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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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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春发”,是个老字号,吉林市最高级的饭店,坐落于商埠大街中段,二层楼建筑,门面不大,看似平常,开门进去,却别有洞天。大厅窗明几净不说,其装饰摆设,颇有西洋味道,数十个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椅子都是包皮的。二楼是另一种风格,厅内雕梁画栋,古香古色,桌椅都是紫檀红木,给人一种远古和庄重之感。

常言说客大压店,店大压客,单凭这气势,便可推断出入这儿就餐人的身份和派头。

这天--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西春发”门庭若市,接踵而至的人力三轮车,四轮马拉轿车,偶尔还有罕见的小汽车,走下来的人,上岁数的身着长衫马褂,老成持重,当然也有些老气横秋,中年者,多是穿着对襟布衫和洋式外衣,戴着礼帽或凉帽,有的手拎文明棍,摆出绅士派头。还有的西装革履,拿腔捏调,这样的人,一看就是公署衙门里的人。更有一些女宾客,大多都穿旗袍,花枝招展,特别的鲜艳。总之,个个都称得上是有头有脸,场面上的人物。相互熟识的,寒暄问候或点头致意,生客则目不斜视,一脸的傲慢,看上去令人生畏。但不管是何方神圣,进入店内,都争先恐后蜂拥到二楼,向一个老者纳头跪拜或拱手道贺。

二楼楼梯口,站立一位身着戎装,相貌堂堂的男子,他叫马明金,是当地驻军的一个营长,军衔少校。此刻,他满面笑容,不时地拱手迎客、举手致礼,碰到上年岁的人,他还要上前搀扶一下,示意左右,将来者送至座位上,还忘不了寒暄一番:

“刘三叔,身子还这么硬实啊,我爹正在里边等你老呢,来人,快把老爷子扶进去。”

“你爹呢,你爹在哪儿,我先看看你爹……”

马明金今天站在这里,一、代父迎客,二、他也算是有一定地位的人了,来客中,好多是他的朋友,或冲他的面子而来。

“吴掌柜,欢迎,欢迎……”

“明金啊,都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你呀,打小我就看出来,你小子有出息。”

马明金:“过奖,过奖……”

一拨穿着军装的人拥上来:“马营长,老爷子六十大寿,可喜可贺,我们哥几个溜边先坐下了,一会儿你过来,咱们好好地喝几杯!”

马明金:“各位弟兄,我代家父谢谢各位,你们先落座,这酒我是一定要敬的。”

“明金,明金啊……”声音颤抖,还伴有着喘息声,不用看,一听就知道又有几个老者上来。

马明金马上又迎了上去……

大厅里边,正面墙壁上,高高挂着一个大大的寿字,寿字下面,坐着一对老夫妻,男的就是今天的寿星老,他名叫马万川。东北风俗,上辈健在,下辈不可留须,这马万川长须飘逸,足证明他是族中的长者。同时,从他身上“瑞蚨祥”的绸缎长衫和印有紫花图案的褂子,还有脚下“内联升”的布鞋,便能看出,这不是一般的老爷子,如果认定他不过就是一个土财主,那可大错特错,不说别的,只瞧那眉毛下面,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冷不丁扫视过来,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足表明这老爷子是经历风雨,见过世面的人。挨他身边坐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用问,听他称谓她老蒯,人们就知道,是他的老伴,马明金的娘。

周围的人,或坐或站,在马明川夫妇面前,形成个半圆,平辈的人,拱手道喜,要是比马万川年纪稍大一些,或是马明川敬重的来者,马万川起身礼让,安排到近前坐下。那些在场面上行走的人,上前鞠躬施礼过后,自去寻找适于自己的位置。晚辈的自然要跪下,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嘴里还要念念有词,诸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健康长寿之语。听到这类话,马万川格外高兴,不忘瞥看老蒯一眼,明金娘心领神会,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红包,递给身边一个女子,那女子笑语盈盈地将红包分赏给磕头的人。

这女子是马万川的女儿马明玉,三十岁,白白的肤色,文静笑面,说话清晰,一看就是个温情柔性的人。

明金娘一边与走近的人搭讪,一边心不在焉地寻望着。

马明玉:“娘,你看啥呢?有事儿啊?”

明金娘:“咱家那几个孩子呢?磕完头跑哪儿去了?人这么多,他们可别磕着碰着啊!”

马明玉笑指着不远处,桌旁坐着三个男孩,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被女佣抱着:“娘,你放心吧,他们都在那边坐着,等着上菜呢,有人照看他们。”

明金娘:“那就好,那就好。”

马万川向厅口看去,片刻,收回眼,侧目看了女儿一眼。

马明玉会意地上前,俯下身,贴近父亲的脸。

马万川小声地:“你公公和你女婿咋还没来?”

马明玉心里其实比父亲还焦急,只是不好表现出来,见父亲问了,忙说:

“爹,这么大事儿,他们能不来吗?对了,可能永清稍要晚一些,他今天当值……”

恰这时,一个五十八九岁的老头,慢条斯理,自然而又不自然地迈着四方步,走进厅内,不知为什么,人们看见他,下意识地闪开道,目光也都转向他,是他身份尊贵?还是……仔细看过,弄明白了,原来是他那身行头,太引人瞩目了。虽说穿的也是一身长衫马褂,不过,样式却有点过于陈旧了,陈旧得让人想起清朝时的服饰,还有脚上的鞋,鞋帮是黑的,鞋底寸厚,如同朝靴,没错,年长的人指点说,这是典型的清朝打扮,这还不算,最醒目的,瓜皮帽后,竟留有一条辫子,可能是因为年老头发稀少,梳不成大辫子,有一半已变得灰白,与黑发绞编在一起,多说有尺把长,象条猪尾巴,此人就是马万川的亲家,马明玉的公公郑廷贵。

马明玉看见公公这种装束和神态,也着实一愣,她知道公公平时,大清国不离口,隆重场合常穿上“朝服”,这“朝服”是丈夫冠的名,同时,公公还爱摆个谱,可今天这谱摆得也有点太大了,但她还是快步上前,搀扶下公公,轻声地叫声爹。

郑廷贵矜持地点下头,还是一步一步地向前晃着。

“我说大辫子啊,你前天跟我说,早点来,早点来,这都快晌午,你才来,咋的,还得我让八抬大轿去抬你呀?”马万川欠了欠身,话里带着埋怨,但绝非是生气。

“老哥哥,今天是你花甲大寿,兄弟这廂有礼了。”郑廷贵两个袖子一垂,手掸了掸袍襟。身子顺势一躬。

马万川:“咱老哥俩儿就别扯这个,你要真有那个心,还不如给我磕一个呢!”

“那也行,老哥哥在上……”郑廷贵说着,双手分开,掸了下左右衣袖,后退半步,又向前一步,好像真要来个清朝的九叩十八拜,不过,他右袖口刚一沾地,就站直身子,一脸正色地:“不行,我这头只能磕给皇上,给你磕算咋回事儿?”

马万川哈哈一笑说:“磕呀,咋不磕了,你敢磕,我就敢接。”

明金娘亲热地:“亲家来了,快坐下!”

郑廷贵不失礼数地叫了声老嫂子。

马万川似乎才注意到这个郑廷贵与往常比,看着不太顺眼,笑着问:“你咋这身打扮?噢,敢情你是又想起你们那个小皇上了吧?他现在在天津卫玩鸟呢,你想他都要想出病了,可人家想不想你呀?”

郑廷贵:“你这话辱没了皇上,实在是大不敬,该打,该打。”

周围的人都笑了,了解内情的,知道这两人既是亲家,又是多年朋友,陌生者,听了,也觉得这两个老头,说话风趣。

明金娘示意人搬来椅子,马明玉搀公公坐下。

郑廷贵恢复了常态,放眼扫视一下说:“客来的差不多了吧?”

马万川:“这不正等着你呢,你不来,我们敢开席吗?”

郑廷贵喜欢听这类话,端了端肩膀,笑说:“还是老哥哥惦记我啊!”

马万川:“你是皇族,怠慢了你,那不又是个大不敬。”

明金妈小声地笑说:“你们俩儿到一起就没个正经的。”

“永清呢,咋没看见永清?”郑廷贵转向儿媳,眉头皱紧了问,当听过儿媳的回话,他不悦地说:“这永清是越来越没规矩,他老泰山过生日,纵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来晚啊!”

马明玉知道公公是个很讲礼数的人,忙说已打发人去催丈夫,她这么说,心中也觉得奇怪,但不是怪责丈夫,她想丈夫肯定公务缠身,不然的话,绝不会姗姗来迟或不来的。

“爹,娘。”马万川的二儿子明满,带着几个人,分开人群走来,他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别的不说,就看他那双铮亮的皮鞋,照得出人影儿,便可知这小子是个花天酒地,好色之徒。在他身后跟随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全都是纨绔子弟。

明金娘忙拉住二儿子的手,眼神中透出的喜爱,表明她对这个二儿子是十分偏疼的。

马明满看见郑廷贵,亲切地叫声叔。

马万川口气多少也有点嗔怪:“你上哪儿去了?客这么多,你也不说帮你哥忙活忙活,没个正形儿。”

马明满:“我问过我哥,他说不用我,再说了,不少人都是冲着你老和我哥面子来的,我都不大认识啊!”

马万川沉下脸:“老亲少友你也不认识啊?”

马明玉忙替弟弟解围:“爹,明满一直在楼下招呼客人呢,也忙够呛。”

马明满冲姐姐一笑,叫声姐。

明金娘小声对丈夫说:“大喜日子,你总说孩子干啥?来,小二,坐娘这儿。”

马明满:“娘,我先不坐了,爹,我这几个朋友给你老磕头来了。”

马万川心中不悦,但听儿子这么说,脸上还是浮出笑容,挺直了腰板。这种场合,他不能不给儿子面子。

马明满乍乍乎乎,指挥着随来的人,跪成一排,他也跪下,边喊着口令,边率先磕头。完事儿,他站起来,看了看周围,脸上极其神气,不知他在炫耀什么。

马明玉让弟弟找个空桌坐下,还叮嘱弟弟一定要招待好朋友。

马明满自知他的朋友上不了台面,不适于在二楼就位,挠了挠头说:“姐,你别管我们了,我们就不在这儿搅和了,上楼下喝去。”

马明玉:“那也行,别忘了,一会儿上来给爹敬酒。”

马明满点点头,对父母说:“爹,娘,我们下去了。”

马万川没言语,也就是答应了。

明金娘伸手拉住儿子的衣袖,叮嘱说:“别喝多了,这阵子你肚子就不好,喝多又该难受了。”

马明满嘿嘿一笑说:“娘,我下去了!”

郑廷贵看着明满走开,转身对马万川,羡慕而又称赞地说:“老哥哥,你真是多儿多女多福寿,再过两年,孙子孙女都快凑一桌了。”

马万川听到这话,脸上皱纹都绽开了,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什么也不如有人,攒金子不如攒孙子,平日里,有天大的愁事,只要孙子包括外孙子,一扑到身上,他马上就喜笑颜开。

郑廷贵继续说:“看来你给孩子们起的金玉满堂这四个字,还真的起对了,哎,说到这儿,我咋没看到明堂呢?他没回来呀?”

马万川三儿一女,名的尾字,依次排列,刚好是金玉满堂。

马明玉俯身对公公说:“爹,明堂没回来,他写来信,说今天会冲北给我爹磕头的。”

郑廷贵正色地说:“老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这么大事儿,咋不让孩子回来呢?”

马万川说:“看你说的,是我不让他回来呀?他说课程紧,唉!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明金娘见提起小儿子,眼圈有点红了。

郑廷贵:“明堂这孩子,就是见书亲啊,这也好,凡是有志向者,饱读诗书这是必不可少的,过去朝中,那些堪当重任的大臣,那个不是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我呀,就喜欢明堂这样的孩子。”

马万川笑说:“你这个大辫子,照你这么说,你不会是想让你闺女当大臣,才把她送到东洋去的吧?”

上个月,在旅顺港乘“东山丸”去日本的郑心清,便是郑廷贵的女儿,而让郑心清刻骨铭心那位三哥,就是马万川的三儿子,马明堂。这个马明堂年初已去北平燕京大学读书。

郑廷贵:“还大臣呢,谁不知道我们大清朝的规矩,女子从不干政。”

马万川:“那我问你,不当大臣,你把心清送到东洋干啥?我不让你送,你不听啊,今个儿心清要是在家,明堂能不回来吗?嘿,你呀,总忘不了你那个大清朝啊!”

郑廷贵一时语塞,沉吟半晌,还想说什么,有点结巴了。

马明金来到父母面前,恭恭敬敬地:“爹,快到中午了,你老就座,咱们开席呀?”

马万川环视一下:“开吧!”

郑廷贵一拍大腿,不结巴了,惊呼:“慢着,慢着,先别开,我……我忘了一件大事儿。”

马万川等人都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郑廷贵,不知这老先生哪根神经又错乱了。

“我一个朋友,让我在门口接他,我咋把这茬儿给忘了。”郑廷贵说着,慌忙起身,也顾不得前清遗老的派头,撩起袍襟,连颠带跑地下了楼。

马明玉看着哥哥,禁不住地想笑,又不好笑出声,凑近哥哥身边说:“哥,用不用等一下永清?”

马明金:“他不是当值吗?”

马明玉:“当值也得来呀,爹的生日,他不到场,爹不得生气啊!”

马明金:“没事儿,一会儿我跟爹解释一下……”

郑廷贵又连跑带颠地回来了,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中等个头,五十左右岁,西服笔挺,身板溜直,要不是鼻子下,有一撮小黑胡子,单从装束和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日本人。

马万川一下愣住了,他和在场的很多人,都认识这位日本人,此人叫酒井完造。日本驻吉林领事馆官员,具体什么官职,马万川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这个酒井在吉林官府和商界,是个十分活跃的人物。而且据郑廷贵讲,他还是郑廷贵的世交,郑廷贵曾多次对他说,这个酒井想与他交朋友,马万川都没理睬,只是在郑廷贵家,与酒井不期而遇见过两次面,相互客套一番,没有过深的交谈和交往。今天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寿诞,郑廷贵竟把酒井给带来了,马万川心中大为不悦,不过,他还是有城府的,天大的不高兴,也不好表现出来,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做出欢迎的姿态。

郑廷贵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笑着说:“老哥哥,酒井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你也见过,我就不用介绍了吧?”

马万川脸上强挤出笑容,拱着手:“请坐,请坐!”

酒井完造十分郑重地行了一个注目礼,而后笑容满面地说:“马老先生,支那传统,满洲习俗,六十岁为大寿,我不代表领事馆,仅以我个人名义,向您表示衷心的祝贺。我知道马老先生是富贵之人,家业殷实,什么都不缺,这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清酒,敬奉于您,略表寸心。”

郑廷贵听了酒井这番话,更加心花怒放了,喜滋滋地说,他事先没告诉马万川,就是想给马万川一个惊喜,照他的话讲,酒井今天的到来,似乎给马万川增福增寿添光彩。

马万川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不快。

马明玉与哥哥面面相觑,作为女儿,她了解父亲,最讨厌日本人了,记得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过,小日本是属狼的,你稍不小心,它就会在背后咬你一口。她怪公公,不该把酒井带来,搅了父亲的生日,更让她担心的是,怕父亲动气,扫了兴头……她想上前,又不知说什么,急得手心都出了汗。

马明金不愧是军人,脑子反应极快,上前欲引酒井到另一边的餐桌坐下,想让酒井远离父亲的视线,权当酒井是一般的客人,也就无所谓了。酒井向马明金笑着点点头,两人还没说上两句话,不想,郑廷贵又横插进来,以主人的口吻对马明金说:

“明金啊,你去招呼别的客人吧,酒井有我和你爹奉陪,你就不用操心了。”

马明玉实在沉不住气,走近郑廷贵的身边,叫声爹,不知郑廷贵没听见,还是不理会,拉住酒井的手,把酒井按坐到主桌的位置上。

这么一弄,着实有点乱,也就趁着这个乱,马万川把郑廷贵拉到一边,怪怨他不该把酒井带来,郑廷贵不以为然地反问,酒井是他的朋友,为什么不能来?

“他是你的朋友,可今天我过生日,你把他整来干啥呀,你呀,你呀,你让我说你啥好呢!”

郑廷贵理直气壮地:“你这话不说远了,咱俩儿谁跟谁呀,我的朋友不就是你的朋友吗?”

如此逻辑,让马万川哭笑不得,说实的,他与郑廷贵确是多年的好友,郑廷贵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他瞟了一眼酒井,刚好酒井正微笑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他不想让酒井生疑,那样就太窘迫了,他本是个心胸极宽的人,若酒井不是日本人,他绝不会这样的。想到这儿,他脸上恢复平静,回到主桌,坐在主位上,与酒井相隔数个座位。

郑廷贵的情绪丝毫未受到影响,紧挨着酒井完造坐下,亲热如故。

客人们都翘首以待,有等不及的,早端起了酒杯,楼下就更有些杂乱了,听得出已开始推杯换盏了。

马明金站在主桌边,清了清嗓子,他是寿星老的长子,又是官场上的人,开席前的祝酒词,非他莫属。当他刚欲开口,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进入大厅,不少人与男子相熟,跟男子打招呼或者奉迎那男子,男子却视而不见,直奔马明金走来。

马明玉一脸焦急变成喜色,迎上去,小声嗔责地:“你咋才来呢?”

这人就是郑廷贵的儿子,马明玉的夫婿郑永清,他是吉林督军公署的高级参谋,自然也是一身戎装,略有忧郁的脸膛,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但也给人一种深沉和狡猾的感觉。

马明玉见丈夫没有回话,有些诧异,平时丈夫对她极其温和,可今天……当她再一看丈夫平日里常挂着笑容的那张脸,紧绷着,鼻尖还渗出出细密的汗珠,她心中蓦地有一种不详之感。

郑永清走到马明金身边,俯耳说:“大哥,借一步,我有话跟你说。”

马明金没反应过来:“永清,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要……”

郑永清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马明金侧过头,惊愕地:“啥?你说啥?”

郑永清示意马明金不要说话,拉马明金走到一边。

马明玉见父母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丈夫身上,她怕父亲生气,忙上前拉了丈夫一下,小声说:

“爹看着你呢……”

郑永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和失礼,转身走到马万川跟前,俯下身,恭敬地:

“爹,您老寿诞,小婿来晚了……”

马万川很有老人气度,笑着说:“不晚,不晚。”

郑永清又叫声娘。

明金娘也笑着说:“大伙儿都等着你呢,快坐下吧!”

马明玉想让父母更高兴一些,对丈夫说:“你还没给爹磕头呢!”

郑永清听媳妇这么提示,忙说:“对,对,我这就给爹磕头。”

马万川摆手说:“磕啥磕,早晨你来家不都磕了吗,别磕了……”

马明玉笑说:“谁让他来晚了,这是罚他的……”

马明金过来,拉起欲跪的妹夫,不是想给妹夫解围,而是妹夫刚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让他心惊,他急于想知道下文。

郑廷贵开腔了,而且还是沉着脸,拉着长腔:“永清啊,咱们旗人可是最讲究礼数的,今个儿是你岳丈大寿,别说你是公署的参谋,就是朝中大臣,公事再多,再忙,你也不该来晚啊!”

郑永清叫声爹,当看到父亲身边的酒井,他的神情瞬息闪现出复杂的变化,怔然,还是错愕,说不清,反正脸上的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几下。父亲这个老朋友,他也相当的熟悉,平日曾有交谈,可眼下,他却连最起码的礼貌都忘记了,一句话没说。

酒井笑容可掬,深不可测的目光,似乎早已看透了郑永清心中的一切。

郑廷贵又翻了眼儿子:“见到酒井先生,也不知问候一声?”

郑永清收回与酒井对视的目光,冷淡地回过身,随马明金来到一边,悄声地说着什么。

周围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明金和郑永清,尤其马万川,虽不动声色,但他内心有着高度的灵敏,他不用去看儿子和女婿说话的表情,似乎已猜测出什么……

郑永清与马明金说过话,没与任何人打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郑廷贵看着儿子的背影,十分不悦也十分不解的抱怨着:“这孩子,今个儿是咋的了……”

接下去,酒席没有理由再拖延下去了,马明金都不知是怎么讲完的祝酒词,反正是心不在焉,甚至有些结结巴巴,好在人们心思都集中在酒菜上,没过多在意。

马万川趁人们还没围上来敬酒时,摆手让儿子过去,低声地问:“你和永清嘀咕啥呢?”

马明金心情沉重,但事关机密,他不好对父亲明说,沉吟一下说:

“爹,一会儿我要回营部,我……我现在先敬你老一杯酒吧!”

马万川通情达理地说:“敬啥敬,有事儿你先走吧!”

马明金:“我把明满喊上来,让他跟明玉招待下客人。”

“是不是日本人又找麻烦了?”马万川是个眼观六路,洞察秋毫的人,他从刚才郑永清见到酒井时的神情,还有酒井喜上眉梢那种特殊的表露,断定所发生的事,一定与日本人有关。

马明金禁不往瞥了酒井一眼。

马万川:“别看他,那小子乐得嘴都咧到腮帮子上,记住,跟日本人打交道,你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马明金此生最佩服的就是父亲,见父亲已点出日本人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点点头。

“那你快走吧!”马万川催促儿子,也不忘叮嘱儿子:“兵随将令,别莽撞,你上边还有长官呢!”

马明金点头答应,刚好,有一拨人过来敬酒,他悄然退下,走出大厅,离开“西春发”。

郑永清急忙见马明金,告知出大事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大事,而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大事就是后来史称的“皇姑屯事件”。

东北王,也称大帅--张作霖,字雨亭,小名张老疙瘩。辽宁海城县城西小洼村人,自幼家境贫寒,给人放过猪,当过兽医,后因报父仇杀人,流落他乡,投入清军,不久,该部入关,张作霖脱队,回到故里,当了胡子,一九0一年除夕,他率人抢劫了慈禧太后的贡品,被清军追杀未果,后来,清政府见张作霖的势力越来越大,使出安抚之策,一九0二年招安张作霖为官府的管带,自此张作霖步步高升,飞黄腾达,凭其骁勇善战,巧工心计,加上他还有八个结拜兄弟的鼎力相助,春秋几度,至一九一八年,被北京政府任命为东三省巡阅使,辖辽吉黑,一举成为名副其实的东北王。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第一次直奉战争仅过去两个月,张作霖为雪失败之耻,指挥十五万大军,在一部分海、空军的配合下,分两路向山海关,赤峰,承德发起进攻,第二次直奉战争打响,直系曹锟,吴佩孚,仓促应战,但其二十万部队,抵挡不住奉军的锐利攻势,有人说,当时戴狗皮帽子的如入无人之境,一点也不过分,一个月后,张作霖利用直系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与吴佩孚的矛盾,收买冯玉祥倒戈,吴佩孚腹背受敌,军心大乱,只带两千余人南逃,十一月三日,张作霖进入北京,表面推举段琪瑞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临时执政,其实是张作霖控制了北洋政府。

也就在这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张作霖管辖的范围,不但由东北扩展到华北,还进军中原,触及东南,其手下张宗昌任山东督军,姜登选任安徽督军,杨宇霆任江苏督军。可以说,这是奉军最鼎盛时期。

但此时,早已对中国虎视眈眈的日本,因张作霖未能执行一九一五年日本与袁世凯签订的卖国“二十一条”条约中,所谓“有关南满、东蒙古农工业的中日新约”部分,几次向张作霖施压,张作霖都未屈服。现见张作霖虎踞北京,头大尾长,便威逼张作霖撤出关内,妄图日后把“满蒙”从中国肢解出去。日本驻华公使芳泽谦吉曾威胁张作霖:若不早日退回东北,将来奉军兵败如经过山海关,日军须将其缴械。

张作霖气得大骂:“小日本子没安好心,想趁机要挟我,我豁出我这个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出卖国家利益,让人家骂我卖国,让儿孙后辈也跟着挨骂,他日本人想出兵,我姓张的等着他好了。”

日本人早就对张作霖隐有杀心,时刻在寻找机会。

一九二八年,国民政府领导的北伐军,势如破竹,直逼京津,奉军节节败退,张作霖在北京的政权,岌岌可危,为保存实力,张作霖向国民政府通电求和,并决意放弃北京,返回东北老家。日本人乘人之危,向张作霖提出,出兵山东,对抗北伐军,如此一来,日本便可名正言顺,逐渐霸占中国。

张作霖断然回绝:“东三省及京、津为中国领土,主权所在,不容漠视。”

六月三日晚六时,张作霖在发出“出关通电”后,悄然地离开北京的大帅府,乘坐英国制造的黄色大型钢板防弹汽车,直奔火车站,随行的有他的六姨太和三儿子张学曾,还有靳云鹏,何丰林,莫德惠,等高官及副官和参谋人员,登上回东北的专列--慈禧太后曾用过的专车,因装饰的十分华丽,被人称为花车。有人曾向张作霖荐言,说这个花车不吉利,但张作霖不信邪,复用为自己的专车。晚八时,专列从北京站开出,半夜,风驰电掣的列车,开进山海关车站,张作霖的结拜兄弟,黑龙江省督军吴俊升专程在此迎候,上车恭陪,专列继续北上。

张作霖做梦也没想到,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死亡陷阱……

关东军司令官村冈长太郎,在此之前,就曾派情报部的参谋竹下义睛,进入北京,与驻华公使馆武官和日军驻天津的指挥官,准备在华北伺机暗杀张作霖,但苦于不好下手,这时,河本大作、向村冈长太郎请缨:

“让我来干吧!”

河本大作是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狂热的军国主义者,在接到村冈长太郎命令和得到张作霖从北京出发的确切时间,立即启动他早已拟定的“必死之阵”计划。起初,他想把暗杀地点选在新民以东的辽河铁桥,经侦察发现奉军戒备森严,不好下手。最后定在皇姑屯附近南满铁路与京奉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

六月三日,河本把负责三洞桥守备任务的日本独立守备队第二大队第四中队长东宫铁男找来,命令他配合懂得工兵爆破的菅野中佐,神田大尉等人,天黑时,把重达一百二十公斤的三十包炸药,安放在三洞桥下,接上电流引爆装置。为确保张作霖毙命,河本还组织一支“拔刀队”,万一张作霖还活着,“拔刀队”要趁乱,闯进脱轨的车厢内,杀死张作霖。为了掩饰责任,河本还使出一个混淆视听,嫁祸于人之计。

下午,河本指使日本浪人安达隆盛,伙同与他平时吃喝玩乐的一个退役军人刘戴明,找到三个曾向他们买过吗啡的王老五等两个好吃懒做的乞丐,刘戴明说,他晚上要运点货,让三人帮忙,事后赏给吗啡,王老五三人一听,乐得屁颠屁颠。安达隆盛和刘戴明把三人领到南满铁路附属地一家浴室,怕三人晚上打不起精神,让三人先抽上一口吗啡。而后拿来三套干净的衣服,还有礼帽,让三人穿上。王老五多少有点心眼的,疑惑地问,这运货怎么还换衣服啊?刘戴明说,三人穿得破破烂烂,运货时,让人看到,还不以为是偷东西呢!听了这话,另两个乞丐并没多疑,王老五觉得不妙,说他到热水池里再泡一泡,安达隆盛和刘戴明没有在意,不想这王老五只穿个裤衩,从后门溜走了,这一溜还真留住了一条命。

晚上,安达隆盛和刘戴明带着两个穿得干干净净的乞丐,来到三洞桥边,点指着前边,说货物就在前面,让两个乞丐过去扛来,两个乞丐为了吗啡,什么也不顾了,刚走出不远,黑暗中闪出几个日本宪兵,两个乞丐吓坏了,想跑来不及了,数把刺刀已插到他们的身上。随后宪兵把两枚俄国制的炸弹放在他们身边,还在他们衣袋里放上三封信,内容是要在东北干个大事,除掉军阀。河本之所以做这个假象,就是想让人们事后怀疑爆炸系南方派来人干的,即北伐军便衣队。不想弄巧成拙,事后,王老五到现场认出两名乞丐,可惜还没等调查人员核实,王老五被日本特务干掉了。那个刘戴明也被关东军送到大连,改名换姓在日本租界开个烟馆,后来也销声匿迹。

一切安排就绪,河本大作来到日本在东北设置的拓殖委员会大楼,简称“东拓”,这里是他代表关东军所设的临时指挥部,站在这里,可望见三洞桥。河本站在窗口前,望着夜空,心情既兴奋又激动,身边数部军用电话,不时响起,这是他在京奉铁路沿途的山海关,锦州,新民等处,所派出的特务,当张作霖的专列通过,即时向他报告。

死神正悄悄地向张作霖逼近,张作霖却全然不觉,这个张大帅是不是太大意了?其实不然,行前,张作霖已接到密报,说日军控制下的“老道口近来不许人通行”,有军事行动的迹象。为此,张作霖三次变更启程时间,以迷惑外界。另外,他也有所防备,专列前有先行的压道车,车内有大批的警卫人员。

天蒙蒙亮了,张作霖便起来了,这一夜他心情沉重,几乎未睡,此番败归,他将面临着两大棘手难题,一是与国民政府的关系,是归顺易帜,还是固守东北,若与关内的国民政府对弈,这种局面又能撑多久呢?二是日本人早对东北,对中国垂涎三尺,蠢蠢欲动,不断的制造摩擦,现时,一准要趁火打劫,逼他就范……

吴俊升进来,见张作霖坐在窗边,随口问:“这天挺冷啊,大帅要不要加件衣服?”

张作霖示意吴俊升坐下:“算了,眼看就要到了。”

吴俊升坐在张作霖的对面,他与张作霖多年的老兄弟,一看脸色,便知道张作霖心情不佳,所以也没说什么,陪张作霖看着窗外,马上就到皇姑屯了,距沈阳还有两里来地,也就是说到家了。

五时二十三分,专列缓缓驰上三洞桥上。

东宫铁男俯在远处的沟内,他放过前卫压道车,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专列,果断而又不失时机地按下起爆电钮,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起来。

河本站在楼内窗前,紧张地等待着,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看着腾空飞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二百米的黑烟,他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连呼几声天皇万岁,毫无疑问,张作霖的骨头肯定都被炸上天了。

与河本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他早早就登上屋顶,用望远镜向三洞桥方向瞭望,听到爆炸声,他神情庄严肃穆,随后哼唱起“南满是我们家乡”的日本军歌。

现场血肉横飞,烟尘滚滚,沙石纷落,一片狼藉,张作霖所乘的车厢,正中爆破点,前后共四节车厢都被炸翻,落于桥下,其余车厢也都出轨,歪倒的路基上,钢轨炸得弯弯曲曲,抛上天空,花岗岩的桥墩和钢骨水泥桥板轰然倒下,正好压在这些车厢上,张作霖的车厢炸得粉碎,只剩下一个底盘,吴俊升血肉模糊,头顶穿入一颗铁道钉,脑浆喷溢,当即死去。张作霖被抛出离车厢有三丈多远,咽喉破裂,往外冒血,两眼怒睁,尚有一丝气息。周围横七竖八许多死者和伤者,六姨太的脚趾头炸掉了……

没受伤的随行人员,脸被烟火熏得黑亮,如同从地狱钻出来的小鬼,稍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抢救。

奉天省长刘尚清赶到现场,指挥着,把张作霖抬上汽车,呼啸着奔沈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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