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敏送走最后几个警察关上门后,刚刚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郭涵终于打开了门,并走下了楼。虽然刚听说苏云清的死讯时,郭涵表现得比她更伤心,但她很清楚,等这阵悲伤过去之后,迎接她的将是妹妹愤怒的质问和没完没了的责怪。
果然,郭涵已经到了厨房门口。
“你为什么让她来家里住?!为什么?!爸妈从来就不喜欢她!他们让你跟她少来往!可你就是不听!结果呢?!”郭涵的声音又尖又响。
两姐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郭敏很难说清自己对妹妹的感情。她只知道,从小到大,人人提到郭涵时,都夸她漂亮聪明有前途,而提到她时,最多的就只是说她懂事。这也难怪,除了比妹妹多学了一门外语,其余的,她都远逊色于妹妹。她既没有特别出众的外表,又讨厌运动。钢琴她只能勉强弹几支曲子,完全称不上多有才能。而她的性格也不够活泼,母亲常说她喜欢“装死”。其实,她也能明显感觉到母亲更喜欢她的妹妹。
“他们连我的房间都搜过了!什么都翻过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的朋友,我不用受这样的侮辱!”郭涵怒气冲冲地朝她发难。
她懒得提醒郭涵,就在前一天晚上,妹妹还曾经搂着苏云清的肩膀,炫耀说,她才是苏云清最好的朋友。
她径直上楼,拿了钥匙,走向楼上的储藏室。就在刚刚警察搜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苏云清的旅行包还放在储藏室的角落里。而这一点,她忘记跟警察说了。
“又装死!郭敏,你又装死!”郭涵叫喊着跟在她身后。
这完全是母亲的口气。
“我要告诉爸妈!我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们!警察来我们家搜查全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如果爸爸丢失了什么重要文件!你就等着瞧吧!看爸爸会怎么收拾你!”
“你快去告诉他们吧!还等什么?”她不由分说将妹妹推出了储藏室。
她并不担心妹妹去父母那里告状。就算父母责怪她,他们能把她怎么样?杀了她?还是把她赶出去?她很清楚,即便她不是父母最喜欢的孩子,她也是这个家不可缺少的一分子。如果没有她,谁去做那些琐碎的杂事?谁为父亲翻译那些艰涩的公文?虽然她不会缝缝补补,烧菜煮饭,但她知道怎么安排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当她在看那些外国小说的时候,每每看到那些能干的女管家,就会联想到自己。所以,别看她从来不争论不顶嘴不争宠,她知道,父母是离不开她的。对她来说,这足以确立她在这个家的地位,而这就够了。至于什么爱不爱的,她从来就不奢求。
不过,郭涵有点不依不饶的样子。砰砰砰!郭涵在拍门。
“你开门!开门!你别以为你装死,这事就过去了!我跟你没完!”
她不理睬妹妹,径直走向储藏室的角落。
她记得很清楚,云清大前天来她家时,左右手各拿着一个旅行包。后来,她把云清带到她自己的房间。云清每次来,都睡她的房间,她房间有一张大床,她们两个挤挤没问题。当时,云清把其中一个旅行包放在了她房间的架子上,那就是刚刚警察搜查过个旅行包,而另一个,云清让她放到了储藏室里。
“我给外婆带了点大蒜,你要是不计较这味道,就放在屋里得了。”当时云清说。
她没闻到蒜味。但她还是赶紧说:“别别别,还是放储藏室吧。”
要说她跟母亲有什么共同之处,那就是她们两人都不吃大蒜。母亲一直觉得只有北方的粗人才会吃大蒜,而她只是单纯不喜欢这刺鼻的味道。
“那里安全吗?”云清好像还有些不放心。
当时她对云清说:“储藏室一共只有两把钥匙,一把在我妈手里,另一把我拿着,你说我们会偷你的大蒜吗?”
云清被她这么一说,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旅行包被放在储藏室的小柜子上,不知什么时候,郭涵已经停止了吵闹,屋外静悄悄的。
她并没有闻到大蒜味。
她拉开包拉链,发现里面放着一包干牛肉和一包糖果。奇怪,根本就没有大蒜。既然如此,云清为什么要说谎?难道真的是怕她们偷了这些食物?
她又把旅行包从里到外翻了一遍,每个边袋她都没放过,但仍然什么都没发现。她正想着也许云清真的只是太在意这些食物了,所以才编了那么个关于大蒜的谎言,她的手却无意中摸到了旅行包的底部。
很厚的底部。她又在旅行包的外侧捏了捏,这次,她感觉那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她在旅行包底部的边沿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一排小纽扣,她把包拉到灯下,耐心地解开一个个纽扣,一个男士手表和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暴露在了她面前。她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装满了纸币。她数了数,一共是420元。
“喂,你在里面干吗?”门外又响起了郭涵的敲门声,听口气,她的怒气已经消散。但郭敏还没打算出去。她在储藏室的木头小凳子上坐了下来,心乱如麻。她现在什么人都不想见,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手表看起来挺新的,难道是她买的?她哪来那么多钱?绝不可能是她自己赚的。她在内蒙的生活相当艰苦,赚的钱仅够她自己生活而已。更别说那边的人还经常刁难她,有时她还不能及时拿到应得的收入。也不可能是她母亲留下的,谁都知道她母亲家境困难,死的时候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剩下。
听云清说,她父母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母亲把家里的钱都拿去贴娘家了。她娘家的事也的确是特别多,一会儿是大弟结婚,一会儿是二弟结婚,一会儿又是老爹得病,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每件事都要用钱,每件事都指望她这个大姐。离婚时,她跟苏湛一再强调,她没藏私房钱,可苏湛怎么都不信,因为存折放在她那里,里面的钱已经让她用得只剩下几分钱。苏湛一直以为她偷偷把家里的钱变成了她口袋里的私房钱,但实际上,等他把她一脚踢出门时,她口袋里摸不出五块钱。她最后病危时,想吃橘子,云清买不起,后来还是郭敏买了送过去的。那时候,云清还向她借过50块钱用于安葬母亲。所以,云清是不可能从她母亲那里继承什么财产的。
尽管她母亲为娘家几乎付出了一切,但她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她病重时,被父亲以怕传染为由赶了出来,而她前脚走,弟弟就占了她的房子,最后她是死在工厂的单人宿舍里的,身边只有云清一个人。所以,云清既恨父亲苏湛,也恨她母亲家里的那些人。在云清的亲戚中,大概只有外婆对她还有几分亲情。外婆经常瞒着丈夫和儿子,偷偷拿些吃的来送给女儿。但因为外婆是家庭妇女,没有工作,生活全靠丈夫,家里的事,根本插不上话。所以,她也不可能给云清这么多钱。
那这些钱又是哪儿来的?
“郭敏!郭敏!”郭涵又在门外叫了。
一直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郭敏把钱和旅行包收拾了一下,这时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后半夜外面爆竹震天的时候,她起身上厕所,曾经看见云清坐在床上发呆,她的另一个旅行包就在她身边放着。
“你怎么没睡?”她那时懵懵懂懂地问云清。
可惜当时云清怎么回答她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云清好像在理东西,因为旅行包敞开着。
想到这里,她打开了门。
门外没人。
她急匆匆朝自己的房间走。
云清的另一个旅行包就在她的房间。
她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那个黑色的旅行包。刚刚警察已经仔细搜查过里面,但他们并没拿走什么。显然,那里面没有什么能引起他们兴趣的东西。
旅行包的拉链开着,里面有两包衣服,其中一包是几件颜色各异的毛衣,有一件已经被拆了一半了,看毛线的颜色,她觉得跟那件放在云清枕边,给苏湛织的毛衣非常相似。
她拎起包里的一件红色毛衣抖了抖,衣服的尺寸相当大。那应该不是云清的,她想,云清很瘦。也不可能是云清母亲的,因为她比云清更瘦。她不想再去猜测衣服的来历,又拿起另一件黑色毛衣,她觉得它看起来更像是男人穿的。
另一包衣服才是云清自己的,郭敏在里面找到一个小针线包。
大概是听见了她房间的动静,屋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没过多久,郭涵出现在她门口。
“你在干吗?”郭涵问她。
“没什么,整理一下,”她低声说着,一边迅速把那几件大号的毛衣塞回了旅行包。她不想让郭涵看到它们。
郭涵叹了口气,“人都死了,整理这些干什么?”
“我打算给云清找块墓地,把她葬了。”她低头看着云清的旅行包,“云清没有亲人了,总不能把她就这么丢在公安局的停尸房吧。”
郭涵走近她,用手按了按她的肩,算是安慰。当那阵歇斯底里过去后,郭涵仍然算是个好姐妹。
“我也出一份。”郭涵道。
“不用了,她毕竟是我……”
郭涵打断了她,“我也是我的朋友。”她又低头看着那个旅行包,“这些衣服怎么办?”
“我还没决定,先看看再说,”
郭涵伸手去摸旅行包的边袋,摸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她随意翻了翻,从里面掉出一张照片来。
郭敏拿起来一看,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呈现的是天空的景象,一棵小树正在迎风飘摇,照片的右上角是教堂的顶端,照片背后则写着五个字,“我的喜悦岛。”
“怎么会有张照片?喜悦岛是什么意思?”郭涵问道。
沈晗回到派出所后,打了个盹,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前往市档案局。
他先查了董纪贤的档案。
董纪贤1937年出生,今年32岁。1959年,他毕业于本市的第一医科大学,之后将近10年的时间,他都在他父亲董越担任院长的S市第一人民医院五官科担任眼科医生。董越出事前,他是眼科的主治医生之一。档案表明,他有一段婚史,1962年,他跟大学同学方慧结婚,但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1964年,两人离婚,而就在同一年,他因“寻衅滋事”被警方拘留过三天。根据警方的记录,离婚后第三天,他躲在五官科医院门口,跟踪方慧回家,对其进行殴打,致使对方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董纪贤因此被勒令赔偿医药费,并在本单位职工大会上作出深刻检讨,他的眼科副主任的职位也被别人取而代之。
沈晗虽然从没见过董纪贤这个人,但从档案上不难看出,董纪贤不仅具有专业技能,并且性格偏执,有暴力倾向。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非常符合凶手的特征。可是,当晚的凶手应该有两个。如果董纪贤是凶手,那么谁会是他的搭档?
沈晗想了想,这个凶手乙至少应该符合两个条件,首先他跟董纪贤应该关系非常亲密,其次,他跟徐子健有过节。
沈晗认为可以成为凶手乙的人选中,排在第一的,应该是董纪贤的弟弟董纪光。董越一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董纪贤大学毕业后当了医生,也算是学业有成,而小儿子董纪光就不同了,1940年出生的他,几乎没读过什么书,连初中都没毕业,就学经历几乎是零的他,现在在安徽的一家阀门厂当个普通工人。
同是大学教授的儿子,为什么差别会这么大?沈晗很快就从董纪光的档案里找到了答案。原来董纪光在14岁那年因为猥亵女同学,在少管所待了2年。16岁重获自由之后,仅仅过了一年,他就因强奸罪被判入狱3年。随后是1962年,他第三次因猥亵罪被关了进去,这一坐就是两年。不难看出,董纪光是个屡教不改的性犯罪者。而徐海红在案发时段就曾经遭受过性侵犯,这是巧合吗?
他打了个电话到远在安徽的那家阀门厂,获得的信息是,董纪光在小年夜就离开工厂回了S市。他马上打了个电话到董纪光所在的居委会了解情况。对方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干部,对董纪光很是熟悉。
“你说的原来是他啊。我当然知道,他还是我儿子的同学呢。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想不到会做那种事。”
“他是小年夜回来的吗?”沈晗问道。
“是啊。他一回来,就有人告诉我了,我赶紧去他家跑了一趟,问了问情况,也顺便警告他两句。”
“那大年夜,你有没有见过他?”
“见过啊。早上我看见他出的门,好像是去街上买东西,也不知道他买什么,后来就是晚上了,大概7点一刻吧,我看见他出的门。”
“7点一刻?你确定这时间?”
大妈好像有点不高兴,“这还能有假?我戴着手表呢。”
“他一个人吗?”
“一个人。我当时还拦住问他呢,我说你去哪儿啊。他说他去他叔叔家吃年夜饭。”
徐家的案子应该发生在7点半前后,因为7点25分左右,李泰从邻居家的窗户看见了徐家的异样。如果7点一刻,董纪光离开家,那10分钟之内他是无法赶到徐家的。所以说,他应该是没有参与此案。
“那你这两天有没有看见他哥哥?”沈晗又问。
“他哥哥纪贤?”居委会大妈道,“他每天都住在这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那你好好想想,大年夜那天,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这好像把大妈难住了,“这个……他哥哥……我倒没怎么注意,光注意董纪光了。纪光不是坐过牢吗?可他哥哥是医生啊,我外孙还找他看过眼睛呢……要不这样,我先打听打听再给你回电话?”
沈晗连忙道谢。
匆匆挂了电话之后,他决定再去一次西田巷,他得去找找那个最初的报案人。
莫中玉发现董纪光正在屋里吃饭。
“你哥呢?”莫中玉劈头就问。
董纪光困惑地看着他,“你找他?”
“对,他在哪里?”
董纪光的反应总是比常人慢了半拍,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确定他哥哥董纪贤确实不在屋里,才开口答道:“他不在。”
莫中玉懒得跟他多说,直接闯进了屋。董越被赶出原来的住处之后,就被安排在这里,桂花巷23弄10号,这里距离西田巷较远,坐车单程就要30分钟。董纪贤昨天离开西田巷后,最有可能就是逃回到了这里。离婚后,他就搬回了父亲的家,他一直住在这里。
他快步走进董纪贤的房间。这套房子一共只有两间房。平时董纪光不在S市,所以大部分时候,那里就住着董越和董纪贤父子俩。
他打开董纪贤的衣柜,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从空空的衣架可以看出,那里原来挂着的几件衣服被取走了。他又打开董纪贤的书桌抽屉,最上面的那个原本是锁着的,但现在钥匙挂在锁孔上,里面也是空空如也。看起来,董纪贤走的时候把抽屉清空了。他眼前又闪过前一天晚上董纪贤惊慌失措的神情。难道徐家的案子真的是他做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要逃跑?——他显然就是逃跑了。
“昨天和今天两天,你有没有见过你哥?”他走回到外面的屋子,问董纪光。
“昨天吃晚饭前见过。”董纪光站在门口,困惑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干什么?”
“吃晚饭前?那是几点?”
“大概6点多。”董纪光说着话,又回到他原先待着的地方——董越的书桌前,继续埋头刻起石头来。光看外表,莫中玉实在想象不出,这个性格内向,小时候总被欺负的矮个子男人居然因为强奸和猥亵妇女,曾三次坐牢。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他?”
董纪光头也没抬,“是的。”
“他当时有没有说过什么?”莫中玉走近他,“对了,你们昨天不是应该一起去师父家吃年夜饭的吗?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他自己去。”董纪光低头继续干活。
“为什么?”
“他说他要先去什么地方……”
“去哪里?”
董纪光指指大门边衣架上的一个书包。
莫中玉立刻走过去,打开了那个书包,他发现那里面放着一条崭新的围巾。
“这是给谁的?”他问道。
“一个女的呗。”
“给谁的?”
董纪光瞥了他一眼,“他没说。”
莫中玉知道,董家的这两兄弟,虽然住在一起,但情感上实际上极为疏远。早年,当哥哥的董纪贤就没怎么把小他3岁的弟弟董纪光当弟弟来看待,经常欺负他。后来弟弟犯了事,他就更看不起弟弟了,说话时时不时表露出嫌弃和鄙视,听说他还曾经要求父亲把弟弟逐出家门。董越当然没这么绝情,虽然也的确是恨铁不成钢,但最终还是念着父子之情,千辛万苦地为儿子在远离S市的安徽安排了个能糊口的工作。所以,按理说,董纪贤的确不太可能把自己的私事告诉弟弟。但两人住在一起,想要完全隐瞒也不太可能,董纪光还不是看见了那条丝巾?会不会是给郭涵的?
“会不会是方慧?”莫中玉故意这么说。
董纪光不吭声。
莫中玉把丝巾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这东西可不便宜。我看他是不舍得送给方慧的。”
“不是方慧。”董纪光道。
“那是谁?”
“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他跟你不是挺谈得来的吗?”
“一年只见两次面,每次见面说话不超过十句,你觉得我们算谈得来吗?”
董纪光回头瞄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那女的是谁,不过他好像把她的电话号码记在笔记本上了,笔记本就在他的抽屉里。”
莫中玉二话不说就跑回到董纪贤的房间,他把抽屉一一打开,结果在最下面一格找到了一本旧笔记本。他把它拿给董纪光,后者从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往前翻,翻到当中一页后,把它递还给了莫中玉。
“这是去年春节,我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记下的。当时他挺得意的,还跟老爹说,他马上会找个比方慧强一百倍的女人回来当老婆。我估计这就是那女人的电话。”
莫中玉发现那一页上果然端端正正地写着一串数字,那分明就是郭敏家的电话。他从15岁开始去郭家出诊,对这个电话号码非常熟悉。如此说来,董纪贤真的在追求郭涵?
“他有没有提起过他的新对象是谁?”他合上了笔记本。
董纪光审视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他是不是犯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徐子健一家被杀了。”莫中玉决定直言相告,他看见董纪光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他接着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杀的我也不清楚,但大致就是7点多,你哥哥在那个时候去过那里……”
董纪光呆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昨晚你回来后见过他吗?”莫中玉问道。
董纪光摇头。
“昨天,我正好在那附近看见他,他的样子看起来……嗯,怎么说呢……有点慌张……然后,我刚刚翻过他的抽屉,抽屉是空的,我也看了衣柜,他肯定回来拿过东西……”他没说下去,因为他看见董纪光在摇头,“你想说什么?”
“不是他。”董纪光简短地说。
“你怎么知道?”
董纪光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说,他怕我,你信不信?”
“他怕你?”
莫中玉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场景,董纪贤把他弟弟的头压在泥地里,不管董纪光如何求饶,他都不肯放,最后是莫中玉用锥子在董纪贤的屁股上扎了一下,才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董纪光。事后他问董纪贤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的弟弟,董纪贤只回答了他三个字,“他活该!”
后来莫中玉发现,董纪贤其实就是爱欺负人,凡是年龄比他小,身材没他高,脑子比他笨的,都会被他莫名其妙地恶整一番。这是董纪贤的坏习惯,更是他的爱好之一。这种恃强凌弱的性格,一直到成年,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印象中,董纪贤好像没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就连他父亲也怕他三分,方慧曾经告诉师娘,她之所以要离开董纪贤,就是因为他太霸道,一言不合还会对她动手。这样的人会怕他弟弟?
“你不相信是不是?”董纪光看出了他的心思。
他不说话。
“我就知道你不信。”董纪光出神地看着手里的石头,“好吧,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玩过他所有的女人。”
莫中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质问,董纪光就接着说了下去。
“第一个是我的同桌,漂亮的女孩子,当时他对她挺有兴趣,总是给人家买这买那,两人也眉来眼去的,不过,他当然想不到,我下手比她快。”
在莫中玉的印象中,董纪光还是那个把他哥哥压在泥地里的懦弱男孩,虽然他也了解董纪光的“光辉历史”,但过去,他总觉得有点难以相信。
“……第二个是他当时的女朋友,他那时候还没跟方慧好呢,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然后就是……方慧……”董纪光隔了好长时间才说出最后两个字来,“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把方慧揍得死去活来……”他笑着说道,“如果脱光衣服,方慧只能算是中等姿色,因为她的小腹有一条疤,当然,我没有碰她,只不过看看而已,我想知道她高贵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躯体,再说,看看和真干,在量刑上是不同的,我认为他的眼光也不像他吹嘘的那么好……”
莫中玉呆若木鸡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们认识十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董纪光侃侃而谈,也是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阴险。难道说,他一直在侵犯董纪贤的女人?难道说,表面上是董纪贤在欺负他,实际上,却完全相反?
“……别看他人高马大,又是什么医生,实际上,他才是真正的软蛋。他能把我怎么样?”董纪光喃喃自语道,“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女人,只不过看他不顺眼,我又是个固执的人,心眼又小……”
“可,可你为此坐了三,三次牢……”莫中玉都有点结巴了,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想提醒董纪光,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可这句话一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董纪光低声笑起来,“那又怎样。我还不是出来了?——”他瞥了一眼莫中玉,“小时候,他仗着比我大几岁,常常欺负我,因为他脑子聪明,学习好,老爹向着他,总是说那是哥哥在教你做人……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下了决心……但明着打,我不是他的对手,这我知道……所以我就另外找了一条路,一条捷径……我识字之后,就研究过这方面的法律,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
“他这么火爆的脾气,居然没杀了你……”莫中玉禁不住脱口而出。
董纪光听到这句,朝他看了过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为什么没把我杀了?所以我说,我敢做的事,他未必敢。——虽然他能把门踢坏,”他指指房门,“但他不过是个可笑的懦夫。”
西田巷314号就在徐家所在的320号后面。透过这户人家二楼的一扇窗,正好可以看见徐家底楼客厅的一角。沈晗站在那扇窗子前,心想,当时李泰就是这在这里看见了对面徐家的异动。
“同志,我们都听说了。那位李同志他……”报案人在沈晗身后叹息,她是个老年妇女,看起来也像是念过书的,但一听口音就知道是从北方来的。
“他当时就站在这儿?”沈晗为保险起见,又问了一遍。
老太太点头,“他在这儿给你打的电话,”她指指他身边的茶几,那里有个电话机,“听他的意思,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她又拍拍心口,“后来我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哎哟,吓人啊,我一整夜都睡不着,希望你们尽快能把凶手找到。”
“市公安局的人来找过你吗?”
“来问过几句话,那时候我也不在,是我女儿接待的,也就是问,这些天有没有什么人在徐家附近走动什么的,这谁知道……”
沈晗又朝徐家客厅的方向望去,心想,他所站的方向只能看见徐家客厅的角落,这也说明,当时两个凶手都在客厅。李泰好像还嘀咕了一句,意思是那两个人脸上都戴着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面具吗?就是因为那两个面具,李泰才决心过去看看的吗?
“周老师,你们当时怎么会报案的?”他决定还是先问问盗窃的事。
这个问题让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你说为什么报案?当然是因为发现贼了!那天,我跟我儿子媳妇一起出门,我们是去附近的太阳红音乐厅参加联欢会,那是我儿子单位搞的。我们是五点去的,七点半左右就结束了,他们单位让我们自己回家吃年夜饭,我们就走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个人从我们二楼的窗子正往外爬,哎哟,我叫了起来,可他一转眼就不见了,”老太太身临其境地描述着当时的情景,“然后我们一回家,就发现东西被偷了。我放在抽屉里的五十块钱和一块男士手表不见了,还有客厅桌上的一包糖,一包牛肉干和一包花生,现在不是过年吗,好不容易弄点吃的,唉……”
“这贼还挺馋的。”
老太太恼怒地哼了一声,“同志啊,你想想,大年夜遭贼,这是什么心情!害我一晚上没睡着啊!那手表是我爱人新买的,原本准备送给我儿子的,他今年过三十岁生日,你看这事!”老太太不住叹气。
“你是说这贼一溜烟就不见了?”沈晗问。
“是啊,我还让我儿子去追呢,可哪有他的影子。”
“那说明这贼对着附近很熟悉。对了,周老师,这事出了之后,你有没有怀疑过谁?”他以推心置腹的口吻问道。
这句话好像是问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让我怎么说好呢。”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没关系,你有什么说什么,我们也参考一下。”
老太太又顾虑重重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等她确定她儿子媳妇不在附近才开口,“有些话,我也不方便说,因为人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儿子也让我别说了,也就几十块钱的事,可这话憋在我心里……”
“没关系,你尽管说。我们就当是随便聊聊天。”
老太太走近他,低声道:“我觉得徐家的女儿就是那贼。”
沈晗心头一震,老太太居然跟郭涵的意见相同。
“你说说原因。”他露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来,你跟我来。”老太太颤颤巍巍到走到了前头,一路把他带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是个干净简陋,几乎没有任何杂物的小屋子。老太太轻声对他说,“我就是怀疑他们家的女儿,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听我家的保姆说,她父母对她不好,平时不给她钱,可有一次,我看见她从饭店出来。她是刚吃好饭,还用一块手绢在抹嘴呢,”老太太学着徐海红的样子,“你说说,她怎么会有钱上饭店?她父母平时连块肉都不会留给她,会给她钱上饭店?”
“她会不会是跟其他人一起来的?”
老太太用力摇头,“我可不会随便冤枉人!我还去饭店问了呢!她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叫了一份一块九的红烧半鸭!一口气吃得精光!亏她吃得下!她还叫了一份素包子,吃了三个,其余三个带走了,”她摊摊双手,“你说她哪来的钱?”
“是哪家饭店?”
“就是宏恩寺对面的人民饭店,离这里大概有三站路。”
“你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就是两个星期前,我记得那天还是星期天呢,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我跟两个同事去附近的学校讲课,正好路过那里,她没看见我。”老太太朝门口看了一眼,像是担心谁会闯进来,“这事我跟我儿子说了,他让我别说出去,我想想也是,那个徐子健不好惹,我又没凭没据的,……”
“当时你看见那个贼翻墙走了?”沈晗道。
“是啊!”
“他要是跑得那么快,说明他是个惯犯,并且对这里很熟悉。你们家之前遭过小偷吗?”
老太太直摇头。“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不过我听说隔壁人家,还有前面的李家都遭过小偷,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她撇撇嘴,“过去董医生住那里的时候,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事。那还是董医生他爹置下的宅院呢,我爸妈的病当年就是董医生看好的,那时候他才刚刚十几岁,我儿子小时候皮肤病发得厉害,看了不知道多少医院,后来也是董医生治好的,我老伴的气管炎,还有我的腿……”她叹了口,摇摇手,“不提了,不提了,提了就心里难受……”她拉开了房门,兀自走了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院子外面有人在拍门。
郭敏正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听见敲门声,急忙下了楼。等她赶到楼下的时候,发现妹妹郭涵已经领着一个男人走了进。她一看,居然是莫中玉。
“你找我姐?”郭涵问他。
莫中玉没回答,直接钻进厨房,一会儿又奔向卫生间,像在查看什么东西。
“莫中玉,你干什么?!你在找什么?”郭涵大声问他。
“你的房间在二楼是不是?”他问道。
还没等郭涵回答,他就一路小跑冲上了二楼,郭涵急忙跟了上去。
“你干什么,莫中玉,你给我站住!”她在他身后喊道,可他根本不听她的,直冲她的房间,等他发现她的房间空无一人时,他又在二楼各个房间,里里外外查快速查看了一遍。
“你到底在干什么?”郭涵冲到他跟前。
“是啊,你在干什么!”郭敏也觉得莫名其妙。
“家里就你们两个?”他神情严肃地问。
“怎么着,你想抢劫?”郭涵反问他。
他瞪了郭涵一眼,扭头下了楼,“你们下来,我有事问你们!”他边走边命令她们。
“切!你当你是谁啊,这可不是你家!”郭涵站在二楼走廊上向他喊道。
“啰嗦什么!快下来!”他喝道。
郭敏虽然是一头雾水,但还是快速下了楼,她回头见妹妹还在楼上,便道:“先听听他怎么说。等他说完了,你再骂他也不迟。”
郭涵朝莫中玉白了一眼,别别扭扭地下了楼。
“到底什么事?”郭敏走向莫中玉。
他等郭涵走近才开口,“你们当中的一个人在跟董纪贤恋爱。”
“谁跟他恋爱了!是他自作多情!”他话音刚落,郭涵就嚷了起来。
莫中玉看着她,“我就知道是你!他昨晚来过吗?”见两人不搭腔,他喝道,“到底来没来过!”
“你干什么这么凶!”郭涵委屈道,“好吧,他是来过。可被我赶走了。他不过是送了我几双袜子,几个苹果,就以为……”
“那时候是几点?”他打断了她。
“大概是7点刚过吧。怎么了?!”郭涵道。
郭敏推了妹妹一下,“他肯定跟警察的想法一样。”
“你怀疑他是杀人犯?还杀了一家子?”郭涵觉得荒谬极了。
“你们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要不然干吗隐瞒那警察?”
郭涵冷哼了一声,“我干吗要告诉警察他来过?我又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他以为他送我几个苹果,几双袜子就能……”
“我昨天来的时候碰到他了,就在车站附近,他说他干了一件冲动的事,请问他干了什么?”莫中玉道。
郭敏跟郭涵对视了一眼,老实说,她也不能确定董纪贤在妹妹房里干过什么,但他离开时,确实可以用恼羞成怒,口不择言来形容,而且妹妹也确实骂了他流氓。她朝妹妹看了过去,后者的脸立刻涨红了。
“你,你们两个看着我干吗?他不过是……他在我房里不过是想……”
郭敏和莫中玉都一声不吭,等着她说下去,她走到客厅的角落,背对着他们。
“……他想亲我,他想跟我那个,他想脱我的衣服,他以为他是谁啊,我顺手给他两个耳光,又踢了他一脚……”她忽然又转过身来,理直气壮地面对他们,“你们说,这种事有必要告诉警察吗?有必要吗?我干吗要跟那些人说这些事?!”
“也就是说,他没得逞喽?”莫中玉道。
“那还用说?”郭涵又冷哼一声,“我哪能让他得逞?!”
“既然这样,他干吗要逃跑?”他分别看看两姐妹,“昨晚上我见到他时,他慌里慌张的,说自己干了件冲动的事,”他在“冲动”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昨晚,他没去我师父家吃年夜饭,他弟弟也没见过他。我去过他家,他带走了行李。我也问过他们家的邻居,他们说匆匆忙忙走了。”他又定定地看住了郭涵。
“你别看我!我不知道!他没联系过我!”郭涵嚷道。
郭敏却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又把莫中玉的问题又过了一遍——既然这样,他干吗要逃跑?
是啊,既然他没对郭涵怎么样,他为什么要不告而别?——现在他的行为的确像是逃跑。
所以说,他所说的所谓“冲动的事”指的并不是他跟郭涵的那些事。但无论怎样,她都不相信,董纪贤会是杀死徐家人的凶手。不会因为郭涵的拒绝,他真的就完全失去理智了吧?
“那个凶手能把徐家人都杀死,又逃得无影无踪,应该早就计划好的,这可不是一时冲动能干出来的!”郭敏道,“……会不会是他心情不好,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我不知道……”莫中玉眉头紧锁,“我也不想给他扣上个杀人犯的帽子,可他偏偏在那时候出现,又偏偏逃跑了,问题就出在逃跑上,”他又朝郭涵看过去,“你跟他至少相处过,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去的地方……或者曾经特别提过的地方?”
郭涵歪头想了想,“他好像说过他家过去有个保姆,两年前辞退这保姆后,他有时候会去看望那个人……”
“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在郊区,啊,那地方临近钢铁厂,我没去过。不过你可以问问他弟弟,他应该知道那保姆住哪里。”
隔着门缝,沈晗发现方慧手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这时他想起跟董纪贤离婚后一年,她就再婚了,对方好像是个学校的数学老师。
“为什么来找我?我跟这个人早就没关系了!”方慧隔着门轻声道,看起来她并不打算请他进屋。他看见有人影在屋子里晃动。
“我就问几个问题,问完就走。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几个月前,我们是在商店碰到的,”她心神不宁地回答,不时朝身后看,“本来我是想避开他的,但不巧被他看见我了。”这时有人在屋子里说话,她大声答应了两句,又转过头来接着说,“一开始他态度还行,还问候我爸妈呢,后来听说我结婚了,就又发神经骂起人来,临走时他说,他也马上要结婚了,他的新老婆比我好一百倍。”
“你说他要结婚了?”
“他是这么说的。”
“他有没有说是谁?”
“就是原先住在他叔叔对面的那个外交官的二女儿。过去我也见过这女孩,人很漂亮,还会说英语,据说区里接待外宾,她每次都能轮上……人家能看上他?我才不信。”
方慧的话应证了沈晗的猜想。之前他在郭家,跟两姐妹说话时,就感觉郭涵跟董纪贤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两姐妹果然是故意隐瞒。既然如此,她们说昨晚没见过董纪贤,没准也是假话。
“你问完了吗?”方慧想关门了。
“我想再问问董纪光的事。”
方慧的脸僵住了。她在门口的阴影里沉默了好几秒钟才开口,“他是个流氓。”她低声道,虽然她整个人都几乎隐没在单元房门口的阴影里,但沈晗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上的羞愧和愤怒,“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沈晗看过董纪光的犯罪记录,其中最令他意外的就是,董纪光的受害人之一居然是他的嫂子方慧。这几乎推翻了他之前的假设,即两兄弟合谋杀死了徐家人。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得找方慧核实一下两兄弟的关系。这世界上,恐怕只有她能真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小方同志,你别误会,我不想揭你的伤疤。我只想问问你,他们两人关系好吗?”沈晗用手挡住门,问道。
“他们几乎不说话。”
“你是说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吗?”
“在这之前他们就不说话了,董纪贤在自己的房门口用粉笔划了一条线,说董纪光要是跨过那条线,就砍他的腿。”
“结果呢?董纪光有没有跨过那条线?”
“他对董纪贤说,你的东西,你的人出了那条线,就不属于你了。”她靠在门上,叹了口气,大概是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她苦笑了一下,“他平时对我其实很客气,甚至我跟董纪线吵架,他还站在我这边,没想到他会……”她呆滞地望着前方,静默了两秒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已经很久没跟他们联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认为他们有没有可能合作干什么事?”
方慧笑了笑,“他们没杀死对方,已经万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