那个外交官的女儿。”她听到辜之帆正在说话。

屈景兰挺熟悉郭敏,原先就住他们对面,隔三岔五会过来找董晟拿药。有一阵子,她父亲郭继辉非要董晟上门给他看病,可董晟从来不出诊,两人就这么拧着来来回回好几次,最终还是在董越的调停下,董晟才答应让徒弟代为出诊。

“郭敏我知道,挺好的姑娘。人长得特别文静。怎么会提起她?”屈景兰笑着问。

“师父在问我……”辜之帆才想说话,就被莫中玉打断了。

“你就胡扯吧。”莫中玉道,“就因为看见郭敏跟我在一起,就认定我们在恋爱。这什么逻辑啊。”

“那我问你,她为什么跑到农场来找你?”

“她要写篇文章是关于农场建设的,想让我帮忙出出主意。”

辜之帆笑,“农场这么多,非得找你?”

“中玉,我看她对你是有点意思。”董晟忽然开口了。

徒弟们听了,个个捂住嘴笑,就连屈景兰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又知道了。不是每次她来,你都躲起来了吗?说什么不见郭家的人。”她道。

“我还是见过一次的,”董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第一次她来的时候。我跟他说,平南呢,得帮我理药材,没空去她家,之帆厂子里事情多,而思晨太小,我说到这儿的时候,她就笑了起来。她知道你要去,特别开心。——所以我说,她对你是有点意思。这么说,你今晚就在她家?”

莫中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托我搞点年货,说是她同学要来她家过年,想准备点菜。这几天她父母都去北京了,好像是亲戚中有人死了。她还让我给她烧两个菜。她说阿姨也回家了。”

辜之帆嚷道:“哎哟,她还让你干这个。关键是,你还真的给她干!这还不是恋爱,是什么?我说要是别人让你大年夜去煮饭,你愿不愿意?”

“他是去烧菜,那可比煮饭费心多了。”黄平南插嘴道。

“平南说的有道理。”董晟转头问莫中玉,“那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中玉摇头笑,“我跟她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现没人相信他的话,他接着道,“我跟她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她爸可是外交官,能看上我吗?”

“你哪点不好了?”董晟道,“别的不说,你的身体就比她好。她明显就是气虚,肯定有痛经和宫寒的毛病,以后未必能生出孩子来。而你,阳气足,平时又调理得当,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找乐,所以你没问题,肯定能生出孩子来。”他拍拍莫中玉的肩,“光凭这一点,你就比她强。”

“中玉说的可不是这个,”屈景兰笑道,她觉得董晟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人家父母可是当官的,中玉呢,没钱没势的,条件是不如人家。再说那个郭继辉那么傲气,她妈我也见过,作得很,就是一个典型的资产阶级小姐,我看哪……”她摇头,也不看好这件事。

董晟白了她一眼,“切!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我就看不惯他那个盛气凌人的样子。看个病吧,还得我亲自去。他是我爹吗?”他指指莫中玉,“得了,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去把她娶过来。管她老爸同意不同意。反正,师父给你操办婚礼,结婚的费用我出,以后房子我替你置办,到时候,我们办得风风光光的,气死那姓郭的。”

莫中玉笑起来,“师父我先谢谢您了。只不过……”

“怎么调理可以生孩子,到时候,我给你写几个方子。”董晟道。

“哎哟,师父想得可真周到。”辜之帆笑道。

莫中玉脸红了,“师父,我跟她真的还没到这一步呢。好了好了,还是别说她了吧。师父,今天晚上,她那边出事了。出的可是大事,搞不好明天的报纸也会登……”

“这家伙想换话题。”辜之帆用筷子点点他,“你说说出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看着莫中玉等着他说下去,屈景兰也竖起了耳朵,可莫中玉环顾四周之后,却笑着说:“……我遇见了苏湛的女儿。”

“就这事?能登报纸?”辜之帆道。

莫中玉低头吃菜,假装没听见他说话。

“二哥,你说的苏湛是不是师父的同学?”杜思晨问道。

“是啊。”

屈景兰也听董晟提起过苏湛,她知道他是董晟在英国念书时的同学。为人很风流,娶过三个太太。目前是外科医生,在郊区开了间私人诊所。

“你怎么会碰到她?”董晟问道。

“苏湛的女儿就是郭敏的同学,今天她在郭敏家过年。”

“她是郭敏的同学?”董晟非常惊讶,“她怎么会是郭敏的同学?她不是住在北郊吗?郭敏不是在北京念的中学吗?”

“她们是小学同学。郭敏说她小时候在外婆家呆过一阵子,她外婆就住在北郊。”

董晟这才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她家那时候是住北郊。你未来的岳母年轻时还跟我还定过亲呢。”他看着莫中玉说。

屈景兰大吃一惊,这事她还是第一次听董晟提起。

“有这种事?”她忙问。

辜之帆笑起来,“师父,您赶紧跟师娘说清楚,要不然,师娘可跟你没完。”

董晟瞥了她一眼,“我跟她能有什么事?那时候,我才17岁,她也才16岁,亲是定了,面也见了,可两人根本谈不来。再说那时我身体不好,她大概以为我快死了。结婚前不久,她突然一句话不说自己跑到北京去闹革命了,为了这事,她父亲还上我们家来赔不是,后来把聘礼退给了我们。”

“怪不得您这么讨厌郭家的人呢,原来还有这层原因在。”辜之帆开玩笑道。

“我才不稀罕她呢。”董晟面露鄙夷,“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她对我来说,都一文不值。只不过,她后来每次看见我,都好像看见仇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没拦着她去闹革命。”

“大概是尴尬吧。她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辜之帆道。

“管她是怎么想的。我不在乎。”董晟夹了口鱼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苏湛的女儿不是在内蒙吗?”他忽然问。

“她跟内蒙那边的领导关系不好,那边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准备开会批斗她,她就逃回来了。她好像也在打听父亲的去向,据说苏湛一年前就不见了。”

董晟给自己倒了杯酒,“他们不是断绝关系了吗?”

“她说,她在内蒙经历了很多事,现在把什么事都想明白了。她想给苏湛认错。可她找不到苏湛。”

“嘿,我前几天还看见他。”

莫中玉大惊,“师父,您见过他?”

“是啊。”

“什么时候?”

“就是前天。”

“那您有没有问他现在住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问?”

“师父,他刚才说,苏湛已经失踪一年了。”辜之帆提醒道。

“那又怎么样?”

莫中玉和辜之帆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那,额,师父,他看起来怎么样?”莫中玉问。

“他看起来蛮精神的,说起话来还跟过去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他又对我大骂中医,说中医误事,我不想听他说这些废话,他大概也看出来了,他这才跟我提起他家的事,他说,是苏云清写了揭发信,还领着人来抄家,幸亏他预先知道消息逃走了,还转移了财产。”董晟看着莫中玉郑重地说,“苏湛不是好人,可他女儿更不是好人,你少跟她来往。”

“是啊,”屈景兰听到这里插嘴道,“她能这么对自己的父亲,对别人能好到哪儿去?”

“师父,师娘,我也不想管她。”莫中玉道,“可她毕竟是郭敏的朋友,三个月前,我们认识之后,现在她也成了我的朋友。她说她在内蒙自杀过两次,所以我们总想帮帮她……”

莫中玉顿了顿,“其实,她今天晚上也碰见苏湛了……”他欲言又止。

“既然她碰到他了,你们还替他找什么!”黄平南道。

“两人没说几句话。苏湛约她第二天在建国电影院门口见面。郭敏让我陪她走一趟。听师父常提起他,我还没见过他呢。正好这回见一面。”

“她让你陪着去?”辜之帆道。

“郭敏得在家等父母的电话,还有她父亲给了一堆资料让她帮忙整理,她走不开。”

“你还说你们两个没什么,你都成了郭敏的御用苦力了。”辜之帆指着他嚷道。

莫中玉正想争辩,这时董晟忽然冒出了一句,“其实吧,我觉得你当他家的招女婿也不错。他家没儿子,你又父母双亡一个人,没有负担。你要是去了,将来那个家就是你作主了。她那个二女儿早晚得嫁人。”

屈景兰觉得这是今晚董晟说的最在理的一句话了。

莫中玉听了师父的话,嘿嘿笑了起来。

沈晗回到办公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这时候,他想到了锅里的鱼,连忙扑向厨房。自打接到报案电话以来,他已经忙了几个小时了,别说年夜饭,连块馒头都没吃过。

“老沈,老沈,老沈……”

他刚跨进厨房,就听见有人在走廊里喊他。他心里骂了声娘,探出头去。一看,居然是陈键。

“你怎么来了?”他道。

陈键走到他跟前,把一瓶酒放在厨房的木头小桌上,“我来陪陪你。——你还没吃饭吧。”

“大过年的,你不回去陪老爸老妈了,跟我们耗在一起干吗?”沈晗边说话,边把鱼从锅里端了出来。

“回去我也吃不下。有些话跟爹妈也说不上,说了也是让他们白白替你操心。没那必要。”陈键叹了口气,“我跟老李认识也有十年了。”

“他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你不都看见了?死因没什么好怀疑的。——你还要炒菜?”陈键愕然地看着他。

“出再大的事,也不能浪费粮食,”他打开火,随后重重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呢,这本来是他跟李泰的年夜饭。

陈键靠在门框上,摸出香烟,塞了一支在嘴上,“市局接手后,你就不能再过问这案子了。”他停顿了很久,才低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他反问,随后吧嗒一声又关了火,回过身来正视陈键,“我不管上面怎么安排,我都会自己找出这个凶手。——那你打算怎么办?帮不帮我?”

陈键默默给自己点上了火。

“如果我不想帮你,我就不来了。我看市局那些人,明争暗斗的,也不会好好查这案子”。

他又重新打开火,“有什么内幕消息?”

“凶手不仅摘除了被害人的眼球,还取走了视神经。所以我怀疑凶手是个眼科医生。”陈键深吸了一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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