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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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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万川还真如郑廷贵所说去了樱花馆,他咽不下那口气,在他跨出房门一瞬间,他有了主意,先来到自家后院,让干杂活的老徐头给他找了身破得不能再破的衣服,穿上,又在炉膛里掏把灰,抹在脸上,顺手拽条草绳扎在腰间,老徐头愣怔地看着,不知也不好问东家想干什么。眼睁睁看着东家从后门出去。

中午,樱花馆客人不少,但还算安静,日本人就那德行,刚开始,彬彬有礼,几杯酒下肚,原形毕露,不是唱就是跳,要是有女人在场,搂在怀里,那就更丑态百出。

马万川来到樱花馆,直闯进去,在一个小隔间盘腿坐下,也与常大杠子一样,没有脱鞋。

这一举动,把那个迎宾的日本女人,吓得瞠目结舌,别说鞠躬问候,根本不敢靠前,慌里慌张向后面跑去。很快,还是那位蔑视常大杠子的日本男子快步过来,看都不看马万川,完全把马万川当成个叫花子,或者说是大烟鬼,厉声地让马万川出去,第二句就带个滚字,让马万川滚出去。

马万川不气不恼地问:“你是日本人?”

男子下意识地:“对,我是日本人,你……你少废话,给我滚出去!”

马万川一拍小炕桌:“妈拉巴子的,你跟谁这么说话呢?我都赶上你爹的岁数大了。”

男子精通中国话,自然明白爹这个字的含意,气白了脸,上来抓马万川衣领,想把马万川扯出去,没拉动,另只手也伸过来,使尽全身的力气,脸憋得通红。

马万川纹丝不动,待小日本气力用得差不多了,他抬起一只胳膊,向上一翻,破开小日本的双手,而后顺势一推,小日本踉跄退了两步,“扑通”坐到地上。马万川年轻时,走南闯北做生意,为了防身,学过几套拳脚,现在老了,还常到后院,找个没人看到地方,杀杀腰,提提气,走几趟太极步,他刚才使出的是太极推手一招。

男子爬起来,不大敢上前,但凌人的盛气丝毫没减:

“老东西,你想干什么?”

马万川故作憨态一笑:“我想吃饭。”

这时,相邻隔间,有人探出头看,也有的人,走过来,还有的日本人,用日语问那个男子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向其他客人接连鞠躬,用日语说些抱歉之类的话,转过身,面对马万川,依然横眉冷对。

马万川掏出一块大洋,摔在桌上:“看见了吧,这是啥?我不是要饭的,咱有钱。”

男子在摔倒后,以为遇到来闹事儿,若真是闹事的,他还真的不怕,再说了,敢上樱花馆找麻烦,那得有多大的胆子啊。现在,看到大洋,他明白了,眼前这是位“穷大爷”,也不知几日没吃没喝,积攒下一块大洋,想来这儿开开洋荤,如果是这样,那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想到这儿,他换上一副笑脸,决意要把马万川好好地耍戏一番,复上前,笑容可掬地拉着长腔问:

“这位先生,刚才冒犯您了,对不起,对不起,请多关照。”

马万川看出男子不怀好意,敲了敲桌上的大洋:“哎,这就对了,你开的是买卖,我这有钱你不挣,你小子不是缺心眼儿,那准是王八蛋!”

男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对,请问先生,你想吃点什么?”

马万川:“我呀,想吃的东西太多了,猴头、燕窝,鲨鱼刺,我都想吃,对了,你跟我念叨念叨,你们馆子里都有啥?”

男子这次没有掏菜牌:“你想吃什么,我们有什么,只要你能点出菜名就行。”

马万川露出惊讶之色:“真的假的,我这么大岁数儿,你可别糊弄我呀!”

男子:“我再说一遍,我们这儿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全有,一句话,山珍海味俱全……”

马万川:“我……我想吃的,你们这儿要没有咋办?”

男子:“我们这儿有日本厨师,也有中国厨师,只要你能点出菜名,我们就能做出来,只是……”

马万川挤出笑容:“你说,你说……”

男子:“只是怕菜上来了,你这一块大洋……”

马万川:“噢 ,我听明白了,你是怕我给不起钱吧?”

男子笑得更意味深长了,在他看来,这只是戏弄的开始,他都想好了,今个儿舍出两个菜,就当喂狗了,等马万川吃完了,拿不出更多的大洋,他不但要当众羞辱马万川,还要把马万川送到警察局,塞给警察几块钱,把马万川绑上,他要亲自照马万川腹部猛击,让马万川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再让马万川吃下去,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马万川:“咱们这么着,你看行不,你把菜端上来,我给不上钱,我……我从这里爬出去,随你惩治,可我点的菜,你要是没有,咱们是不是也得有个说法呀?”

男子以为马万川上套了,滑稽地躬下身说:“先生,一言九鼎,这可是你说的……我劝你还是别跟我打这赌,行吗?”

马万川装傻地支吾:“不……不就是盘菜吗,一块大洋不够,我……我兜里还有。”

不少人好奇地观看,还有的日本人点指着马万川,嘀里嘟噜,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男子提高声音:“既然你这么说,那点菜吧!”

马万川头垂下了:“咱……咱们还是别赌了……”

男子心中好不得意,他岂能这么轻易放过马万川,咄咄逼人地说:

“你现在不想赌也行,照你说的话做,从这屋里爬出去吧!”

马万川嗫嚅地:“爬……我……我这么大年纪,你……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男子冷笑着,还哼了一声:“岁数大别出门,在家养老多好啊,一块大洋就想来‘樱花’装阔大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马万川手举起来,一拍脑门:“慢着,我……我想起来我要的菜了,活人脑子,对,对,就这个菜,你们有吗?”

男子没听清,不解地:“你说什么?活……活人……”

马万川又重复一遍,见男子还在发愣,他边比划边说:“我这么说你就能听懂了,比如把你绑上,像条狗似的,跪在我面前,我用锤子砸开你的天灵盖,把你的脑子掏出来……”

男子听得身子禁不住抖颤一下:“你……你说什么?”

马万川:“这菜好弄,你就是现成的,不用厨师都能做。”

旁边有人听明白了,免不了笑出声。

男子盯视着马万川,以为碰到了个疯子,不,就是个疯子,他今天也不能放过,对待疯子,他有对待疯子的办法:

“你不是想吃活人脑子吗,我……我们这儿有,有啊,只不过……”

这回轮到马万川吃惊了:“啊,这菜你们真有啊,你听清了,我要的是活人脑子。”

男子见马万川这个神态,更加验证马万川就是个疯子,他压住心中愤怒说:

“活人脑子,不也就是一个菜吗,我们有,但价格太贵,怕你付不起。”

马万川结巴地:“我……我不想要了,我……我走还不行吗?”

男子冷笑:“想走,没那么容易。”

有的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这个无赖,他是在耍弄我们日本人。”

还有的人用日语骂说:“这个满洲猪,不能让他这么走,要像拖死狗似的,把他扔出去!”

有几个中国人,不好说什么,摇头感慨,心想:这个脏老头也真是太糊涂,到这种地方招惹是非,那不是自讨没趣,自找苦吃吗?他们也把马万川当成个要饭花子。

马万川显得十分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问一句:“你……你们真有活人脑子这道菜?”

男子以为已彻底摧垮了马万川,剩下的是该他如何玩弄马万川了,他把自己的头拍得啪啪直响说:

“这道菜就摆在这儿呢,你不是说了吗,让我跪在你的面前吗,你把钱拿出来,我就让你敲开我的天灵盖。”

马万川惊惧地:“那……那天灵盖敲开,命就没了,你……你不怕死?”

男子挺起胸脯,掷地有声地:“我们大和的子民,对死是无所畏惧的。”

马万川又战战兢兢问了一句:“那……你……你这活人脑子要多少钱啊?”

男子冷笑着:“你说我值多少钱?”

马万川结巴地:“命……命是你的,我咋好给你定价啊?”

男子认定自己已占了上风,根本不需多虑什么,鄙夷地看着马万川说:

“就冲你敢进个门,我不要你太高的价钱,你要是能拿出五百块大洋,我这脑袋就归你了。”

马万川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好一会儿,垂下眼帘,不想却冒出这句话:

“这……这跟牛马行买牲口差不多呀,价码是不是太便宜了?你……你的命,抵不上一条狗的价钱?”

人们哄地笑开了。

男子感觉备受污辱:“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马万川:“我……我是说你的脑袋太便宜了,五百元,我……我看价钱再往上撩点吧!”

男子恼羞成怒,大喊着:“拿锤子来,不用五百元了,今天你只要能拿出一百元,我就让你敲开我的天灵盖,但是,你要拿不出,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我砸碎你的头盖骨。”

马万川:“你……你急啥眼啊,我是怕你后悔,才这么说的。”

男子吼道:“少废话,一百大洋,说定了,你拿出来吧!”

马万川一扫刚才萎靡的神态,声若洪钟地对众人说:“大伙儿都听到了吧?这话可是他喊出来的,不是我逼他说的,一百大洋,买他的脑袋,那是有点说不过去,我不能以老欺小,为让大伙儿看着公平,服气,我看还是五百吧,不,我再给他往上撩点,一千块大洋。”

现场鸦雀无声。

马万川掏出一张银票,“啪”地拍在桌上,正色地:“大伙儿上眼,看好了,这是咱们吉林省永衡官银号的票据,一千元,一分不差。”

在场的人都惊住了,沉寂过后,顷刻间炸营了,哄嚷起来。

男子伸出双手,示意大伙儿不要出声,而后,强作镇定地对马万川说:“你敢拿张假银票来骗人?”

马万川笑了:“骗人?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河南街上就有‘永衡’的分号,你先拿去兑现,有一点差错,你把我扭送见官。”

旁边一人走上前,他是“樱花”馆的主事儿,也是个日本人,名叫小野,刚才,他始终围观,幸灾乐祸,就是想看手下人如何耍戏马万川的,万没想到出现这种结局,他怕再僵持下去,更不好收场,才硬着头皮出面,拿起票据,翻来覆去,仔细看过,确信无疑,但他实在难以把这一千元与眼前这个满脸黑脏的老头联系起来,盯视马万川好一会儿,突然,色厉内荏地说:

“你这银票是捡来的,不,是偷来的。”

马万川哈哈大笑:“小日本,你能认出这银票是真的,还算是有眼光,不过,我偷的,还是抢的,那是警察管的事儿,与你无关,眼下,我一千元的票子已摆在桌上,活人脑子,给我上来吧!”

男子听小野说银票是真的,再看看马万川,刚才的气势全没了,换之是垂头丧气,腿禁不住哆嗦起来。

马万川指着那男子说:“来吧,你不是喊取锤子吗?还磨蹭啥,跪下吧……”

男子脸苍白无色,不敢再叫硬了。都说日本人不怕死,那看在什么场合,战场上,向前冲是个死,退却也免不了挨长官一刀。所说的武士道,某种程度就是个精神慰藉。

小野意识到眼前这个老头绝非一般人物,是故意找茬闹事的,而且还是专冲日本人来的。是的,日本人在吉林市有一定的势力,但吉林市毕竟还不是日本的天下,这个老头能拿出银票,肯定有不寻常的背影和身份,没摸透之前,再这么僵持,容易发生意想不到的变故,日本人也是能屈能伸的,想到这儿,他挥手打了那男了一记耳光,转过来,对马万川躬身施礼,笑容可掬地说:

“老先生,这个混蛋有眼无珠,得罪了您,我在这里,向您赔礼道歉,请您多多原谅。”

马万川与日本人接触不多,但了解日本人虚情假意这一套:“我说小日本,你犯不着跟我来这个,买卖买卖,有卖就有买,啥也别说了,钱,我一分不差,活人脑子,我是吃定了,我不想弄埋汰我这双手,你们不是有日本厨师吗,让他来伺候我吧!”

围观中的日本人,很多都能听懂中国话,气得哇哇大叫,有的指骂马万川,有的竟想上前来抓马万川。

马万川正襟危坐,扫视着日本人,声如洪钟地说:“咋的,想动手吗?有种的上来吧!我就不信,你一个小小的樱花馆,在我们松花江,项多也就是根泥鳅,我就不信,你们还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小野看出马万川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他怕事情闹大,忙拦住叫骂的人,劝他们回到各自隔间,同时,又给惹是生非那个男子使个眼色。

马万川:“今个儿活人脑子吃不上,我就住这儿子。”

小野陪着小心:“先生,我冒昧地问一下,小店是不是有得罪你的地方,请您说出来,您……您需要我们如何赔礼,您……您尽管说。这……这儿说话不方便,请您移步,咱们去楼上说话,好吗?”

马万川不是得理不饶人,这要放在中国人开的店家,他出过气也就算了,可是对待日本人,他真是打心里讨厌,就说这个小野吧,嘴上好话说尽,那眼神分明隐着一种仇视,也就是因为相互间的内心芥蒂,他才不依不饶,他知道买卖商号,最注重名誉,他想让这个“樱花”馆名声扫地。

小野急得手足无措,脸上的汗都下来了。

这时,一个挎匣子枪的警官进来,原来小野看马万川太难缠了,给那个男子使眼色,让他给这个警官打电话。警官人还没到跟前,嗓门就嚷嚷开了:

“我听说这儿有人要吃活人脑子,口味挺高啊!谁呀,谁想吃人脑子?这儿没有卖的,我哪儿有,走,跟我走,我给他找个吃活人脑子的地方。”

小野迎上去,跟警官小声嘀咕着。此人是河南街这片的警长,人送外号:老油条。

马万川没理会,仿佛没看见老油条,也没听见老油条说什么。

老油条上前拉扯着马万川:“就你这个老东西想吃活人脑子啊?你是干啥的?我问你话呢,不出声,哎呀,挺倔啊,好,有你不倔的时候,下炕吧,跟我走一趟。”

马万川没言语。

老油条火了,从后腰掏出细绳索“你聋了?走,跟我走,耍无赖你也不挑个地方……你再不走,我把你捆起来。”

马万川回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刀一样。

老油条像被雷击中了,愣怔着,半晌,缓过神来。要说这老油条真不愧是老油条,转过身子,面对小野,口气变了,态度也变了:

“我说小野啊,你们店有啥没啥,你们不知道啊?这活人脑子你们也敢卖?”

小野眼睛翻看着,一时糊涂了,老油条平时没少来樱花馆蹭吃蹭喝,把他找来,也就是想借用他的权力,整治下脏老头,万没想到,他老油条使出这个腔调。

老油条又说:“小野呀,不是我不帮你圆这个场,明摆着,这是你们‘樱花’的毛病,没有活人脑子,你也犯不着跟人家较劲儿啊!现在,人家银票摆在桌子上了,你说咋办吧?”

小野也是反应极快的人,见老油条瞬间替对方说话,更加验证,这个老头绝非平庸之辈,肯定是大有来头。老油条不但认识这个人,而且还非常惧怕这个人。想到这儿,他心慌意乱,小声地央求起老油条。

老油条三十左右岁,在吉林市做警察十多年,油嘴滑舌,见风转舵,马万川再装扮,但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已铭记在他脑海中,若让他在“樱花”与马万川中间做个选项择,孰轻孰重,他绝对分得清的。

恰在这时,酒井出现了,他不是刚来的,早就在二楼的高级房间里,陪客人用餐,楼下的吵嚷声,他隐隐约约听到,后来听说有个老头来闹事,他也没在意,直到听说,老头拿出千元银票,赌买上人头,他觉得蹊跷,“樱花”虽不他开的店,但也属于他管辖的范围,他悄悄下楼,隐在暗处,想看个究竟,再后来,他见警长老油条都不敢招惹那个老头,更感到老头来者不善。他让人把老油条叫过来。

老油条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他认得酒井,也知道酒井是领事馆里的大官,所以,自然是毕恭毕敬。见酒井问起脏老头的来历,早就想巴结酒井的老油条,没容多想,附耳据实相告。

酒井什么也没说,会心地笑了……

郑廷贵匆忙地赶来了,后面跟着常大杠子,见到马万川,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老哥哥,你咋这个扮相,就你这出,你上哪儿家馆子,人家能款待你啊?”

酒井趁机上前,邀马万川去二楼,说相约不如巧遇,还说要敬酒,代“樱花”向马万川赔礼道歉。

最后的结果,是小野把那个挨一大嘴巴的男子叫过来,向曾被他羞辱过的常大杠子不住地鞠躬。其尴尬,连酒井脸上都一红一白的,但也无奈,若不这样,马万川不依不饶。郑廷贵最了解马万川,是个极宽厚的人,别说对商号的掌柜、伙计,就是对待大院的佣人,他都从不申斥。今天他却如此一反常态,就因为对象是日本人,可见他心里对日本人厌恶到什么程度。

马万川与酒井客套几句,对于酒井,他不能过于失礼,那样就真的有失身份了。他说今日这个气氛,再留在“樱花”饮酒,不太恰当,改日,由他做东,另找家馆子,请酒井一叙。郑廷贵怕酒井下不来台,忙说他留下,陪酒井一醉方休。酒井表示惋惜,说他仰慕马万川已久,真诚想与马万川结为朋友。

酒井说得是不是心里话,只有他知道,但他想与马万川建立亲密的关系,这确实是他的目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马万川是吉林市的首富。

马万川原本是山东人,六岁时,被父亲装在筐里,一头挑着他,一头挑着全部家当,闯关东,来到吉林市,也就是当时人称船厂的吉林,从此,在吉林市扎下根。父亲有做面食的手艺,开了一家饸饹馆,因为味道,价格便宜,很快小有名气。马万川从小聪颖、懂事,父亲把他送到私塾,课余时,便来馆子干活,十六岁那年,父亲去世,他撑起门面,独自经营,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但他精力过剩,不满足现状。也就是因为开馆子,他知道米面差价大,把饸饹馆兑付出去,集全部积蓄,开了一家粮行,取名为:隆兴。这是他的第一个商号。最初是从乡下批量收粮,在市内零售出去。后来,他垄断吉林市周边的粮源,除了零售,还向外大宗批发。随着生意做大,他又成立收山货、土产、皮货的商号。所开的都是隆字号。隆兴、隆广、隆义,隆仁、隆福,隆信……总之沾个隆字,就是马万川,几年过去,已在吉林市的商界占据足有大半个江山,经营的行业范围,足以满足人们的吃、喝、拉、撒、用。在马万川四十岁时,隆字的商号,不但遍布吉林市,还在外地开设分号,如长春,哈尔滨,沈阳,锦州,山海关,最后进入到北京和天津卫。此时的马万川,已不单单把吉林市的物品销往关内,而是把东北所有叫得出名的特产,摆在北京和天津卫的店铺,再把东北紧缺的商品从北京和天津聊天运到关外,如此交差的生意,可谓是一本万利。赚到钱,马万川又让钱生钱,扩大投入,他不但在吉林市买下大量的房子和地,出租,还在各地,包括北京、天津卫,也购下宅院。至于他马家到底有多少财产,除了马万川心中有数,谁也说不清,数不清。有人说,他马万川坐马车去关内,沿途不喝别人家的水,不住别人家的店,仅从这话中,就可看出他“隆”字号遍布之广,家业之大。

酒井迫切地想结交马万川,就是看重马万川的商业势力。

马万川婉拒酒井,除了内心深处讨厌日本人,也怕日本人削弱他的商业势力。

马明金回来了,近二十多天,期间他只回家两次,且还是来去匆匆,向父母请个安,看看两个儿子。三年前,他的太太因病去世,儿子便由爷爷奶奶照管着。

马万川是一家之主,有着至高无上的尊严,但他却非常开明,尤其对大儿子马明金,着实高看一眼,倒不是因为大儿子在军队做官,而是大儿子话语不多,做事稳重,有血性,这点最让他放心,也是最让他看重的。所以,对军中之事,儿子不说,他从不过问。在他看来,儿子是有主见,该说不该说的,儿子心中有数。他十六岁就独撑家业,儿子都这么大了,他再指手画脚,这不是他的性格。

马明金跟母亲说过几句话,进入里屋,随手把门关上。明金娘知道爷俩儿有话要说,让佣人备好茶水,从不打扰。

马万川坐在八仙桌边,他不抽烟,酒喝的也少,最喜欢喝茶,喝好茶,每天茶碗不离手,他的茶壶特别的大,这样省得频频续水。待儿子在桌另一边坐下,他把茶壶往儿子跟前推了一下,微小的动作,足见其舔犊之情。

马明金每每与父亲独处一室,心中便有丝丝暖意:“爹,这一阵子让你老担心了,我早就想告诉你,沈阳出大事儿子,前些天,没个准信儿,我也没敢跟你说。”

马万川:“我猜着是人命关天的事了,但叫不准是大帅还是少帅……”

马明金今天已得到沈阳的确切讯息,尽管不太详细,但对父亲,没必要隐瞒了,他长叹一声说:

“是大帅……”

六月四日五时二十三分,皇姑屯那声巨响,仿佛把整个东北都炸翻天了。

刘尚清省长,护送着载有身受重伤的张作霖汽车,以最快速度驰往沈阳,进入大帅府。此时此刻的张作霖已奄奄一息。

大帅府乱成一团,多亏张作霖的把兄弟,吉林督军张作相,老成持重,沉着冷静,立即下令,全城戒严,同时,加强帅府的警卫,严密封锁消息。为防沈阳附近日本军队有异动,命令守城部队,进入阵地。这样就对日军造成威慑。日本人虽说爆破成功,但不知道张作霖生死的确切消息,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大帅府的杜医官,为张家服务多年,医术很高,他带领几个医生,对张作霖进行抢救,最后也是无力回天。称得上是一代枭雄的张作霖,自知已是灯枯油尽,努力的睁开眼睛,看着正在给他喂水的二太太卢氏,嘴翕动着,发出微弱地声音:

“告诉小六子,以国家为重,好好地干吧!我这个臭皮囊不算什么,叫……叫小六子赶快回沈阳……别让他坐火车,把东北军都调回来……打小日本子……”

卢氏哽咽着,点头说听见了。

张作相等人站在床边,泪如雨下,轻唤着:“老帅……”

张作霖目光转发向张作相,定定地看着,想说什么,已说不出话来,喉咙“咕噜”一声,嘴半张着,吐出最后一口气,临死都没闭上眼睛。当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张作霖逝去,时年五十四岁。

门外的人听到屋内的喊声,蜂涌进来,跪在地上,大放悲声……

突然,一声喝喊:“谁也不许哭,都给我站起来!”

人们被震住了,屋内立时鸦雀无声。

喊话的是张作相,他用手抹把脸上的泪,厉声地说:

“所有在场的人都给我听好了,有人敢把老帅死的事儿说出去,我立刻毙了他,还有,从现在起,谁脸上要露出一点悲戚,或掉一滴眼睛,我也饶不了他,听见了吗?”

大伙儿先是愣怔着,继而似乎明白其中的道理,忙连声回应。

张作相来到大青楼,这个三层建筑的楼房,是帅府的中心,也是接待中外要员,商定军机大事的主要场所。张作相走进东大厅,也称之为老虎厅,其名得于吴俊升送来的两只老虎标本,阵列厅内。帅府很多重要会议和事情,都是这个厅内决定的。张作相对身边高级军官和幕僚说,老帅去世,少帅张学良远在关内,他暂代行帅令。

众人都知道在张作相德高望重,与张作霖亲如兄弟,表示悉听号令。

张作相接连下了几道命令,并做出相应布置。

第一,内紧外松,不许啼哭,不准戴孝,严密封锁张作霖去世的消息,杜医官率医生,每天按时来帅府,填写病案。

第二,帅府生活照旧,白天,人来人往,晚上,灯火辉煌。厨房每日三餐,准时把饭菜送到张作霖的房内。由主持帅府家政,并经常陪大帅迎来送往的五夫人,寿氏,照常浓妆艳抹,笑容满面的坐在大帅内房外的小客厅,接待来访的客人。

第三,立即发布通电称:“主座身受微伤,精神尚好,正在治疗中,过些日子便可料理军务,对慰问及求见者,婉言谢绝。”

还有一件最重要,也是最机密的事,由张作相亲自来做,那就是给远在河北滦州前线的少帅张学良发电报。对此,张作相绞尽脑汁,好一番思考,若派人送信,怕被日本人盯上,走漏风声。发密电据实告之,担心日本人破译。最后,他想出以张作霖口吻给张学良发报,电文如下:

“父遇袭,体无大恙,勿念,望以国事为重,慎时定夺。”

张作相想:以张学良的精明,肯定能拈出轻重。

杜医官把张作霖的头用绷带包起来,露出鼻子、眼睛、口,躺在床上。旁边放着烟具,茶壶、茶碗,宛如张作霖在静养。

日本驻沈阳总领事林久治郎,在张作霖被炸后,第一时间就来到帅府,名为探望,其实就是想摸清张作霖死讯。被张作相巧妙地挡驾了。接连几天,林久治郎天天来帅府,说有要事与张作霖相商。张作相对他说,大帅受伤后,心烦,不想见人。还说大帅觉得心里窝囊,总爱骂人,已传令下去,要是查出是哪个兔崽子炸的火车,非扒了他的皮不可。林久治郎心中有鬼,但他不愧是个外交官,讪笑着,说日本人愿为大帅效劳,帮忙查出凶手。除了林久治郎,还有不少日本官员,登门造访,说是关心大帅身体,同样是想探个究竟。

这天,林久治郎携太太,带着日本医生又来了,不顾劝阻,径直闯进张作霖所住的内房,杜医官迎住,笑着对日本医生说,大帅轻伤,已近痊愈。林久治郎趁人们说话间,来到门边,透过窗户,依稀可见,张作霖真的躺在床上,他注视着,思忖片刻,欲推门强行进去。

门开了,寿夫人笑吟吟走出来。拦住林久治郎和太太。

林久治郎说日本天皇来电,关心大帅的身体,还说他要亲自将天皇的问候,口传给大帅。

寿夫人说:“大帅刚睡下,您不是已看到了吗,口信我替先生转达。”

林久治郎执意要进,不听劝阻。

突然,屋里传来张作霖的骂声:“妈拉巴子,谁在外面七吵乱嚷?给我滚出去!”

林久治郎听得真真的,这洪亮的嗓门,不但证明张作霖还活着,而且身体绝对的健康。他知道张作霖的脾气,不敢再冒昧无礼,无奈地退到外面小客厅。

其实,这是寿夫人急中生智,安排一个跟随张作霖多年的副官,躲在屋内的屏风,学着张作霖的声音,骂出那些话。

寿夫人让人拿来一瓶红葡萄酒,亲自给林久治郎和太太斟上,并与二人碰杯,感谢天皇的“深情厚意”。

张作相来了,脸呈出不快,与林久治郎冷淡的客套几句。

林久治郎尴尬地告辞,他要急于回去,向关东军司令部和本土最高机关,报告张作霖健在的消息。

张作相虽缓下一口气,心情并不轻松,这些天,他简直度日如年,盼着张学良早日安全返奉,主持大计。

张学良,字汉卿,其父称之“小六子”。时年二十八岁。去年,张作霖在北京成立安国军政府,授张学良为陆军上将军衔。任第三方面军军团长,并负责京、津地区警备任务。北伐军北上,张学良率第三、第四方面军迎击。父亲被炸时,他正在河北滦州指挥战斗,突收到沈阳帅府密电,大吃一惊,刚好,他也接到“皇姑屯”爆炸的消息。电文虽是父亲的口吻,但证明不了父亲是否还在人世,尤其“慎时定夺”四个字,令他费解再三,明白这是在催促他回去。电报怕日本人截获,电话更容易窃听,不敢与沈阳联系。他心急如焚,表面又不能露出声色。为造成他未离开滦州假象,他频频出入人们的视线。数天后,他化装成一个伙夫,仅带一个副官,神不知鬼不觉,从北京上火车,坐的是三等车厢。他这么做,是怕日本关东军派出杀手,在路上堵截。尽管还没有直接证据证明,父亲的专列被炸是关东军所为,但对关东军,他不能不防啊!还好,一路顺利。

十七日,张学良回到沈阳帅府,跪在死去的父亲面前,好个痛哭。而后,与张作相等人相商,才知道日本关东军频频动作,两天前制造奉军一列军车出轨,还在沈阳市区内偷扔炸弹,欲制造恐慌和混乱。形势严峻,张学良在征得张作相同意,密调山海关附近的嫡系部队,星夜赶往沈阳周边布防。一切准备就绪,张学良学得父亲的签字,任命自己为奉天军务督办。二十日通电就职,并公开露面。

日本关东军这才知道张学良已返回沈阳,也猜出张作霖确有异常,惊诧之余,再想采取行动,已晚矣,奉军的主力已回师沈阳。

二十一日,奉天省长公署,正式公布张作霖死亡的消息。

马万川听完儿子叙说,怔然喃喃自语:“这么说,大帅真的死了……”

马明金心情沉重,掏出一份报纸,递给父亲。

马万川忙戴上花镜,迅速浏览过报纸,而后放下,半晌没说话。

马明金:“爹,你老经历的事儿多,你说这事儿是谁干的呢?”

马万川:“秃脑壳上的虱子,这不明摆着吗,除了日本人,还能有谁……”

马明金:“队伍里很多人,也都说是关东军的干的,可是公署的长官们,却说这是传言,报纸上也说是南边派来的暗杀队干的。”

马万川:“南边?”

马明金:“就是蒋介石率领的北伐军。”

马万川:“你说老蒋?不可能,我去年年末在北京,听说北伐军这支队伍相当的厉害,不过,老蒋是想占地盘,统一政令,与奉军交手的同时,也私下与奉军谈和,这节骨眼,暗地下黑手,把大帅除掉?你知道吗,这是杀父之仇,少帅还不得跟老蒋血干到底,不会的,老蒋绝不会干这种傻事儿。”

马明金:“是啊,我琢磨也不是南边的人干的,可是……少帅已回到沈阳,要是关东军干的,少帅咋按兵不动呢,我想不通,难道他不想报杀父之仇?”

马万川:“也许是缓兵之计?”

马明金:“但愿如此,对了,我听公署的人说,下个月初,少帅要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同时兼任奉天省保安司令。”

马万川:“子承父业,这也是应该的,不过,我把话搁在这儿,这个小张,未必如他的爹老张啊,我在北京、天津卫,没少听过他的事儿,吃喝玩乐,粘花惹草的事儿没少干,大伙儿都说他是个花花太岁。”

马明金对父亲所说,未置可否,他对父亲讲起他在东北讲武堂就读时,听说的两件事,从中可见张作霖公私之间,泾渭分明。

第一件:张作霖有个结拜兄弟,叫张宗昌,现任山东省督军。也是个胡子出身。因其骁勇善战,深得张作霖的喜欢。但这个张宗昌是个大老粗,平日里大大咧咧,有一天从外地回来,去帅府拜见张作霖,来到张作霖的办公室,刚一进门,就大喊着:“老爷子,你兄弟效坤我回来了……”

张作霖正在练毛笔字,没等张宗昌话音落下,一拍桌子大骂:“妈拉巴子,你是军人吗?你当这是在家呀,没个规矩,滚出去,给我重进。”

张宗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原地立正,目瞪口呆。

张作霖:“咱们现在不是胡子了,是军人,你小子明白吗?”

张宗昌自知错了,忙退出去,站在门口,敬礼,高声喊道:“报告,张宗昌到。”

张作霖这才允许张宗昌进去……

第二件:张作霜有意栽培张学良为他的接班人,在张学良刚满二十岁,就让他担任奉军第三混成旅旅长,也是东三省巡阅使署卫队旅旅长。这个独立旅是张作霖的王牌军,可张学良玩心甚重,不好好打理军务,军纪逐渐涣散。有一天,张作霜换上便服,在街上饭馆、澡堂子转悠,体察民情,不想听到不少人抱怨,说第三旅的士兵,依仗张学良是旅长,在城里横行霸道,掠夺民财,强拿强要,有不少商号的老板都挨过打。张作霖火冒三丈,回到帅府,把张学良叫来,破口大骂足有一个钟头,张学良大气不敢喘,头都不敢抬。张作霖骂够了,把张学良关了三天紧闭,不许任何人探望,还说如果有人敢说情,一起受罚,直到三天后,才把张学良放出来,此事传出,不但第三旅官兵战栗,整个军队也为之震撼……

马万川赞许地:“治军如治家,奉军两次入关,与大帅的严厉治军分不开啊!”

马明金“看眼下这个形势,奉军以后就靠少帅了,也不知这个少帅……爹,你对今后的时局咋看的?”

马万川:“你们军中的事儿,我看不大明白,可就老百姓的日子来说,以后怕不得消停了,要是我没说错,三五年就能看出个眉目。”

马明金:“你老是说日本人吧?”

马万川点点头:“对,沈阳的事儿咱就不说,就说咱们吉林市,你也看见了,日本人越来越多,还有那些从日本来的拓民,在乡下租地种地,你当他们就是为了一张嘴啊?不是,他们来了,就不想走了,连学校都开办了,再过几年,他们在这儿成家立业,翅膀硬了,你再想把他们赶走,那就难了。”

马明金:“这就得看上边咋想的了,咱们奉军好几十万人,真动起手,关东军两三万人,不经打。”

马万川:“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你别小瞧小日本子,大帅不在了,谁知道现在的少帅,肩膀能扛住多大的重量啊!”

马明金与军中许多的少壮军官一样儿,年轻气盛,不惧怕日本人,但父亲这一席话,他听了,心情越发有些沉重。

马万川久经风霜,其忧虑不无道理,都说在商言商,但在这风云变幻的年代,若不洞察秋毫,别说生意发展不起来,甚至连家业都保不住。也许就因为他有这个头脑,多年来,无论在商界,还是官场,他都游刃有余,没吃过大亏。可近两年,他心里忐忑不安,时常无名状发慌,莫非底气不足,或者是年岁大了?思来想去,都不是,真要追究原因,恐怕都是日本人闹的。这里说的不单指酒井。而是日本在吉林市、乃至整个东北的气势及压力。可能一般老百姓没这个感受,马万川身在高处,时时感受到这种风寒。他总觉得日本人就是从远方来的狼,时而蹲在背后,时而站在面前,虽面带笑容,眼睛却隐着凶残和贪婪的光,一旦时机成熟,便扑上来,咬断你的喉咙,吸干你的血液。说实在的,对付这种饿狼,马万川并不胆怯,只是无法也无力防御,因为日本人就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所以,他不得不以退为进,尽量不与日本的发生冲突,当然,日本人若得寸进尺,他也绝不懦弱,比如大闹“樱花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没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也就基于这点,他叮嘱家人和“隆”字号各位掌柜,尽量不要与日本人接触,少惹麻烦为好,然而,越想避开,越是躲避不了……

这个与日本人有了“麻烦”的人,就是马万川的二儿子马明满。

马家大院院大,人也多,主佣加起来,有好几十口,说起治家,在马万川看来与治国同一个韬略,没有规矩则不成方圆,别的不说,就拿吃饭这个小事儿,大院内任何人,错过开饭的时间,不许擅自用餐,再饿也只能等到下一顿再吃。但只有一人似乎例外,这就是马明满,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还经常开小灶,大院的好多规矩,对他都形同虚设虚设。人们感到奇怪的是,明满有娘惯纵,这在情理之中,可是一家之主的马万川对此竟也睁一眼,闭一眼,好多人十分不解。

马明满是吉林市有名的阔少,平日里,除了吃喝玩乐,没别的爱好。

马万川的大儿子从军,小儿子马明堂喜文,都与商字不沾边,马万川有意想培养二儿子经商,从吉林带到北京,从关内带回关外,各地的商号走个遍,言传身教,可谓是费尽心思,但二儿子却像个局外人,父亲说什么,他全部应承下来。离开父亲的视线,他便原形毕露,时不时惹出事端,就差没把天捅个窟窿。这要是换了大儿子和小儿子,如此浪荡,马万川早就暴跳如雷,可对这个二儿子,他再伤脑筋,也很少责骂,大不了申斥几句。人们哪里知道,马万川之所以这么做,其中大有隐情。

吉林市的东市场,是个繁华热闹的地方,这里有全市最大的“新雅池”澡堂,还有一个远近闻名的“圈楼”。说起这个圈楼,不是因为它始建于前清,而是它在清朝时就是青楼,现在人们称之为妓院,老百姓叫它窑子。但不管是青楼还是窑子,都离不开女人卖春,男人买笑的地方。这是座三层楼,圆形,室外走廊,且环绕一圈,所以被称为圈楼。站在圈廊,周围地带,尽收眼底,有利于楼里姑娘们儿冲街上的人,打情骂俏,招揽顾客。近些年,随着日本人的增多,日本的妓女也陆续出现在“圈楼”。不过,据说,日本妓女很少接待中国客人,当然,特殊身份中国人除外。

马明满是“圈楼”的常客,起初,他对日本女人不太感兴趣,只是近日,听说新来个二十左右岁的日本姑娘,相貌极佳不说,最诱人是她的身子,白得出奇,滑润无比。其日本名沾个雪字,很快人们就以“雪兔”而唤之。为了这个雪兔,马明满已来过“圈楼”数次,却只见到雪兔一面,而且不过半小时,因为言语障碍,也没什么交流,但就是这短短的相见,便让马明满魂不守舍。按说,马明满见过、玩过的女人不在少数,对女人似乎已没什么新鲜感。可是见过雪兔,他像被雷击中了,心中产生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望……

这天,马明满与几个朋友喝酒,当又提起雪兔,他的情绪不免亢奋,朋友也跟着兴奋,怂恿马明满,去“圈楼”,还说鼎力相助,今天一定把雪兔拿下。马明满高兴地说若能如愿以偿,宴请朋友三天。

“圈楼”自从日本人参与经营后,格局也有所改变,一二楼层,是当地妓女,三楼清一色的日本妓女,日本人这一着,用心良苦,似乎在羞辱中国人,在妓女方面,都压中国人一头。且三楼的都改成日式房间,装饰及摆布,也都是日本格调,原有的床撤走,换上榻榻米。老鸨子也是精心挑选的,能说会道,听得懂日本话。

马明满和朋友们,以酒盖脸,身子摇晃,来到“圈楼”,根本没理会一二楼老鸨子和姑娘们的拦截和调笑,径直奔向三楼。

三楼的老鸨子不如姑娘穿得花枝招展,却也是光彩照人,见马明满等人上来,忙迎上去,走近闻到刺鼻的酒味,眉头稍踅,但她知道马明满这些人,是楼内的常客,不敢怠慢,接进厅内,又是让座,又是斟茶,还呼人端来干果之类的东西。

马明满绅士,准确说,纨绔子弟派头十足,父亲不限制他花钱,不,就是限制,有娘在,他也缺不了钱,但来到“圈楼”,他不大把甩钱,他在世面上“闯荡”多了,自然学得油滑,明白在这种地方,钱扔得越多,人家越把你当大头,只有拿捏到份,让老鸨子和姑娘望而生畏,又贪恋你的钱财,那才能玩出情趣。

老鸨子知道马明满冲着雪兔来的,抢先发制于人,来个婉言拒客:

“马大少爷,你们小哥几个,今天来的可真是时候,二楼新到两个姑娘,哎哟,人长得那个俊啊,赶上仙女下凡了,好多个老主顾看了,馋得直流口水,我愣没答应,就给你们小哥几个儿留着呢,走吧,咱们下几步楼梯,你们过过眼?要不,你们在这儿,我去把她们叫上来,你们看好了,再移身也不迟。”

马明满端起茶碗,吹了吹,小饮,漱了漱口,侧过脸,吐到地,这工夫不用他出声,有人会说话的。

一个瘦高条,外号叫瘦狗的朋友开腔了:“啥新的,旧的,跟我们打马虎眼,不好使,我们在几楼坐着,你不知道啊?”

老鸨子:“哎哟,我还忘了,这是在三楼啊,我……我这就去找个空房,你们哥几个好好歇息歇息。”

另个胖子,人称老肥:“咋的,你听不懂人话啊,我们想歇息,用得着上你这儿,新雅池泡个澡,不比你这儿舒服啊,别说没用的,把雪兔喊来。”

老鸨子:“嘿,你瞧我这臭记性,我咋忘了马大少爷是来赏雪姑娘的脸,可是……唉!你们来晚了,早迈进一步……”

老肥说话声挺憨:“咋的,差钱啊?”

老鸨子:“不,不是,我知道哥几个钱串子倒提着,别说钱啊,金元宝都拿得出,我……我是说,今个儿雪姑娘她没空闲,让人给包下了。”

瘦子:“我们来一次,你这么说,来一次,你这么说,咋的,东来顺的火锅,你拿我们开涮啊?”

老鸨子拍手打掌:“小哥几个,说这话可冤死我了,你们说,你们哪儿次来,我不远接近送啊,就说上次吧,马大少爷来了,我是一点都不敢怠慢,麻溜把雪姑娘叫来了……”

胖子哼一声:“少说上次,就看几眼,能当吃还是当喝呀?我跟你说,今个儿见不着雪兔,我们哥几个就不走了,晚上,你叫桌酒席,我们在这儿接着喝。”

老鸨子:“哎哟,你们这不是难为我吗……”

恰好这时,雪兔穿着和服,扭着纤细的小腰,迈着张不开腿的小碎步,从开着的门口走过去。

老鸨子暗暗叫苦,心里骂那个雪兔,小狐狸精,这节骨眼,跑出来,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马明满看着雪兔的背影,尤其是那段雪白后脖颈,诱得他心里直痒痒,他扫了瘦子一眼,瘦子会意,抓起个茶碗,“啪”地摔在地上。

老鸨子吓得身子一哆嗦,忙赔着笑脸:“马……马大少爷,别发火,你听我说,雪兔今个儿真的让人给包了,要不我能不让她陪你吗?”

胖子:“谁包的?人呢,我们看看,是谁。”

老鸨子听这一问,抖起精神,声音也提高了:“是个日本人,叫……叫啥……对,我想起来了,叫犬养,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啥,听说是领事馆的,挺大的官,上午就打来电话,说一会儿就到。”

马明满随来的朋友,本来对日本人颇不服气,七嘴八舌地说:

“日本人咋的,这也不是他的家,他不还没来吗,雪兔凭啥给他留着?”

“就是吗,啥事儿都得有个先来后到的,他日本人有啥了不起的……”

老鸨子说话软中带硬了:“哥几个听我说,咱这‘圈楼’日本人是半个东家了,再说了,这三楼专门待承日本人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马明满一听,火气腾地上来,忘记了自己是“绅士“了,起身说:“你们在这屋等着,我去会会雪兔。”

朋友们:“好了,你好好地玩,尽情地玩,我们在这儿守着,要是那个日本人来了,敢支愣毛,我们把他扔楼下去。”

老鸨子这回可慌了手脚,伸手欲拽马明满,被胖子一把推坐在椅子上,瘦子等人抱膀横站在门口,等于变相地把老鸨子给软禁了。

日本妓女都有属于自己的房间。雪兔刚才去楼外杂货铺买点东西,不小心把和服弄脏了,回屋后,想换件衣服,刚解开怀,露出雪白的前胸和浑圆的肩头,突听门响,她回过头,见一个男人闯进来,她娇嫩的脸,蓦地染上红色,风尘女子竟有这般羞怯,可见她对男人来说,还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

马明满第一眼,就看到那一抹雪白的酥胸,至于胸前红灿灿的圆点,他没看得太真,但这足以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雪兔急急地掩上衣服,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什么人,礼貌的没有。”

马明满笑了,手指点指着自己,说他曾经来过,问雪兔还记得他吗?

雪兔上下打量着马明满,似乎已没有什么印象,但她辨识出马明满是个中国人,脸上呈出不快,或者说鄙夷:

“你是满洲人?我的不喜欢交满洲朋友,你的出去。”

这话马明满听明白了,上次来,可能是老鸨子对雪兔做过特别交代,所以雪兔还算礼貌,不过,也只是微笑,没说过多的说话。马明满早就知道日本人瞧不起中国人,也听说日本妓女讨厌中国人,但没想到日本妓女连他这样的中国人都敢往出撵,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不但没出去,反逼上一步,睁大红红地眼睛。

雪兔也许对酒后男人见得多了,并没害怕,躬身施礼,红唇微启,又吐出一句,听着客气,其实很冷淡:

“谢谢你,请你出去!”

马明满心里暗骂,妈的,这个日本娘们儿,骂人不带脏字,往外撵人,还来个谢谢。他想,自己若真的顺从退出去,见到朋友该怎么说,要知道,朋友急不可耐等待他讲雪兔白白身子,还有那……想到这儿,他没好气地问:

“本大爷今个就想用钱来砸你,你……你知道你是干啥的吗?”

雪兔一看马明满的神情,就知道这话是在骂她,她生气了,不过,说话的声音,对马明满来说,还是那么的动听:

“你们满洲的男人太粗野了,简直是畜生。”

这话可把马明满彻底地激怒了,他见过狂妄自大的日本人,但还没有日本人敢这么骂他,何况一个日本妓女,他真想给雪兔几个耳光,又一想,那样有失自己“绅士”身份,他曾听朋友说过,日本女人特别的下贱,非常喜欢男人在床上,畜生般的蹂躏,刚好,雪兔骂他是畜生,那肯定是渴望畜生般的对待,想到这儿,借着酒精的作用,他猛然扑上去,把雪兔按倒在榻榻米上,骑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丝怜悯,撕开雪兔的前襟。

雪兔挣扎着,悲鸣着,但无济于事,整个光浩的胸部,坦露无遗,最后,几乎全身都被剥光,不愧称之雪兔,真是一只裸卧雪中的白兔……

马明满面对这雪白肌肤,什么也不去想,也顾不得想,内心燃起的火焰,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女人溶化烧掉。可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解开自己的衣裤时,后背猛然遭到一击,使他整个身子都压在雪兔身上,接下来,又有一股力量,把他提起来,扔在地上……马明满醒了,彻底地醒了,看着面前站立着一个人,他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穿着西服,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冲进来,就是他把马明满从雪兔身上掀下去的。

雪兔惊恐地爬起来,顾不得零乱的衣服,一头扎在那个男人怀里,凄惨惨地叫声:

“犬养君……”

马明满明白,眼前这个日本人就是老鸨子说的那个犬养,他可不想坐在地与犬养对峙,跳出起来骂道:

“小日本,你……你敢打你大爷?你……你他妈的活腻歪了吧?”

犬养特想在雪兔面前,显示其英雄气概,指着马明满说:

“满洲猪,你的欺负我的女人,良心大大的坏了。”

马明满不想在雪兔面前装孬种,尽管她不是他的女人,他上前劈胸来抓犬养,没想到,手还没碰到犬养,腕子先被犬养抓住了,只听犬养怪叫一声,用力一推,马明满连连后退,跌到门外,看得出这个犬养用的是日本柔道。

随马明满同来的几位朋友,在厅内,看着老鸨子,没注意到犬养什么时候来到三楼,听到吵嚷声,再看马明满从雪兔屋内,被摔出来,情知不妙,蜂拥过来。

马明满看见朋友冲来,精神大振,大喊着:“弟兄们,把那个小日本给我整出来,今天我要是不打他个满地找牙,我就不姓马。”

其实马明满这这些朋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只因为他们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在街面上没有人敢惹他们,聚成一堆,又是酒后,胆量和力量也就显得大了几分。他们冲进屋内,还真的把犬养如拖死狗般的拽出来。

雪兔见这么多人攻击犬养,吓得萎缩在墙角,哆嗦成一团。

犬养体力强壮,奋力厮打着,但好虎抵不住一群狼,几番站起,几番又被打倒在地,最后,被推打到楼梯口。

整个三楼都乱套了,有的人躲避,有的女人尖叫,二楼和一楼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伸脖往楼上寻望。

老鸨子欲上前拦阻,被瘦子一脚踢坐在地上。

犬养满脸污血,还不住地喊骂着,当他又一次挣扎站起来,身子摇晃着,马明满趁机倾全身之力,一拳打过去,正中犬养面门,犬养失去重心,向后一仰,倒在楼梯上,身子蹦跳,顺势滚到二楼……

马明满等人,站在楼上,掐着腰,呈出胜利者的姿态。

胖子骂道:“小日本,你听听你这名字,还他妈的犬养,那不就是狗下的吗,我看你还是叫狗杂种吧!”

瘦子说:“敢跟我们哥几个动武,我看你是不想活了,这要是在冬天,非把你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喂王八不可。”

老鸨子跌跌撞撞,跑下去,想把犬养拽起来,拉了几个没拉动,她用手试探着犬养的鼻翼,惊恐地大叫:

“啊,没气了,来人啊,不好了,打死人了,打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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